郑鑫和她的新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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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很贪玩,比外面的孩子还要贪玩;我们上课的时候非常认真,以前不认真的,现在都认真了。经历地震,我们更坚强了、我们变得更有同情心了。我们都好像在一夜之间长大了似的,每个孩子写的东西都像大人写的。
  
  “我们这里的每个学生都非常担心自己的同学、亲人。我从来没问过我们班的孩子关于爸爸、妈妈的事情。因为北川的好多小孩都没有爸爸、妈妈了,一问,他们就要哭,所以我不敢去问”,11岁的郑鑫很懂事,她原本是北川县擂鼓小学五年级(2)班的学生,汶川地震发生后,在2008年5月20日,郑鑫被编在绵阳灾区九洲体育馆帐篷学校五年级(3)班。
  绵阳市教育局向《新民周刊》记者提供的数据显示,截至2008年5月21日,绵阳市5598名灾区学生已全部在城区得到妥善安置并顺利复课,其中,绵阳城区共建帐篷学校6所,安置灾区学生2858人,而九洲帐篷学校接收了灾区学生1900人。
  洁白的大帐篷、天蓝色小帐篷是孩子们的教室,国旗在微风中飘扬,九洲帐篷学校是一个临时的大家庭,这里的孩子都是汶川地震中的幸存者,每一个孩子,都是一个幸运的传奇。
  “不是最惨的才是感人的,留下来的就是最感人的”,一位志愿者这样说。
  郑鑫所在的九洲帐篷学校五年级(3)班,同学们来自北川县麻柳小学、南华小学、曲山小学、曲山镇任家坪小学等,共21人,女生9个、男生12个。郑鑫对身边的小朋友总是小心翼翼,地震留下的伤害仍在,她不止一次看见过小朋友们哭鼻子。她担心的另一个问题是,男生比女生多出3个,“我们班的男生很调皮,女生很听话,所以他们可能会欺负我们”。
  这种担忧很快就被冲淡。短短几天,郑鑫就结识了新朋友——12岁的袁杨跟王禹。
  新五年级(3)班
  下午4点半放学后,郑鑫常常到小帐篷教室附近转悠,这比老呆在住的帐篷里好玩多了。郑鑫性格开朗,嗓门响亮,走起路来,两只羊角辫随着雀跃的步伐一蹦一跳,她一身白裙子是一位好心的阿姨送的,脚上的宝蓝色凉鞋从擂鼓镇一路穿到绵阳,补了又补。
  袁杨和王禹原来是北川县曲山小学五年级(4)班的同学。单眼皮的袁杨,很瘦,喜欢笑。王禹虎头虎脑的,红领巾的领结总是习惯性地甩在脖子后面,如果不仔细看,不会发现王禹头顶那块新结痂的伤口,那是地震留下的印记。
  郑鑫、袁杨和王禹临时的家就安在九洲体育馆近搭建的大帐篷里。“大人出去玩,就嘱托我帮他们看帐篷”,帐篷学校没开课前,王禹常觉得“无聊”。
  王禹的母亲梁怀芝身上的钱,只够在绵阳给儿子买一件T恤、两条裤子和一双夹脚塑料拖鞋,王禹到哪儿都穿着这双夹脚拖鞋,上体育课也不例外。他穿着它,跑得飞快。他很想有一双球鞋。
  五年级(3)班中,像王禹这样穿着拖鞋上体育课的孩子还有很多。给这些小朋友“变出鞋子”,是郑鑫的一个美好愿望。
  5月19日,绵阳九洲体育馆的帐篷学校开课了,许多孩子都是主动要求到九洲帐篷学校念书。
  5月22日,郑鑫领到了一个深灰色的牛仔布书包,郑中华早晨也喝到了牛奶。但郑鑫领到的数学课本错发成了四年级下学期的了。
  郑鑫上课的小帐篷,注明的是四年级(1)班的教室,但实际上是四年级(1)班跟五年级(3)班共同使用一个小帐篷教室。
  5月23日中午12:30,四年级(1)班学生任小松背着书包进了小帐篷教室,11岁的任小松穿着一件长长的T恤,一屁股坐在靠门边的第三排。四年级(1)班上午上了两节英语课,老师说下午要上数学课,任小松“怕迟到”。这个原来是北川县任家坪希望小学四年级(2)班的小男孩坚持留在九洲帐篷学校念书,同样留下来的还有他的两个姐姐,他们的父母都已回北川县。
  任小松刚坐下,王禹就跑过来宣称,“这是我的座位!”
  “这是我的!”任小松气鼓鼓的,十分倔强。
  “他把我的位置霸占了!”王禹气呼呼地跑回第一排,跟郑鑫告状。帐篷教室有限,这样串班的事情常常发生,孩子们都见怪不怪了。
  当天下午1:30,孩子们就开始在外面排队集合,下午的课是在大帐篷教室上课。
  陆续有新的孩子加入九洲帐篷学校。王禹跟以前曲山小学的同班同学李川打了个招呼,李川刚来,还没分班,上午跟着一些孩子上了体育课,“这娃的学习相当不行,篮球打得相当好”,王禹评价。
  等到鄭鑫、王禹和袁杨转了一圈,再跑到大帐篷教室时,总共14排位子都坐满了,他们3个只好跟其他小朋友挤在了一起。北京来的一位叔叔朗诵了一个成都六年级孩子写的文章《活着》,“活着,本身就是恩赐”。
  这几天,总有一些从外地专程赶过来的大人要给孩子们上课或讲话、唱歌,他们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让孩子们笑起来。这天下午,中国人民大学的一位女老师给孩子们讲了京剧中的生旦净末。后来,几百个孩子合唱《让我们荡起双桨》。“这个课还是有意思的,我们上课的时候总会有很多人围在外面,总会有许多记者在里面穿来穿去,咔咔照相”,郑鑫总结。
  郑鑫喜欢在本子上写点字,这让一些小男生很好奇,“男生就喜欢翻别人的隐私,我今天在我的书上写东西,他们就来翻,我警告过他们,五次了,他们还是不听!还有那娃也是”。郑鑫称呼同学陈识宇为“那娃”,她总是记不得他的名字,妈妈高朝元对女儿这样老气横秋地称呼同学很不满意。
  五年级(3)班班主任贾春蓉来自绵阳外国语学校。负责九洲帐篷学校小学部工作的绵阳外国语学校校长唐江林告诉《新民周刊》记者,目前九洲帐篷学校小学部共有675名孩子,每个年级3个班,绵阳外国语学校目前有64位老师在九洲帐篷学校授课。
  郑鑫喜欢上贾春蓉的课,有时,贾老师会叫郑鑫站起来背诗,诗很长,郑鑫背得结结巴巴,背完了,贾老师总会鼓励她,“贾老师很温柔,对每个学生都非常关心”。
  对于王禹而言,一天最开心的事情莫过于看书,“以前给王禹买过几百元的书,现在都埋在土下了”,王禹的母亲梁怀芝说。王禹常坐在九洲体育馆路灯下看书,凌晨才钻进帐篷,通常清晨6点多,他就醒了。他和袁杨都要看文言文版的《三国演义》和《西游记》,“白话文看起来没有韵味”,袁杨强调。
  孩子们,把地震讲出来
  有一次上课,老师让帐篷学校五年级(3)班的孩子把地震中发生的故事讲出来。“老师想让我们从地震中的阴影走出来”,郑鑫解释。每个孩子的经历都不同,孩子们有时会讨论:地震时是应该往外跑,还是应该趴在桌子底下?
  王禹的母亲梁怀芝在北川大酒店当服务员,地震发生后,梁怀芝找到了儿子,却找不到在北川县一家广告公司工作的丈夫王志龙。“爸爸一定没事”,王禹一直这样安慰妈妈。后来他们得知,王志龙当天骑摩托车去了香泉镇,死里逃生。5月13日,王志龙在九洲体育馆一见到儿子,就哭了。
  不幸的是,王禹的侄子涂栋文,表姐任静、表姐夫赵斌及他们在曲山小学一年级(1)班读书的儿子赵茂林均遇难。梁怀芝常常止不住眼泪。“万一表姐他们去接侄子,跑出来了呢?”王禹这样劝妈妈。其实他知道,表姐一家三口住在北川县城广播局宿舍楼,房子早就塌了。这样说,只想让妈妈不那么难过。
  “我们很贪玩,比外面的孩子还要贪玩;我们上课的时候非常认真,以前不认真的,现在都认真了。经历地震,我们更坚强了、我们变得更有同情心了。我们都好像在一夜之间长大了似的,每个孩子写的东西都像大人写的。有些孩子写的东西特别感人,他们对地震的感悟特别深”,郑鑫说。
  “爸爸,你在哪里?”
  5月12日地震发生以后,袁杨的父亲,在北川县交通局工作的袁勇失踪了,交通局被震成一片平地。袁杨找到妈妈杨华,问的第一句是,“爸爸在哪里?”
  灾难没有停止,同时罹难的还有袁杨的两个妹妹,大妹胡萌萌,5岁,在曲山幼儿园念书;小妹袁蕊佳,2岁。曲山幼儿园就在大山底下,汶川地震发生时,两座山“包饺子”,山体滑坡,将山脚下的曲山幼儿园彻底推垮,当时,袁杨的舅妈抱着袁蕊佳去幼儿园附近看人打麻将,他们三个,都没能出来。
  抱着一线希望,5月14日,袁杨母子到绵阳市的医院一家一家地找了个遍,都没有能找到父亲袁勇。5月20日,母子俩只能又折回九洲体育馆。
  袁杨总觉得不安,他总是问妈妈杨华,“爸爸到底在哪里?”而妈妈总是静默。
  5月23日中午11:50,袁杨蹦蹦跳跳地回到他住的27号帐篷取书包,他总是很早就到帐篷学校去。阳光很刺眼,27号帐篷的篷布高高卷着,篷友们将排队打来的饭菜凑到一起吃中饭。母亲杨华盘腿坐在靠门边的位置,在接电话,泪流了满脸,顾不上擦,双眼红肿,手中一支烟,尚留半截。
  袁杨的笑容一下僵住了。他跑过去问妈妈旁边的罗阿姨,我妈妈为什么哭?罗阿姨回答,有人给你妈妈打电话说,你爸爸去世了。
  袁杨没有吭声,一把抓起书包,掉头就往外走。王禹在旁边叽叽喳喳,闹腾得很,郑鑫很紧张地朝王禹使眼色,王禹显然不理会。袁杨一言不发。
  靠近帐篷学校的操场旁边,那里有几棵小树。袁杨停住了,一只手抱着树,呆呆地靠着,眼圈渐渐泛红,他没有掉泪。站了20分钟,袁杨直接往小帐篷教室走去,他在教室靠窗的第二排位置上坐定,趴在桌子上,头埋在手臂里。小帐篷教室的窗,是纱质的,阳光或雨水,都能飄进来。
  王禹推袁杨,袁杨没有反应。王禹又绕到帐篷教室的纱窗口,对着袁杨做鬼脸,袁杨一动不动。“这娃没哭呢,只掉了一颗眼泪”,王禹还是嬉皮笑脸。
  郑鑫坐在第一排,她很生气,匆匆在本子上划了一行字——“你再说,我修理你!”她拿着这张纸在王禹眼前挥舞,这招很管用,王禹果然安静了许多。
  郑鑫埋头,在一张纸上写下——
  “袁杨:你平时一直是个笑娃娃。失去爸爸没有什么的,你还有妈妈,还有我们呀!看看海伦吧!袁杨,要乐观,要坚强。阳光总在风雨后,请相信有彩虹,这次的经历是对你的磨砺,要从中坚强起来,袁杨!‘我坚强,因为我是中国人!’”
  郑鑫飞快地将这张纸对折好,塞到袁杨的抽屉底下。半小时过去了,袁杨仍然没有抬起头。
  郑鑫又在纸上画了一个笑脸,写上“微笑”二字。她跑到小帐篷教室的纱窗前,拿着自己的作品对袁杨不停地摇,“袁杨,你看看嘛!”
  袁杨终于抬起头来,他神情恍惚地看着窗外,窗外有孩子在做游戏。他在他自己的世界,他不搭理任何人。
  中午,开始有志愿者开始给孩子们发青桃,郑鑫领了3个,给王禹两个,让他留一个给袁杨。分桃子时,郑鑫才发现,袁杨不见了!郑鑫出去找了一圈,没有结果。过会儿,袁杨没精打采地出现了。
  “袁杨回来了!”郑鑫欢呼,从王禹手中的两个桃子里挑了一个漂亮的,塞到袁杨手中。
  去领水的路上,郑鑫被重庆团委设的一个心理咨询点吸引了,这里在开展小学生的互助活动,一个戴眼镜的阿姨拿着一只粉红色的猪娃娃,对郑鑫说:“这是重庆的小朋友送的娃娃,如果你给这个小朋友写一张卡片,就可以得到这只小猪”,猪娃娃是重庆市沙坪坝磁器口小学四年级(2)班的林浪同学捐给灾区小朋友的,郑鑫马上写了一张明信片回复林浪,“有你们的爱,我们定会重新家园”,她很顺利就得到了这只小猪娃娃,还抽空给重庆团委的向莉阿姨回了封信。
  “这只猪很像你”,袁杨朝郑鑫比划。
  “袁杨,这只猪送给你”,郑鑫咧开嘴笑。
  “这是老师送给你的,你应该好好保存”,袁杨不要,在他看来,大家抢一个玩具很不好。
  晚上8点,袁杨回到帐篷,“妈妈别哭,你还有我呢!”他跟妈妈说。
  “我们好久没吃肉了”
  沿着九洲帐篷学校乒乓球台的方向往前直走不远,就到了郑鑫住的53号帐篷,郑鑫跟妈妈高朝元和6岁半的弟弟郑中华住在这个墨绿色的迷彩色帐篷里。
  每个帐篷从外面看上去都是如此相似。郑中华一不小心就进错了帐篷,嘻嘻哈哈地跑出来。人太多,郑鑫很多时候也会记不住帐篷号码,总是迷了路,一个一个帐篷看,要找好久。
  郑鑫的父亲郑成云已回到北川县擂鼓镇的家中,房子已塌了,郑成云思忖着能否在家旁边搭建一个新帐篷,5月22日下午,他还从废墟中把自己的那辆摩托车挖出来,推到安县去修理,这一路,他得走4个小时。
  53号帐篷满满当当地住了20号人。狭小的草径将帐篷分成楚河汉界两边领地,郑鑫一家的这边共住了4户人家,对面住了7户,其中有7个孩子都在九洲帐篷学校念书。
  帐篷搭建在草地上,地上仅仅铺了一层彩色条纹篷布,郑鑫一家住的这一边放了两床被子,晚上,郑鑫和其他4人合盖一床被子。在靠近帐篷的出口,胡乱地堆了一些塑料袋和纸盒,放着饼干、方便面和几件衣服。郑中华的那只粉红色米老鼠书包,算是其中最吸引眼球的东西。
  地震发生时,擂鼓中心幼儿园的王老师让郑中华所在班级的小朋友们赶紧往外跑,匆促之间,郑中华没有忘记抓上这只5岁生日时阿姨送的米老鼠书包。地震过后,这只书包成了郑鑫一家带出来的唯一“财产”。
  郑鑫希望帐篷里能多有几个包包来放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要包包有什么用?现在,我们哪有什么东西要放?”母亲高朝元反问女儿。
  “住帐篷比住楼房安全,不用跑,即使发生地震、帐篷砸下来,也不重”,母亲高朝元的自我安慰最终归结成,“能够有个落脚的地方就好”。
  孩子们出去上学时,帐篷里静下来,高朝元常常想起过去这段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情,好像做了一场噩梦,无法平静,“地震发生时,就像世界末日一样,房子全倒了、山跨个不停、雨下得很大”,当时,高朝元的唯一信念是,一定要把两个孩子带出去。
  郑鑫好多时候都是吃泡面、饼干,“这些都吃腻了。米饭给你打一点点,吃稀饭基本上都是水。我还想变许多米出来,还要变许多的肉出来,我们都好久好久没吃肉了,好久没吃水果了”,5月22日的下午,郑鑫这样说,尽管如此,她最想要的仍然是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给她带过来,她很高兴。
  对于目前的境况,母亲高朝元已经很满足了,“孩子们在这里可以随便领饼干,就行了,但不能浪费。现在他们让学生优先吃饭,他们对学生很好了”,比如,5月22日的晚餐,郑鑫喝了一包牛奶,分到了小半碗稀饭,她显然没吃饱,又从帐篷的角落里翻出了一盒“蛋味酥”,干掉了。
  
  很想当面说一声谢谢
  
  5月23日清晨5点,天还蒙蒙亮,郑鑫就醒了,地上冷冰冰的,很不舒服,左脸很痒,蚊子早在那里叮了个包。
  她睡不着,闭上眼睛,眼皮就在跳啊跳,被子很窄,稍微转个身都很勉强,妈妈和弟弟还在安睡,帐篷里没有电灯,郑鑫从小到大最怕黑,“想起鬼故事,就往下缩,把被子拉紧”。郑鑫将脚丫伸到被子外面,她触碰到了草丛中冰凉的露水。
  郑鑫冻醒了,她爬起来,灵巧地钻出帐篷,帐篷里面黑乎乎的,但外面的路灯已经大放光芒。郑鑫坐在路灯下写日记,她喜欢写字,许多不能言传的意思都能够用文字表达。
  
  时间尚早,她开始看海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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