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打成小右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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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7年初我从纺织二干校结业回上棉十五厂,赶上整风,被“风”吹晕了头,在“大鸣大放”会上毫无顾忌地“出洞”放了一通。结果是由“知无不言,言者无罪”沦为“别有用心,猖狂进攻”。我和各车间科室不少干部被重点批判,几名“右派”浮出水面,对我未作处理。许多人背地向我提醒:“你额骨头高。学乖点,少讲两句。”
  大约过了一年,1958年下达“补课”通知。某日,厂党委副书记找我个别谈话,严肃地说:“对你继续帮助,工作停下来写检查。”于是,我又陷入五天一大会、三天一小会的批判斗争,主题是老实交待反党小集团活动情况。
  反党小集团从何说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感到莫明其妙。从越来越升温的揭发中,我如梦初醒,勾勒出集团轮廓——厂长陈昌吉、车间主任陆仲达和我三人组成。我理所当然百般辩解:一位是领导4000余职工的厂长,一位是900余人的车间主任,我则是无足轻重刚够企业干部资格的办事员。我的矢口否认,被视作抗拒。我在向“死路”一条走着。
  据我了解,陈昌吉厂长系绍兴人,早年走出学校,便在上海以老板的身份,从事党的地下工作。
  陈厂长是知识分子出身,身材高大,气度不凡,却无大干部官架。他工作踏实老练,管理游刃有余,吃苦耐劳,从静安寺美丽园寓所到兰州路工厂上班,与职工一样坐12路有轨电车。他上班来得早,习惯夹着公文包先下各车间巡回,然后进厂长办公室。秘书向他汇报昨日夜班情况,他早已了如指掌,有的已作现场处理,其工作作风令人叹服。他对知识分子拉着手说话;工人们也似乎没有距离,向他掏心里话,喜欢与他接近。
  他夫人是上海《文艺月报》的党支部书记。陈厂长知道我自17岁起在《劳动报》、《青年报》上发表一些“豆腐干”文章,对我说:“喜欢文学这很好,但毕竟是业余的,要做到与本职工作双进步。今后有机会,我叫她给你介绍一些作家认识认识。”
  他每次到杨树浦路分厂检查工作,总是下班后才进车间办公室休息一会,顺便与陆主任、我及其他同志聊一聊,谈学习生产、谈工作生活、谈国家大事、谈往事、谈文学、谈电影……就是“大鸣大放”期间,也没间断同志般的情感和友谊交流。
  我怎么也没想到,陈厂长停职检查了。陆主任和我交叉着到会听取揭发批判。我们三个人背对背,在大家的“帮助挽救”中交待反党言行,交待小集团的阴谋活动。
  有一天中午时分,一辆黑色轿车开进厂里,门卫上前拦车询问,走下来两位干部,忽然发现是市长曹荻秋。一名警卫慌忙奔厂长室报信,一名操电话联系。顿时。党委、厂长室一班人马闻风而来,迎市长到接待室入座。曹荻秋同志扫视了一下,问:“怎么不见陈昌吉啊?”领导个个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回答。其中一名反应敏捷,示意书记快请陈昌吉。
  此刻的陈昌吉,隔离在三楼一间办公室里,思过写检查。桌子上放着报告纸和笔,停职以来却只字未涂。两个人对他说:“曹市长来了,指明要见你。”他眼皮未抬,操着绍兴官话说:“我是犯有错误的人,有什么资格、什么脸面见首长!”这一下可把他们急坏了,经一番好说歹劝,他才抄起公文包下楼。曹荻秋握着陈昌吉的手说:“你受委屈了,要经得起考验啊!”
  职工已开午饭,商量留市长用饭。秘书说:“曹市长要与职工一起吃,不必另作安排。”走进大食堂,曹市长随意就座。几个干部想凑上去作陪,被秘书挡了驾:“曹市长要与陈昌吉同志单独吃,你们请便吧。”端着白花花的大米饭,陈昌吉含着泪扒了几口,再也咽不下去……
  饭罢,陈昌吉上了曹荻秋的汽车。从此,再也没回十五厂。
  “反党小集团”就这样瓦解了,但不等于我同时被赦免。陆主任被认定出身穷苦,检查深刻,态度较好,又因厂里“右派”名额已满,按“白旗”拔,党内予以处分,降为有职无权的副主任。“四清”和“文化大革命”时又被作为漏网“右派”揪斗,没少吃苦。而我,父亲是高级旧军官在改造,肯定心怀不满,有“刻骨仇恨”。结果被开除团籍,套上紧箍咒,打入另册,时年21岁,成了厂里有名的小“右派”,在纺织系统,恐怕也是最年少的。
  由于陈厂长被市领导亲自过问而解脱,对“小集团”的斗争火力集中在我一人身上,几乎每天下班后召开中小型会议,反复揭发批判,炒冷饭、挤牙膏,开到晚上9点多钟。一周左右车轮大战,“战果”依旧,与会人员似乎开始厌战,休会了两三天。一天,党委一个副书记亲自上阵。他说:“讲讲,你这些问题是什么性质?”我说是资产阶级个人主义!“不对,”他反驳,“没那么简单。你有阴谋、有野心、有计划、有目的……你煽动大家。”就这么简单的对话,拉锯式耗费了数小时。
  挂壁时钟接近午夜12点了,我再也熬不住了。赌气脱口而出:“你们的意思,我是右派喽?”大家异口同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你自己承认的,蛮好。”立即宣布散会,我则失声痛哭起来。又隔了几天,在车间全体干部大会上,发言者开口闭口叫我右派分子。我这条出洞的蛇终于被牢牢揪住。
  后来听说,在陈昌吉险些打成右派之际,他夫人到康平路向陈丕显书记求援。陈丕显表示,阿吉的事会关心的,近日走不开,请曹荻秋抽空跑一趟。陈厂长离开十五厂被作了保护性安排,任上海投资公司经理一职。1960年夏天,我们在江宁路上相遇。他语重心长地勉励我,要相信党,相信群众,什么地方跌倒,什么地方爬起来。
  直到“四人帮”被打倒,我右派改正。知己不忘,我们又恢复了往来。
  大约是1987年,我已调往《劳动报》有些时日,听说陈昌吉病了。我赶到华东医院高干病房探访。他说:“你算什么右派?小青年一个!我当时在党委会上就反对。你现在当科长了,调到《劳动报》也算中层干部,很好嘛,干起你喜欢的工作。我早就说过,相信党相信群众,好人总归是好人。”我们交谈了两个多小时,他夫人劝着撵我离开病房,对我悄悄说:“老陈患了肺癌,不宜激动,不能让他过于疲劳,过于伤悲。”
  半年未出,陈昌吉辞世。上海两报发了消息。他夫人向包括我在内的上棉十五厂6位同志寄来讣告,通知我们到龙华殡仪馆参加追悼会。大厅里安放着粟裕、张爱萍、陈丕显、谭启龙等中央许多领导夫妇、上海市党政领导及亲朋挚友敬献的花圈。我头一次参加如此规格隆重的追悼,向共患难的老领导告别,泪止不住地流淌下来。
  
  责任编辑:肖阿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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