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里的迎春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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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躲在一片茂盛的玉米地里,将路过的我一把搂在怀里。我吓坏了,愣愣地看着她。她故作神秘地将一个裹满黄土的罐子递给我,眨着眼睛说,虎子,给你爸送去,就说这水是你帮他从山里舀来的。
   许多时日后,仍不明白,如此短暂的路途,母亲为何不亲自将水送到父亲手里?当然,我不曾当面问过母亲这样的问题。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有什么能比永无休止的报酬更重要?
   炽热的烈日下,父亲只要瞥到了我,便会不顾一切地放下手中的板锄,将我搂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问,虎子又给爸爸送水来了?虎子今天去哪儿打的水?
   母亲似乎太过于了解父亲。从第一次送水,她就猜到父亲会问怎样的问题。因而,将那些虚无的答案,一条一条地罗列给我,令我铭记。
   我仰着面,安躺在父亲怀里,镇定自若地把母亲先前所说的话语复述给他听,看他喜笑展眉,用坚硬的胡楂扎我,咯咯乱笑。这时,我相信母亲是在暗处注视着我们的,只是,父亲从来都不知道。
   后来,听隔壁邻居闲谈,才知道母亲不去地里劳作的原因。生我的前一天,山野里飘起了鹅毛大雪。母亲为了省钱,提议在村里接生。父亲死活不答应,嫌不够卫生,将她抱上了门前的木板车。
   山路多长啊,轻悠悠的雪花飘洒在破旧的棉被上。父亲一面走,一面用粗糙的大手帮母亲拍打雪花。
   母亲在县医院安然生下了我。但也从此,不能再下地干活。这个在旁人眼中看似无关紧要的后遗症,对于能力有限的父亲来说,丝毫不亚于晴天霹雳。
   从此,执拗的父亲再也不让母亲干农活。他愧疚地以为,是自己当年的固执,硬驮着母亲赶路,才让其落下今时的病症。
  
   我10岁那年,父亲终于决定外出谋生。他说,村里的男人大都出去了,他也得出去挣点钱,以后让我进城念好的学校。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母亲正倚在门边,用破旧的头巾兴高采烈地扑打着堆积一年的灰尘。
   随着父亲的高谈阔论,她的动作变得越来越慢。她心里知道,父亲如果不出去,此生都是有遗憾的。父亲出去的目的,实质并不仅仅是为了我以后的前程,更多的,是为了慰藉一个年轻男人的梦想。村里所有的男人都已经出去了,看过了外面精彩纷呈的世界,为他们的家人带来了城市里的商品。唯独我的父亲没有。整日守着我与母亲,还有那片宽广的黄土地。
   母亲没有阻拦他,默默地进屋帮他收拾行囊。父亲和她说话,她也仅是勉强地笑笑。她不想让父亲看出她的伤悲。长期以来,她都是以温柔贤惠、善解人意,出现在父亲的世界里。
   父亲走的那天,母亲没有出门送他。我以为,母亲是不在乎父亲的走与留。殊不知,却在午后的偶然玩耍中,看到了蹲坐在玉米地埂上的母亲在独自默默流泪。身旁,还有一罐前日外出时打好的泉水。
   面前的母亲,和一个时辰前与父亲欢笑着告别的母亲判若两人。
   母亲提着水罐默默行走在山路上。我不说话,只是静静地跟着她。晚饭的时候,她一如往常般兴冲冲地将3副碗筷搁在桌上,亮着嗓子轻喊,虎子,虎子,快叫你爸回来吃饭了!
   她一面喊着,一面噼里啪啦地将锅铲捣得脆响。我知道,今天是母亲的生日,因为往日空空如也的门缝里插进了些许鲜绿的艾叶。艾叶代表团圆,代表美满。
   我放下手中的玩具枪,独自奔出木门。跑了一段路之后,恍然记起些什么,又兴奋地回来问,妈,妈,我爸什么时候回来的?
   门内,忽然没了锅碗瓢盆的动静。我似乎听到母亲心碎的声音,如同风过草隙。父亲临走时,门上已经插满了鲜绿的艾叶。他以为,这些艾叶是母亲买来为他送行的,意在消灾解惑。因此,还在临行前轻责,何必如此铺张浪费?
   他忘了,他走的那天,正是母亲35岁生日。
  
   父亲回来的那天,隔壁邻居都过来看了。母亲死活不说话,直到父亲从兜里掏出一枚精致的黄色发卡展现在她眼前时,才咯咯地笑。
   我认识,那是一朵多么漂亮的迎春花啊!黄色的蕊,黄色的瓣,如同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父亲将它插入母亲的发隙中,用手指一按,嘎嗒一声,便定住了身形。
   父亲说,城里的姑娘都在头上戴这种卡子呢。母亲漫不经心地问,城里的姑娘都漂亮吧?父亲不语。
   怎么了?都漂亮到让你茶饭不思,不要我们了?母亲不依不饶地追问。
   其实,我当时能看出,母亲的心里是欢喜异常的。对于父亲,她从来没有过多的要求。从记事起,她就隔三岔五地叮嘱我,你爸这辈子为你吃了那么多苦,以后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孝顺他,知道吗?
   没过几天,父亲又回到城里去了。这次,他要去很长时间,春节才回来。其间,他给家里写过两封无关痛痒的信,他说,自己在一家公司里帮忙搬运,货物虽不重,可都是高档货,因此,按提成来算,很能赚些钱,叫我和母亲不要担心,照顾好自己。
   那两封简短的信,不识字的母亲硬是让我念了无数遍。而她每听完一遍,都要在地埂旁坐上很长时间。
   春节前,母亲收到了父亲的汇款。经过一夜的深思,母亲最终决定,带我坐上书记的车,去县城添置些东西,好给父亲一个惊喜。母亲买了一条男式羊毛围巾、两张年画和一个偌大的二手衣柜。母亲说,这种衣柜,放在家里够气派,你爸很早以前就想要了。
   衣柜有了,可搬运成了问题。母亲干不了重活,而我又尚处年幼。因此,只得花一点工钱,去桥头上雇个工人,帮忙搬上书记回程的汽车。
   桥头的工人可真多啊,躺的躺,坐的坐,密密麻麻地聚集了一地。前头的几个老练的小工一看到我和母亲,便迅速起身围了过来,不停地问,要不要工人?要不要工人?
   母亲不理会他们,慢慢地往里找。她想,可得找个壮实一些的。这样,不但不会把柜子磕坏,还只需付一个人的工钱。    寻思间,一个声音粗犷的男人对着密集的小工打趣,嘿,是不是又来老板了?找我啊,我力气可大着呢,庄稼人!不偷懒儿!
   母亲迅速拨开人群,朝发声的位置看去。不远处的空地上,赫然坐着一个头发蓬乱、衣衫褴褛的男人。我看不清那张黑黝黝的脸,只是他手臂上特有的疤痕,让我辨认出,他便是我的父亲。他在见到我与母亲的一瞬间,惊慌失措地捂着肚子往里跑,似乎是急着上厕所。
   母亲没有叫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野里。母亲想,如果她在此刻硬拉住父亲,询问他信中所说内容的话,一定会深深触伤父亲的尊严。于是,她坚强地扭转头,随便指了一个在旁的男人。
  
   父亲出事的那天,母亲正在门前扫雪。一个神色匆忙的男人从那头的马车上跳下来说,不好啦,不好啦,虎子他爹出事儿了!
   新落的雪花,如同书背上的白纸一般,又急急覆盖了新扫出的空地。母亲跟着那个矮小的男人上了马车,我孤零零地站在门口,抱起那堆沾满黄泥的衣服,一声又一声地叫着妈妈。
   村里有人说,父亲是在搬运家具的时候出的事。楼梯上有水结了冰,太滑,父亲一时没有站稳,摔了下来。于是,那张一百多斤重的八仙桌,便毫不留情地砸向了他的身体。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想着父亲摔下楼梯的情景。那样的颠簸和磕碰,该有多疼啊!
   父亲终于还是没能救活。抬棺那天,母亲盘起了头发。她将那朵柔黄的迎春花,又缓缓插入了发隙。我没有哭,母亲亦没有。
   亲朋散去之后,我和母亲默默地收拾家里的残局。洗碗时,她捋着蓬乱的头发惊呼,我的发卡呢?我的发卡呢?
   当夜,母亲硬拉着我,在漫天的雪光中,寻找父亲送她的那一枚黄色发卡。我从来没有见她如此疯狂过。印象中,她一直都是那么安详、内敛而又矜持,和书本上所写的那些农村母亲一般,从不善于表达心中的情感。
   大雪呼啸着席卷了山野。黢黑的路上,我和母亲在蚀骨的寒风中,一步一步地顺着掩埋父亲的方向找寻而去。
   母亲的发卡真丢了。我当时极为不悦,不明白母亲为何如此看重一枚普通的发卡。父亲的早亡,她不曾哭泣,如今,却在惨白的雪夜里,为一枚毫无瓜葛的发卡哭得没了声息。
   时光荏苒,我终于渐渐明白,当年的那枚发卡,已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饰物,它是一种念想,亦是母亲对苦难父亲唯一可寻的情感寄托。
   当雪花再度悄然覆盖了村庄,我已不觉寒冷。因为我知道,在这个白雪皑皑的世界里,一定有一枚温热的发卡在寒冬的深处,默默地护着一朵柔黄的迎春花。
   编辑 / 孙鲁宁
  (E-mail:sln9009@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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