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河卒子

来源 :江南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wyj8332606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北巡
  1929年秋天从欧洲回来后,陈光甫的日记里就很少看到那些叱咤风云的军政要员们了。他是一个持身谨严的人,明白一个人的历史是由在世时的业绩写就,亦是由文字所塑就,因此不管有多忙碌,每当夜深人静,他总会对一日里所经、所遇、所思予以記录。
  这些日记有的写在装订成册的本子上,有的就随手涂抹在银行信笺纸上。意态从容时,用毛笔,事多心杂时,就用自来水笔潦草记之。但跟1928年之前不同的是,此后他的日记里虽少了天下大局,却多了交游、读书、行务处置、修身束德等日常记录。他好像是刻意要把政客、将军这些大人物全都驱除出他的世界,而只是埋头一心一意地打造他的金融王国。
  陈光甫不是一个政治欲望强烈的人,他与政界的关系,向来若即若离。
  上海银行的同事们把他巡游各地时的日记和讲话经整理后,用铅字排印成册,下发给各地分行和旅行社的职员们,多年来,他的下属就是通过这样的小册子了解总裁层出不穷的新想法。新近编印成册的《视察日记》,记录的是他于1930年底,自上海沿津浦线北上视察华北各地分行及旅行社的情事。
  此次视察,历时五十天,自津浦而胶济,而平汉,再沿江直下,经行南京、徐州、济南、青岛、天津、北平、郑州、武汉等十城,既为规划行务,也是为查找各地分行是否有贪腐、怠工等问题。上海银行虽是一家现代化的商业银行,管理体系皆取法于外,择人也严,但一个酱缸式的社会里,必不可能人人洁身自好,舞弊案也屡有发生,让陈光甫为之头痛。趁这次视察,给各地分行敲敲警钟,也是他早就想好了的。
  12月7日从南京出发,到江边乘轮渡至浦口,尔后登上津浦线特别快车,旋由蚌埠、临淮、彭城而至济南、青岛,各地皆小作停留,考察行务及旅行社开展情况,与行员聚谈。此次北巡,同行者有上海银行第二区经理李桐村、四弟翼祖及陶笔勋、徐谢康、张水淇等,皆为行内得力干将。
  中原大战刚刚结束,一路所经行处,冰雪弥天,战垒荒凉,北方人民皆脸带菜色,令人思之恻然。时下中国,就像一辆老旧的机车,实业家和银行家想把它往建设的轨道上引,政客和军头们为争意气,争地盘,驱使民众去做内战炮灰,这样的国家还会好吗?
  徐州站下车时,他见车站里难民壅塞,候车时大多席地而坐,过道里、车站广场都躺满了人,门窗皆无,朔风刺骨,非常人所能忍受,心下愀然。中国旅行社徐州分社的胡经理告诉他,现在旅行社只招待持一二等车票的客人,持三等车票的旅客太多,实在是招待无方,只能任由他们餐风饮露,火车总要晚点,在零下十几摄氏度的空气中站几个小时是寻常事。陈光甫说,“吾人当以为社会服务之精神,博社会上之信用”,他提议,在火车站附近增设一备有浴室、卧室的大招待所,略备茶水、火炉,使这些风尘劳顿的旅客能喝上一口热水、有一处地方歇脚。
  他一向把中国旅行社视作各地分行的“先锋队”,乱世之际,民众如羔羊失途,他深信,好的服务,不仅是一种良好的商业行为,亦是一种社会责任。
  他的得力助手、时任总行副经理兼第一区经理杨介眉,正好在郑州办事,坐陇海线的三等慢车颠簸了十几个小时特来与他相会。他们原计划次日共往新浦,但前去打前站的传来消息说,新浦地方不靖,常有匪徒出没,于是再议行程,决定从济南直接北上。
  在徐州的几天里,实业界朋友、宝兴面粉厂主杨树诚过访,邀请他前往参观。杨君出身寒微,做过矿工,近年创办面粉厂,引入德国机器,事业蒸蒸日上,正在计划徐州新厂。杨不识字,却性情豪爽,对文化人无比尊崇,几年前,丁文江在大连落魄,输款接济的即是此君。
  陈光甫素喜结交各路俊彦,也很乐于与这样有事业心的实业界朋友交往。杨君厚道又重情义,平素行事又有一种农民式的质朴,席间听说不数日就是陈光甫生日,他竟于生日前夜悄悄悬彩旗、挂寿幔,布置了寿庆礼堂,想要给陈光甫一个惊喜。陈光甫一早起来,见到布置好的寿堂,又吃惊,又感动。他要求杨君马上把彩幔撤去,说,人生世上,当努力为社会服务,为生日而大吹大擂,张旗击鼓,劳民伤财,实在无谓之至。话是这么说,心下还是感激杨树诚的盛情。
  杨树诚是个直性子,听了陈光甫批评,也不以为忤,只是呵呵憨笑,把布置了一夜的寿幔彩旗一一撤去了事。又说酒席已备好,陈总务必赏脸。陈光甫见情不可却,只得受之。
  因明日起,杨、李及四弟等将搭陇海车西去,他率徐、张二人继续北上,分手在即,酒就多了几分。席间,又说到当今新潮流四起,无论办实业,还是做生意,顺之多吉,逆之辄凶。陈光甫说:“所谓生意云者,新意生生不息之谓也。我行做生意,当天天发生新意,方可站住脚跟,一日不进则退,在座各位都要以此自警。”
  次日一大早,和另一拨人马道过别,陈光甫即和徐、张二人前往火车站。杨树诚已经换下了昨天的华服,换上农民式的粗布褂子,又引得陈光甫好一阵感慨。人须吃得苦中苦,方能苦尽甘来,杨君是一个没多少文化的人,也能够身践之,着实可佩。
  冬天的太阳出得晚,六时刚过,太阳尚在地平线下,而车站周边的路灯电源已全部切断,一行人只得于黑暗中摸索进站。陈光甫说:“若得延长二十分钟,旅客就省去了摸黑之苦,这种小事情,铁路当局都不思改良,可见吾国服务精神之缺乏,实已深入骨髓,而一般人民,又是如此温顺,可为一叹。”
  火车亮着前灯,轰隆轰隆地驶进了站。一行人放好行李,靠着车窗看携着大包小包的旅客,心头掠过一丝乱离之感。为祸数月的蒋阎冯中原大战,造成北方数十万人民流离失所,津浦线桥梁路轨,也损坏许多,火车不时要停下来,等前头路险排除后再行。到济南的车程,竟比平时多了一倍还不止。而沿途所经各站,因道路不畅货车缺乏,造成货物堆积如山,更使陈光甫一路嗟叹不已。他一直认为,要扑灭党争的火苗,最切实有效的办法就是消除贫困,人民愈是疲困,则匪盗愈多,种种邪说愈易煽惑,而眼下铁路部门不作为,造成大量农货产口滞阻,不令流通,说严重点,实际上是在间接制造匪盗。   济南分行因前番遭军阀石友三横征勒索,不得已收市,不久前才重新开张。济行经理龚祥霖来陪他用早餐,问:“前山东省主席石友三勒派之款五万元,可否于本年盈余中打出?”陈光甫脸有愠色:“此等不幸事,我最不愿听。放出去的款项,宜努力设法收回,万不可存于盈余中打出之念,这是无用人最易做之办法,实为最不合理、最不名誉、最可羞耻之办法。”
  看到龚愤愤不平之态,他又说:“如此一做,即正式宣告办理无能,虽勒派亦如人力不可抗之灾祸,但事前必须尽力避免,事后必须竭力追还。苟一存打出之心,则不思补救,自处于弱者地位,岂我等所宜为?又放款必须谨慎,发生坏账,最为不幸。”
  胶济铁路自经战乱,车速如同蜗行,火车从济南开出,开开停停一晚上才到青岛。上海银行尚未在青岛成立分行,仅设一代理处,主任由龚祥霖兼。青岛有铁路之便,又为出海口吞吐重埠,陈光甫有意在此设立分行。一到青岛,他就在龚君陪同下前往走访商会主席、人称本地四大家族之首的巨商丁敬臣先生。事毕,又访中国、交通两行分行,考察太古洋行及英美烟公司。对即将开办的青岛分行,他认为目前代理处的位置不够理想,且与旅行社分隔两处,他吩咐龚祥霖,务必选一门临中山路大道的高敞屋子租赁迁移,只要可以互收相助之效果,多付一点租金也不要紧。
  晚餐是与行员和旅行社员一起用的。这在陈光甫几乎已成为惯例,一则可以节省时间,省去无谓的宴饮应酬,更重要的是可以增进与行员感情,于轻松的气氛下谈话。龚祥霖办事萎缩,气魄不足,他不想把青岛分行交与此人,共膳时他有心考校,从中简拨有用人材,故而抛出一个问题:“吾等当如何服务社会?”
  一个叫黄恂伯的行员站起来说:“我等应以和易之态度、平等之精神待客,不论百元之客,一元之客,皆须竭诚接待。”
  这话让陈光甫大感契合。上海银行确立“服务”宗旨,推出“一元开户”等项目,实源于他在美国所受自由经济思想的熏陶,美国人最初让他懂得了什么叫“服务”。那时他还是沃顿金融商学院的一个穷学生,每周他总要去费城的一家银行提取微薄的十美元的津贴。每次去,那个出纳员总是笑眯眯地对他说:“孩子,你已把钱用完了?现在你不该花得这么多。”他一直说,这是他所接受的第一堂银行服务课程。
  他对黄恂伯道:“即便没有一元生意之客,亦须恭慎款接,客人来行,此种厚意,已可感谢,何况还有一元钱的生意!今后青岛分行柜台上的事务,即请黄君多加以注意。”
  日后,他把赏识的黄恂伯提拔为新开张的上海银行青岛分行经理。
  新业即将开张,心情大好,陈光甫一行在青岛多盘桓了两日,还在龚祥霖、黄恂伯等陪同下游了崂山。
  崂山在城东七十里外,车子只能开到松树饭店。隆冬时节,山上空气清冽,树石奇秀,一行人缓步行去,遥瞩诸山苍松翠柏,郁若碧云,不由胸襟为之畅净。
  过了柳树台,山路不平,不可行车,惟见乡人牵载货之驴行过。前往七八里,见一泓清水,穿山石曲折蜿蜒而下,其声清越,最后汇为一湖,清可鉴底,砂粒可数,陈光甫一个南方人,见北地亦有如此秀色,只觉其景只有杭州之九溪十八涧方可比拟,而诸山列峙,背景宏壮,又觉得西湖山水比之,也不过一盆景。
  一行人越湖而过,至一庙,有老道煮水待客,众人取出所携面包、腊肠分食,只觉味胜平常多多。此行登山,往来三十余里,诸人皆无疲态,都说能够走出城市来吸山林清秀之气,荡涤胸怀,也是人生一乐。
  沿途所经松树饭店、柳树台,都是德人占据胶州湾后所经营,林木蓊葱,显见得非一朝一夕之功,这又引得陈光甫大发感慨。大好河山,竟成广漠无边不毛之地,究是谁之罪过?天赐佳土,不知治理,就好比荡子得父遗产,但知浪用,不自增值,如此懒惰、不思振作的国民,怎么会不被世人所轻?他忧心忡忡地说,若国人再不抱振作做事之决心,这个国家不亡于武力也会亡于经济,国民不做政治下之奴隶,也一定会成为经济上的奴隶。
  青岛几日的愉快心情,很快被一则凶讯冲淡了。那是三天后的一个早晨,刚到天津的陈光甫边吃早餐边看报纸,报上登载的一则新闻让他吃惊得瞪大了眼,上海银行董事、前副经理兼旅行社社长朱成章,竟于日前在上海遭暴徒绑架抢劫并被击伤。
  朱成章是他相交二十年的老友,也是他开办上海银行最早的合伙人之一。出生于安徽泾县的朱成章,留美入读耶魯大学时曾为孔祥熙同学,获法学士后归国,初任川汉铁路英文秘书,旋调外交部任主事,陈光甫创办上海银行后,于1917年邀聘其为副经理兼储蓄处经理,后来添设旅行部(即中国旅行社前身)也请其打理。
  两年前,工商部创办国货银行,力邀朱任总经理,陈光甫虽舍不得,但为了国货银行前途,还是支持他去了,只是提出一个要求,要他继续担任本行董事并兼旅行社社长。朱成章学问深博,性情和蔼,从不与人结怨,这样一个温良君子,怎么会不逢天佑,降此鞠凶?陈光甫慌忙去电上海,询问详情。
  当日下午,留守上海主持行务的杨介眉接连发来两通电报,陈光甫才知出事大概:12月23日晚上,朱成章和爱女润珠坐车回寓时,突遭一伙带枪匪徒拦劫。司机阿毛为朱成章开了多年车,护主心切,当下猛打方向,想要冲出包围圈。匪徒大怒,开枪连击,阿毛中枪立毙,朱和爱女也都受了伤。工部局巡捕闻枪响赶到时,朱已被匪徒劫持而去。
  待天亮,红十字会医院来电,方知昨夜朱成章被枪匪挟去时,因其腰腹部枪伤过重,流血不止,匪徒将之弃之路旁,是好心人把他送进了医院。杨介眉在电报里说,朱君生命垂危,靠强心针维持着一脉元阳,因其出血过多,目下还不能施行手术把枪弹取出。
  陈光甫闻此凶耗,惊痛交集。他知朱兄上有老父,家乏恒产,妻病子幼,如果朱真的不治身亡,这一家如之奈何!他骂歹徒心毒,图谋钱财,又何至动枪杀人。又恨自己远在津门,不能到朱兄床前探看。只得祈天佑护,保佑朱兄逢凶化吉安然无恙。
  几日没有上海电报来,他心存一丝侥幸,或许朱成章尚有生望。圣诞节就要到了,他和朋友逛了街市,也去南开一带看了冰河。津地多洋人,商店和一些人家的居家窗饰上已有彩灯布置,空气中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节日气息。延至12月29日,那时他已到了北平,突然接到上海消息,朱成章已在医院因伤重不治而殒。良友云亡,他对着北平灰扑扑的天空,一时泪坠如雨。   去北平的车上,读到报上所载美国银行倒闭风潮,一行人讨论其因和对未来可能发生的影响。陈光甫乐观地说,这都是因股票落价、资产缩小而引起,美国的金融根底甚厚,倒闭一批小银行,谅对全球经济不会有大的影响。他不知道,这年冬天在美国爆发的实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经济危机,随后十年的经济大萧条将使本就脆弱的中国金融业雪上加霜。
  首都南迁已有年半,金融中心也早已让与上海,陈光甫觉得北平市面虽有沉寂之象,但洗去繁华,反而有了一种坚定朴实的可喜之象。看来随着首都搬迁,把骄奢的官场习气也带走不少。这让陈光甫对即将重新开张的北平分行充满了新的希望。
  只是北方稳重,自古使然,旧都人民有闲雅雍容之态,却少进取奋斗之心,行员应对顾客,也大多死板面孔,此种通病,也或为旧时礼教所养成,然要革除旧习,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他反思本行的一些做法,专业化程度较之欧美同行,还是不如远甚,以后当常自鞭挞,日谋革新。即以北平分行而言,此地自元明以来,久为都城,宫殿庭园,宏伟壮丽,以旅行社为先导开展业务,实是大有可为,他已经在想着提醒旅行社,把各处名胜编成一游览指南,再聘请英语好又熟习掌故的招待员,总之要用种种服务手段,务使本行在北方生根壮大。
  心情一好,游兴顿起,这一日是1931年的元旦,风日晴好,陈光甫和友人作北海之游。数九寒天,北海全都冻结了,看到年轻人在湖面上溜冰,陈光甫也不觉跃跃欲试。有一身着红衣少女,脚蹬冰鞋,疾驰于白山绿水间,静寂世界中有如许活泼泼人物,令人胸怀为之一畅。
  一行人沿岸步行至五龙亭,再从冰面上直往漪澜堂,远望景山,老翠如云,黄亭高耸,与琼岛白塔,遥相映照,积雪未融,苍松翠柏之间,衬以一白色之地,这故都的冬景把一行人都看痴了去。出北海后,再游武英殿、文华殿各处,欣赏历代书画文物,都叹此行不虚。
  本来还想作西山之行,然大雪阻途,去西山的车都开不了,雪天读书、访友,也算是平常日子里得不着的闲趣。这几日在北平,和朋友談得最多的是苏俄。此次世界经济危机,对苏俄几无影响,且其农业、工业都有超乎寻常之发展,又一个五年计划也将进行,谈到其国力之增强,朋友用了一个词,“实可惊恐”。苏联人的铁路已经修到了海参崴,就好像巨熊的利爪已经伸向东方,陈光甫担心,日后的北方边境,尤其是东三省和新疆,怕是要直接面临苏俄人武力和经济的侵略了。而国人犹自酣睡如梦,连边境地图都是抄袭日本人的,和朋友一说起,皆连叹“可耻”。
  北平待了一周后,陈光甫一行又沿平汉铁路南下,计划考察郑州、武汉后,于旧历新年之前坐长江轮回上海。时近年底,平汉铁路乘客拥挤,每有攀登车顶者跌落殒命,所幸他们所乘这一趟,尚有暖气设备,只是车速缓慢,要比中原战事前慢十来个小时。
  机车的蒸汽声有如老人喘息,随时要断气的模样。从车窗向外望,沿途白雪皑皑,遍于大地,人烟寥落,树木凋枯,偶尔经停的小站,上车的旅客皆有憔悴困乏之色,昔日的燕赵卫郑,都是中原文化最发达的地区,大战之后,已是满目凄凉。郑州处于平汉、陇海铁路交会点,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一有战事,郑州商民就要受军人劫掠,堆栈房室被军人强占,也不发还,这也是上海银行在郑州不设分行的原因,只在旅行社内派员驻办银行业务。
  从郑州开往武汉的特别快车,比列车时刻表晚点了一天还不止。这让陈光甫深感郁闷。更恼人的是火车的暖气管冻结了,车行雪国中,窗外寒风丝丝灌入,重裘不暖,睡着的人都会被冻醒。车上的人都骂铁路当局腐败,说坐这趟车真是花钱买苦受。车过一无名小站,停着一辆正在等待交会的列车,没有车顶,即俗称的棚车,人都直立车中,脸色发僵,想是在寒风中站了一通宵,都还没缓过劲来。陈光甫真想知道,这样的火车开了一夜,会不会有人冻毙。
  又过花园口站,他们下到月台上活动冻麻了的手脚,竟然看到车上的机工卸下油筒,交给路旁等候的人,然后收下一叠子钱。有人说机工卖掉的是节省下来的机油。铁路上竟有如此明目张胆的作弊,把陈光甫看得目瞪口呆。
  平汉路上所遭的这份罪,让陈光甫心绪大坏。国家破坏得如此厉害,路政糜烂至此,横亘两千余里的平汉铁路上,跑着的几乎全是破车,办铁路的人究竟是干什么吃的?那些主席部长将军们又是干什么吃的?
  第一区经理杨介眉是武汉本地人,带了人来接站,陪他视察了汉口和武昌两分行,看到两行营业隆盛,可为武汉银行界之翘楚,堆栈所堆棉花,又几乎占上本地棉花存量的半数,他的心情才略微缓和过来。
  杨介眉设家宴,欢迎总裁一行,还请了汉行一些同事作陪。陈光甫看到在座大多是新面孔,这才想到此地先进行员,好多已调往新建分行担任要职,想到此,心情已转开朗。顾念十余岁即来汉上打拼,昔时每日行于泥泞道路的情状,闭目皆在眼前,虽说这近三十年来,社会无甚进步,但荒地变华厦,泥址成坦途,种种小变终将积成日后的大变。席间他说到一桩二十五年前的旧事,那时他刚随同父亲来到汉口,在一家报关行做学徒工,每天清晨,附近铁厂的放气声一起,父亲就把他叫起床。这些工厂,都是张之洞任总督时创办的实业,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张南皮去世多年,却在湖广大地留下了实业的种子,吾人生此兴新时代,从事金融业,正如怀抱利器者,又岂能罔顾肩头的使命与责任?
  二、风潮
  这次为时近两月的巡游,陈光甫所到之处,皆在鼓动全行上下共同振作,一路行来也算不无小获。到1931年6月上海银行迁入新楼,行中气氛又为一振。
  据陈光甫自称,处于宁波路、北京路、江西路之中央的上海银行新楼,占地八亩余,建筑造价一百十万两,自开工至落成两年有余,诚为本行精神物化之象征。为了使新大楼的一切陈设更加体现本行之服务精神,一切对外营业部门皆设在一楼大厅,管理部门在二楼,他倚为臂膀和“脑外之脑”的调查部则在总经理办公室旁,以便随时就近询问。
  6月22日,是上海银行搬迁之日。为避免招摇铺张之积习,上海银行这次新屋开幕,未发一张请柬,但各界感于其服务精神,这一日到场贺喜者还是络绎不绝,让陈光甫深为感动。   是日晨,总行全体同人四百余人先齐集于总行旧屋,七时三刻,整队鱼贯出旧屋,由陈光甫、庄得之、杨敦甫等领头,过宁波路启门入新屋后,即分头办事。行事如此低调,既省去了一切繁文缛节,尤足表示本行崇实、黜虚之精神,业界为之侧目。
  陈光甫在这一天的日记中写道:“回溯余创办此行历十六年,始则旧屋二三间,行员七八人,今则全行同人达九百叁十余人,今日迁入新屋不无今昔之感。创业难,守成尤难,是在吾人今后之努力。”
  新楼门面富丽堂皇,再加行员热情待客,上海银行业务大增,不久,按着调查部主任资耀华的提议,本埠的九个分行也一一开张,同行虽有眼红,却也无可奈何。但不久后的一场天灾,却让上海银行几乎遭受没顶之灾。
  欧游归来的头一年,陈光甫目睹中原大战爆发,当时就有国事崩溃、将近末日之感。大战打了近半年,至1930年10月,各方收兵,蒋介石以胜利者的姿态发布《告全国父老书》,各大城市集会庆祝。接下来的半年,虽无大事,社会气氛总觉不安。到1931年下半年,又是天灾人祸接踵而起。他说自己返国后的两年,除了办银行是认真的,其他所说之话、所做之事,“半皆鬼混”,无他,为了苟全性命于乱世,只能少言少语。
  就在上海银行迁居新楼后不久,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雨打了个陈光甫措手不及。
  这场雨,先是起于春夏之交长江中下游一带的梅雨,淅沥不断,渐向南方扩展。按往年成例,进入7月,气温抬高,雨季即自然中止,然而这一年非常奇怪的是,不惟长江中下游上空的雨带经久不散,除去东北之外,全中国似乎都在下雨,至7月底,灾区已扩展至十六省,受灾民众达上千万人。似乎连年不息的战乱,都到了天人共怒的地步,要对凡间众生施以薄惩了。
  陈光甫最为揪心的是长江洪峰何时通过汉口。上海银行在汉口仓库存放着作为押款的几十万担食盐,盐最怕的就是雨淋水浸,一旦仓库进水,后果堪忧。
  7月27日,《申报》报道了长江、汉水暴涨溢岸的消息。8月2日,汉口丹水池、张公堤子堤相繼溃决,汉口全市被淹。至8月15日,江水继续上涨,日租界防堤溃决,汉口发电站被淹,武汉大堤亦溃决,汉阳兵工厂水深已达两丈……
  灾情触目惊心,水势却还在持续上涨。17日,上海各轮船局接到汉口急电,汉口各轮船公司码头货栈下层全部被水淹没。陈光甫抱着的最后一丝侥幸破灭了,上海银行的几十万担食盐,终于都付之汪洋了。
  汉口在大水中泡了一个月,市面才渐渐恢复正常。上海银行在汉口大水中遭受损失的消息,上海市面虽有传闻,但未引起大的波动。以上海银行眼下的实力,应付这次损失带来的缺口,应该也不是太吃力。到9月,又连出两件大事。
  先是9月18日,日本关东军悍然向沈阳北大营发动攻击。这一波的愤怒和恐慌还未过去,9月21日,英国宣布废止金本位,一时引发债券暴跌。有价证券业务利润高,风险也大,陈光甫对之一向持稳健态度,但毕竟也有涉足经营,损失自不可免。于是有眼红的同业乘机造谣,说上海银行汉口损失数百万元,此次债券损失又达两千余万元,马上就要关门歇业。
  提存风潮自9月22日爆发,持续数日,上海银行门前人头攒动,拥挤不堪,饶是陈光甫素来稳健,对着门前涌动的人潮和一片焦灼的目光,也感到背脊发冷。支付最多的一日,上海银行付出了一千多万元现金。总行的现金准备向来以充足著称,面对如此凶猛的提存势头,金库也掏得快见底了。
  最早施以援手的是张嘉璈。看到上海银行被提存潮围困,张嘉璈即令中国银行各地分行尽力支持,帮助上海银行在各地的分支机构渡过险境。他还给陈光甫出主意,把刚刚落成的上海银行新大楼作抵押,贷借八十万元,用以应付提存。储户来提存,大多是因为恐慌蔓延,看到从仁记路的中国银行开仓运出的一箱箱现金,源源不断地运往宁波路的上海银行,在柜台和楼道处堆积成一座座小山,摆放在排着长队的提存者面前,人群中嚣动的恐慌终得以稍解,挤兑风潮终得平息。
  最难的几天里,陈光甫想尽各种办法解套,一向倨傲的他还跑去向帮会兄弟纳礼求援,甚至三年前已经分道扬镳的唐寿民那里,他也亲自登门拜访。
  此时的唐寿民已辞去交行上海分行经理,专任中央银行常务理事兼业务局局长。自他离开上海银行,与陈光甫的私交已不复存在,但毕竟都在上海的金融圈子里,还是会偶尔碰面。昔日老板上门告急,唐寿民也不能袖手旁观了。
  唐寿民后来回忆说:“当上海银行提存风潮来临时,陈光甫在某日清晨亲来找我,面上海银行提存危急,不可终日,要求我壮壮他的胆量。我听了他的话后,感到事态严重,为了不使这一风潮扩大,遂当机立断,允由央行尽量支援,请他回行坐镇。”
  宋子文是央行董事长,对唐寿民不经请示就擅自动用库金十分恼火,趁着有一次从南京到上海,当面质问唐,问他为什么不提交理事会共同商决。唐寿民答:“此次上海银行发生提存风潮,来势凶猛,急如星火,故不及请示办理,至未提出理事会者,深恐事未办而消息透露,即难以善其后,为迅赴时机,故敢冒不韪,我这样做法正是不负使命。”宋子文知道唐寿民行事风格素来异于常人,又喜先斩后奏,也就发作不得。
  事后有人转述唐寿民回答宋的那番话给他听,陈光甫穆立良久,好半天没说一句话。
  风潮过后,许多储户把从上海银行提出来的钱转身又存入了外国银行,这让陈光甫深感屈辱,却又无可奈何。这么多年,自己费尽心血培植银行信用,到头来,再好的信用也如流水,这钱竟都势利地要往高处去走。
  三、暗流
  随后到来的1932年,岁在壬申,用陈光甫的说法是“正乃国家多事之秋”。先是开年初“一二八”日军大举进攻上海、十九路军奋起抵抗,再是淞沪停战协定谈判、国联调查代表团来华、上海虹口公园爆炸案、废止内战大同盟会成立,身在上海的陈光甫都一一亲历。
  3月14日,淞沪战事停火不久,以英国人李顿勋爵为团长的国联调查团抵达上海,陈光甫作为上海市民地方维持会交际组主任,参与了接待工作。这是一个以新闻界、金融实业界人士为主的民间组织,怕事务过多,他带了总行襄理邹秉文一同参与。   中方作为首席代表参加淞沪停战谈判的是时任外交部长顾维钧。为了表示对国际代表团的尊崇,让他们在谈判桌上多为中国说话,这个老资格的外交家发起了一次茶会招待贵客,出面的主人是孔祥熙的夫人宋霭龄和宋子文的夫人张乐怡。
  是夜,贵宾如云,两位女主人皆长袖善舞,音乐、舞曲和西式甜点让客人们都微醺了。一直忙着招待外宾的邹秉文报告说,国际代表团提出要与上海实业金融界和市民维持会的代表谈话,最好先排出一个名单,有人提议让《申报》老总、市民维持会长史量才去。陈光甫以为史并非合适人选,但这一年多来他锋芒渐藏,并没有把想着的这些话说出。
  茶会后,贝祖诒与他说的一番话却让他着实懊恼了起来。如果贝祖诒说的属实,他在与宋子文的对抗中是越来越落单了。
  他与宋子文的关系一向不睦,两人都是留美生,又从事金融业,关系却一直形同水火。当时宋子文组建中央银行,他勉为出任董事,但对宋子文以财政部长的身份兼央行总裁他一向是反对的,认为这涉足以大吃小,不利于中小银行的发展。孙科内阁倒台后,黄汉梁辞去财长,陈光甫即与李铭、徐寄庼、贝祖诒等决定退出中央银行理监事名单,并约定一致行动。陈光甫很快寄出了辞职信,宋子文函复挽留,任命状照旧寄来,陈光甫接到后,用快邮代电重申前议。
  但从贝祖诒这天的话来看,他们几个人的步调并不一致,李、徐、贝三人根本就没有辞职。
  贝祖诒说,宋子文昨天来了上海,神色很不安,找李铭谈,嘱其勿辞。李铭对宋说,此事须问淞荪。贝祖诒问陈光甫,这事到底该如何办?
  陈光甫已经看出贝不想辞,就说:你照你的决心做事。
  不想贝祖诒这样回答他:如此还是辞。
  贝祖诒此时任中国银行外汇部主任。中国银行新设董事长一职后,李铭已由浙江实业银行调到中行任董事长,并兼任上海银行同业公会主席,他们的退缩,自可看作是明哲保身,不想与政府方面闹得太僵,不想与宋子文结怨。让陈光甫暗自生气的是,李馥荪他们这样做事也太无担当了。都是相处近二十年的朋友,商量好的事,怎么临到头却丝毫没了担当?
  他想到一星期前,市民维持会开会,唐寿民对自己说的一番话。虽然唐寿民已算是宋子文的人了,那番话却是明显向着他的,说是通风报信也毫不为过。
  唐寿民劝他,李馥荪现在一心想着与宋恢复感情,中央辞职事,怎么会坚决呢,今打电话,他还说此事要问光甫,你又何必做对头,他人都不这样啊。
  当时陈光甫听了心下黯然,好久无语,只搪塞说,我与汉梁交情太深(黄汉梁曾任上海银行国外汇兑处主任),不得不辞。实际上他也知道这辩白有多无力。唐寿民说,他会再向宋子文善言疏通,以免再有误会。
  自提存风潮后,他与唐寿民的关系大有改观,他相信唐寿民说那些话纯出于好意,不忍看着他被单独抛出。
  各人肚里一本账,趋利避害本是人之天性,外人看来和气一团的上海金融界,实也是暗流丛生,步调不一。贝祖诒说那番话,难保不是奉了其他几人之命來试探自己的。贝信誓旦旦的表白,可能也是怕他下不来台,也当不得真的。看开了这一层,他有了主意,第二天与贝祖诒见面时,他说有几句话请带给馥荪,如果是为了顾全与宋子文的感情,不至闹僵,以防其对中国银行有不利之事,这也算是为公牺牲,切勿以为前后不一,现值乱世之秋,吾人皆应在大处着眼,不拘小节。
  贝祖诒答应一定转达,又问自己该怎么办?陈光甫说,仍照旧复职。贝神色一松,又问,辉德兄何以自处?陈光甫答:彼此立场不同,我始终反对财部兼中央银行总裁,又,我与汉梁交情深切,自愿辞职,与他人无干。
  几天后,中国银行开董东会,陈光甫与贝祖诒又见面了。贝祖诒说了张嘉璈的意见,说中央辞职事,公权主张“搁起”,叫馥荪对子文说,将来我们大家皆要来,此时不要太急云云。他笑了。这个张公权,这叫什么办法?散会时,李铭也特意和他走在一处,悄声说,中央银行事已有办法,你们三人一致慢慢地复职,后知失言,脸色赧然,连忙改口说四人。陈光甫知他性急说错,只是笑笑。
  不管多忙,他基本上是下午在行办公,一日下午,杨介眉来他办公室,汇报完行务后,又特意多坐了一会。他问杨介眉还有什么事。杨介眉说,今天上午,唐寿民来找了我和杨敦甫,我们在敦甫家中谈话。他知道又是为中央银行辞职的事,就静静地听着。杨介眉说,唐寿民谈及宋子文嘱其劝光甫勿辞中央理事,我和敦甫都告诉他,光甫实因中央办法与其意思不合,才提出要辞,对于宋个人并无意见,对于张、李、贝诸人,亦无连带关系。
  陈光甫说,你们答得很好。
  杨介眉说,寿民说的一些话,我都记下来了,寿民云,光甫处现在时代,亦是一代人物,吾辈应保全其人格,对于中央银行,如果以宗旨不合,即可直言,或迳往见宋,告以辞职实因上海银行事忙之故,对于个人声明毫无意见,对于他人亦无连带关系,方为光明磊落,不可被人利用。
  陈光甫心下不悦。让我去找宋子文,亏他说得出来,他以为所有人都得了软骨病吗?却不露声色,问道,这个唐寿民,他还说了什么?
  “寿民又言,前晤宋时,谈及光甫事,曾解释云,宋疑光甫与他有意见,渠以为决无之事,光甫办光甫的银行,不一定要财政部帮忙,宋为部长,亦不必要光甫帮忙,彼此既无私怨,何至有意见?宋云,汝谓光甫对余无意见,光甫对汝亦未见要好,闻前上海银行之挤兑,光甫向人言系由于中央一次支出现银七十万两(元)之故。寿民答以上海银行被挤之时,渠与光甫时时见面,中央何曾有支出巨款之事,光甫亦何能有此言?” (《陈光甫日记》,1932年3月21日。日记原文标注,此段文字系杨介眉代记。)
  “这么说,他倒是在为我说话了?”他对唐寿民的恶感不是那么容易驱除干净的。
  杨介眉说,寿民说此事显见得背后有挑拨是非之人,故请光甫格外注意,以防吃了暗亏,这么看来,寿民还算是个有良心的人。
  两天后,市民维持会派出与国际代表团谈话的银行实业界代表四人,来到了和平饭店北楼的华懋饭店,他们是陈光甫、张嘉璈、李铭和浙江兴业银行常务董事兼总经理徐新六。   陈光甫想到杨介眉那天说的“挑拨是非”之人,张、李系相交多年的旧友,徐虽接触不多,也是品行端方的君子,这些人都不像是会做出挑拨离间之事的小人。那么谁会做出这样的事呢?真是想破脑子也想不出来。或许根本就是捕风捉影子虚乌有之事,一切都起于宋子文对自己的恶感,故处处设绊、刁难。与宋子文嫌隙已久,怕是怎么也弥合不拢了。
  5月间还有一事,忽一日,宋子安持着不久前刚去世的其母倪桂珍的存折来行提款。宋老太太是本行开办至今的老存户,又兼身份特殊,陈光甫郑重其事地把此事写入了日记:“宋太太为本行老存户之一,生前存有定期款项洋四万元、银三万一千九百九十两,均已陆续到期,本月十五日其子子安持存折来晤敦甫,欲如数提去,本行当即给予英文本票二纸,一为洋四万二千四百元,一为银三万三千二百六十九两四钱五,均用子安抬头。翌日大通银行来收,因悉该项存款已存入外商银行矣。”
  本年淞沪战事初起时,李铭、贝祖诒、徐新六三人同访汇丰银行,曾与经理亨齐曼有约,外商银行在此危难时期不收华人存款。宋家这一转移存款之事,让陈光甫大感不满,私底下发牢骚说:“窃思华人对于本国金融不知爱护维持,又何能苛责外商银行之言行不相顾哉?”
  这几年,面对宋子文的历次作梗,陈光甫真有相煎何急之感。也许,自从他出任苏、沪财委会主任帮助北伐军筹饷的那天起,他与宋子文的梁子就结下了。他反对宋以财政部长兼中央银行总裁职,还闹着要辞去央行董事,更使宋视之为银行家中的“刺儿头”。反思这几年与宋子文暗里的争斗,他不无悲哀地发现,每一次,自己都落在了下风。站在宋子文的角度,对他屡施打压,或许是一时瑜亮的阴暗心理作祟,但让他更觉可怕的,是宋子文炽盛的权力欲。
  1933年10月宋子文辞去财政部长后,便假手全国经济委员会,经营中国建设银公司,投资控股了许多企业。宋氏出任中国银行董事长后,对那些有抵押贷款又不能按期归还的企业,更是实施鲸吞。荣氏兄弟的“申新” 纺织公司七厂首当其冲。
  荣宗敬、荣德生兄弟创办的“申新”,是当时最大的棉纺织企业,最鼎盛时下设九个分厂,职工达三万人。因长江水灾和淞沪战事影响,再加全球性经济萧条导致纱厂产品销路锐减,到1934年底,“申新”欠英商汇丰银行的二百万元借款无力偿还,“申新”七厂面临被拍卖。荣氏兄弟束手无策,不得不向其另两个大债主中国银行和上海银行求救,还请求他们向政府高层说项,“商请中央银行垫款”。
  陈光甫作为第二债权人,认为“申新”虽困难重重,但还未到资不抵债的地步,主张组织银团对之进行经营管理。宋子文却想来个趁火打劫,以“整理”为名,将之“收归国有”。宋子文的如意算盘是先拿下“申新”,然后发行公司债券偿还债务,并把“申新”的银行借款利率由一分减为五厘。这一来中国银行是轻松了,对“申新”借款最多的上海银行却要蒙受巨大损失。上海银行当然不干,陈光甫让人转告宋子文:“或者把上海银行借给申新的款项转给中国银行,中国银行是发行银行,问题不大,我行就承担不了。”
  荣宗敬还找了唐寿民,请交通銀行出面帮“申新”度过这一坎。唐寿民在上海金融界一向被视作宋派人马,这一次没有听宋子文的。唐的脾气是对于强者处处不饶人,对于弱者却总抱同情,他派人调查后发现,“申新”只是资金周转不灵才暂时发生困难,于是告诉荣氏兄弟,“申新”所欠各行押款,如果各行无意继续,则交通银行愿意接做。这句话救了荣家,“申新”拍卖的事遂搁置。日后,唐寿民因附逆案发落难,荣家顾念旧情还不时接济他,此是后话不提。
  再一件招致宋子文强烈不满的,是陈光甫联合李铭、徐新六等上海银行家试图成立不动产抵押银行一事。
  1935年下半年起,由于美国大量收购白银,致使世界市场行情看涨,中国白银大量外流,银根趋紧,物价下跌,一时造成经济大面积萎缩,经济学家和金融业内外人士皆感到必须尽快改革币制,废除银本位,实行汇兑本位。1935年11月3日晚,国民政府连夜宣布实行法币政策,规定完全禁止银元及一切硬辅币的流通使用,除了中央、中国、交通三行外,任何银行都不得发行钞票。此令一出,国家银行垄断了货币发行权,银钱业的最后信用直接依赖于国家银行,使各商业银行银根趋紧,地盘越来越小。
  掌控了中国银行大权的宋子文想要对各家私营银行各个击破,一时也很难下手,各大私营银行也都心存危惧,深感朝不保夕。上海的银行家们想联手成立一个规模巨大的不动产抵押银行,目的在于另辟途径,以各银行不动产作抵押发行债券,把死资产变为活资产,以缓解银根收紧、业务萎缩的困难。于是陈光甫与李铭、徐新六等人商量停当,一是派资耀华前往东京,把日本劝业银行用不动产发行债券那一整套办法弄来,一是以上海银行公会的名义向财政部及中央银行申请注册立案。
  1936年初,资耀华来到日本,在劝业银行顺利取到了相关资料。当他前往京都帝国大学探访学友时,老同学对他在这个时候出现不胜惊讶。说你怎么这个时候还来日本,日本军阀已准备大举侵略中国,这不是今年、明年的事,而是今天或明天的事了。资耀华这才意识到有点不大对劲,距上次来日本才相隔四年,但变化真是极大,以前军人很少上街走动,也不带武器,这次则时常看到全副武装、高视阔步的军人。他赶紧从京都回到东京,准备即刻回国。
  一到东京的旅店,上海已有电报发来,要他立刻中止调查,即刻回国。他还以为国内已经知悉了大战即将爆发的消息。一回到上海,才知道根本不是那回事。原来,陈光甫、李铭等人兴兴头头向财政部及中央银行申请注册立案时,财政部却提出,立案不成问题,但有一个条件,必须由宋子良担任不动产抵押银行总经理。此举等于扼住了其他各商业银行的咽喉,将各大银行赖以生存的命脉即不动产一股脑儿捆起来送上祭台,任由宋子文宰割。故此,陈光甫等人无奈撤回了申请登记。
  这年初,陈光甫按惯例沿津浦线北上视察上海银行徐州、济南、天津分行时,还曾受到过一次蓄意阻挠。他刚到徐州,即接到上海总行发来密电,称有人在上海、南京散布消息,说他此行的目的是联络韩复渠、宋哲元,有政治企图。种种迹象表明,谣言的幕后指使者是宋子文。陈光甫又惊又怕,遂取消计划中的济南、天津之行,改在徐州与两地分行经理面商行务。   与宋家的关系搞得如此之僵,于陈光甫是情非所以,宋子文挟官家之威,一味欺凌,若再退,势必让辛苦打拼了二十年的上海银行无以立足。如何改变总是受制于人的窘境?只有往政治上谋求发展,提高自己在政府中的地位。陈光甫一向是个不愿做官的人,对官场取若即若离态度,从那时起,逼着他要在政治上谋一番作为了。
  中日战事随时有扩大趋势,此时的国民政府已越来越倚重美国,中美关系变得举足轻重。陈光甫早年留美,投身银行界后与美国政界商界多有往来,与时任美国财政部长摩根韬缘源颇深。他很快就要走上前台,宋子文也不能对他奈何了。
  四、“最远的一支军队”
  进入1938年,全面战争爆发已一年有余,国家财政问题随着军事失利、机构后撤、法币贬值、外币枯竭而日趋严重,抗战已进行到極为艰难的阶段。争取外援、尤其是美国的援助愈益迫切。撤回王正廷,改派与美国朝野关系较好的胡适出任中国驻美大使,正是意欲争取美国对华援助的第一步棋。
  国难临头之际,一直宣称不做官的胡适也抛弃了先前的等国亡了再来救的论调,毅然受命。出使前写信给妻子江冬秀说:国家是青山,青山倒了,我们的子子孙孙都得做奴隶了。
  谁是争取美援的最合适人选?据驻法大使顾维钧谈及,7月间,他与访问巴黎的美国财长摩根韬见面,摩根韬一再赞扬陈光甫的人品,言谈之间对陈“异常钦羡信任”。
  摩根韬与陈光甫早有源缘,出任财长之前,摩根韬曾是纽约化学银行董事长兼总经理,与上海银行有过多年业务往来,前年又接待陈光甫赴美白银谈判,对陈的为人和能力十分推崇。当顾维钧向之探询有无意向对中国进行积极的经济援助时,摩根韬暗示说,如果中方再派陈光甫赴美,他会想方设法帮助中国争取贷款,并会派财政部驻华参赞尼克尔森沿途照料,派私人助理劳海与陈对接。总之,将尽可能提供一切便利。
  陈光甫明白,尽管有摩根韬顾念旧情,答应帮忙,但要完成这趟使命,还是阻力重重。要之在于美国此时的注意力放在欧洲,罗斯福政府不太愿意理会亚洲的事,美国的商界也只想与日本保持商贸往来,不愿开罪日本。而最关键的是,他获悉宋子文另有中意的赴美人选,此人即浙江兴业银行总经理徐新六。这更让他不愿去蹚浑水了。
  人称“学者银行家”的徐新六是清末民初著名文人徐珂的独子,少有神童之誉。他在留欧归国后的近三十年间,辗转中国银行和浙江兴业银行,织起了一张覆盖政商两界的巨大的人际网络,在上海的华洋两界都左右逢源。这是一个爱热闹的人,喜欢跳舞、宴集,在大大小小的社会性事务中露脸,在上海地面上一向被看作是长袖善舞的人物。
  1938年8月,宋子文通知在香港的徐新六,告知拟组代表团赴美商谈借款事宜,命速返重庆。徐新六遂与交通银行董事长胡笔江一起搭乘“桂林号”邮机飞赴重庆。机上共有乘客及机组人员十九人。飞至广东中山境内时,突遭五架日机拦截扫射,机体多处中弹,迫降河面后,又遭日机再三投弹扫射,徐新六和胡笔江夫妇不幸殒命。有一种说法称,日军预定的袭击目标,是准备乘坐此架飞机的孙科,孙科因事耽搁,未赶上航班,而徐新六面貌酷似孙科,且都喜戴墨镜,致使日军误认为孙科仍在飞机上,并派机拦截。
  美籍机长泅于水中被急流冲到下游,才大难不死,据这位机长向报界披露,当“桂林号”飞出香港约六十五里时,日驱逐机凌空扫射,他见情形紧急,即入云躲避,但云层稀疏,不能将机遮掩,此时日机已追及,向“桂林号”密集枪击,致机身多处中弹,他见下面为一大禾田,周围有水堤环绕,即紧急迫降于一条小河,时机在河中,离岸不过五十码,机上乘客均安全。但日机兀自不肯放过,先是凌空扔下炸弹数枚,企图将“桂林号”炸毁,见不能命中,竟从高空低飞以机关枪扫射,轮番达二三十次之多,致机上十余人同遭毒手。
  噩耗传出,国人愤慨,中航公司港渝线暂时停航,并向日方严重抗议。上海银行业公会在香港孔圣堂追悼胡笔江、徐新六,下半旗致哀,国府派宋子文代表致祭。得知徐新六罹祸消息,与徐交好的胡适在给妻子江冬秀的信中说道:“自从志摩死后,在君、新六相继而去,真使人感觉孤凄寂寞。新六的性情最忠厚,心思最细密,天资最聪明,在朋友之中最不可多得……新六最后一次写信(六月七日)给我,说‘此时能尽此一分力,尽此一日力而已’,现在我也只能作此想,以报答国家,报答朋友。”
  袭机事件后,经孔祥熙再三恳请,加之蒋介石亲自督促,陈光甫再无推辞理由。1938年9月9日,陈光甫一行乘美国专机自香港启程。一路行踪十分隐秘,沿途停留各站都由美国军方人士安排。
  此行能够成行,徐新六意外罹难固然是原因之一,更关键的是他先前修筑的良好人脉起了作用,由他去打开美国援华大门,可说既意外,也不意外,个中缘由,陈光甫了然于胸:“此中因果关系,不知如何凑成。固然不布其因,不得其果,但有此因而得此果,则非当初意料所及也”。
  但他也预感到,此行困难重重,日记中也有吐露:“奉命之初,病体未复,极感责任重大。美国孤立主义及姑息分子活跃,如何避重就轻?我国求援之切与希望之大,如何达成使命?加以战局正急,未来变化未可预测,我财政当局对牵涉借款之种种问题一时未能拟具明确方案。”
  得知陈光甫率团来美商谈借款,胡适松了一口气。就任大使职后,他已数电孔祥熙,称“借款、购械、宣传、募捐四事”,虽属重要,均非外交本身,最好由政府另派专员负责。在尚不脱少年心性的胡适看来,大他十岁的陈光甫“不是很高的天才”,但毫无私心,其秉性又“忠厚可爱”,是一个很好相与的人。之前两人相交不深,但自20年代后期以来有限的几次通信和交往中,他已感觉到,早年留美毕业于宾夕法尼亚大学的陈光甫和自己同属西化派。在奉自由为圭臬的胡适看来,一个人是可爱还是可憎,就看他在时下热门的东西方文明论争中是个西化派还是国粹派。国粹派近乎跳大神,西化派才是真正的头脑清醒者。而陈光甫近乎白手起家、积二十年之功建起一个金融帝国的商业传奇,更让胡适服膺于此人的专业精神。他对借款成功充满期待。   但陈光甫却乐观不起来,以美国现行的远东政策,政治借款几无可能,那又怎样才能从美国人的兜里掏出钱来?作为国内金融界抵押贷款的首创者,陈光甫明白,所能走的也只有抵押一途了。领命之初,行事缜密的陈光甫就已在着手研究,中国有什么农产品可以卖给美国。一番实地调查后,陈光甫拟成了一份桐油借款的计划,即以美方紧缺的重要战备物资桐油为抵押进行借款。
  美国财政部初步同意的借钱,国会那边却一直通不过。中国战事节节败退,各战区接连丢城失地,他们担心中国会扛不住,借出去的钱打了水漂,又担心会招致违反中立的攻击,得罪日本人。陈光甫提出,在中国设一复兴商业公司,负责桐油收购,同时在纽约注册设立世界贸易公司,负责在美销售桐油。随后再由世界贸易公司与美国进出口银行订立贷款合同,并由中国银行纽约经理處担保。这一来,这一借贷行为在形式上就成了中国公司与美国银行之间的业务关系,摩根韬对陈光甫的这一变通十分满意,因为他可以理直气壮地对外声称,“这是商业,不是外交”。
  来美后一场接一场的谈判,让陈光甫心力交瘁,借款未定的那段最艰难的日子,他几乎天天跟胡适在一起,胡适日记中时常出现此类记载:“与光甫细谈借款事”,“下午光甫去看财部长,谈的无结果”,“光甫来谈两次。下午我们两人从六点半谈到十点半!”当国内战局让陈光甫无比懊丧,甚至心生退意时,胡适还乐观地跟他说:“我们是最远的一支军队,是国家的最后希望,决不可放弃职守。”(胡适日记,1938年10月23日)
  10月25日,华中重镇武汉沦陷,消息传来,胡适、陈光甫愀然不乐,直觉得是来美后最黑暗的一天。当天晚上,两人同时接到摩根韬电话,约他们到家中作客。摩根韬向他们宣布美方同意借款2500万美元。胡、陈二人只顾着高兴时,摩根韬又说:今天中午向总统请示。总统略加思考,即称:不幸广州、武汉相继陷落,如果我今天批准借款,明天中国忽然换了政府,我一定遭到非议,若在数日内,蒋介石将军能明白表示,中国政府安定而政策不变,我可以立即批准此项借款。
  日后,胡适有函专致摩根韬,称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夜晚,“正当中国局势危急的时候,这一笔钱,真是有救命与维持体力的作用,也是心脏衰弱时的一针强心剂”。
  胡、陈当即联名致电蒋介石和孔祥熙。孔表示,这笔借款数量过小,与期望的距离委实太大(孔祥熙不切实际的想法是借到三四亿美元),询问数字是否有误。胡、陈当即复称,数字虽小,却是美国援华的第一笔款子,意义重大,眼下国内战局吃紧,再加谣传政府改组,美国人暂行观望,也在情理之中。两人建议,先接受美方方案,一面加紧公司运转,将作抵押的桐油源源运来,以证明运输确有办法,再相机行事,“只在我方情形相当稳定,继续援助,似有可能”。
  因国务卿赫尔认定此笔借款纯系政治性,桐油借款合同又搁置了一段时间。焦急等待中,10月31日,胡适有小照题赠陈光甫,在背面题了一首小诗相勉:“偶有几茎白发,心情微近中年。做了过河卒子,只能拼命向前。”时年,胡适四十七岁,在他是“微近中年”,但对时年五十七岁的陈光甫来说,已是尝遍世味,却道天凉好个秋了。能助他们走出卑微现实的,也只有“过河卒子”般的坚忍不拔了。
  是年12月15日,美国国务院发布关于进出口银行与世界贸易公司达成2500万美元信贷协议的通告。蒋介石闻讯即致电胡适、陈光甫:借款成功,全国兴奋,从此抗战精神必益坚强,民族前途实利赖之。
  二千五百万美元在战时能干多少事呢?它可以把被日本空军炸烂的滇缅公路重作抢修,也可以用来组建一个飞行中队。然而,抗战是一场耗资巨大的经济战,这笔款子毕竟于事无济,它的象征意义要远远大于实际价值。于是,重庆方面指示胡适和陈光甫继续想办法,从美国人那里争取商借一笔更大的款子。
  前番以桐油作抵押,这次又拿什么作抵押呢?陈光甫研究美国国内需求后,发现“需锡甚殷”。1939年2月,陈光甫曾短暂回国一趟,一边亲往滇缅公路督运物资,派人把中国军民在崎岖的山道上运送桐油的情景摄制成纪录片,以博美国朝野同情,一边派员考察云南锡矿存量。回到美国后,即非正式地向美财政部提出以锡矿作抵押申请贷款。他与胡适作了分工,先由胡适直接找罗斯福谈,以大使资格与外交部交涉,然后他再与财政部进入实质性谈判。
  首次借款成功后,胡适因心脏病突发,住过一阵子医院,在这期间,一些不满他外交风格的人散布流言,说陈光甫将继任驻美大使。陈光甫来美后与胡适共事八个月,深谙其学识和为人,认为胡适可称数十年来最好的大使,他在日记中写道:“以书生出任大使,本为革命外交,旧外交系系员认为破天荒之举。试问今日外交,岂能尽如人意,一旦有机可乘,群起而攻之,造谣生事,无所不用其极。适之向抱乐观,全不在意,余料此类谣言,再过一月半月,即可冰消瓦解矣!”
  几次谈判中,素以头脑精明著称的摩根韬并不因与陈光甫私谊好而稍有松口。商业谈判掺杂着战时外交,一方架子摆得老大,一方也不卑不亢,谈判桌上进行着的是智力的较量,也是耐力的比拼。陈光甫来美后的大半年,时常看人脸色,仰人鼻息,这不堪的情状,他在日记中曾作吐露:“余在此间接洽事宜,几如赌徒在赌场中掷注,日日揣度对方人士之心理,恭候其喜怒闲忙之情境,窥伺良久,揣度机会已到,乃拟就彼方所中听之言词,迅速进言,藉以维持好感。自(二十七年)九月来此,无日不研究如何投其所好,不敢有所疏忽。盖自知所掷之注,与国运有关,而彼方系富家阔少,不关痛痒,帮忙与否,常随其情绪为转移也。”
  陈光甫有时憋不住了,也发牢骚,“我头发白了,还来受这种气恼,何苦来!”胡适也为之抱屈,却又不知如何安慰。6月22日,两人作了一次深谈,胡适说:“我最佩服你这种委曲求全的精神。”当日,胡适在日记中感慨道:“光甫办银行三十年,平日只有人求他,他不消看别人的脸孔,此次为国家的事,摆脱一切,出来到这里,天天仰面求人,事事总想不得罪美国财政部,这是他最大的忠诚,最苦的牺牲。我很佩服他这种忠心。”“光甫做此事,真是没有一点私利心,全是为国家。”   陈光甫有一次跟胡适说,他真受不了美国佬的气了,很想回国去,已经托人在云南呈贡湖边买了几亩地,筑了几间房子,预备着十二月或明年初回去休养。胡适大笑道:“我和你都是逃走不掉的!”他实在很担心陈光甫受不了气,撇下他一个人在美国孤掌难鸣。
  他还给陈光甫举美国独立战争时派本杰明·富兰克林赴法求援的例子。当年,富兰克林在法国待了八年,终于与法国政府签订条约,借得巨额经费,为美国独立战争立下汗马功劳。他说:“此事可使我与光甫增加一点勇气。今日之事,与当年相同,必须‘挨光’,必须有耐心。”有一次,两人一道吃过晚饭,他还翻出自己的一首旧作读给陈光甫听,“管他下雨下雹!他们受得,我也能受”。
  近代史家杨天石先生参阅了胡适任驻美大使期间的往来电稿,又对胡适日记和陈光甫未刊日记多方比照,在《胡适与陈光甫》一文中大致勾勒出了二次借款的基本经过:
  1939年7月27日,陈光甫再次到华盛顿看望胡适,从下午一直谈到晚十点半,重点商讨第二次借款如何发动。陈光甫计划年底脱身回国,因此建议此次借款由胡适发动。9月1日,欧洲大战爆发。7日,胡适与陈光甫再作商量,决定借款原则可以桐油为押,不足时加锡为抵押品。陈光甫一直觉得罗斯福对胡适有好感,由胡出面,成功的把握更大,由自己出面,如果罗斯福情绪不佳,说一否字,一切就都完了。次日,胡适拜会罗斯福,请求美国再打一次强心针。罗斯福答应交财部商办,随后即通知摩根韬。
  9月26日,胡适和陈光甫拜会摩根韬,摩根韬说:“我等候了你们两个星期了!”随即,陈光甫把早就拟好的以云南纯锡作押借款的详细计划交与摩根韬,还把锡矿开采计划和运输状况制作成表格附上,以备查询。对方对陈光甫精细的工作作风大加赞赏,很快谈妥先运500吨抵美,“先行交易,以利其行”。
  在高阳写的陈光甫的传记中说,滇锡借款中方最初提出借7500万,但摩根韬听了竟作聋作哑道:“我今天的听觉不大好。很奇怪,我听起来好像是七块五毛。”这般暗含讥讽的话,任谁听了都会感到屈辱,但陈光甫只能强忍着,与之继续周旋。没办法呀,“钱在他人手中,央告良非易事”,他在给蒋介石的电文中诉苦道。但他还是感到成功有望,在日记中写道,“此次由大使发动,余可早日脱身。大使究属国家代表,余之职务本属畸形现象,早应更正,今得机会,私心庆幸。”
  胡适要说服国会那帮自以为是的先生们,难度一点也不亚于陈光甫跟财政部的周旋。9月28日,胡适和陈光甫共同约请摩根韬的助手劳海夫妇吃饭。10月,两人又再次作东,邀请罗斯福政府中的几个“少年才士”吃“中国饭”。做好这些外围工作后,胡适即起草了一份说帖递交给外交部。但某些抱定孤立主义、中立主义立场的美国人,援助中国的话半句也听不进去,让胡适颇有对牛弹琴之感。陈光甫也为搭档感到憋气,说美国国务院的某些官员不仅架子大,还“暮气沉沉”,“只以保全个人地位为目标,其他概非所计,欲求其出力助华,殆如登天之难,能不从中阻挠已属万幸矣!”
  国内政治,孔、宋各成一派,也是借款一大障碍。宋子文在美国也通过自己的渠道在运作,某种程度上也降低了美国人对胡、陈求援的重视程度。达官贵人在美私人存款不少,更难免有人诘难,为何不动用这笔款子?1939年下半年,国内政局又变,孔祥熙失势,蒋介石兼任行政院长,有传闻说宋子文将出任财政或贸易部长。这让知悉陈宋关系不睦的胡适深感忧虑。11月26日,胡适在陈光甫家吃晚饭,商议此事,当晚胡适在日记中写道:“我是向来主张打孔家店的人,今反过来为庸之说好话,是很伤心的事。但我为国家计,故不避嫌疑,决心发此电。”“打孔家店”云云,系指孔系的某些人物已惹得物议汹汹。
  胡适的电报是第二天返回华盛顿后打给陈布雷的。内称:“弟向不满于庸之一家,此兄所深知,然弟在美观察,此一年中庸之对陈光甫兄之事事合作,处处尊重光甫意见,实为借款购货所以能有如许成绩之一大原因。”电文同时还盛赞陈光甫在美的工作:“弟默察光甫诸人在美所建立之采购输送机构,真能弊绝风清,得美国朝野敬信。不但在抗战中为国家取得外人信用,亦可以为将来中美贸易树立久远基础。”
  胡适明确表示,宋子文个性太强,恐难与陈光甫合作,如果贸易委员会改以宋子良代陈光甫,则借款事恐不能顺利进行。胡适要陈布雷向蒋密陈,由蒋出面切嘱孔祥熙,屏除手下贪佞小人,命孔继续担任财政部长,这样对陈在美国的借款、购货诸事,最为有益,若改由他人出掌财部或贸易部,也务必叮嘱之与陈诚意合作,力戒邀功生事,造成贻讥国外、妨害事机的不良效果。
  12月6日,陈光甫再访摩根韬,说中国的抗战已坚持两年,实在是国困人乏,到了最需帮助的时候,并力陈中国政府和人民将抗战到底的决心。一席话说得摩根韬颇得动容,表示将竭力设法。陈光甫又说,今天是自己59岁的生日,能得到部长先生极力设法的允诺,实在是最好的一个生日礼物。摩根韬闻言十分感动,为陈光甫预订了回纽约的机票,让他回去过一个安稳的生日,并表示会与联邦贷款署主任杰西琼斯商量促成。
  拜会琼斯是陈光甫和胡适一起去的。琼斯年纪大了,有点耳聋,谈话很吃力。胡适像喊口号一样在他耳边扯着嗓子喊,中国决不讲和,决不投降!最后胜利一定属于中国!渐渐地,老人的脸上露出了表示他听明白了的笑容。陈光甫随即递上借款说帖,还有前番桐油借款历次还贷的相关资料。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陈光甫的估计是正确的,债信是第二次借款能否成功的关键。琼斯在国会就出口银行增资一事作证时,挥舞着陈光甫给他的一叠资料,竭力为中国辩护:“如果各借款国都像中国一样履行借款条约,那么,进出口银行的业务,将比目前更为稳妥可靠……”
  听证会后,琼斯通知陈光甫,尽管先前有过各国贷款不得超过三千万美元的规定,参议院外交委员会还是通过了向中国再次借款二千万美元,分期支用。
  1940年4月20日,陈光甫与美进出口银行正式签署了滇锡贷款合同。
  一周后,陈光甫在胡适和摩根韬陪同下去向罗斯福辞行。那天,罗斯福兴致很高,盛赞陈光甫在美国的工作,要他回去后改进油锡的运输,并欢迎他秋天再来。胡适也感谢罗斯福这一年半来对陈光甫的特别好意。罗斯福笑着说:我是最看重外交部与大使馆的,但我想,我的办法似乎比较便捷一点吧。胡适、摩根韬、陈光甫三人皆大笑。摩根韬私下对陈光甫说:“我要写本书,你在这本书里将占有特别重要的位置。”
  胡适与陈光甫共事一年半,此时要分别,都觉不舍。就在本年新正之际,胡适曾在日记里说,自己先前写过一篇文章,列举了九位当代中国“新圣贤”,如果要补充几人的话,陈光甫是当仁不二的人选。“他们的人格,都可以比一切时代的先贤,不但没有愧色,往往超越前人。”
  5月3日,陈光甫从纽约打电话给胡适告别,是日,胡適在日记里写道:“今天光甫从纽约打电话来辞行。我们共事十九个月,他是很不容易得的同事。我和他都不求名利,都不贪功,都只为国家的安全,所以最相投。今回别了,我们都很惆怅。”当日下午,陈光甫又发电报给胡适说:“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是我们最幸福的回忆。”
  因胡适的建议,蒋介石在陈光甫离美前发去了慰问电,内称:“两借美款,悉赖账才力,厥功至伟,尤念勤劳。”
  陈光甫回重庆复命后,政府有意任命他为贸易部长。陈光甫没有履任,请求让他重回银行本业。他说自己,“所能办之事为在美接洽,所不能办之事为周旋中国复杂环境”。
  派来接替陈光甫工作的是宋子文。重获蒋介石信任的宋子文被委以代表中国政府在美商洽一切的全权(不久出任外交部长)。宋子文与美国人谈过几次后,就对继续借款十分乐观。胡适提醒他,“子文,你有不少长处,只没有耐心!这事没有这么容易。”宋子文批评陈光甫主持的两次借款条件太苛刻,胡适不客气地打断他说:“我要Warn(警告)你:第一,借款时间不能快,第二,借款条件不能比光甫的优多少!光甫的条件是在现行法律之下,无法更优的。”
  对胡适的反对之声也一直没有停歇过。大概书生一入官场,往往在人际关系上照应不全,对胡适在大使任上的批评,一是说他与宋外长没处好关系,二是说他为美国人辩护多了点、为中国人说话少了点。陈光甫离美两年后,胡适被解除大使职务,国民政府委了他一个行政院特别顾问的空衔。但胡适没有到任,继续留在美国。他想与政府作完全之切割,也没有成功。
  对胡适的批评最烈的时候,陈光甫总是坚定的挺胡派。与两人都有交情的王世杰在给胡适的信中说:“兄自抵华盛顿使署以后,所谓进退问题,便几无日不在传说着。有的传说,出于‘公敌’,有的传说,出于‘小人’,有的传说,也不是完全无根。同时与这些公敌或小人对抗的,也不少,譬如最近返国的陈光甫,就是一个。”
其他文献
用单片机实现的电机控制系统中,通常需要用到电力电子器件。根据电力电子器件的特点,在电力电子器件的驱动电路中要求具有自动保护功能。本文具体介绍了防止器件损坏的过电流
[目的]观察行气活血通腑汤治疗慢性肠黏连性肠梗阻的临床疗效。[方法]运用行气活血通腑汤治疗疗效分析。[结果]治愈19例(82.61%),有效3例(13.04%),无效1例(4.35%),总有效率95
目的观察益气温阳、活血化瘀方对慢性病毒性心肌炎模型小鼠心肌细胞凋亡的影响。方法采用多次腹腔注射柯萨奇B3m病毒稀释液方法,复制小鼠慢性病毒性心肌炎的模型。将BALB/c小
2015年,冯唐翻译泰戈尔诗集《飞鸟集》引起巨大争议,这是公共领域对于翻译问题的第一次广泛而激烈的讨论。其中引发出翻译观、什么样的诗歌翻译是好的翻译等诸多问题。2016年,有
脉结代的病住主要在心脾。宜从温补中求之,归脾汤加减求得健脾养血,宁心安神,结代脉止。治疗62例。显效28例,有效27例,无效7例。
谁也不会想到用"胡同"当招牌!可如今北京城里就有这么一家。时下,满大街商业城、购物中心、大世界雀起的时候,这个拿胡同当招牌的真可谓卓然不群,意味深远。这就是以经营北京
从灌溉水源、区域水资源、作物增产三个方面,提出了一种新的评价不同灌溉方式下区域节水效果的方法。通过推理得到区域节水效果的计算公式,并且提供计算实例说明如何运用计算公
目的分析退行性性心瓣膜病变与其危险因素的相关性来探讨退行性瓣膜病可能的发病机制。方法对208例病人及127例对照组均采用美国GEVIVID7超声心动图检查仪进行检查,分析相关
普通话水平测试中应试者心理紧张是普遍存在的现象,心理紧张的产生有诸多原因。针对不同特点的心理紧张的应试者,应采取适宜的控制方式、方法,以达到理想的应试状态,从而取得
膀胱炎病机为湿热蕴结下焦,导致膀胱炎气化不利。治宜清热泻火,利湿通淋。采用八正散加减治疗117例,治愈98例,好转13例,无效6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