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影集，姥姥慈祥的面孔出现在我眼前。我的双眼潮湿了，对姥姥的依恋和思念总是系在我心头的一个结，我决定去看望百里之外的老人家。
　　两个小时以后，我已经大包小包地站在了姥姥那堆满柴草的院落。姥姥的耳朵不太好使，在我的边敲边喊中，姥姥欣喜地叫着我的乳名，踮着小脚为我开了门。我像小时候一样投入姥姥的怀抱，可姥姥瘦小的身子已不能容纳我，那双粗大干瘪的手轻轻摩挲着我的手背，像抚摸一个小小婴孩。姥姥问我怎么又瘦了，我无法对姥姥说“瘦”是时尚，因为“时尚”这个词与她足以相隔一百年的漫长与遥远。姥姥满脸的皱纹纵横交错，深深浅浅，好像收尽了整个世纪的沧桑。像每次来看姥姥一样，我的到来让姥姥脸上所有的皱纹舒展开来，随着笑容跳跃不止。姥姥掀开严实的瓮盖，捧出一包浸满油渍的桃酥，那曾是我儿时多么令人心动的诱惑啊!
　　过了新年，姥姥就跨进了八十八岁的门槛，近一个世纪的风霜都尽收在姥姥眼底。记得小时候姥姥教了我许多亲近人的名字，却惟独没有她自己的。不晓事的我一遍遍地缠着问，姥姥总是笑着说她没有名字，小小的脑瓜里便盛满了疑问，人怎能没有名字呢，
　　这次我又问起姥姥的名字，姥姥还是那样羞涩地笑而不答，让我感到似乎有无穷的神秘。约一分钟后从大襟夹袄深深的口袋里，姥姥摸出一张硬硬的塑质卡片，那是老人家办理后便从来就无所用场的身份证。上面的姥姥面对镜头安闲满足中有一丝矜持和紧张。可姓名之后却赫然写着：周徐氏。连姓氏都要写在别人后面，工整的印刷体竟没透漏任何愧疚与不安，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在我心中弥漫开来。那一辈的女人啊，有没有名字又有什么不同呢？
　　的确，在我的记忆里没有人叫起过姥姥的名字，姥姥像从来就是“老周家的”“群子他娘”等。姥姥的一生也像她的名字一样显得那么无关紧要。初到人世，仅仅因为性别便决定了她的不被重视，无法像同龄的男孩子一样去接受哪怕只是启蒙的教育；幼小的童年又要忍受身心的巨大伤痛，把正在蓬勃发育的双脚塑造成三寸金莲；十六七岁嫁人，青春便埋葬在无尽头的劳作和孩子们无休止的哭闹声中；里里外外的辛勤操持中，孩子们成家了，姥姥的腰也弯了；接下来又要照看一个接一个的孙子孙女……
　　小小的身份证在我手里竟感到一丝沉重。我说“姥姥，这照片真好，只是应该用你自己的名字啊!”姥姥笑了：“唉，那时候的女人啊，哪有什么名字呀，不像你们生在这样的好时候。”
　　“那，小名总会有吧?”
　　姥姥便笑而不答了。
　　像每一次一样，我央求姥姥到我家去小住一阵儿，我会将闲暇时间都陪着姥姥慢慢聊天，姥姥却执意不肯。
　　姥姥真的老了，外面世界的精彩竟不能引起她丝毫的激动。今天如果没有我的到来，姥姥的日子不过是无数往日的原版拷贝，与昨天没有任何不同。
　　姥姥踮着小脚，执意要把我送到村口。一路上，着蜜雪儿职业裙装、背CUcCI皮包的我搀着穿大襟青布夹衣、缅裆裤的姥姥走在深秋的斜阳下，成了街头稀落行人眼中一道风景。直到汽车开出村口，姥姥才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开。我能想象那时姥姥眼里一定有泪。那蹒跚的背影是我无法挥去的记忆。
　　今天，我坐在电脑前，用手中小小的鼠标在网上驰骋，我了解世界上每时每刻正在发生的事，可我依然不知道姥姥的名字。也许，我永远都无法走近它了，看着包里大大小小的各种卡，还有e—mall信箱，我知道自己和所有同龄的女性一样，和姥姥的距离实在太远了。可我总是固执地认为，姥姥一定有过一个非常动听的小名，被童年的玩伴甜甜地叫过，只是几十年的时光对不识字的姥姥来说早已成了久远的故事，而这故事的封面已积满厚厚的尘土，沉重得无法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