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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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怀疑,这一生里,我再也不会有机缘行走在那么多的白杨们身边了——看看它们,那连绵不绝的,一棵一棵的,月光下,全都好似得胜还朝的白袍小将,因为历经了苦楚和胜利,反倒归于了沉默和端正,静静地站立在一条清白的小路两旁,目送着我和姑妈一步一步朝前走;但是,那么多的白杨,它们身上的年轻和骄傲,甚至一丝丝的刀兵之气,仍然像是一杆红缨枪上散射出的寒光,映照着路边的水渠和芒草,也使得我心生了暗暗的震慑,不由伸出手去抚摸它们,似乎唯有如此,这生硬的亲密才能使我免于恐惧,才能使我再次相信:白杨和小路并不是要将我们送往什么妖狐鬼怪的所在,千真万确地,我们是行走在去看望远房表姐的路上。
  然而,白袍小将并不是白杨们的全部。不知何时,月光消散,黎明到来,使广大的田野变得更加清晰,也让我看清,在年轻和骄傲身边,还有衰朽和凋残:看这一棵,一头栽倒在田野上,半身已经腐烂黑透,像是战场上的老卒,早已倒毙多日,剑疮刀疮却还都历历在目;再看那一棵,满身缟素,枝叶却已灭尽,仿佛哀莫大于心死,又好似戏台上的女鬼,长袖舞动了片刻,终究唱不出一句声音来——说不清楚为了什么,我在这女鬼般的白杨身前站住,不再往前走,径直盯着它看了好半天,由此及远,我环顾着四周隐隐约约的山岗、作物和村庄,感到某种人间的真相正如潮水般朝我涌动过来。
  是的,这寒凉的冬日的清晨,一个十二岁的少年,站在满天时隐时现的朝霞之下,竟然觉察出了像田野一般无边的凄凉:那些遍布在春天和夏季里的绿意,全然被此刻满目的枯涩萧索驱赶到了目力所及之外;我的姑妈正在被一场急性肺炎所折磨,喘息和咳嗽剧烈地纠缠着她,使她每往前走一步都像是一场侥幸,而事实上她还那么年轻;山巅上,沟渠边,芒草丛中,残留的白霜凝结不化,看上去,全如恶棍般丢弃了羞耻之心;远处的树梢上,一只雏鸟从寒伧的窝里伸出头颅,扑扇了几下翅膀,未能等来母亲,重新瑟缩了回去——它是多么像我的远房表姐啊:表姐其实只比我大一岁,父母却都已不在人世,一个人活在眼前这条道路的尽头,一座长满了白杨的村庄里。
  我经常想我的表姐。从前,在她的父母尚存于世的时候,只要她的父亲捕到了鱼,她就会徒步几十里路,送几条来给我吃。有一回给我送鱼的时候,天降暴雨,她在路上摔了一跤,所有的鱼都摔进了路边的池塘,她就坐在池塘边上哭了一下午。我的姑妈也经常想我的表姐,但是,她是一个穷人,穷人出一趟门总是难的,穷女人更是,更何况,多病的丈夫,饿疯了的儿女们,还有颗粒无收的稻田和一群被偷走了的、原本是要换作活命钱的鸭子,这些全都像一块块巨石,日复一日,挤压她,又抽干了躲在她身体里的汁液和想念。
  尽管如此,等到姑妈攒够了一小篮子可以送给表姐的鸡蛋时,她还是立刻就动身了,这一回,她带上了寄居在她身边的我,我们一起去看表姐,因为必须早去早回,所以,天不亮我们就上了路。
  总算到了。正是冬闲时节,人们还在沉睡,表姐的村庄里全无人影,唯有牲畜们在沉默地咀嚼着草料,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这时候,之前的朝霞迅疾消失,天上突然刮起了一阵大风,我抬头看,满目的白杨被风吹动,树叶纷纷哗啦啦作响,即使年幼如我,稍微看一下天象也会知道,要么一场雨,要么一場雪,说话间就要从天而降了。于是,我拉扯着姑妈,手拎着那一小篮子鸡蛋,赶紧朝着表姐所在的地方狂奔,刚开始跑,天上就下起了冷硬的雪籽,一粒一粒,砸上了我和姑妈的脸。
  三步两步,我踉跄着,和姑妈一起喘息着,终于推开了表姐的院门,这院门其实早已形同虚设:四围的院墙垮塌了五六处,在那些垮塌之处,刺丛与荆条都从黄泥砖土底下钻了出来,也是,早在表姐的父母尚存于世时,它们就都已经垮塌了;院子里,唯独残存着一间当年的厢房,现在,它的一半用来当作表姐的卧室,另外一半,是她的厨房。厢房的门竟然只是虚掩着,我径直闯进去,但是,无论外间的厨房,还是里间的卧室,都是空无一人,全然没有表姐的影子。再看厨房里:水缸里盛了半缸清水,灶台上还放着一只洗净了的空碗;卧室里,一床薄被叠得整整齐齐,窗沿上的玻璃杯里插着一株梅花。我心有不甘,大喊着表姐的名字,喊了几遍,仍未听见表姐的回声,倒是玻璃杯里的梅花,受了喊声的惊扰,掉落了几片花瓣。
  我让姑妈坐下,告诉她,我要出去找表姐,一找到她,就带她回来跟姑妈相见。姑妈笑着答应,她说,她现在就来烧水洗锅,好让我和表姐一回来就能吃上刚煎好的鸡蛋,说话间,她不再喘息,也不再咳嗽了。可是,没想到,当我刚刚奔出院门,姑妈却又在身后喊我的名字,我回转身来,她提着那一小篮子鸡蛋,早已疾步上前,拽着我说,她不放心表姐,她自己也要去找,我还懵懂着,她又补了一句:灶台上的碗里已经沾了不少灰尘,表姐至少已经好几天没有用这只碗吃饭了,所以,她不放心,她一定要赶紧的、赶紧的看见她。
  既然如此,我也就任由了姑妈跟我一起前去找表姐。这时候,好几户人家的房顶上已经升起了早餐的炊烟,这些炊烟加重了我对煎鸡蛋的想念,也似乎使姑妈变得更加忧虑:天色还这么早,表姐又是去哪里了呢?姑妈对着一户人家的炊烟张望了片刻,终于决定:为了早一点见到表姐,我们两个人得分头去找。我答应了她,而后一意向西,倒是姑妈,说好了向东,仓皇着环顾了好一阵子,最终却朝南而去了。
  ——怎么可能找不到表姐呢?我清楚地记得,表姐曾经告诉过我:在村子西头的田野上,几棵高高的白杨树下,有一座坟丘高矮的土地庙,土地庙的西边,就有她父母的墓,所以,土地庙成了她在父母去世之后最喜欢去的地方,如果我没猜错,此刻,她一定又去了那里。如此,跟姑妈一分开,我便沿着一条湿漉漉的小路向西飞奔,果然,还没跑多久,我就看见表姐远远地走过来了,我赶紧连声呼喊她的名字,终于,在一棵白杨树底下,我在她身前站定,气喘吁吁地告诉她,我来看她了,姑妈也来看她了,反倒是她,和从前一样,和姑妈一样,安安静静地站着,也不说话,只是对着我笑。   我问表姐,她怎么起得这么早,表姐说,一连好几天夜里,她都做噩梦,为了不再做噩梦,今天一大早,她就到土地庙里拜菩萨去了,这不,她才刚刚在庙里磕完了八十一个头;无论如何,我总算见到了表姐,满身的欢喜一心让我想对她说更多的话,于是没话找话:我刚学了一首诗,不是从课本上学来的,是被老师罚站的时候,从他桌子上的一本破破烂烂的杂志里学来的,对了,只用了不到两分钟,我就把整首诗记下来啦,现在,要不要背给你听?表姐笑着点头,我便开始背起来:欢乐欲与少年期,人生百年常苦迟,白头富贵何所用,气力但为忧勤衰,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如此,诗背完了,表姐还来不及夸奖,我却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表姐,为何那只灶台上的空碗,已经落了好几天的灰尘,难道你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
  表姐不再笑,脸上竟然闪过一丝慌乱,而后告诉我,这一段时日,她在隔壁村子的一间酒坊里帮工,已经好几天没回自己村里去了。
  事情竟然如此。可是,此时此刻,煎鸡蛋正在等待着我们,我吞咽了一口唾沫,赶紧告诉表姐,姑妈提着一篮子鸡蛋来看她啦,现在,咱们得赶紧回去,你知道,以姑妈的麻利劲儿,咱们很快就能吃上煎鸡蛋了。哪里知道,表姐却要我先回去,至于她自己,則要去一趟隔壁村里,找酒坊老板请好假,然后才能回去见姑妈。这一回,我没听她的,死活缠住她,要跟她一起去找酒坊老板请假,和从前一样,她拿我没办法,只好点头,于是,我便赶紧搀住她的胳膊,拉扯着她,往隔壁村子里跑。
  和表姐在一起的时光是多么好啊!虽说之前坚硬的雪籽终于转换为了一场中雪从天而降,风也更大了,但是如此甚好:在我们身边,白杨们的树冠先是被雪粒覆盖,而后,风一吹,雪粒又穿过枝叶,洒落在我们的脖颈上,常常是在一激灵之后,我的身体就感受到了一阵清醒,恰似一只饥饿之兽,转瞬之后便要捕捉到苦苦以待的食物,喜悦,但却清醒——是的,远离父母住在姑妈身边的我,父母双亡的表姐,对于对方的生活,我们并没有知道得更多,但是,一旦我们站在了一起,眼前的天地竟然随之变得辽阔起来,我们终于不再都是各自形单影只了。表姐啊表姐,你看我们身边的白杨们,那一棵棵的,好像不再是白杨了,而是变作了我们的兄长:恶作剧般,但却又是轻悄地,它们洒下雪粒,落在我们的脖颈,使我们沉浸在巨大的温柔和酸楚里无法自拔,几乎要落下泪来,是吗?
  我想是的,真的有那么好几次,眼泪就在我的眼眶里打着转,好不容易才忍了回去。
  恰在此时,远远地,我看见了姑妈:她手提着那一小篮子鸡蛋,从表姐的村子里跑出来,一路向着我之所在的地方狂奔,地上太湿滑了,她几乎每跑一步都站立不稳,为了手中的鸡蛋不出什么闪失,她只好生硬地趔趄着,终于还是倒在了旁边的沟渠里,半天也未能起身。这可如何得了,我赶紧喊着她,让她不要怕,我马上就来搀她起身,却始终听不见她的回应,她似乎也在对我喊叫着什么,话未出口就被咳嗽声打断,只好再不发一言,安静地,听命一般,躺卧在一丛灌木的边上等着我的到来。
  没花多大工夫,我就跑到了姑妈的身边,劈头看见她死死抱着那一小篮子鸡蛋,僵直地躺在沟渠中的泥泞里,脸上却流了一脸的眼泪,我还来不及张口,姑妈便径直对我说:表姐死了。我愣怔了片刻,下意识回头去看远处白杨树下的表姐,不知何故,竟然没有看见,但姑妈近在眼前,说完之前一句,她又剧烈地咳嗽,再使出全身气力,吞咽救命的苦药一般,将其后的咳嗽全都吞咽了下去,这才继续对我说,十几天前,表姐得了一场急病,前半夜急病发作,后半夜她就没了性命,现在,她就埋在父母的旁边,也就是那座土地庙的旁边。
  满天的西风和雪粒,还有兄长般的白杨树,你们都可以为我做证,我和表姐,刚刚还在肩并肩,刚刚还差点一起落下泪来,所以,你们说,我怎么可能相信姑妈的话呢?又是下意识地,我一边大声喊着表姐的名字,一边站起身来,透过影影绰绰的雪幕,拼命眺望着远处的白杨树,可是,目力所及,竟然还是没有表姐的踪影,能够回应我的,唯有更加密集的雪粒和更加峻急的风声。我甚至还未来得及告诉姑妈,表姐没有死,她就在白杨树底下,身体却已从沟渠里跳跃了出去,是啊,彼时之我,满脑子只想着将表姐赶紧拽到姑妈的眼前来,哪里知道,姑妈竟死死抓住了我,像是如梦初醒,又像是知道了之前我所遭遇的一切,她颤着声问我,是不是真的见到表姐了?我不迭地点头,她却颓然闭上眼睛,死死地攥住一根枯萎的荆条,攥得手上都渗出了血,这才将咳嗽继续忍住,这才能够继续喘息,良久之后,她终于又再问了我一句:她有没有怪我?
  ——事情竟然千真万确:我的表姐确实已经在十几天前就死了。如姑妈所说,她死之后,就埋在父母的旁边,也就是那座土地庙的旁边。
  直到许多年后,穿州过府,我也算是踏足了这世间的不少地方,和死去的表姐隔世相见这样的事,在家乡之外的地界还是鲜少能够听说,说来也是奇怪,和死去的亲人故交重新活在一处,除了在《聊斋志异》里,似乎就只在我的家乡屡屡发生,不过,所谓楚地多巫风,在我的家乡地界,那些活了一世都不曾和鬼魂相见一次的人,反倒是少之又少吧?从年幼至今,在我所熟识的乡亲里,岂止只有和亲人故交重新活在一处的人?那些死去的牛羊、消失的河流和腐烂的神像,在雨水里,在薄雾中,在露水打湿青草的时刻,抑或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它们都曾乘愿再来,还魂现身,重新在尘世人间里踏足、矗立和涌动。
  所以,在我十二岁的那个寒凉的早晨,当我搀着姑妈,路过了那座土地庙,终于在表姐的新坟前站定时,我并不曾感受到丝毫的惊惧,一阵短暂的恍惚之后,我凝视着眼前四野里的茫茫雪幕,莫名地,竟然想起了之前从一本残破的《金刚经》上读来的话: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这时候,姑妈问我,表姐最后是在哪棵白杨树底下不见了的,我便指给她看,哪里知道,刹那之间,她竟变作了另外一个人,一把将我推开,朝着我指给她的那棵白杨便发足狂奔,三两步之后,她就仰面摔倒在了田埂上,但是,哪怕摔倒了,她也直直地高举着那一小篮子鸡蛋,始终都没有让任何一个鸡蛋滑出篮子,我还在朝着她的身前赶,她却已经起了身,径直向前,奔入更深的雪幕。最后,在表姐消失的那棵白杨树底下,她止住了步子。   到了这时候,姑妈终于忍耐不住,对着眼前的白杨痛哭了出来,一边哭,她一边痛骂自己:她先骂自己不是人,任由一个父母双亡的小姑娘独自一人忍饥挨饿;又骂自己没本事,一辈子都摆脱不了一个穷字,干脆没了皮脸,这下子,就算杀了她,她也赎不回自己的罪了。白杨树底下,我的姑妈,这个沉默的、平日里几乎从不说话的、见了任何人都会先矮三分的穷女人,竟然说尽了世上的狠话,也说尽了世上的脏话,这些话,她全都用来咒骂自己,这些话,就像一把把的刀子,她每说一句,就好似一把崭新的刀子捅进了自己的身体,惟有如此,她才能真正地相信自己罪该万死。可是,我也只有十二岁,站在姑妈身边,我也惟有手足无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渐渐转为了疯魔:她喊了一遍表姐的名字,要她将自己也带走,她早就不愿意再在这世上多活一天了;而后,她又喊了一遍表姐的名字,要她不怕,她马上就会等到自己,到了那时,她要给表姐端茶,她要给表姐倒水,她还要给表姐煎鸡蛋——
  鸡蛋,是鸡蛋终于唤回了姑妈的清醒:这二字刚一出口,骤然间,她就愣怔住了,颤栗着,她再猛然去看已经被雪水打湿的那一小篮子鸡蛋,又去看周遭的白杨和远处的村庄,最后才看到我,就在她的环顾之间,此前的疯魔竟然一点点消退了,现世报一般,一刹那的工夫之后,她又变成了那个几乎从不说话的人。就这样,白杨树底下,雪幕里,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我还是实话说了吧:此时此刻,我既深陷在某种深重的错乱里,又分明感到,更多人间的真相正在朝我奔涌过来。反倒是姑妈,一旦清醒,便蹲在了那一小篮子鸡蛋身边,掏出一颗来,对准白杨树轻轻地敲,鸡蛋应声破碎,蛋清和蛋黄都在树干上流淌,姑妈却又接着掏出一颗,继续对准白杨树轻轻地敲,我慌忙地叫了姑妈一声,去止住她,她却说:你也来。我不知所以,盯着她看,她就再对我说:表姐还没走远,这些鸡蛋,让她全都吃了吧。
  那么,表姐,这些鸡蛋,你就全都吃了吧——在姑妈身边,我也蹲下了,像她一样,我也掏出一颗鸡蛋,紧紧攥住,将它捂热了,再对准白杨树,轻轻地敲,蛋壳碎了,蛋清和蛋黄开始流淌了,从天而降的雪粒飞洒上去,就像是给它们抹了一层盐,看着它们,我又忍不住走神了,可是,表姐啊表姐,哪怕我走了神,我也分明看见,像此前的遭逢一样,此时的我们两个,仍然沉浸在巨大的溫柔和酸楚里无法自拔,你说是吗?
  必须承认:其后多年,咳嗽的姑妈,雪地里的蛋壳,还有满树流淌的蛋清和蛋黄,这一切,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中,是啊,即使是一场恶梦,要么坠落深谷,要么亡命奔跑,总是在前路断绝之时,一阵鸡蛋被敲破的声音便会轻悄地响起,随后,一场足以令恶徒震惊的大雪必将不请自到,在弥天的雪幕里,深谷消隐,奔跑休歇,无论什么样的追兵,都会回头是岸,跪倒在大雪中,就像跪倒在一尊菩萨前,最终,我会安然无恙,重新回到姑妈的身边,和她一起,走回到那条两旁都栽满了白杨的小路上。
  只是人这一世,总有最是不堪的时候——有几年,我把日子过成了一座泥潭,就算东奔西走,也没有挣到糊口的活命钱,只好继续东奔西走,给人去做编剧,结果却是照旧一无所获,不光没有挣到钱,相反,因为一桩无妄之灾,我倒是债台高筑了起来,如此,我便开始了破罐子破摔:一年到头,看起来行色匆匆,满世界里打转,实际上,每到一处,我都关在小旅馆里喝酒、发呆和无所事事。甚至有许多时刻,借着醉意,我怒从心起,生出了与这世间万物的了断之心,可是,某种不甘愿又如影随形,每到如此境地,我就像要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想抓住那一阵鸡蛋被轻轻敲破的声音,好让自己变作忏罪的童子,接受它的垂怜,然而,它始终没有来,我也只好始终在怨怼、无所事事和心绞痛般发作的悔恨里上下颠簸,却终是不得其门而出。
  那一回,是在家乡的县城里,受人蛊惑,我接受了匿名为一个从家乡出去的企业家撰写传记的活计,未料到,在我采访遍了企业家的亲朋故旧之后,企业家突然放弃了出版这本传记的念头,如此,我好不容易找到的活计就又没了,走投无路之下,等米下锅的我照旧不以为耻,反倒蜷缩在一家小旅馆里闭门不出,一个人又喝了三天酒。第三天的正午时分,我喝醉了,在街头跌跌撞撞,终于倒在地上,差一点被车撞死,可是,就在我迷乱地躺在地上之时,一个熟悉的人影从我眼前闪过,我如遭电击,起身就朝着那人影追了过去,走近了,才发现她根本就不是我的姑妈,也就是在此时,我突然下定了决心:现在就要去见姑妈。
  在此之前,唯有小旅馆里满地的酒瓶知道,我曾无数次动了去见姑妈之念,但是终了,还是将它们一一掐灭了:和她多年前便一口咬定的不同,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不但未能成为一个让她脸上生光的人,相反,我知道,每一回听说我的近况,她都忧心得一连几天也吃不下饭。更何况,她的情形也没有比我好过多少:儿女们虽说长大了,却也无非是开始了新一轮的世间苦熬,她指望的奇迹从未发生,穷人的儿女,再一遍成为了穷人——如此,姑妈,给我留一点颜面,你也少一些忧心,你我暂时就不要相见了吧?
  可是,那一回,大概还是低劣的烈酒作祟,我一意出城,搭上了一辆小客车,不管不顾地就奔着姑妈的村子而去了。说起来,县城离姑妈的村子也只有三十公里,沿途所见,不过还是些旧时景物:西风呼啸,行人稀少,萧索的作物裹挟着道路两边的田野,一同进入了漫无边际的寡淡之中,就算零星建起的几幢新楼,也照样拯救不了那广大而苦楚的田野;唯一的生机,仍然是从我眼前依次闪过的白杨们,好久不见,它们还是当初的白袍小将,一棵棵的,沉默,端正,看着它们,我竟然又像十二岁时一般,心生了震慑,收敛了醉意,也就是在这时,我看见了姑妈。
  实际上,在过去的年岁里,我的姑妈,已经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笑话:远房表姐死后,她着了魔,先是在村子周边访贫问苦,而后越走越远,十里八乡,只要打听到一个鳏寡,又或无人过问的孤老或孩童,她都要连夜上门,送上一丝半点的心意,这些心意有的时候是一小袋米,有的时候可能仅仅就是几棵她自己种出来的菜,作为一个穷人,如此行径当然足以令她成为笑话,她却不管不顾,反正她在平日里也几乎从不说话,反倒是那些将她当作笑话的人渐渐地就见怪不怪了,要是看见她又在给人送米送菜,无非再道一声疯婆子而已。   此时,她显然又行走在给人送去心意的路上,这一回的心意,是一小壶菜油,看见我从小客车里跳出来,再狂奔到白杨树下,气喘吁吁地在她眼前站定,姑妈先是吓了一跳,而后,一把就攥住我的胳膊,整个身体都朝我扑了过来:她是多么的瘦啊!倒在我身上,我却全然感受不到她的重量。良久之后,姑妈再抬起头,直盯盯地看我,看了又看,终究未说出一句话:正是天寒地冻之时,不用说,折磨了她半生的肺炎再一次不请自到了,除了喘息之声,她似乎再也没有说出一句话的气力了。
  这样,我便接过那只小小的油壶,拎在手里,再搀着姑妈,一同前往她要去的地方,尽管我并不知晓此行的目的地在哪里,但是如此甚好,和姑妈在一起往前走就是好的,一时之间,我甚至产生了错觉:我怀疑,我又回到了十二岁,在道路的尽头,我会见到表姐,还会和她一起吃上姑妈煎的鸡蛋。说来也是奇怪,恰在此时,姑妈止住了步子,不断指点着前方,像是要对我说什么,却还是说不出,我便顺着她指点的方向定睛去看,突然间,前尘往事就如闪电般照亮了我的记忆:在远处灰蒙蒙的地方,也站着一排依稀可见的白杨树,而那里,正是在当初的雪幕里,我和姑妈一起将一小篮子鸡蛋全都轻轻敲破的地方。
  没来由地,我竟然一阵哽咽,但是,常年的自暴自弃,多少也正在练就我的铁石心肠,我佯装什么都没记起来,打算劝姑妈不要停留,继续前往她的目的地,哪里知道,姑妈竟然挣脱我的搀扶,走进了路边干涸的沟渠,再站在沟渠里看着我,显然,她要带我重回故地——她看着我,我看着她,最后,别无他法,我只好也进了沟渠,再搀着她爬上田埂,朝着当初的那一排白杨树们,一步步走了过去。
  天知道是何缘由呢?我其实全然不想靠近当初的白杨们,如果非要说出是什么缘由,那大概就是我生怕破壞了自己的铁石心肠吧?莫名地,我感到了慌乱,像是一个被押入法庭的罪犯般的慌乱,不知道法官是谁,却又分明看见正襟危坐的法官正在等待着我,于是,一路上,我便不断地回首抑或低头,伏地的小麦,腾空的鸟雀,等等等等,什么都看尽了,就是不去看当初的那一排白杨。然而,在姑妈轻微的强迫之下,退无可退地,到了最后,我总归还是要靠近它们。
  又是一道沟渠近在眼前。姑妈抢先一步,几乎是跳跃了下去,我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里,赶紧跟着跳跃下去,可是,等我在沟渠里站定,却再也不见了姑妈,虽说天色已经算作黄昏,天光倒还残存着一丝明亮,那么,姑妈究竟去了哪里呢?像十二岁时一样,我大声呼喊着姑妈,却听不见一句她的回应,此前那种罪犯般的慌乱顿时变作了巨石,轰隆隆地,一击一击,砸中了我的胸腔,我意识到大事不好,奔出沟渠,在白杨下奔跑,猛然间,当我低头去看我的手——那只小小的油壶早已不在我的手中——我终于再也忍不住,背靠着一棵白杨,蹲下去,放声痛哭了起来。
  是的,我的姑妈,早就死了;在她四处访贫问苦了大概两三年之后,离我,离她的儿女还远未长大成人的时候,她就已经死了。
  十二岁时,我曾和死去的表姐隔世相见;二十多年后,我又见到了乘愿再来的姑妈。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几粒雪籽砸在了我的脸上,我停止了哭泣,转过身,紧盯着刚刚背靠的那棵白杨,死命地去看,不用再花费任何的心思去猜测了:眼前这一棵,一定是在当年的雪幕里被我和姑妈熟识的那一棵。这么想着的时候,雪籽逐渐密集起来,不大一会工夫,雪籽变作雪幕,那久违了的、鸡蛋被轻轻敲破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我继续蹲在原地,纹丝未动,是的,直到此时,我才见到了我的法官,那法官不是别人,就是这棵白杨树,它告诉我:当我的姑妈经历了审判,哪怕只有一小袋米,哪怕只有几棵她自己种出来的菜,她也开始了重新做人,而我,在债台高筑之处,在酒瓶堆积之所,竟然从来没有胆子像姑妈一样,心甘情愿活成一场笑话,自然,我更没有胆子像她一样,直到作别尘世之前,都在这场笑话里奔走,就像奔走在去看表姐的路上。
  姑妈,现在你已经走远了吧?实不相瞒,我也准备起身了,对,我准备起身了,那条十二岁时的小路,似乎重新展现在了我的身前,此刻,尽管大雪纷飞,但和你一起敲破鸡蛋的日子已经化作了月光下的波浪,正在朝我缓慢地涌动过来,如无意外,到了最后,它一定会将我包裹,就像包裹了我所有的怨怼、无所事事和心绞痛般发作的悔恨;此刻,十二岁时的小路和我一起,正在被满天的雪幕洗刷,说不定,当雪幕停止,当洗刷停止,我也真正地将自己当作了一场笑话,此一去后,无论这场笑话多么广为人知,我也会将它当作小旅馆去驻扎,再将它当作烈酒一口喝掉,大不了,这一瓶烈酒,我来分好几口喝掉,不信你看,雪粒们先是覆盖了白杨树的树冠,而后又穿过枝叶,落在了我的脖颈上。我打了个激灵,喜悦,清醒,就像一头刚刚醒来的、饥饿的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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