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九月不是季节里的九月，而是一个蒙古族少年的名字。蒙古人家有的按孩子出生的月份起名，唯独二月和四月不能当做名字，因为二月蒙古语发音特别扭，四月的谐音不好。
　　我是在巴彦杭盖山下的莫顶草原认识九月的。他十五六岁的样子，头戴蒙古帽，脚穿牛皮靴，一身绿色的蒙古袍上系着粉红的腰带，显得特别精神。九月从县城的民族中学回来度暑假，跟阿爸阿妈走“敖特尔”(游牧点)，放牧牛羊。这天九月正在放一头瘸牛，和牛一起跟着草往前慢腾腾地走着。他用二根小棍在牛身上刮来刮去，欢快地给牛挠痒痒。那牛摆动尾巴回头瞅他。他把手指伸到牛的唇边，牛就轻轻地舔着。当他知道我是来采访的记者时，他挠挠后脑勺，咧嘴笑了，瞅着我说：“那就到我家采访吧。”他转身拍一下牛背，“走，陪记者叔叔回家。”他又对我说，“不管谁来到草原，都是蒙古包的朋友。”我说：“九月你跟这头牛很亲近呀。”九月胸脯一挺：“这头牛叫黑犍子，别看它一瘸一拐的，可是个斗狼的英雄。”我刚要问个究竟，猛地窜来的牧狗把我吓了一跳。九月说：“别怕，这是我的黑虎出来欢迎呢。”
　　密密层层的野花丛中，并列着两座洁白的蒙古包，圆得如倒扣的酒杯。这是九月游牧点上的家。走到拴马桩前，九月让我系好扣子，放下绾起来的袖子。他朝我挤弄一下眼睛：“阿爸阿妈讲究这些老规矩。”喝过进门酒，九月的阿爸嘎尔迪和阿妈塔娜就张罗宰羊，说百灵鸟飞来贵客临门，喜气，要吃手抓肉喝马奶酒呀。九月像马驹子撒欢那样，推开包门，蹦着高抓羊去了。
　　塔娜嫂子拿出木碗斟满了新熬的奶茶，又加进奶油、奶皮子，双手端给我。我喝了几口，浓浓香香，顿觉蒙古人家的深情像滚热的奶茶在心里翻腾不止。我发现包架旁放着一把崭新的马头琴，便问是新买的吧。塔娜嫂子微微一笑：“九月连续三年被评为三好学生，那是学校奖励给他的。”我说九月很机灵，一定是品学兼优的。塔娜嫂子满意地点点头：“他呀，不用我和他阿爸操心。”接着她乐颠颠地讲起九月：他每次从城里回来，不是说他是李宇春的“玉米”、腾格尔的“粉丝”，就说自己是小小的“知道分子”，讲篮球巨人姚明、中国一姐李娜、亚洲飞人刘翔。还有那些新名词，什么雷了、晕了，什么给力、乱炖……塔娜嫂子咂咂嘴唇：“九月说的都是我们不知道的，这让我们这些放羊的人懂得了许多。”她顿了一下，又说，“他就是离不开笔记本电脑，是个电脑迷。”这时嘎尔迪老哥搭上话茬：“玩玩电脑有啥不好的，今年咱这地方的羊毛就是九月上网联系到俄罗斯客户的。”传统礼道与时尚指标都集中在牧民后代九月的身上，令人感叹不止。
　　晚上，我住在九月的蒙古包里。这座蒙古包里有电视机、电脑、DVD，还有沙发，很现代。而包房正中供奉着有马的画，我看了又看，没有言语，心想怎么还供画呢?九月猜出了我的心思，认真地告诉我：供奉的是神马图。他说草原人像离不开太阳和月亮一样离不开马，所以自古就认为马是神圣的。九月七岁就学会骑马了，深知马通人性，有情有义。他几次从马背上摔下来不能动弹时，那马就不肯离开，嘶叫着等候来人；他几回迷路，就松开缰绳，那马就把他驮回家来。九月说他跟马很亲近，是好伙伴。嘎尔迪老哥敲门进来，送来奶干、奶豆腐，听到我们正说马，就笑眯眯地对我说：“九月是个勇敢的小骑手，去年那达慕大会赛马拿了个第一，还得到九头牛的奖励呢。”九月有些不好意思，不停地搓着双手。嘎尔迪老哥跟九月说：“明天我跟你阿妈去走亲戚，你和记者叔叔在家看羊吧。”九月说：“你和阿妈放心吧，准能看好。”他朝我做个鬼脸：“没问题吧，记者叔叔?”我跟他一边击掌一边说：“那当然。”
　　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挂露的草原如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片荷叶，绿得新鲜绿出了灵气。九月带着我把羊群赶进草场，羊们就不争不抢地啃食青草，不时咩咩咩地欢叫。也有调皮的羊偷偷逃群，但九月一声吆喝，那羊就温顺地归群。九月说，羊老实，却都是机灵鬼。那些毒草尽管又嫩又香，可羊见着就绕着走开，从不吃一口。他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睁大眼睛跟我说：“一个知名的大企业要组织什么草原汽车拉力赛，计划经过我们这地方，牧民意见可大了。”
　　“为什么?”我问。
　　“把草都碾死了，那就惨了。”
　　“你打算怎么办?”我又问。
　　“我想给省里写信反映情况，阻止：这个破坏草原的活动。”他握起小拳头猛地一挥。
　　小小的年纪就想着草原的大事情，怎能不叫人感动呢。我拍一下他的肩膀：“我调查一下这件事情，然后替你反映。”他学着大人的样子拿奶茶碗跟我碰杯，连声说：“谢谢，谢谢记者叔叔。”牧狗黑虎跑过来，用前爪轻轻地挠着他的膝盖，用湿漉漉的鼻子触动他颧骨隆起的脸颊。
　　傍晚，阴云拥挤而来，天暗了。九月像个有经验的牧人，打着眼遮四下望望，急切地对我说：“不好，有雨，赶紧收群!”说着他上前抓住头羊在前面领路，我在后面轰赶。羊们似乎也知道要下雨了，一只跟着一只快快奔走，害怕似的叫个不停。剐把羊群赶进羊栏，就起风了，接着电闪雷鸣，下起瓢泼大雨。回到蒙古包里，九月脱下衬衣拧出一地的汗水，他看我一眼就光着膀子躺到炕毡上，双脚一蹬把靴子甩到地上，他是太累了。
　　茶几上的手机响了，是嘎尔迪老哥打来的。他告诉九月他们不回来了，让九月照料好牛羊。九月翻出他阿爸的蒙古袍给我穿上，说下雨天冷别凉着。他回身拿来自己的作文本递给我：“记者叔叔，你坐这里帮我看看作文，我去做肉面炒白蘑。”
　　夜里，我早早地躺下了，九月给我加盖一床皮被。而他把一只长长的手电筒放在茶几上，坐在那里像嚼口香糖那样嚼着奶干。我说快睡吧，他说不急，你先睡吧。说不清是什么时分，牧狗黑虎的狂叫声把我从梦中惊醒。一直没睡的九月穿好衣服，抓起手电筒对我说：“时有盗贼趁雨夜来偷马，我出去看看，你看家。”我急忙下床，见他推门出去，飞身跃马，带着黑虎像发疯的小狮子冲进雨夜。九月的手电筒可能照出了偷马的人影，只听他扯着嗓子大喊：“快放下我的马，小心我撵出你的屎来!”接着，响起尖亮尖亮的羊角号声，这是求助的信号，不管谁听到夜里的羊角号都会过来帮忙的。马蹄踏踏，羊角号声声，黑虎狂叫，手电光闪闪，恰似一场激烈的战斗。过了一阵子，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了。好久好久，我的心像被风吹散了的羊毛那样乱，暗暗为九月捏一把冷汗。我踱来踱去，脑门子都急出了汗珠。忽然间，马蹄声落在了包前，九月回来了。他进门来喘着粗气告诉我：“盗贼被我撵屁了，丢下马逃窜了。”我一把把九月搂在怀里，摸着他的脑袋：“好样的，好样的!”九月去他阿爸的包房里取来马头琴，兴奋地拉了起来。这悠扬婉转的琴曲，犹如优美响亮的蒙文字母撒向夜晚，也播进我的心里。
　　住了两天，我想该做答应九月的那件事，决计去乡里了解情况。九月说：“我陪你去，行吗?”我认真地点了点头。我和九月搭乘草原的班车出发了，三百多里地的路程中，九月像个导游给我讲解草原风景：喇嘛山、古神树、金帐汗、灵泉……我们 刚下车，碰见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他一见九月，就笑着过来刮一下九月的鼻子：“你不是那个小捣蛋鬼吗?”九月忙说：“对不起，叔叔。”我问：“怎么回事?”那汉子有鼻子有眼地讲了起来：“我骑摩托去城里办事，中午喝了点酒，出来跟一个摆摊的大嫂因为价格吵了几句，这小子说我没理，悄悄地给我的摩托轮胎放了气，还说怕我酒驾伤人。”说罢哈哈大笑。然后，他带路，陪我们走进乡政府的两层小楼。我跟乡长谈了很长时间，乡长颇为感动，非要请吃饭，硬是留我们在乡里住了一夜。
　　翌日，我们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夕阳如红气球泡在草海里，远近都是玫瑰色，静得无边无际。到家后，九月发现牛圈空了，那头瘸牛也没影了。他忙问阿爸：“牛呢?”阿爸回答：“卖了。”九月又问：“那头瘸牛也卖了?”阿爸说：“也卖了，人家旅蒙商要成群赶走，我也没啥办法呀。”这时，九月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接着竟哭出了声音，如身上被割下一块肉那样难受。
　　我来的那天，就觉得九月跟那头瘸牛很亲近，但不知道到底因为什么。塔娜嫂子跟我说：“那头瘸牛叫黑犍子，它可是九月眼中的斗狼英雄。”原来是这样的：那个冬天，九月放寒假回来了，跟阿妈一起在冬营地破雪放牧。一群牛欢快地啃吃零零星星的冬草，踩踏出满地的雪烟。突然，两只饿狼扑来，恶狠狠地张开了大嘴。头头公牛并立围成一个圆圈，把阿妈、九月和母牛、牛犊护在里面，拉开抵抗的阵势。黑犍子猛然拱头向一只狼冲去，那狼一躲闪，黑犍子的犄角扎进地裂子，“咔哧”一声，从根上断了，血滴飞溅。另一只狼趁机偷袭，从黑犍子的后大腿上撕下一块肉。黑犍子急了，猛地后坐，把那只狼死死地压在屁股底下。阿妈和九月同时吹响羊角号，把狼吓跑了。黑犍子瘸了，九月天天给它上药，还单独喂草、加料，直到痊愈。九月不但敬佩黑犍子疼爱它，而且和它建立了深深的感情。我拉来九月，轻声对他说：“草原上的牛都是勇敢的，以后再养嘛。”九月什么都没说，开门进屋，坐在沙发上发呆。
　　我离开的那天，九月真的有些恋恋不舍，他转过头不想让我知道他哭了，但我分明看见了他眼角边的泪花。他把我送到班车站点时，把一个精致的桦皮盒送给我，让我等车开走了再打珉车开了，我透过窗玻璃见他还站在那里不停地挥手，像一株美丽的草。我打开桦皮盒一看，心神翻动，那是一株大草原冬夏常绿的九月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