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飞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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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家写这篇很沉重的社会问题的小说,却故意用很轻松的笔调,这样在我们读完不长的小说后,就会格外觉得有一种酸楚,隐隐地还有几缕愤怒回落于心田。问题是,我们许多社会问题明摆在那里,重视的程度和忽视的原因是一个症结,关键是本来知道这项工作很重要,却有意忽视,而当可以从中谋取点什么的时候,却又不遗余力地表现出极大的热情,这种热情的最终结果就是造假。我们很多掩饰社会矛盾的假就是这样造出来的。艺术的感染力通过作家的创造,也许更能打动我们的心怀。
  一
  X记者是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
  请相信,X记者的初衷绝对是善意的。作为新闻记者的X,最兴奋的就是发现好的新闻线索,何况他们又具备满满的正能量特质。这是一个多么需要传播温暖的社会,X记者灵敏的鼻子,刚一闻到他们的故事,立即变得亢奋无比,把线索紧紧地抱在怀里,生怕别人抢夺了去。可以想象得出来,当时的X记者是多么地激动啊。
  激动的前一刻钟,X记者正在村里采访美丽乡村建设。这个名叫芝麻开门的小村庄,位于县城最边远地带,是县里最后一批美丽乡村建设的村子。因为偏远,因为新闻点少,所以芝麻开门一直在大众的视野之外。X记者第一眼见到它,简直有些生气,村子太小了,小到只有一条主街道。小还不是问题的关键,重要的是找不到新闻的亮点,新闻现场就是一条正在硬化的主街道。街道两侧的民房一脸朴素,夹杂着的稀稀落落的几间新房,便有了鹤立鸡群的得意。苍老的榆树沉默着,在怀念几十年前榆钱缀满枝头的青春模样。柴犬们在矜持中,拿了警惕的目光打量陌生的闯入者,领头的思量要不要冲上去,露出尖刺刺的牙齿吠叫。一只老母鸡才不管,带着她一群孩子,大摇大摆地走到挖掘机旁边,对着作业的挖掘机司机左看右看,做足了一副领导视察工作的架势。
  X记者瞬间石化了。千辛万苦地赶了过来,就是这样一个场面,靠,今天的新闻他拿什么交差。和这个村名一样,也有着一个奇葩名字的村支部书记石子,依旧满眼放光地向X记者介绍着小村的情况。X记者一句都没听见去。就在这时,一个迅疾的身影出现在街道上。尽管他在空气中流动的速度很快,显著的黑魆魆的肤色还是让人一目了然。
  “蜂窝煤,跑这快?”
  “麻杆儿要拉屎。”
  和石子书记一问一答后,黑炭儿似的影子消失在某个院落里了。
  “麻杆儿是蜂窝煤的家人?”X记者问出这句话时,心里想,村里人的名字和村名一样,都好有趣。这倒是村里的一个亮点,可惜不能当新闻报。
  “他们俩啥关系都没有,麻杆儿是个瘫子,爹妈早死了,有一个兄弟体格也不好,使不上多大劲儿。平时都是大伙照顾着麻杆儿,想拉屎了要是身边没人,就打电话叫人,谁有空谁去呗……”不等石子书记答话,门口一个袖手看修路的老者,声音洪亮地告诉X记者。
  X记者一听,早沿着蜂窝煤的路径狂奔而去。老者未说完的话不甘心没有听众,在被挖掘机打破平整的街道上攀越,追随着X记者的两片耳朵。于是,奔跑中的X记者,大略获知了麻杆儿一些具体情况。
  麻杆儿弟兄四人,别人家有祖传的秘方,麻杆儿家有祖传的疾病,弟兄生下来都好好的,从二十多岁开始腰就开始强直,据说是太爷爷那一辈儿患过这种病。大哥三十岁时病死,二哥无法忍受病痛的折磨,在彻底瘫痪前跳河自杀了。剩下了病情日渐加重的老三麻杆儿和老四秤杆儿。绝望中的父母亲,手牵着手向苍天发出愤怒的谴责,大骂老天该杀。骂一声,天空阴云密布;骂二声,沉雷滚滚;骂三声,大雨倾盆。等到雨过天晴,村人听见麻杆儿家的院子传出哭声,纷纷赶了过去,见麻杆儿和秤杆儿弟兄两个,正围着地上的两个人嚎哭。地上已经绝气身亡的人,正是麻杆儿的父母亲。
  从此,照顾麻杆儿的任务便落在了秤杆儿的身上。初时的照顾也相对简单,送送饭,洗洗衣服。但随着麻杆儿的瘫痪,秤杆儿的身体也每况愈下,照顾明显力不从心了。这个时候,村里人开始行动起来了。大家早对麻杆儿一家的遭遇心怀同情,何况麻杆儿一家又都是良善之人。说到麻杆儿一家的善良,X记者耳边的声音又唠唠叨叨地讲述了一番,想用具体的事例来证明。X记者已经失去了做听众的耐心,此刻,他已经站在了麻杆儿家的门口。
  此时的麻杆儿侧身躺在床上,屁股已经露了出来。屁股下边垫着塑料纸,塑料纸上是几张卫生纸。嗯……嗯……用力的大便声音,被拉得长长的。床下站着蜂窝煤,目不转睛地盯着麻杆儿的屁股,“使劲儿,出来了,快出来了。”果然,一截淡黄色的大便在肛门里探头探脑,见外边有人目光炯炯地盯着,大概有些羞怯,随着回收的气息又缩了进去。使劲儿,再使劲儿……一头汗水的蜂窝煤大声吆喝着,手伸向了麻杆儿的屁股。你不是害羞么,我要把你揪出来。再一次的用力,淡黄色的污物又被推搡出来,刚刚露出半个脸,但见蜂窝煤左手扒开肛门,垫了卫生纸的右手连拉带拽,将长长的一条污物请出来。
  “拉完了?”
  “拉完了。”
  得到了确认,蜂窝煤给麻杆儿擦了屁股。又检查了一下,发现肛门周围些许的残留,便说:“我弄点水洗洗吧。”然后,收拾了污物出门,险些撞了门口的X记者。蜂窝煤叨咕了一句:“您是谁家的客啊,这咋还拿个照相机呢?”算是打了招呼,不等得到回答,径自出去处理掉了手里的东西。回来用一只塑料盆,从柜子上的暖瓶里接了热水,凑近了麻杆儿的屁股,撩起水一下一下地清洗。边洗边说:“舒服点了吧?”那边传出“嗯嗯”的应答。洗完了,蜂窝煤想把麻杆儿侧着的身子扳正,看来这是一个巨大工程。叫做麻杆儿的病人,人与名字严重地不相符,一条身子少说也得有一米八的长度,任何一个部位都是肉质丰满。而且,还不能随便搬动,力气用得不对,病人强直的腰会疼痛难忍。
  X记者明白了,怪不得他刚来时,就看见蜂窝煤已经一头的大汗了。X记者端着相机,对着小心搬动麻杆儿的蜂窝煤。蜂窝煤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X记者:“您到底是干啥的,刚才没把大屁股拍上吧,那可是侵犯隐私噢。”X记者说:“咋会呢,肯定不拍屁股。”已经把麻杆儿放平坦的蜂窝煤,用手抹了把汗水,冲着X记者丢过来一个狡黠的笑:“我刚看见您在街上和书记说话了,您不会是记者吧?”说着,凑近了X记者,示意让X记者打开相机,他要亲自验证一下镜头里有没有大屁股。   “我来吧。”X记者对着床上的病人说。
  麻杆儿慌忙摆手,说:“不用,真不用。”说完不用,获得勇气的手指将号码拨打出去。
  “在哪儿呢?”
  简洁的几个字从麻杆儿嘴里吐出来,过程非常艰涩,一点也不顺畅。挂了电话,他开始等待一个结果。肚腹内的东西很是急迫了,它们到了不得不突围的地步,于是,麻杆儿拼全力与之搏斗,为他的那个等待争取时间。X记者再次向他发出帮忙的意愿:“大解还是小解,让我来吧。”麻杆儿不说话,用舌头狠狠抵住上颚,脸色已憋得如透明的红萝卜。关键时刻,蜂窝煤破门而入,一头汗水的他,进来也是一句话不说,从墙角的老旧柜子上拿了塑料布以及卫生纸,又弯腰从柜子底下取了一只尿壶。卫生纸垫在塑料布上边,放在麻杆儿身体的一侧后,蜂窝煤顾不上脱鞋子,爬上床搬动麻杆的身子,让平躺的身子侧过来。他搬,他用力地搬。X记者忙上前,跟着蜂窝煤一起搬。身子刚侧过来,麻杆儿肚腹里的东西便喷薄而出了。
  “您离远点,别熏着。”蜂窝煤的话是说给X记者的。X记者没动,去替换蜂窝煤端着尿壶的手。那只手开始有了一个小抵触,见X记者很是坚持,便放弃了。之后蜂窝煤所做的程序,便是X记者熟悉的了。处理掉脏物,打来热水,清洗病人的屁股。最后把病人的身子放平。平躺的麻杆儿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依然用眼皮遮盖住表情。他不敢看蜂窝煤,也不让蜂窝煤洞见他的内心活动。
  “晚上,让我媳妇儿给你送点吃的来。”
  这是蜂窝煤从进屋来说的唯一的一句话。说完,蜂窝煤就走了,也没和X记者打个招呼。走出屋子十秒钟的工夫,蜂窝煤又返回来,检查了一下窗台上的水杯。把水杯蓄上水,再将一只塑料吸管插好。再次无声地走了。
  五
  晚饭前,村里的广播忽然响了,里边传出村书记石子的声音,让全体村民注意收看电视新闻。石子书记连着喊了三遍,大喇叭才安静下来。那个晚上,不怎么关注新闻的村民,把电视都调到了新闻频道,果然,市台和省台都播了麻杆儿的故事。当然,麻杆儿不是主角,照顾他的那些人才是。砖头,石子书记的媳妇,镜头背后的石子书记,他们的崇高精神被放大,美丽如盛开的木棉花。麻杆儿的屋子里有一台小电视机,坐在柜子上的一只方凳上,这样麻杆儿的视线才有可能和屏幕对接。
  “看电视么?”
  “不看了,您回吧。”
  麻杆儿谢绝了X记者的好意。X记者知道,这个病床上的男人,在有意回避电视。他的身子残了,脑子却不残。
  X记者没回百里之外的小城,在采访的吉普车上缩了一宿。他不走,他要看看事情如何发展。他是始作俑者,他不能一走了之。
  新的一波全国各地的媒体,比太阳来得还早。有人往村子里涌,有人往村子外流。上班的,上学的,出去做生意的。值得一提的还有村里开小卖铺的人,开着三马车去进货,拉回来一箱又一箱的速冻饺子。开车人的笑脸,漂浮在浓稠的尘土上,像一朵移动的鸡冠花。暂停施工的街道,被杂乱和人涨得鼓鼓的,脸红脖子粗地喘着粗气,俨然一个便秘的衰老者。有着丧子之痛的老母鸡,仇恨所有外来之人,只是敌人太多了,不知道该从哪个下嘴。大概更担心一旦离开剩下的宝宝,宝宝的人身安全再次受到危险。因此,用翅膀死死拢住宝宝的母鸡,只有发出愤怒咕咕声的份儿了。守在各家门口的柴犬,因了持续的吠叫,嗓音变得喑哑。
  在一堆热闹里,依旧没有看到蜂窝煤的影子。
  石子书记率领着砖头众人先出场了,作为配角的大米干饭和轮子也不见了行踪。按照次序,随后出场的是端着速冻饺子的石子书记的媳妇。今天的他们,比往日更加精神抖擞,准备在各种媒介搭建的舞台上,能有超能力的发挥。可是,谁也没想到,不可或缺的道具不配合了。重病人麻杆儿无法拒绝外界的重力,将他的身子抬起来,甚至戳在地上,但是他有沉默的主动权,有不张开嘴巴假装吃饺子的主动权。他的眼皮拉得长长的,不泄露一丝丝的表情出来。那些生疏的手搬动他身体时,弄疼了他,他也强忍住不发出一个哼声。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把蜂窝煤叫来吧。”
  手足无措的石子书记拨通了蜂窝煤的电话,周围的人都听到了电话里蜂窝煤的声音,他朗朗地说:“书记,您不是派我出来送煤来了么,正忙活着呢,回不去呢。”电话就挂断了。石子书记对着嘟嘟声,只说了半句“我命令你……”
  没有说出来的下半句,卡在石子书记的咽喉处,石子书记一顿猛咳,才把半句话随着浓痰吐出来。话语的通道顺畅了,石子书记朝着院子里围观的村民喊:“轮子呢?”
  “轮子拉活儿去了,下个月外甥结婚还没钱随礼呢。”
  “大米干饭呢?”
  “大米干饭让轮子拉着进城,找老客户谈生意去了。”
  人群里传出轮子和大米干饭女人的回应。她们的回应,引来一片村民的哄笑。
  开始有坚持不住的媒体,陆续续续地撤退了。老母鸡的小圆眼睛看出门道儿了,这些人正在离去,如果放弃为宝宝报仇,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她叮嘱幸存的宝宝们不要动,以迅雷之势冲上去,啄了这个人的手臂,啄了那个人的屁股。在人的武力还击过来之前,老母鸡胜利班师回朝,用蔑视的目光横扫守在家门口吠叫的柴犬们。
  所有的人都散尽了,飞扬的尘土也落了地。麻杆儿的院子那叫一个静,蚂蚁家族抓住有力时机,从洞穴里爬出来,开始一场大规模的搬运。院子里到处都是食物的残渣,这对蚁族来说,简直是盛大的宴会。忽然,有脚步声传来,蚁族们抬着食物,慌慌张张地往洞穴里逃。
  是蜂窝煤。蜂窝煤的后边跟着轮子。轮子后边跟着大米干饭。
  进了门儿,蜂窝煤问床上的病人:“拉尿不?”
  病人卷起长长的眼皮,露出眼底淡淡的嗔怪:“没吃没喝,拉啥,尿啥?”
  说完,就笑。大家熟悉的慢笑容,又明晃晃地挂在麻杆儿的脸上。
  六
  X记者自认为是一个有着职业道德的记者,从芝麻开门村回来后,闭门写了一篇深度报道。报道的题目是“新闻背后的新闻”,副题则是“是谁伤了病床前铁哥们儿的心?”,这篇报道再次夺人眼球,很快被大量转载,上了各大网站的头条。
  第一声春雷在芝麻开门村上空滚过,各路舟车劳顿的媒体,以敬业精神为利器,劈开弥漫在小村的潮湿而又腥甜的气息,直扑麻杆儿的家。进了麻杆儿的家,发现麻杆儿不翼而飞了。
  空荡荡的床。
  空荡荡的大缸。
  空荡荡的象棋桌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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