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确定的雪(外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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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最先从山上开始下起来的。
  当时时令还是八月九月,我们来往伊宁、昭苏时都要经过白石峰,遇到阴雨天,也会和一场雪不期而遇。自从有了微信,还会拍上几张照片、小视频发到朋友圈,必然会引起一片新奇的围观。
  新奇是相对而言的。走过多少趟后,我们习以为常地麻木了。
  到了十月,这样的雪,在昭苏真是见得太多啦。离昭苏县城二十公里的团场,雪早就一场场地到了,无须任何仪式,有时就在一个熟睡的深夜下起来,等凌晨醒来,已经是厚厚的一层。
  厚厚的一层雪踩上去,在安静的团场清晨,脚底和雪层碰撞的声音通过连绵的雪的内部传得很远很远,让春天远行的人在冬天可以跟着声音找到回家的路。
  在冬天,总会有一场雪在等候他们回来。当雪正下得热烈,出门在外的人就知道哪一场雪最终将会开启他们回归的序幕。雪无论在什么时候落下来,都如同一篇早已布局好的文章,雪的词语正好镶嵌在归途,为了记录一路上的群山、达坂,抑或只是为了覆盖走过的脚印?
  正如西格德·F.奥尔森在《低吟的荒野》里说的:“北方的春天值得你期待梦想半年之久”,而在昭苏,雪也同样值得期待,只是无须半年之久。而且一旦下起来,就旷日持久地下。
  这个时候昭苏高原上的雪,有一种静静的美。常常一下就是几天,走在旷野里,触目所及,了无人烟;除了雪,还是雪。走得远了,回过头来看着自己一个人踏雪走过的脚印,也慢慢地消失了。雪,依旧在下着。再回过头来,那看不见脚印的来路,仿佛你无端地落在了雪上。而对一场雪的观察,也就显得尤为困难。且不说要克服零下二三十度的低温,还得冒着被雪埋盖的危险。
  在这里,我曾见过一辆没有停在车库的轿车在一夜之间深埋于雪下,而它的主人却见怪不怪。在这里,我们单位的院子里曾经停过的高大的民兵应急车,经过一个冬天的雪,它的一半车身深陷雪中,当地的老百姓一样见怪不怪。倒是让我这个初来乍到讨生活的人,惊讶了整整一个冬天。
  果然,在第二个冬天,我不出意外地加入到了见怪不怪的行列,冷漠地打量着一场又一场雪。那些雪,旷日持久的雪,日复一日地下在同一个地方,大路上、人来人往的地方,被扫掉、铲掉,它们接着下。人迹罕至的角落,被人忽略的角落,一场雪盖住一场雪。这些有雪的地方,连牛羊都懒得问津了,它们正逗留在某个冬窝子。深情地望着山的另一边开春时绿油油的草场和清爽的河水。
  而我,一个突然闯入的外乡人,就在旷日持久的雪中经历着一季季隆冬,经历着春种秋收,却没有冬眠。冬眠的时间都用来干一些与雪有关的事宜,扫雪,铲雪,堆雪,尝试学古人羊孚描述一场雪:“资清以化,乘气以霏,遇象能鲜,即洁成辉”。
  同为东晋人的桓胤还把这首《雪赞》书在扇子上以示喜欢。这真是本奇书,尤其适合大雪的冬天围着火炉、围着暖气诵读,再一条条抄下,以此对抗昭苏垦区的高寒。一本书抄读下来,始觉冬季的漫长和雪的旷日持久真是不攻自破。
  雪一旦太多,就会以雪为累了。
  累的是扫雪,而我们叫铲雪。
  有一年冬天,昭苏的天气出奇得冷,零下三十几度,我在新疆也生活了十多年,还真是初次遇到。出奇冷的天,团里那么多私家车,因为气温实在太低,一辆辆都打不着了。打不着的私家车,就像一堆铁皮,被一场场雪掩盖着。
  出奇冷的天,能不外出就尽量不外出吧。菜都是一买好几天的,蜷缩在暖气烧得很热的房子里,真是一种幸福。
  出奇冷的天,雪却也出奇得多,一场接着一场,不大不小的雪不声不响地下着,也有十多公分厚。于是,扫雪。
  生活在阿勒泰的作家李娟在文章中写到过:说“扫”雪,实在太含蓄了。说“铲”雪、
  “打”雪、“砍”雪都不为过啊。那可真是个力气活,用铁锨挖,用剁铲砍,用推板刮,拼命在雪堆里刨开一条通道,杀出一条“血路”。雪是轻盈浪漫的,可一旦堆积起来,便沉重又坚实,不近人情。
  我们在昭苏,同样要用铁锨挖,用剁铲砍,用推板刮……铲雪是个力气活,这也是我到了昭苏,经过一个冬天才知道并深有体会的。
  昭苏的雪,夜里下,上午下,中午下,下午下,似乎无时不在下。在冬天,在昭苏,总感觉除了雪,户外是一无所有。羊群马匹都躲进了冬窝子,偶尔的一只野猫也是雪地里一闪而过,不留给人一个反应的时间。
  这样的天气里,单位往常例行的早操、跑步也都取消了。因为实在太冷,其实主要还是因为要扫雪,扫雪可是个力气活,劳动强度比做操、跑步可大多啦。
  冬天,扫雪的阵容真是壮观,单位院子里,大街上,门前午后……都是扫雪的人,扫雪的工具五花八门,很多还真是初到昭苏的我第一次见到。后来,经历的次数多了,对这些工具真是深恶痛绝,似乎没有了它们,雪就不用扫了似的,无意中就把它们当作了“帮凶”。
  柴米油盐酱醋茶,开门七件事,在昭苏还要加上一件:铲雪。我是慢慢习惯的。但刚来的时候,每次都要经过提醒才记起:经常的上午、下午上班第一件事就是铲雪,这完全是自发的,不需要催促,不需要通知的。早上进了办公室,电脑都顾不得开,从门后拿起铁锨、雪铲、推板就到了各自的责任区,闷头推、铲、扫起来,再抬头看看,差不多一个小时过去了。
  刚进单位时,就曾听说,看一个人行不行,不经过一个冬天是无法知道的。其实,他们的言外之意就是工作能检测一个人的能力,铲雪更能知道一个人人品如何。只因铲雪是个力气活,偷懒耍滑,老道人是一看便知的。这样的说法,在单位久了,就不止一次听人说过。那两年,进单位的年轻人不少,基本都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分在各科室。于是,在日常聊天时,各科室之间不可避免地就开始聊起了各自的新人。有经验的人就说到,这雪还没下几场呢,哪能知道行不行。说者、听者,就一下子都会意了。
  刚到昭苏时,我没有吃早饭的习惯。这当然是恶习,但到了昭苏没多久就被改过来了。我到团场上班时正是初冬,过了几天就下起了第一场雪,空着肚子铲雪的滋味实在不好受。身体上的累是一方面,看着年纪比你大得多的同事铲起雪来,浑身干劲,再比照自己实在汗颜得很。于是,第二天开始早早起来吃早饭,因为谁也不知道雪什么时候下起来,一旦停了,随时都是要扫雪的。   在昭苏,偶尔有些年份可以终年见雪。
  五月,雪刚断了。可在山区,雪还是不断,这也是我后来知道的。
  到团场第三年的六月,因为工作需要,经常跟着领导往返康苏沟。有几次,刚进康苏沟口时,正下雨,越往深处气温越低,雨水越大。感觉就是一眨眼之间,雪就落在眼前了,仿佛有一道分割线,过了这条线,雨就变成了雪,真的是纷纷扬扬的,而且风还很大,雪斜着飘落,草场的草还是碧绿的,雪落在草丛,绿白相间,格外醒目。更多的雪落进近处的云杉丛林里,不见了。
  而此时,在不远处的白石峰,去年冬天的雪还没化完呢,偶尔又有新雪覆盖。
  今年,正是六七月的时候,每周往返伊宁和昭苏之间路过白石峰,总能看到不少挂着外地牌照的车停在一片片雪前拍照,甚至还有很多次。在雪地里一堆人围着正吃西瓜呢,我们停车休息,他们吃着西瓜然后自拍,正是自拍神器开始流行的时候,他们拍得不亦乐乎。
  在昭苏高原生活的几年,常常有与雪为邻的感觉。难道是因为在高原,离太阳最近的地方,雪也下得最大?在我回到伊宁后不久,十月初因事回昭苏,一路上都在下雨,时大时小,过了特克斯,到了昭苏,过了天马雕塑。下着的雨慢慢成了雪——昭苏在下雪,地上已经开始在泛白,时间久了,就会盖上秋天翻耕过的黑土地,直至明年三四月才慢慢露出黑色的容颜,然后机车下地,春耕春播开始了。而此时,在几十公里外的白石峰,偶尔还会有几场雪下来,整个冬天的雪也才慢慢有了融化的样子——此时白石峰的盘山公路是封闭的,一般到“五一”时才开放。
  漫长的冬天,当我面对覆盖黑土地的一场又一场的雪,我也只能以雪为邻。
  “守着大地永恒的花蕊,希望被雪花浇灌后的土地草木葳蕤,五谷丰熟。我走过的路,一夜过去,都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雾凇。它在路边。它还带着割过的油菜的体味。它还存留着收获进仓的冬麦的气息。”许多回,面对一场场雪,我只能如此表述。
  我已无法表述。
  我刚到团场工作时,被分在宣传科做新闻干事。这对到团场以前做过三年晚报记者的我来说。干起来倒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于是,工作更多的只是想体验团场的生活。所以当得知林业部门每年冬天都会巡山时,就早早和林业站联系,巡山时,我跟着去拍照。
  巡山的时间一般都定在十二月。此时的大地尽力掩盖着它的本色,仅以白色示众。我们是骑着马进山的。我的坐骑是从附近的边防连借的军马,早已被驯服得指东不往西,这对从未骑过马的新手,正合适,安全系数也能得到保证。我们的向导是有哈萨克族、维吾尔族、俄罗斯族血统的老牧民,他经验丰富。
  我们天蒙蒙亮就进山了,将会在山里度过整整一天。如果一路上不顺利,还将在山里住一夜:住的地方倒无须操心,牧民的冬窝子是现成的安居之所。
  当我骑在马背在穿行在群山中,面对脚下的土地时,突然感觉自己成了囚徒。在这片雪域大地,我们都成了囚徒,是的,大地广域的囚徒。正在落着的雪,停下的雪,肯定会有许多人如我一样总是难以平静,肯定也有人从睡梦中被惊醒,或从来就没有安歇。
  这广袤大地的囚徒。
  我们正走在冬天的边缘,马蹄印留下的地方,都有谁能料到一个囚徒坐着驯服的马可以奔走在整个雪域而不停歇。“啊,大地是一个充满香气的花萼,而雌蕊和雄蕊则分别是月亮和星星!”,面对茫茫雪野,我无端地想到了路易·贝尔特朗的诗句。
  我们见到了散落在雪原里的小木屋,比《低吟的荒野》里写到的捕兽者的小木屋要大一些——这是牧民的冬窝子。到了午饭点上,我们进了一家木屋,一股暖流迎面而来,屋内火炉烧得热热的,上面放着烧水壶,在这里,煤需要马驮进来,所以能少用则少用,一般烧的都是干的牛羊粪。而在木屋不远处,一排排地整齐垒好的牛羊粪和木屋一起,构成了整个冬天的温情。
  就地取材。一个冬天,雪地的温暖都来自这些干粪。
  伟大的梭罗说:“把生活压缩到一个角隅里去,把它缩小到最简朴的条件中。”牧民将这种简朴发挥到了极致。这里的生活基本是原始的——除了用来储电照明的太阳能板外,但他们好像很少用到。
  小木屋在这个多雪的冬天,和雪野融为了一体,远望过去,也是雪野的一部分。
  他们将在这里度过整个冬天,直到来年四五月,夏牧场成片绿起时,他们就开始转场了。小木屋开始空敞整个春秋,有误入进山者,可以在此歇脚。
  在昭苏高原,春天的到来不是“春江水暖鸭先知”,也不是路边的树发苞露芽。雪,是雪最先知道春天已来,然后众人才翻然醒悟——哦,春天到了。
  昭苏,尤其是垦区高原,冬天除了雪,还是雪。所以在县城,冰雕、雪雕早已刻好了,能挺一个冬天而不融化。当某一天夜里下起的雪,早上起来却已经看不到,昭苏人都知道,离春天不远了,因为地气已经上来,河水也开始要翻滚了。
  或者是某天上午,雪毫无征兆地下起来,落在地上就化为水。唉,这时候,常住在垦区高原的农工们就知道,春播就要开始了,早早把种子、肥料备好,开始联系机车了。麦子早一天晚一天播种,无关收成:油菜就大不一样了,等到秋收发现,早一天播种的就要比晚种下的,要多收好几麻袋,悔恨也无济于事。来年,还是早一点吧。
  但是,在这之前,对不起,雪下起来,该扫的还是要扫,该铲的必须要铲,雪停就是命令呀。有一年立春那天上午,正开着会呢,雪就飘飘洒洒地落下,一上午时间,堆起了十来公分厚。眼看着化雪无望,会议结束后,不用主持人说,各就各位,已经各自到库房拿着雪铲、铁锹、推雪板等开始铲、推开了。在团场,这规模,大概只有军训时可以比拟。
  时间终于到了三月中旬,雪还是那样,不分日夜地下,有时白天,有时晚上。不同的是这时候的雪,已经不再那么遭人厌恶了,原因很简单,因为这时候的雪,已经不用再扫了,到了半中午气温回升时就不知不觉地化完了。
  然后,走在通往八连、九连的路上,猛然发现路边的两排高大杨树已经翠绿:偶尔此时,昭苏高原的雪还在下,下到条田里就是雪灾了。幸好,这个时候是很少见的。   一个漫长的冬天,就在一次接着一次的扫雪中过去了。
  秋水
  时间一日一日过去,而我们
  在通往故乡的路上依旧杳无音信
  ——不算题记
  一
  雨夜。听歌。看书。看完汪曾祺的一本小集,就想看沈从文的书。我看书喜欢反其道而行之,先从学生看起,再看老师的,如此追寻中国文学的传统。
  歌声在屋子里弥漫,淡淡的,浓浓的——哈萨克族民歌《吐汗解尔》。后来干脆关了音乐来听雨声。
  这还是从昭苏回来一个月以来首次落雨。
  手头有十二卷的《沈从文文集》。从第一卷开始看,不想第一篇竟然是《雨》,是沈从文二十四岁时写的很短的短篇小说。在文集中,只有两个页码多几行。
  我是听着雨声读完的。“朝来不知疲倦的雨,只是落,只是落;……”,“雨还是不知疲倦,只是落,只是落。”
  雨是晚饭后才开始落的。不紧不慢地下。我习惯它的这种不紧不慢。也习惯这种不紧不慢的生活。整日未出门,因为太热,立秋后持续高温,上班之余乐于翻翻书,躲进小屋。
  晚饭后想出去走几步,才发现已经在下雨了,那一阵下得还比较急,我是只顾着吃饭去了。
  在昭苏高原,这样的雨夜我习惯抄几篇短文,有时落雨时手边是《陶庵梦忆》,也有翻《东坡志林》的时候在落雨,或者落雨时我从书架上找出《世说新语》抄上几则。习惯之外也有“偶尔”例外。偶尔是停电时。
  我常开玩笑地说是生活在高原的乡下。是乡下,难免会停电,各种原因的停电。刚住这里的时候,遇到停电还会兴致勃勃地买蜡烛夜读,还由此写过一篇《灯下夜读》的短文,这样的风雅毕竟不能长时消受,只因视力不佳。
  不夜读不夜抄的时候,我就躺在床上听雨声。开着窗户听得更真切。高原无荷,更无残荷。但春天有黑土地,有正在破土的草,再往后有麦苗,油菜苗再往后有麦子扬花,有油菜开花,然后还有收割。往后,就继续回到雨落黑土的白天和夜里。到了冬天、初春,落的就不是雨,而是雪了。
  如今,在昭苏高原看过的书都立码在书架上,雨夜还会偶尔有,看过的书也还会有选择地再翻翻。如此。不觉间就到了而立之年。
  而此刻,看着窗外。低头,小区里的路灯在雨中。
  抬头,夜空中的月亮在雨中。
  二
  秋天仿佛是一夜之间来的,尾随着一场雨水而来。
  昨日还毫无感觉,一早起来,首先是皮肤感觉到了凉意。到窗前,外面是一片蓝,抬头向上,少时写作文常用到的“万里无云”一词,放在此刻正好妥帖。经过秋水的浸润,秋天变得更纯粹,这样的天蓝,我住在昭苏时常常见到。
  已经有些年未曾留意过秋天了。说是未留意,实则是根本没有感觉。以前我住在昭苏,或许由于后知后觉,感觉不到秋天,夏天过完直接就进入冬天。这是身体的切身感受,前一天还被夏日艳阳照得脱层皮,第二天就冻得直哆嗦,快快把毛衣、羽绒服拿出来。再然后,雪就下来了,并不停止,一直到第二天。
  今年在盛夏。我离开住了四年的昭苏,终于进入到了秋天。正是九月,尽管已经到了尾声,在并不遥远的乌鲁木齐纷扬地下着雪,而边城伊宁正是秋高气爽(这也是年少时作文中经常用的)的宜人之时,有风,但不冷,很适合步行。
  七年前,我第一次在这个小城度过秋天。一切都那么新奇。顺着做记者的便利,在秋日漫步穿过大街小巷,到处都令人称奇。走走停停,那时没有相机,手机也还未智能;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都记在了脑子里。后来,有些小巷拆迁、扩建,白杨等树木或伐或迁到它处。
  那时候,年轻,脚力也好,走一天也不觉得累,晚上回来在宿舍,写完新闻稿,再写诗、写散文,白天的小巷、白杨、蓝色庭院、路边的鲜花都被逐一写到诗里、写进散文。再后来,我不做记者了,也不去关心曾经的白杨城少了几许白杨树。
  而此刻,走在路上,感觉像是回到了七年前。抬头是将黄未全黄的树叶,有些已经在风雨中零落。前夜读诗人沈苇的《西域记》,见他这么写阿力麻里城的苹果花:春天,城里到处弥漫苹果花的芳香。当时的环卫工人的职责之一是清扫苹果花,将它们一车车运往郊外作肥料。因此,郊外的土地变得肥沃,更适宜五谷生长。成熟的五谷煮在锅里散发出苹果花淡淡的香味。
  看到环卫工人在清扫随风飘下的落叶时,就想起了阿力麻里城的苹果花。一春一秋,一花一叶,我们一直在从他乡走向他乡,时日走得久了,过了而立之年,就成了定居之处,也将是子女的故乡。
  三
  就隔了一夜,天刚亮起时,气温骤降,伴随的是大风和细雨。“斜风细雨不须归”,是古诗里的句子。我就平躺在自家床上,无所谓归不归,有所谓的是起不起。
  我是不想起来的,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冷风从昨晚忘关的窗里灌入,索性便不起了。接着躺下去,却无睡意。睡意,真像昭苏高原的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此刻,我不在昭苏,但睡意还在,雨还在。
  没有睡意就看书吧。床头放着的是昨夜没看完的两本书:梁绍壬的《两般秋雨盒随笔》和张中行的《月旦集》。前一本已经翻过一遍了,后一本昨夜才开始看。
  看扉页所记,两书均是初春所买,不觉半年多过去,现在伊犁已经是深秋了。半年间,有些书翻了不止一遍,有些书未曾触碰,如《月旦集》,昨夜感觉正适合深秋夜深时细读。
  早两年看梁实秋等人的文章时,就常见提到《两般秋雨盒随笔》。半年间,不断地翻阅,终于翻到了秋雨季节。秋雨里读此种随笔,感觉确实小有不同。
  张中行写《月旦集》时,已经是晚年了,用人生的秋季形容不知是否恰当。但为文时确实秋意丛生,寒冷的天气生不出温暖,倒也不至于更冷。平淡如水?温水。
  半躺着看了会书,想起前些日子买的裤子还没卷边,好在住校园里,裁缝店不少。下楼去就近的一家,要经过一片白杨林,有些年头的白杨叶子已经开落,叶面是刚下过的小雨,在大风吹过时,少了往日的纵横狂舞,颇有点儿秋风扫落叶之势。   我裹了裹衣服,继续前行,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用手机拍了一张全景图发到微信,有人回复说,这不是白杨,是青杨。那时,我已经坐在裁缝店,一边看着微信,一边和女裁缝闲聊。裁缝五十上下年纪,大概也可以算得上是人生的初秋,儿子中山大学毕业后进了广州一家报社做记者已经两年,言谈中多有对那边房价、物价以及孩子生活的担忧。
  卷边收了我五块钱。回来路上,落叶已经明显少了,未见有环卫工人,大概也是秋风所为。站在十字路口,准备再拍张照片,不小心把手机里的电子书打开了,页面还留在上次读过的《琅嬛文集》第36页。走在路上,没有继续读下去的心思。望着被秋风扫过的地面,开始变得绝望。目间所见之书,真如秋天的落叶,多而且还不失凌乱。若是看书能如秋风扫落叶般便好了。
  四
  近日无心看书,也无心作文。倒也不是,忙得无心看书写文,大概是疲惫了。
  看几本书还好说。黄山谷早就说过,三日不看书便觉面目可憎,为了不让面目过于可憎,姑且假装读几本书。而我所作之文,不痛不痒,时间久了,自己看了都觉得倒胃口,还不如不写。写了,费电、损耗电脑,发出来了还浪费报刊版面、读者时间。实在罪孽深重。
  那就不写吧。时间长了,心里却又空落落的。矛盾,真是无处不在。
  无心看书作文,就看画册吧。孙犁先生在致肖复兴的书简中就说:读书烦了,就读字帖:字帖读烦了,就看画册,这是中国文人的消闲传统。我不算合格的文人,但孙犁是我钦佩的作家,我愿意按照他说的来试试。
  书架上就一本字帖。还是本地一位习书人自印的小楷集,这样下雨的晚上,还是翻翻画册为宜。手头正好有一本前不久友人赠送的《顾氏画谱》。我对绘画一无所知,友人赠此书可能就是希望我能加强学习,我也不能辜负此番雅意。
  秋日雨夜,翻一册画谱,也是很好的消闲了。
  看画谱前我在做日课。所谓日课,无非是抄几篇古文。近日抄的是《东坡志林》,抄的是“梦寐篇”。不知记这些梦时,苏老夫子是否早生华发。但夫子毕竟是夫子,那么多梦,醒来记诸笔端,“故录之”,“因书以寄之”,“乃为之记”……真是有趣,抄时却又觉得心酸得很。说苏轼是苦中作乐也好,心态乐观也好,文如其人也好,文归文、人是人也好,苏轼都是不朽的。
  秋日雨夜,抄读两三篇记梦文章。就当自己在做梦,也是很好的消闲。
  五
  雨是在下班路上下起来的。
  都走进小区了,雨滴慢慢落下,是真的慢,一滴一滴地落在外套上,拿出手机看时间,偶尔有一滴两滴滴落到屏幕上。我还是不疾不徐地走着,待到了单元门,雨也未见大起来。
  寒露已过,天黑得更早,还在吃晚饭,就黑透了。书桌上摊着昨夜未读完的杂志,封面正好是寒露。封二上一段有关寒露的句子。在细雨的灯火下,读起来便格外显得有韵味:
  秋风过后,鸿雁随太阳南归。
  日照渐短,气温越来越低,大地也正在散去它夏天积蓄的热量。
  从白露到寒露,露水从视觉的“白”,变为体感的“寒”。尤其当冷雨突至,甚至会有冰冷瑟缩的感觉,秋已经深了。
  月明,露冷,秋空透澈,桂花吸吮夜露,为人吐出屡屡幽香。
  桂花谢后,继之以菊。草木多情,隆冬到来之前,特别以自己的芳华,和秋日告别。
  寒露三候:寒露之日鸿雁来宾,又五日雀入大水为蛤,又五日菊有黄华。
  雨是渐渐大起来的,在边城,这样的冷雨往往是入冬的前奏。晚报新闻上说,暖气这几天也将陆续供上,“冰冷瑟缩的感觉”已经来了,就在夜里。而二百公里以外的昭苏高原,暖气已经在十日前就烧热了,这样的夜当是有一场不大不小的雪在落吧。
  雨像是下了一夜的样子。我睡觉时是两点钟,还在下。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看窗外,地是湿透了,待到出门方知还有雨丝滴下,可以忽略不计的雨丝,走在这样的深秋也不觉得冷。
  还是和往日一样,步行去单位,一路上哪里有一家馕店,哪里在卖烤包子,从胜利街十九巷走到十巷,会经过几家早餐店,几所学校,心中是有数的。心里无数的是经过一夜雨水打落、风吹落或者其他什么致使落下的叶子,有枫树的,有白杨、青杨的,颜色纯黄、黄中泛灰、灰中点缀枯黄,无一例外经过秋水的浸泡,都是软绵绵的。落叶杂乱无章,有已经被扫堆在一起的,踩上去松软,没有了晴日里一脚上去的碎裂声。
  落叶也正在沿着秋水之脉络,潜伏进冬之心脏。仿佛也如寒露一般昭告天下:秋水至,冬即来。
  六
  有一些雨落下时,我正在路上。
  一早出门坐车去昭苏,这是我从昭苏出来后第一次回去看看。我知道,熟悉的地方到处都是风光。群山,山脚的河流,河边的石头,转场的羊群,打过草的草场,割过的麦地,冬翻后裸露的黑土地,也还没有被一场又一场雪覆盖。
  都是我熟悉的。
  还有雨。雨是在路上下起的,不算大,车声盖住了雨声。我坐在最后一排,摇颠得昏昏欲睡。手中拿着上车时读的《从乡村到城市一路疼痛》快掉时,惊醒了我。自从“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以后,这类书仿佛多了起来,我书架上的七八本都是友人送的,临出门时随手从书架抽了一本带上。一路上读得昏昏欲睡,我这不是从乡村到城市。也不是从城市到乡村,乡愁都在秋水里,从边城到边城的路上。
  这一路近二百公里,四个小时,过去的几年里,每年都要走几十趟,有时一觉睡到昭苏县城,有时却格外清醒,公路边去年秋天砍挖后新栽的树,黄叶还未落尽,一些正在风雨中飘摇。三十年的生活经历告诉我,漂摇的不仅仅是江河里的船,还有风雨中的树叶,还有许多,必将在生活里逐渐体会到。
  其实,每个人走向还乡的路上都饱含乡愁。只是有人将乡愁带进深山丛林。终日与百年以上树龄的云杉为伴:有人将乡愁随同秋水一起融入河道,或干涸,或流走,流到特克斯河,流到喀什河,流到巩乃斯河,流到霍尔果斯河,最后都流到了伊犁河。从此,毕生追随着伊犁河水向西而去,做一个名副其实追赶太阳的人。
  当然,还有更多的人在路上,徒步,骑马,坐车,终点各不相同:还有更多的人不知道圣爱克苏贝里这个人,但正在用双脚验证着他所说的“大地对我们的教诲胜过所有的书本”。
  我在路上。更多的树叶在树上。是否摇摇欲坠,在接下来的雨水里它们将等待检验。经过秋水,叶子黄得越发纯粹。若是汪曾祺老先生见此,在他的颜色的世界里,会用什么样的色彩来描述?“明黄、赭黄、土黄、藤黄、梨皮黄(釉色)、杏黄、鹅黄”……在颜色的世界里,任凭想象,“世界充满了颜色”。
  当我行至昭苏,气温从出门时的十几度降到了零下一度。雨已经变成了雪。
  我将在这里住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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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去房地产交易中心咨询相关税率事项。税务咨询窗口柜台高不足一米,只留给顾客一巴掌宽的空间,上面是密封的透明玻璃板,玻璃板的下端安放了一只话筒。玻璃板里面,工作人
一  周五晚十一点,高三红砖宿舍楼已经沉寂了。所谓的星期五之夜(Friday night),是在市一中里没有栖身之所的。每个月份,学生才有一天假期。于是对身处其中的学子来说,唯一算是周末福利的,也只能是早上可以多睡一个钟头,到早上七点钟——在冬天可以不必天还不亮便起床。  除了那些雷打不动,每晚十点半准时从一楼阳台像青蛙跳水一样,扑通扑通跳出宿舍,再像壁虎一样,刺溜刺溜翻过围墙去网吧通宵的体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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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恕是不幸的受者对施者的权利,也许,我可以宽恕她的溺婴之罪,但是,面对她的苦难和不幸,我有资格宽恕吗?我只有惭愧,为我曾经对她的指责和愤恨,以及冷漠无情。” “Forgi
她穿着时髦,却没有化妆,一只耳朵挂着闪亮的钻石耳环,另一只耳朵却空荡荡的。已经半上午了,她还时不时打一个哈欠。说话时注意力也不集中,常向窗外张望,但作为医生,我还是耐心听她诉说。她说她常做梦,但梦境平淡,既沒有血,也沒有火,更沒有地震呀,洪水呀,塌房子呀,翻车呀……她口味也淡,吃鱼翅就像嚼乡下的红薯粉条;有时明明很饿,但就是沒有胃口。她的住地也不理想,一是大,二是静,一个人在里靣,不是觉得角落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