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森林学校(外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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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记得那是一九七四年的初夏,在后山。那时的夏季,牧区的孩子只能到各教学点上就读,而一学期只有两个月左右,不管学生是上小学的哪一级,都在一起学习。我快要八岁了,该入学了,可在这个问题上,家里人的看法不一致,老是说不到一块儿:爸爸以我的年龄不算太大为由,让我明年再上;妈妈说没有交通工具,一个小小的孩子哪能独自一人步行穿过密林去教学点?她说的交通工具就是我要骑着去上学的小马或小牛,因为那时候,我们在绵羊队,如果属于大畜队的话,这个事儿就不成问题。只有三姑坚定不移地支持我,她说:“孩子已经八岁了,在城里,这个年龄段的孩子该上二三年级了,当年你们让我到了十一岁才入学,结果怎样?与年龄小的孩子一起读一年级,就像一头大牛待在一群羔羊里一样。我实在不好意思继续读书,因而没上完小学三年级就辍学了。在孩子入学问题上,你们再不能重蹈覆辙了,哪怕是他一个人走路去也非上不可。”爸爸低着头不作声,那时,他必须一整天要跟着羊群,因为我们家的毡房坐落在三面环山的森林里,如人不跟着羊群,有些羊儿会分群丢失,会走进森林深处,这等于给那些黑熊和狼们赠送美餐。而妈妈呢?她身怀六甲行动不便,不过她顾不得肚里的胎儿,一直操心着一家人的吃喝,所以她有点生气了,就大声说道:“上上上,上什么上呢?谁来放羊羔子,大羊的奶被羔子吃了,你们吃啥?拿什么做奶疙瘩、奶豆腐?不就是三十多个新文字和一到百的数字吗,作为姑姑,你就用放屁的时间教教,他也学会了呀……”妈妈的话是说给三姑听的,三姑用犍牛拉运柴火,帮着妈妈干家务,挤羊奶,做奶疙瘩。
  平时,三姑在爸妈面前从来没说过“不”,但我入学的问题上,她没有丝毫让步的迹象,就忍气吞声地坚持自己的看法。三姑暗中给我说:“你必须要入学读书,非上不可,这样才能摆脱牧区,摆脱这个跟着牲口、枕着冰雪、冒着风雨活受罪的鬼日子,我知道你的脑子机灵,只有上学读书,将来才会当干部或工人什么的……如我要找对象,就找农业队的,哪怕干体力活,也不想待在牧业上。”我说:“你找啥对象啊?不是有我在吗?”她笑着说:“傻啊,你不懂……”
  七月初的一天,大概上午十二点左右,三姑牵着我的手,步行上了南边的山腰,指指往南穿过森林的崎岖小路并从怀里掏出一本作业本和半截铅笔说:“我为你上学一直保存起来的,现在到时候了,书包吗,以后会有的,你就一直沿着这条小路走,不用怕,这条路上白天来回走的人不断,所以棕熊不会待在附近。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大概走上十几里的路程,你会看到拴在树枝上的马牛,那些牲口是正上学的孩子们的,你看到拴着的牛马,就算看到了‘森林学校’了。”我从小就听从三姑的使唤,就边向南沿着小路走着,边回头看看三姑,她站在那里挥着手喊着:“好孩子啊,去吧去吧!不要怕,啊!”那时,三姑差不多十八岁了,身穿草黄色的上衣和深蓝色的裤子,一手抓着胸前垂着的发辫,一手挥着。
  我沿着树间弯曲的小路,大概走了一个小时左右,便看到了树枝上拴着的小牛小马,并听到了琅琅的读书声。其实,在入学这个问题上,我心里没数,只为三姑的吩咐而来。我看到树林中巴掌大的空地,放在那里的木墩上,坐着大小不一的十几个孩子,一个棕黑脸、头发灰白的汉族人面向孩子们,站在一棵小松树旁,那棵小树上还挂着一块小黑板。那个汉族人右边还站着一个哈萨克族男人。我的两条腿瞬间沉重起来,就喝醉般趔趄起来,走近他们二十米的地方就站住了,手里还拿着三姑给的作业本和半截铅笔。那个汉族人看到了我,他右手扯着粉笔举着,左手拿着一本书不动了,好像被冻住了的样子。汉族人看了我片刻,就用流利的哈萨克语说道:“来来,孩子,要上学来的吧?森林学校欢迎你。”我胆怯了,因为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孩子,就说去年冬天发生的事吧,我跟妈妈到另一个山沟里的牧羊人家里串门,那个山沟里居住着两户人,有七八个孩子。大人们坐在石頭房子里聊天,我们小孩子在外面玩耍,结果我被其他人揍了一顿。他们故意挑剔责难,说我玩羊拐光赖皮,还与女孩子抢毽子,可我没有,就顶了几句。
  我感觉到那个汉族人的眼神很温顺,他旁边站着的哈萨克族男人也是。我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啊,这两个大男人可能是三姑说的老师吧!”我就拖着腿走到木墩上坐着的孩子们旁边,看到他们后面放着的几个空墩子,但不敢自作主张地坐下,还是双眼盯着那两个大男人站着。
  “你是谁家的孩子?是一个人步行来的?”汉族人问。
  “拜依扎合帕尔的孩子,是步行来的。”我搭话。
  “多大了?”哈萨克族男人问。
  “七岁十一个月,是个男孩儿。”我说。
  在座的孩子们放声大笑。其实,前面的几句话是三姑给我教的,“男孩儿”这三个字是我费脑子自己加上的。到了现在,我还记得那天的两个场景:一个是三姑左手抓着垂在胸前的一根发辫,右手挥着的样子;另一个是那个汉族老师左手拿着教科书,右手扯着粉笔举起的模样。后来才知道,他是地区师范学校的教师,被下派到牧区劳动改造,最后牧区的人联合起来,向牧业队的领导要求他给孩子们教书,牧业队的领导班子也认为这个人改造表现较好,就同意了牧羊人的要求,而且这片后山(一般叫作夏牧场),离公社二三百公里远,所以这里发生的事不易让人知晓。
  就这样,我的读书生涯开启了。
  2
  我们的森林学校担着小学五个年级的所有课程,所有的课程只有两门课:一门是数学,另一门是哈萨克语。汉族老师教数学,哈萨克族老师教语文,他们轮着教,一个年级的学生上课的时候,另几年级的复习功课,一天的教课时间也就三四个小时,有时,连这个时间也保证不了。因为这里的天气说变就变,时不时就要下雨,下一会儿就停,停一会儿再下,有时一下就是七八天,耽误我们本就有限的上课时间。我入学后,幸亏连续十几天没有下雨,我费尽脑子才认识了一半的字母,也就是十几个字;数学会了一到十,是阿拉伯数字。我学得很快,可写起来不像样子:“Y”写得弹弓那么大,“1”写成火棍一样长,两位老师不但没有责怪,还动不动就表扬我,表扬我步行上学,脑子聪明。家里那边三姑逼着我朗诵,还教老师们没有教过的字母和数字,逼得我两头都难,导致我睡不好觉,又吃不下,还出现尿床的现象,被爸妈打了屁股。   我们都随身带着干粮上学,但三四点才吃午饭,因为学生们骑着牛马从四面八方而来,所以快到中午才齐。我后来才得知,森林深处的这个教学点是两三个牧业队的中心地带。有一天,正吃饭的时候,下起细雨来,我们吃着饭坐在两棵大松树底下避雨,两位老师也是,那天的雨下了一天一夜。坐着坐着,我头靠硬硬的树根睡着了,睡着睡着发生了一件丢人现眼的事:尿裤子了。我醒过来就觉得裤裆和两腿间凉凉的,就意识到自己又尿裤子了。细雨还在下,同学们也睡着了,有的头枕树根,有的直接躺在潮湿的草地上,两位老师坐在一旁小声说着话。就在这时,那个汉族老师看到我睡醒了,就点了点头。在我看来,老师警觉性高,眼又明。有一次,一条黑蛇从草丛里露出头、吐着分叉的长红舌,往外凸着的眼睛正盯着坐在墩子上的学生们。在后山,最危险的动物就是棕熊,可毒蛇比它们还危险,因为棕熊的个头大如牛,一般一听到人的动静就会走开,除非被人惊吓来不及走开,就被逼着袭击,而毒蛇不同,它藏身暗处不易被发现。那条黑蛇第一时间就被汉族老师发现了。现在,他用那发现毒蛇的眼睛看着我。我心里想:坏了,老师发现我尿裤子了,要出笑话了,该怎么办呀?我先双手掌捂住眼睛,后压住裤裆望了望他,他边看着边缓慢起身向我走了过来,用身子挡着那个哈萨克老师的视线,伸手抓住我的肩头把我拉了起来,然后小声说:“我挡着你走,你走我前面。”我照做了,我们两个转到树后,然后又走到路边上拴着牛马的地方。他回过头去喊了一声:“毕力克老师,看来这雨停不下来,课可能上不成了,请你叫醒那些孩子,让他们回家吧,我把这孩子送回家,今晚就住在他家,如没事我就先走了。”他牵过来自己的马,让我坐在马鞍上,自己坐在鞍后走了起来。周围寂静极了,只听见细雨的沙沙声,灰蒙蒙的天空很低很低,好像倒扣在地上的铝锅。幸亏下着的雨没有改变节奏,有时,这里的细雨下着下着,就变成滂沱大雨,还雷声大作,几道银蛇般淡黄色亮光时不时就在眼前闪烁,如果那样,人畜绝对不能走动,只能找棵雪松避雨,因为雷电不打雪松。
  到家的时候,我们的衣服被雨水淋得湿湿的,对我而言,这样再好不过了,因为家里人,特别是三姑,就分不清我裤子是被尿水淋湿的还是雨水渗湿的。我发现爸妈对那个汉族老师格外殷勤,还叫他“孙校长”。到了傍晚,爸不顾老师的劝拦,宰杀了一只羔羊,我眼看着汉族老师站在毡房中央,使劲儿搓着手,恐慌地看着爸妈。本来哈萨克族人有杀羊接待贵客的习俗,可那个时候,不通过队长批条子,就不准随意宰杀集体的羊。我爸说:“请孙校长放心,我就说这只羊是病死的,留着它的头和皮子,让他们看看就没事了。如他们不信,也不会连累您。”汉族老师站在那里,还是不停地搓着手说道:“嗨,兄弟啊,你这样不是自找麻烦嘛,何必呢?如果这事被人知道了,你的罪过会比我大,因为我是来住宿的,你是主人,心意领了,不用杀羊了。”可爸爸不听他的劝阻,把那个羔羊摔在地上,用细绳子捆起来。
  第二天,我很晚才醒过来,一醒过来,灵敏的鼻子立刻闻到一种从来没闻过的苦味,因为那时我的鼻子像狗的鼻子一样,对陌生的气味特别敏感。我立马把被子的一角拽过来捂住鼻子,然后才坐了起来望望屋里。原来那个汉族老师早起去捡了一些药草,正在用铁壶炉子熬着。妈妈说:“孩子,看看孙校长,他对你多好啊,一早就起床为你找药草,想要治好你尿床的毛病。”老师说:“不碍事,不碍事,小孩子嘛,很正常的,他的肾受凉了,服上三天草药就好了。”
  到了现在我才想起来,那个夏天对我来说,是个不平凡的时光,起码我认完了三十多个字母,还学会了加法和减法,同时,头一回知道了青草熬成药治病的新鲜事。汉族老师为治好我尿床的毛病,就在我们的毡房住了三天,白天带我去上课,到了下午,再回来熬药。这三天我可得到了实惠:治好了病,还享受了上学的接送。
  3
  我继续上着课。三十多个字母基本掌握了,数字也学会了并能流利的背诵一到一百。汉族老师开始教加减法,他扳着手指教我算法。有一天,他就边解释边问:“二加二在一般的情况下等于四,譬如说,你家的爸妈是两个人吧,这两个人再加上你和三姑一共是多少人呢?就等于四个人是不是?”我思索片刻回答:“不对,应该等于五个人。”坐在我旁边的女同学吐出舌头并笑了起来说:“你的脑子进水了还是被虫子啃了?连二加二都不会,真是个猪脑袋。”老师也皱着眉头(依我看,他也不高兴了)问:“两个人再加两个人怎么会……说说你的理解。”我坚定地说:“就是不对嘛,老师,我妈妈肚子里还有个弟弟啊。”那个女同学哑口无言,老师哭笑不得,说:“不,我们先不加那肚子里的弟弟,是多少?……”
  哈萨克族老师开始上拼写和拼读,我一如既往地发挥聪明才智,大概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学会了,而获得了一年级全班第一名的成绩,所谓的一年级全班不过是四个学生。我虽然学会了拼写和拼读,但字写得还是七扭八歪,连续写的几行字,就像马路上前后走着的牛羊,就是高低不一,大的还踩着小的样子。我看同学们拼写的也不例外,虽然写得字像排着队爬着移动的蚂蚁,但有大有小密密匝匝、没有在一行上排齐的,头在第一行的开端,尾部歪斜到第四行的末端,这也难怪,我们就是把装着几本书的包垫在双膝上写的。
  一天的中午,下起倾盆大雨,天地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并不停地闪着淡黄色的雷光,周围阴沉暗淡,只听见哗哗的雨声。我们跑进较远一点的雪松粗根下自然形成的洞窟里,看着无数的雨点弓箭般落在草地上。我们都不敢出声,因为那个汉族老师很多次讲过,雷雨天不能走动,更不能让身上的衣服相互摩擦,也不能大声说话。老师坐在树洞口,两眼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时而叹着气时而小声咳嗽。过了很长时间,一声声巨大的轰隆声的同时,整个森林被强烈的绿光扫了过去,几个女学生被吓得尖叫了几声,雨水下得更大了。但没过一会儿,雨水减弱起来,我们就看到挂着小黑板的那棵小树不见了,它原本的位置上躺着冒着青烟的几根枝条。刹那,我们感觉到雷声比刚才减弱了很多,好像漸渐远去。这时,汉族老师站起来说:“不可思议啊,一般情况下,雷电往高处打,先打长得高的松树,怎么会打了个小树呢?天意呀!”   树间开始流黑水,一道一道地往下流。我掩不住好奇心,就问汉族老师:“老师,这水怎么会是黑色的?”汉族老师这时才转过头来望着我说:“好孩子,问得好,咱们从小就应该观察自然现象,要养成这样的习惯,我们眼看物质呀,不能只看它的表象,而要通过表象分析它的内在原理。你看这个洪水是黑色的,这就是它的表象而已……”我打断他的话接着说:“老师,我听不懂你的话。”他低着头又叹着气说:“啊,当然了,你会慢慢懂得,这水被地上的油黑土粉搅染,所以就成了黑色,多肥的土壤啊,多美的江山呀。”我又问:“老师,你说啥呢?”他垂下头不吭声了。
  这里的天气怪里怪气的,说晴就晴。雨水过后,天空立马变成瓦蓝色,因为森林里的树木长得高而浓密,且我们这个教学点在这座山的北腰部,所以看不到太阳,只看到向上垂直生长的一根根粗大绿树,只能透过密密匝匝的树枝间的空隙望见透明的、瓦蓝的天空。那天,汉族老师又到我家的毡房里住了一个晚上,他从包里掏出两个本子和一根铅笔给我,还当着家里人的面表扬我,表扬我脑子机灵,并有着天生的、独特的判断能力。他还补充说道:“这孩子不错,有着很强的学习欲望,但他的手脚不灵巧,这是读书人共有的缺陷,你们看看,我就教了他叫做‘口’的一个汉字,可他把这字写得比你们的毡房门还大,将来啊,他会当大官或搞研究,是个很不错的苗子……”
  第二天,期末考试开始了。两位老师坐在一边出考题,不让我们走近他们。过了一会儿,他们才走到我们面前,让我们在墩上坐下,还叫我们从作业本上撕下两张纸,然后按班次念考题,念完了就让我们写答案。考试题很简单,我们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就答完了。两位老师又走到一边,就在草地上盘腿而坐,改起考题。他们也不到一个小时就把考卷改完了,改完了就又走到我们面前宣布结果。结果会怎样呢?各班级的学生中,谁也没有留级,我数学得了九十九分、语文得了九十九点零三分。老师们说我的字写得不太入目,但答案没出丁点儿错误。这就说明,到了秋季,我可以上二年级了。我现在想起那个遥远的森林学校,特别佩服自己,因为当时的教学条件那么简陋,可不管怎样,别的孩子用整整一年的时间才完成的课程,我花了一个半月的时间就学会了。还学会了两个人加两个人等于四个人的算法和道理。
  考试结果宣布完了,哈萨克族老师就清清嗓门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同学们,今天是八月十一号,今年夏季的学期到此结束……现在请孙老师讲两句。”汉族老师用温和的眼神扫了我们在座的学生一遍,然后抬起头说:“孩子们,今后要多读些书,才能……”他边说着话,边侧过脸看了一眼哈萨克族老师,哈萨克族老师好像不理睬他的样子,挺着胸抬起头站着,也没有转过头来表示最起码的点头礼仪。汉族老师接着说:“孩子们,要复习好功课,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归根到底是你们的。’所以啊,你们要牢记领袖的话,要天天向上,做社会主义事业的接班人……解散。”哈萨克族老师这才侧过脸来望望汉族老师,然后鼓起掌来。我们模仿他也使劲地拍手,掌声响彻森林上空。
  到了一九七八年,孙老师自愿要求留在我们公社的初中学校,一如既往地从事教学事业。
  被雪埋藏的村落
  三十八年前
  雪,皑皑的雪,乳白色的雪,软松松的雪,这山里有的是雪,下起来十天半个月不停歇,天地间,整天飘着鹅毛般的、密密匝匝的雪花,看不清周围是山还是河谷,是坡还是平地,只能望见无数的白蝴蝶整天飘浮在天空中不落地,可天晴了,整个山峦,溪谷,僻静的村落被覆盖上一层厚厚的“棉花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从高处看,沿着河东岸分散排开的一座座土房埋在雪下,使人觉得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只看见雪上露出的黑点和交错的一条条黑线,那些星散着的黑点是各家各户的烟囱头,烟囱头冒着的青烟像一根根垂直的长柱子向上伸着;那一条条黑线是各家各户从房前到街道、从房门到圈舍雪中通开的道儿。当然,这是晴天的情景。
  这里的村民从来没有被压顶的厚雪拖垮,生活一如既往,绘制着生命线,这条生命线一直以来没有断过,从祖辈延伸到他们,一条一条地往下传着。这不,阿热斯和王木匠的媳妇被分娩的阵痛折磨着,她们两家是隔一道院墙的邻居,村里的赤脚医生和街坊邻居的妇女们为接生孩子忙得不可开交。阿热斯的媳妇库木斯挣扎了一天一夜,才把婴儿生下来,可王木匠的媳妇李霞没有,到了第三天的中午,还在痛苦中死去活来,身子越来越虚弱,皮球似的肚子,丰满的胸膛不断地急速起伏着。
  到了傍晚,赤脚医生兴奋地大喊了一声:“出来了,婴儿的双手露了。”可李霞一动不动地躺着,喘气也渐渐微弱。赤脚医生与旁边的妇女们商量了一会儿怎么办,可谁也拿不定主意,那些妇女都弓着腰,睁大惊恐的眼睛,以好像被冻住了的姿势站着。赤脚医生说了些什么,可旁边伸着血迹斑斑的双手,弓着腰盯着的妇女们没有听清他说的话,还是保持刚才的姿势没动。赤脚医生好像心里做出了坚定不移的决定,就用右手背擦擦流进双眼的汗珠,左手掌轻轻顶住李霞的肚皮底下,然后右手抓住婴儿露出的手腕,小心翼翼地先上下、后左右动着,自言自语道:“起码要保住孩子。”他边自言自语边小心翼翼地、轻柔地拉起孩子的手腕。在微弱的淡黄色的油灯光下,妇女们看到婴儿缓慢滑出来的头颅,不一会儿,“哇”的一声婴儿落到铺着一层塑料膜的褥子上,这一刻,弓着腰站着的妇女们看到李霞突然睁开眼睛,抬起头瞧了一下孩子,可她的头瞬间又倒在枕头上。
  李霞的丈夫叫王世胜,村里人称呼他“王木匠”。他七天前就到深山里猎鹿去了,因为李霞孕期胃口多变,想吃这想吃那的,最终非要吃鹿肉不可。他们两口子是长白山一带的,男的搞木匠,女的做针线活计。几年前,两人心怀美好生活的梦想,想要闯荡一下世界,跑遍国内很多地方,最后落脚在这个小小的雪村。小两口认为这里的气候、地形、人情和家乡八九不离十……同病相怜嘛,王木匠去找邻居阿热斯,说了一下媳妇想吃鹿肉的事。阿热斯说:“很正常的,我媳妇也想吃狗肉,可我们哈萨克族从来不吃吃屎的那个家伙,她一看到狗就垂涎三尺,眼睛冒火,弄得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把家里的狗送出去了。那个赤脚医生说过,她这样是孕期反应,慢慢就会好起来的。我估计她们两个都快要生产了,你先哄着吧,生下孩子就没事了。”王木匠说:“我想到深山里去试试,反正我们以前也抓过鹿,眼睁睁地看着媳妇不吃不喝,心里就难受啊,她就想吃鹿肉,我說去猎一只吧,可她又不同意我去。这样吧,我明儿带上滑板和小口径上去,猎不上也没关系的,如果她要分娩了,有你们在,我放心。”   其实,这个村落的人都会原始的滑雪技能,也偶尔到深山里捕猎。阿热斯还是不同意王木匠的想法。他说道:“要去我们两个一起去。”王木匠说:“这绝对不行,起码我们中一个人留在家里照护她们,万一她们分娩了……”阿热斯说:“那带上几个朋友吧,你一个人去,我好担心啊。”王木匠说:“哎呀,你就听我一次吧,没事的,我最多两天就能回来,再说了,为婆娘的屁事麻烦人家干啥。”
  可已经七天了,王木匠还没回来。李霞难产而死后,村里的人又等了三天,可他依然没有音讯。最后,村民以哈萨克族的方式,把李霞的尸体裹上纱布,放进墓穴,墓口扣上木板,木板上铲堆黑土,埋葬在村庄墓地上面的山坡上,李霞的孩子被阿热斯的媳妇库木斯抱到家里,和自己刚刚出世的儿子一起喂了起来,因为他们的父亲是结拜的兄弟嘛,再说了,村庄再没和她们同一个时间生产的女人了。
  阿热斯和村上的爷们儿一起去找王木匠,他们沿着山梁直往深山里的滑雪路上走去。他们很快就找到了厚雪里留下的两条滑板印迹,就顺着这个印迹又走了三个小时,就看到和滑板印迹混杂的鹿蹄痕迹。他们追着印记翻山越岭,来到了一座山顶。一到这座山顶那些印迹没了,他们站到山上看看那座山的背面,山腰以上是斜陡坡,再往下是悬崖,一大片山面没雪,好像刚刚清理过一般,明显地望见十几个坑子,每一个坑子边上露出粘着黑头的树木根断裂的一截,这说明十几棵树被雪崩连根冲走了。他们这时才意识到王木匠遭遇的灾难,他肯定也被雪崩卷走了,卷到山下去了。他们又走到半山腰的悬崖上,就看到下面河谷的一段被雪崩封掉了,封得死死的……
  时间到了初夏,也就是融雪的时候,阿热斯他们才找到王木匠的遗体。他两手紧紧抓着一只鹿的两个犄角,两腿夹着鹿耳,紧闭着眼睛,像骑着鹿的样子。阿热斯和村民把王木匠的尸体驮到骆驼上,运到他家放了一天。第二天,还是按照哈萨克族的方式给他洁身,然后埋葬在他媳妇的坟旁。
  库木斯喂着两个男孩,自己的孩子叫努尔兰(光明的意思),李霞的孩子叫波拉夏克(未来的意思),是她的丈夫阿热斯起的。过了一段时间,库木斯发现李霞的儿子比较馋嘴,不知为啥,就要吃左乳房的奶子,庫木斯把右乳房的奶头塞进他的口中,他会立马仰着头,吐出奶头就哭,再把他的身子调整过来,让吃左乳房的奶子,他就安静下来,边使劲吮边盯着库木斯的双眼,有时,脸上浮出微妙的笑容。可库木斯自己的儿子吃一个乳房的奶子吃不饱,就不停地哭,哭得库木斯束手无策,只能加喂他牛奶,但李霞的儿子不吃牛奶,就要吃人奶,如不给,就哭个不停,而且声音很大。结果过了半年,库木斯的儿子被断奶了,他早就习惯吃牛奶了,而李霞的儿子独自享受人奶,一直吃到两岁多。
  三十八年后
  最近几天,村民忙得不可开交,因为他们得知内地的一个旅游开发商要到这里实地考察,要将这个村落开发成这一带冬季旅游景区。一听说内地的旅游开发商要来,村民就像自己的祖宗八辈活过来似的兴奋,为啥呢?开发这里就要修通通往外界的柏油路,要拉电线,还有,到了冬天就有事可做了,再也不用过冬眠似的日子。年长的村主任组织村民清理街道。所谓街道,就是穿过一座座分散的、被厚雪覆盖的、房前房后自然形成的崎岖土路。到了冬天,这里只有马拉雪橇连接外面,所以崎岖的街道上躺着雪橇滑板的痕迹。村民用了五天的时间,把厚雪铲到土路的两旁,拓宽了两辆雪橇能并行的道儿,土路两侧堆起的雪触到土坯房檐为止,如果继续铲下去,就会压垮房顶的。街道的雪清理完了,大家就开始打扫院内、室内,因为开发商可能要入户,看看这里的民俗风情。可满院的厚雪齐院墙头高,本来住房到圈舍、街道的道路早已通开的,所以村民只能把这些过道再次拓宽了一些,因为这些狭窄的道,之前只能一个人侧着身子走过去,如那个老总要行走的话……
  期间,老村主任寝食难安,因为乡里带了个信儿,通知他县长要亲自陪同那个老总过来。老村长琢磨这个老总不一般,连县长都惊动了,所以他千万不能马虎的。老村主任挨家挨户走了两遍,再三叮嘱村民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态度要殷勤,绝不能出分毫差错,出了问题一切就泡汤了。同时,他还安排几个机灵一点的人,看着村落下面的山脚拐弯处,让他们一看到雪橇就通知自己迎接贵客,虽一切都安排妥当,但他还是如坐针毡一般,动不动就要站在街上望着村口。
  第六天快到中午时,老村主任终于看到拐弯处走过来的第一辆马拉雪橇,紧接着第二辆、第三辆也出现在眼前。老村长跑到村口下面的雪地里等着,那些站哨的人也跟着他。第一辆雪橇到他们面前停了下来,上面坐着乡里的书记乡长,第二辆也紧随着停下,上面坐着县长和几个不认识的人。雪橇上的人都戴着皮帽,身穿黄色的军大衣,脚上穿着高靿皮靴。拉橇的马匹腹部、急速喘气而鼓起的鼻孔边、眼圈周围都结着一层霜。两辆雪橇上的人都下来和老村主任他们握手问候,可第三辆雪橇没有停下,过了他们面前直往街道左侧的房子走去,但雪橇一出街道哪能走得了?马身夹在雪中的人行道上动弹不得,橇的两条滑板弯头顶着齐人腰高的厚雪停住了,县长手拿着皮帽望着,乡长做了个手势让老村长赶快过去。橇上下来四个人,其中三十多岁左右的高个子汉族小伙向老村主任点了点头的同时,向两侧摊开双手,用手掌摸摸雪面,然后在雪中吃力地迈开步子,越过马走到道里,其他人也跟着。
  几人前后进了房门。虽房里比较宽敞,但一半被上面铺着的各种颜色的花毡的板床占着,板床的左面、挂毛毯的墙根,坐着一个老太太,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正在土坯炉膛里添着一块干牛粪,一个家长模样的男子蹲在板床下的地面上叠着一张正鞣着的牛皮,满屋弥漫着发酵牛皮的酸臭气味。那老太太看到进来的人就用哈萨克语说:“请孩子们上坐!你们来得正是时候,坐坐,我正在气头上,要给你们反映反映本人在这个家里遭遇的不幸,要泄泄气。”刚才给村主任点头的汉族小伙子望着老太婆片刻,然后连鞋子都没脱就爬上板床跪坐下来,握住老太太的右手不放,好像要说话的样子。就在这时,县长他们也进来了,老太太推掉握手的人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县长脱掉皮鞋上了板床,环顾了一下房内,然后说了两句问候的话盘腿而坐,其他人也陆陆续续上了板床坐下,只有老村主任站在那里。县长皱了一下眉头开口问老太太:“老人家,您到底遭遇啥了?请说出来吧!”老村主任搓着手急切地说:“请各位领导不要见怪,这老人家脑子糊涂了,一见到陌生人就说家里人不给她饭吃……”县长喝道:“你给我闭上嘴,我还不知道你们骗人的那些把戏吗?让老太太说下去!”   老太太那混沌的眼睛瞧了一下县长,把白色头巾摸下来低声说道:“不给我饭吃,还要……”县长问:“是谁不给你饭?”棕色的脸上交错着深深皱纹的老太太回答:“是我儿子,啊,不是,是儿媳,她天天在和别的男人鬼混,不干家务,你看看这个家成啥样了?我儿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也有外遇,他们想把我……”老太太没有说完话,就低着头不吭声了,样子十分可怜。县长阴沉着脸又问:“他们想把你怎样?”老太太把头巾重新包到头上,两角在下巴颏下系紧,用疑惑的眼神望望县长说:“问得好,还想怎样?整天就想着把我嫁出去,就是为了要彩礼嘛,可不让我见将要嫁的人,他是年轻的还是老的,四肢健全的还是个瘸子,漂亮的还是丑陋……就知道多要彩礼,要啊要,要了一大堆。还有……”老太太说着说着又摸下头巾捂住嘴不作声了。县长脸上浮出疑惑不解的表情,就睁大眼睛接着问:“还有呢?”老太太撇撇嘴唇搭话:“还有,我才多大呀?刚满十五岁,还不到结婚的年龄,现在不是旧社会,法律也不允许啊!”县长一下子哭笑不得,就挠挠脖子坐了一会儿,然后很意外地大笑起来,在场的哈萨克人跟着他哄笑起来,可汉族人因听不懂话,眼巴巴地瞧着县长。县长转过头来望了一下老村主任说:“对不起,错怪你了…… 哎,你们带的那个翻译呢?算了,我亲自给吴总翻译吧。”县长侧过脸来,瞧了一眼右旁坐的汉族小伙子(他就是刚才一下雪橇向老村长点头的那人),拖长嗓子开始翻译,老村长意识到这个汉族小伙子就是他们说的开发商。在场的汉族人也哄笑起来,可那个被县长称呼为“吴总”的人没笑,县长专门为他亲自翻译,就是想逗笑,却看到他低着头,皱着眉坐着。县长立刻收回笑容不吭声了。场面尴尬起来。
  就在这时,老太太突然喊了一声:“波拉夏克,我的儿啊!”吴总跪着走到老太太面前磕起头来,眼泪啪嗒啪嗒滴在老太太的皮鞋上,老太太抱住他哭着说:“这几天,怪不得我的左边乳房和右眼皮跳个不停,因为那时,你就喜欢吃左边乳房的奶,谢天谢地,终于见到二儿子了,我就是死了也瞑目了。”在場的人目瞪口呆,惊慌失措的县长连忙扶住吴总说道:“吴总,这到底咋回事?”老村主任爬上板床坐在吴总旁边说:“我一看到你就觉得面熟,原来你是波拉夏克啊,想哭就哭吧,你妈患痴呆的原因就是想念你而致的,怎么才来啊?”吴总用流利的哈萨克语说:“妈妈呀妈妈,儿子来晚了。儿子再也不离开你了。”老村主任说:“你妈妈的脑子一天之内就短暂地清醒几次,就用这么一点时间让她说说话吧!”
  这个吴总就是当年王木匠和李霞的儿子,哈萨克语名字叫波拉夏克。那个老太太是库木斯,刚才叠皮子的那人是她儿子努尔兰。努尔兰和他媳妇掉着眼泪也上来抱住他们,最后四个人抱成一团好长时间不松手,可一松手,老太太库木斯又说起胡话了:“我和阿热斯恋爱的时候啊,就在夜晚约会,黑黢黢的夜晚,静悄悄的河边,心里的话说不完……”
  老村主任打断老太婆的话,恭恭敬敬地侧着身子坐在板床边上,给县长和在座的讲起当年发生的事……原来王木匠在内地有一个哥哥,他们去世后,阿热斯通过乡里联系他,告诉他这里发生的一切。王木匠的哥哥想要把波拉夏克带走,可库木斯死活不同意,因为她不了解孩子的大伯是什么样的人,担心孩子受委屈。乡里的人再三解释孩子大伯的条件相当不错,接走他是一件好事,因为孩子到了那里会得到较好的教育,但库木斯还是不同意,她早就遗忘了波拉夏克是人家的孩子,整天担心得吃也不是睡也不是,害怕有人偷偷过来抢走自己的心肝宝贝。结果这事一直拖到波拉夏克到乡里寄宿学校上学的那年。那年冬天,他的大伯来到乡里,通过乡里干部把阿热斯叫了过去说明来意。阿热斯哪能舍得?但考虑到孩子的将来,还是把他送走了。阿热斯回到家实话实说了,给库木斯解释孩子的将来会怎样怎样,而且他的大伯承诺,波拉夏克长大了以后再把他送回来。可库木斯哭闹了很长时间,甚至要离家出走,要找回波拉夏克,要到乡里找与波拉夏克大伯联系的那些干部算账,她认为这一切就是那些干部一手造成的。阿热斯实在没辙了,就把库木斯带到了乡里找那些干部,当面给她解释事情的经过。那些干部拿出波拉夏克大伯专为库木斯写的一封信和寄款单,库木斯把信和寄款单撕成碎片,撒到那些个干部的头上走了。从此,她就等啊等,结果脑子就糊涂了。老村主任最后加了一句话:“库木斯的脑子糊涂一事,与长期想念和等待有一定的关系,起码我自己这样认为。”
  老村主任的话说完了,吴总,也就是波拉夏克,又开始啜泣起来并用哈萨克语说:“妈妈,我来晚了,请原谅孩儿吧,我是个混蛋……”这时,努尔兰的媳妇擦擦眼泪,说:“兄弟啊,你咋娘们儿似的哭个不停,虽然晚了一点,还是来了呀!还记得不?你小时候很调皮的,用弹弓打瞎了我们家一只山羊娃子的左眼,还有,经常偷吃我家院里种的葡萄。反正你调皮得无法无天,而你妈护着你,结果我未来的丈夫努尔兰为你挨打,你啊你,我要慢慢给你算账。”
  在座的齐声笑了起来并叽叽喳喳说起话。这时,老村主任又插话了:“孩子,你嫂子说得一点不假,小时候啊,你的确是淘气包一个,用弹弓打碎了我们家窗户的两块玻璃,烧掉了阿山别克家的草垛,还有……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弄得你爸爸阿热斯那也赔损失,这也赔礼道歉。我本来想着开发商是什么样的人?原来是我们自己的淘气鬼,一进这个家的门,我就一直观察着你的一举一动,看来啊,你长成了一个有头有脸的、不忘过去的、还挺仗义的汉子,这令我高兴,令我自豪,这里就是你的家,因为你的哈萨克族妈妈还在,你的哥哥嫂嫂就在眼前,你的汉族爸妈就躺在这里的山包上……”
  县长一本正经地发话了:“吴总啊,原来你是本县的人物嘛,在此之前,我们也说过,这个村庄是我县开发旅游景点扶贫的重点,详细的规划已出炉,今年要通柏油路,去年电线杆子拉到一半了,并且该村今年已纳入安居房改造的项目计划,看来啊,开发景点基础设施的资金你就非出不可,其他的小事,让你的助手和县上的相关部门去折腾吧。我一直纳闷,你为什么给我打电话,要开发冬季旅游并专门点了这个村子的名字,还有,你刚怎么突然转过马头到了这户人家。”   吴总说:“好的好的,县长,你就一百个放心吧,就按你说的去操作,另外再加些项目,这个村原有四十来户人家,我给每家盖三间木头房,就算作为我小时候破坏他们东西的赔偿吧,让他们作为旅客冬季的度假别墅,收入由各家各户自己享有。还有,想提个小小的建议,规划里要存留村庄原来的分散模式,不要过多集中,更不要搞成小城镇,因为内地人到了哪里都会看到城镇。我小时候啊,打瞎了嫂子家的山羊,從现在起,我让她把村上会织绣的妇女组织起来,我知道哈萨克族妇女在这方面有本领,我出资派她们去参观一下旅游发达地区,让她们看看人家的旅游纪念品是怎样开发的……我把公司广告部的人员和测绘专家也带来了,他们可能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拍摄广告片,再看看滑雪场建到哪里,请村主任大哥安排好马匹和带路的人。村主任大哥你就放心吧,都是租用,给钱的。再过几天,我把妈妈带走,这两天啊,让手下立即联系一下国内哪个医院能治老年痴呆症,让我妻子到那里等着我们,我要治好妈妈的病。”
  县长思索了一会儿,说:“啊,原来你都想好了,存留村庄的原样有价值呀,回头我给规划人员打个招呼,我们就没有考虑到这一点,不过你妈妈的病……这种病不好治呀,还是看看为好。”
  老村主任激动得全身像热火烧了似的,黝黑的脸上渗出密密匝匝汗珠,他用手掌擦擦额头上的汗珠说:“县长啊,我在这个村庄活了一辈子,你就是第一个在冰天雪地里到了这里的县长,我代表全村的老小向你致意,感谢您体谅民情,现场办公。”县长哈哈大笑起来说:“啊哈,老哥你说起客套话了,怎么巴结起我来了?乡里的书记乡长之前没给你安排过多拍些开发商的马屁吗?我要提醒你,把你们的雪村之子看好喽,别让他跑丢了,只有他在,你们这里的白雪才会变成黄金,你们也会结束雪里的冬眠似的生活。今天,我亲眼看见了母子的团聚,感人啊,这光明世界难以捉摸呀!”
  吴总说:“请问县长大人,您知道我们兄弟俩名字的含义吗?”县长边又思索边拍着大腿侧面说道:“啊,明白了,努尔兰的意思是光明,波拉夏克的意思就是未来,两个名字加起来念是光明的未来嘛,了不得,你们那个阿热斯父亲多么聪明呀,他老人家早就预料到这村庄的未来,所以给你们起了这样的名字。”
  老村长点点头重复着说:“县长说的是,就是光明的未来。”
  库木斯老太太站了起来说:“你们这些孩子懂什么?我才多大呀?……我那个男人可厉害了,就用一只手把我轻轻地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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