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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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天赐终于堵住了戴伟,就在厕所旁边围墙的角落里。
  大致呈九十度的围墙拐角,被又高又胖的戴伟结结实实塞满。他还想后退,恨不得瞬间化为粉末,从墙缝里挤出去。他的胖脸涨红了,两个眼珠子费劲地从厚眼皮里挣出两道光束,顺着下巴搜寻天赐。瘦小干巴的天赐像根铁丝,紧紧地缠在戴伟的身上,他的目光也像铁丝,戳向戴伟的胖脸。说,怎么回事?我明明看到小棋的妈妈进了办公室,你躲在门口偷听。
  我说我说。戴伟笑着解除武装,但铁丝并没有松动。他只好继续保持难受的姿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小棋他妈来找姚老师请假,说小棋受伤了不能上课。好像是他爸揍的,为啥就不知道了。感觉天赐在下面使了使劲,戴伟赶紧解释,姚老师把门关上了。天赐放开戴伟。戴伟抖了抖身子,松肩塌背佝偻着,好像在为自己的人高马大感到不好意思。天赐斜睨着高他一头的同学,一脸不耐烦。那刚才怎么不说,这有什么好保密的。戴伟咧咧嘴,我也是碰巧听到,我怕……他话没说完,上课铃就响了。天赐转身走开,又回头吩咐,别乱传。戴伟抓抓头皮,讨好地说,只告诉你一人。
  坐在教室里,天赐有点儿心神不定。一上午没有姚老师的课,也没见姚老师的人。下午天赐早早来到学校,找一块石头,把教室里后排那张瘸腿的课桌修了修,再把黑板擦干净,拎起墙角的垃圾袋来到院子里,一抬头看见姚老师从大门走进来。她慢吞吞地走着,皱着眉头,一只手抓着她的黑皮包,另一只手探进去,边走边翻找着什么。在姚老师的视线范围内,天赐把垃圾袋扔进垃圾桶,响亮地拍拍手微笑着迎过去。姚老师好像没看见他,只是错身时瞥了他一眼,随后收回目光,继续翻找着进了办公室。天赐脸上又浮起几许疑惑和不安。下午第一节是语文课,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讲台上的姚老师,没有发现异常。姚老师一如平时,讲课时目光对着天花板,基本不看下面的学生。提问和布置作业也一样,间或对他们匆匆一瞥,给人感觉她整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上课只是偶尔的游离。后来才知道,姚老师近视很厉害,但不喜欢戴眼镜。
  郑天赐。姚老师突然点他的名,吓了他一跳。其实不过是例行公事,叫他认真检查作业,收齐了送她办公桌上。更多的时候她连这几句也懒得说,这么多年,都习惯了。但这次对郑天赐意义不同,姚老师例行公事的态度,一下子解开了他大半的心结。很快两天过去了,看起来一切如常,虽然都知道宋小棋请了病假,但没人知道真正的原因。周三上午最后一节课是思想品德,兼课的姚老师有事改为自习。同学们都在班长梁光辉的监督下做作业,郑天赐假装上厕所跑了出来。他转到学校后面的桃林,沿着一条几乎干枯的小河道往里走,隐身在一丛芦苇后面抽烟。这里十分僻静,厚厚的苇棵完全遮住了学校,自成一方天地。脚下已被踏出一片平地,给人感觉像是某种聚会的场所。
  郑天赐的目光虚虚地眺向远处的某个地方,显得迷茫而空洞。他粗糙而细瘦的指头夹着一根纸烟,半天才放到唇边笨拙地吸上一口。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细微的窸窣声,回头看又是戴伟,他眉头皱起来。这两天天赐特别讨厌看见戴伟,可偏偏总看见他。天赐觉得戴伟能窥破他的心思,这让他心里发慌。戴伟又近前几步,弯着腰,一脸讨好地说,你明天下课去玩游戏吗?天赐的表情松弛了一些,目光却又犀利成了铁丝,硬硬地戳了戴伟一眼,不早告诉你了吗,这星期不去,我有事。戴伟一脸茫然,眨了眨眼说,不好意思我忘了,那我明天不骑摩托车。戴伟走后,天赐狠吸了几口烟,把烟屁股丢在泥地里,使劲拍了拍手,像是要拍掉什么脏东西。他又环顾了一下周围,感觉小腹那里隐隐有了情况,就下意识往桃林深处走了几步,边走边扯裤子拉链。突然意识到什么,他赶紧收住脚步,转了个方向钻到几棵桃树中间。刚才那地方有个废弃的土井,村里人叫它知青井,说是四十多年前有个南京知青,因为吃不饱总在村里偷鸡,被村民打死后扔在井里。天赐每到这里都会避开知青井,也不是害怕,就是有点儿不舒服。
  撒完尿,天赐浑身一抖舒坦多了。他发现眼前的桃枝已经鼓起粒粒细小的苞蕾,毕竟是春天了,桃花快开了。一想到桃花遍野的景象,他的心情便好了许多。回学校的路上,他的脚步变得有力而霸气,一如平时。


  在县城与雁山矿之间有一座石头山,就是雁山。山不高也不大,状如飞雁,像是太累了,再也飞不动,以疲惫的姿势匍匐在淮北大平原的一个角落里。山脚下稀稀拉拉依偎着几个小村庄,郑岗子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房子陈旧破败,分布杂乱无章,唯一的亮点是一条村村通水泥路穿村而过,就像一根旗杆挑起一面满是破洞的旗子。村里有上百户人家,不少青壮年男子在矿上上班,还有一部分在县城或更远的地方打工,留在家里的,除了老弱病残,就是鸡鸭鹅兔猫狗之类的小动物。天赐最喜招惹那些小动物,追着它们踢打嬉闹是他每天必演的剧目。如果村子里什么地方突然鸡飞狗跳,就会有村民说肯定又是天赐,这个小狗日的,有人生无人管。
  郑天赐当然有人管,他只是不喜欢待在家里。奶奶在院子里干活儿,搓玉米粒,穿辣椒串,洗脏衣服和各种蔬菜。奶奶不说话,一说话就骂人,有时候是骂躺在里屋床上的爷爷,有时候是骂外出打工的爸爸,或不知去向的妈妈,更多的时候不知在骂谁。他讨厌奶奶骂人,就趁着她不注意往外跑,在外面玩耍或闯祸,然后被奶奶揪回来,根据闯祸的严重程度,一顿骂或一顿打。他还喜欢往邻居家跑,他最喜欢去东东家。东东家干净,更重要的是好吃的特别多。有时候不需要进去,就站在东东家门口看他家的大彩电,一看老半天。这样的日子糊里糊涂地过着,有一天东东爷爷问奶奶天赐几岁了,奶奶想了一会儿说七八岁了吧。东东爷爷说看着不像,那还不赶紧上学。天赐就上了学。報名那天奶奶带他去买书包,对着一大堆花花绿绿的书包问他喜欢哪一个,他凭感觉指了十多个,奶奶一个也没看上,最后买了他最不喜欢的那个。付钱的时候奶奶为一元钱跟人吵了一架,气得直哆嗦。临出门时卖书包的女人嘴里还不干不净,说真是个抠馊老妈子,给孙子买个质量最差的书包。   王庄小学坐落在王庄村口一片庄稼地里,距离郑岗子不到二里地。天赐每天跟着比他大两岁的东东去上学,感觉做梦似的,心里好欢喜。爷爷没生病的时候跟人合伙卖石头,用拉石头的破三轮载着他到村外玩过,有两三回吧,除此之外他不记得自己走出过郑岗子。因为上学比别的孩子晚了两三个月,他没有新课本,便找了几本高年级孩子用过的旧课本。天赐入学也是东东家人帮忙找学校交涉的。一年级班里有二十三个孩子,天赐个头最矮,又是新来的,就有人欺负他。推他一把,踢他一脚,抢走他的玩具或扯疼他的耳朵,他有时往同村熟悉的孩子身后躲,但同村的孩子也怕大王庄的,根本不敢保护他。后来他就反抗,跟他们打过几架,结果挨打更多。他们比奶奶打得重多了,经常给他身上留下一些青紫的痕迹。有一天放学他趴在学校附近小卖部的柜台上玩,东东过来买了几支棒棒糖,顺手送了他一支。那是一支肥大的棒棒糖,裹在花花绿绿的糖纸里,他从来没吃过。他急急忙忙剥糖纸的过程中,口水已经流出来了。刚想往嘴里送时,有人蹭了下他的胳膊,一看是经常欺负他的那个人。他俩对视了好一会儿,天赐心里越来越虚,最后败下阵来把棒棒糖给了他。从那以后天赐很长一段时间没挨打。
  天赐慢慢习惯了上学这件事。他个子长了,却依然是班里最矮最瘦的。东东在下学期快结束的时候转走了,据说转到县城去了,他的叔叔在县城当官。这对天赐来说是件大事,还有一件大事,二年级换了班主任。班主任姓姚,是个偏胖的中年妇女,皮肤蜡黄,乍一看像个普通村妇。她是大王庄人,民办教师。都说这个姚老师厉害,又是学校的老教师,教学经验丰富,好多二年级学生家长都为自己的孩子感到庆幸。第一节课天赐偷偷观察姚老师,姚老师看上去还算和蔼可亲,没有太啰唆,给学生发了语文算术两张试卷,要求半小时后交卷。同学们做卷子的时候她就伏在讲台前,低头看书本,或者直起身子走几步,表情淡然平和。收卷以后她简单介绍了自己和开课情况,以及各科任课老师,然后强调了课堂纪律,挨个儿点名认识了一遍。她的声音很好听,高而脆,但她说话时不看下面的学生,两眼盯着教室后墙上方,好像那里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她需要做一番研究。她的这个动作让大家放松了警惕,气氛松弛了许多。快下课时一个男同学不小心碰了桌子,弄出了很大的响动。天赐吓了一跳,本能地去看老师,老师正抬头张望,目光严厉,五官似乎都缩紧了,像变了个人。男同学低下头,恨不得钻到地缝里,教室里也迅速恢复平静,可老师什么都没有说。下课铃响了,老师说声下课,收拾了东西便很快走出教室,给人感觉有什么急事似的。
  一周以后某节语文课,铃声响的时候天赐还在厕所里。他手忙脚乱系着裤带往教室里跑,在教室门口与姚老师撞上了。他不敢看姚老师,低头往教室里钻,被姚老师一把抓住了胳膊。他的心怦怦乱跳,狼狈地看着姚老师。姚老师像是在想他的名字,过了几秒钟才说,你,去我办公室把我的茶杯拿来。天赐转身欲走,姚老师又说还有桌上一张纸也拿来。姚老师和颜悦色,天赐心里不免有点儿意外和激动,想起刚才姚老师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不知怎么的,他就说了句老师我叫郑天赐,说完转身跑向办公室。天赐在姚老师乱糟糟的桌子上看到了那张纸,是上次考试的分数统计,第一名梁光辉,97分,第二名王娜娜,96分,他跳过几个人找到自己的名字,85分,第六名……其余都是80分以下。他的心又怦怦跳起来,那是他上学以来最好的成绩。他走到办公室门口发现老师的杯子里只有半杯水,又回去把水倒满。
  就在那堂课上,姚老师公布了班干部的名单,还特别说明是依据考试成绩和平时的表现。班长梁光辉,学习委员王娜娜。全班同学分设三个小组,考试第三、四名的同学分别担任第一、二组的组长,姚老师的目光滑向第五名,那是个胖乎乎的女同学。天赐低下头,他比第五名差一分,组长肯定当不上了。之后他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第三组组长郑天赐,是姚老师清脆的声音。他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抬头看姚老师,姚老师没看他,也没看其他人,正习惯性地盯住后墙上方某处,抑扬顿挫地说着,小组长的任务是协助班长和学习委员搞好班级各项工作,具体负责收缴各科作业,检查完成情况。


  那个女人就坐在门口的石凳上,脖子上围着一条粉红纱巾。她姿势优美地抱着双膝,笑眯眯地看着他。她站起来,蹲在他身边,一股温热的气流从她身上发散出来,暖暖地拥着他。她伸出手,他也伸出手,眼看两只手就要握住了,他突然跌了一跤。
  天赐趴在饭桌上睡着了,醒来时看见胳膊上被压出一块红印子,旁边还有一小摊口水。他茫然四顾,好一会儿才确认刚才是做梦了,梦里看见了妈妈。在他的记忆里,妈妈一直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从他记事起,妈妈就只是奶奶嘴巴里一个丑陋的词汇,奶奶说,那个骚女人,天赐就知道她在数落妈妈。奶奶数落妈妈是有套路的,狠心——扔下孩子不管,自私——自己找男人享受去了,然后开始骂爸爸,说他是窝囊废,管不住自己的女人。无论是谁提到妈妈,奶奶都会发作一通。没人回避他这个懵懵懂懂的孩子,所以他也断断续续听过邻居和村人的议论。各种说法,大致是,多年前爸爸妈妈结婚后出去打工,每次回家不是吵架,就是闹离婚。姐姐出生后爸妈短暂和好,妈妈在家过了两年,直到天赐出生。然后又出了问题,说是一个南方男人来找妈妈,被爸爸发现。两人再闹,终于分手,妈妈带走了姐姐,爸爸也离开了家乡,天赐被丢给奶奶。
  天赐恨过妈妈,但也想妈妈。天赐懂事后听说妈妈来看过他,但奶奶和爸爸不准,想方设法阻止了她。他想妈妈,但他不敢说,怕奶奶骂。有一年东东妈妈叫他去参加东东的生日宴,把他拉到里屋叫他接电话,说是妈妈打给他的。手机信号不好,断断续续。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忽高忽低,叫着他的名字说了好多话。他一声不吭,因为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但他记住了她最后反复说的一句话——天赐你长大后来南方找妈妈,这里可好了,一点儿都不冷,一年四季都是花。
  可是后来妈妈再也没有了音信,妈妈的娘家人还来打探过。邻居說妈妈失踪了,奶奶说妈妈死了。天赐不信,一点儿都不信,因为他耳朵里还常常响起妈妈让他去南方的声音。那以后他就经常梦到妈妈,在梦里妈妈特别好看,一醒来他就会忘了妈妈的模样。但在他心里妈妈与奶奶嘴里那个骚女人不是一个人,妈妈是花海里的仙女,就像挂历上画的那样美。   天赐后悔咒奶奶生病了,看着刚刚病愈的奶奶又开始不停地操劳,他觉得心里不好受。一不好受他就喜欢往自家的桃园里跑,在密集的桃树间穿梭,在心里跟它们聊天,小声给它们加油鼓劲,慢慢心里就舒坦多了。那天他给桃林鼓劲的时候多说了两句,他指着它们说,你,你,还有你,都听着,我要跟你们一起加油,长高长壮,好好上学,长大挣好多钱,让奶奶像东东奶奶一样,天天坐门口晒太阳,啥活都不用干。然后,我还要去南方找妈妈……


  四年级一开学又转走了三个学生,现在班里还有十四名学生。
  郑岗子东距雁山煤矿三公里的样子,距县城有六七公里。煤矿小学自然比王庄小学条件好得多,家里有电动三轮等交通工具,又有家长可以接送的学生不少转到了煤矿小学。县城的小学比煤矿小学更优越,但距离太远,也不接受农村学生。但近几年县城城区扩张很快,一个个漂亮的住宅小区拔地而起,一点点儿往东边延伸。据说一个叫温哥华城的高档小区距大王庄也只有三里地了,那里还建了一所漂亮的小学。有个别家庭条件好有门路的学生,已经转到温哥华城小学了。天赐当然哪里也去不成,只能等王庄小学撤销的时候,由政府安排并入哪里上学。
  姚老师望着教室里稀稀拉拉的学生,眉头紧锁。与学生一样,王庄小学的教师也在一点点流失。随着生源的减少,学校早晚要被撤销,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有活动能力的教师都陆续调走了,却招不来新的教师补充,只好找民办教师。现在王庄小学只有一个公办教师,而且每个教师要兼好几门课,工作量比原来加大了。姚老师除了带四年级语文,是跟班走的班主任,还兼着五年级算术,三、四年级的思想品德。她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头痛、失眠、烦躁。老蒋现在不光叫她更年期,还动不动骂她神经病。家庭里也各种麻烦不断,姚老师经常处在烦恼中,记忆减退,心绪不宁。郑天赐不了解姚老师的家事,只觉得她越来越喜怒无常。高兴了什么都好,不高兴了会突发无名火,叫人防不胜防。面对姚老师的时候,同学们都有点儿战战兢兢。只有郑天赐不那么怕姚老师,他感觉得到,姚老师越来越依赖他的帮助,特别是作业和背书这一块,她基本放手了。姚老师不仅让他收作业,还让他检查作业完成情况。有时候天赐收齐了作业交给她,她看都不看就交给他发下去。背书也一样,天赐说都会背了,她一般就不会再查。她规定,不做作业不会背书的同学上课不许坐,要去黑板两边靠墙罚站,站满一节课。开始一段时间几乎天天有人罚站,后来慢慢减少。比如宋小棋和另外两三个同学,经常给天赐塞一些小零食,他不好意思太严格,就对他们宽松点儿,作业和背书完成质量差些也不会汇报给姚老师。
  有一天,姚老师心情又不好,脸色阴得像要下雨一样。碰巧那天有个男同学作业没完成又不会背书,还说了一堆不够过硬的理由。姚老师一生气抓起讲台下面废弃的扫帚杆,狠狠抽了他几下。那男同学抱着头不敢吭声了。姚老师还不解气,把扫帚杆使劲往地下一掼,尖声说,郑天赐,再有作业做不好,背书背不出的,给我狠打。
  总有不记打的人。两个星期后,一个叫赵桂林的男同学又以身试法了,他的作业没完成。天赐想起姚老师的话,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就去请示姚老师。姚老师正高高兴兴地与一个老师在聊天,听了天赐的话后立马拉下脸说,不是说过了吗,打。顿了一下,回头补充道,打屁股十下。天賜得令,回到教室里传达,同学们各种反应,有吃惊的、有害怕的、有兴奋的,也有等着看热闹的。天赐知道老师的话必须执行,没有退路。他硬着头皮做出强硬的架势,板起脸来,让赵桂林趴在后排一张课桌上,拿来上次姚老师打人的扫帚杆,对着赵桂林的屁股敲了十下。他打得不算重,也不算轻。因为他不敢打得太重,又不敢打得太轻。天气已经热了,衣服穿得比较薄,赵桂林哭了。天赐打完后一抬头,见姚老师站在讲台上。围观的同学赶紧回座位。姚老师只说了一句,下次再打放学后到学校后面打,别影响上课。然后她开始讲课,脸上风平浪静。
  头一回打人,天赐有点儿紧张,小心脏跳得有点儿快,上了一会儿课才慢慢平复下来。他还隐隐有点儿不安。赵桂林的事本来可以不上报的,他作业已经完成了大半,抓紧时间补一补就行了,但想到赵桂林平时对自己比较疏远,好像不太在乎自己,心里早有不满。但天赐没想到姚老师真的让他打。天赐有点儿怕赵桂林报复自己,一整天都不太敢直视他。看着赵桂林因屁股疼难看的走姿,天赐有点儿后悔,但第二天他就释怀了,赵桂林到底和他打了照面,赵桂林的眼睛里没有仇恨,只有羞愧的闪躲,像是做了对不起天赐的事。原来自己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天赐想,是啊,我是执行老师的命令,所以没错。从挨打那天开始,赵桂林彻底改变了对天赐的态度,眼神儿恭顺了许多。别的同学对他也一样,胆小的同学还多了几分惧怕。也有个别刺儿头,只是那刺儿不再扎得人肉疼,变成了虚张声势的软刺儿。就在那之后不久,戴伟转到了班里。
  戴伟是个另类。他家就住大王庄,父亲是个包工头,几年前与他母亲离了婚,又结婚生子住到了城里。他跟着母亲生活,父亲平常不太关心他,只是每月给他们母子足够的生活费。戴伟已经十六岁了,据说他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一病几年,入学就耽误了几年。他长得又高又胖,脑子却有点儿迟钝,成绩算比较差的。他原来在煤矿小学上学,由母亲开电动三轮接送。去年他母亲的膝盖得了滑膜炎,不能接送了,父亲又不愿接收他,看他也读不进去书,不过混个毕业证,就把他转回王庄来了。
  戴伟很快感觉出天赐举足轻重的地位,但他看天赐的目光颇有点儿不以为然,有点儿不服气的意思。矮小不起眼的郑天赐,用细瘦的脏兮兮的手指抓着戴伟的作业本,指指点点。你又不是老师,凭什么?当天赐以生硬的口吻要求他把漏掉的问题尽快补上,把生疏的课文尽快背熟时,他冷眼俯视着天赐,没搭理就转身走掉了,还故意把天赐撞了个趔趄。
  下午放学以后,戴伟被几个同学叫到学校后面的桃树林。他问干吗,同学说是姚老师安排的。在一棵碗口粗的桃树前,他被要求趴在弯曲的树干上。听说是姚老师安排的,他满心疑虑却还是照办了。因为他个子偏高,屁股撅起也高,两手要抱紧树身才能趴稳当。突然,他的屁股上挨了重重一击。他嗷的一声弹了起来,回头见五六个男同学站在身后,虎视眈眈地看着他,其中一个手里拿着一根擀面杖粗细的桃木棍。旁边稍远的地方,郑天赐抱肘站着,悠闲地踱着步。戴伟蒙了。拿棍子的同学以学雷锋做好事的口气解释,你作业没完成,姚老师规定要打十下屁股。戴伟瞪圆了眼睛,脸涨得通红,他不太相信,又不能不信。他抬手抓了抓头皮,短时间内想不出能保住尊严的招数,只好在几个同学的催促下重新趴在树干上。   现在班里除了天赐只剩下六男一女七个学生了。他们因各种原因留在这个即将消失的破学校里,像几根快要燃尽的蜡烛,在风里摇晃着小火苗,眼看就要熄灭了似的。据说他们很可能是最后一届毕业生。老师们上起课来明显没多少劲头,他们更关心的是学校的命运,自己的去向。郑天赐坐在戴伟的摩托后座上,看着眼前的树木纷纷掠过,心里有了一种令人不安的紧迫感。他的破自行车已经弃用,每天由戴伟接送他上下学。高大的戴伟就像他的保镖,不仅给他解决交通问题,还常常请他去街上吃饭,玩游戏,他俩像两个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但在“干活”这件事情上,天赐并没有对他网开一面,因为他是掏钱最爽快的一个,天赐不能放过他。再说了,做作业背书对戴伟来说是最大的痛苦,能得到免除或宽限他求之不得,破费一点儿他也觉得是划得来的买卖。戴伟傻乎乎的表情和做派让天赐感到安全,天赐喜欢逗戴伟,诈他的小秘密取乐。比如有两次戴伟单独上街,没有找天赐,天赐知道后审了他几个来回就弄清楚了,他有“女朋友”了。那个女孩儿是王庄街上一个小店主的女儿,辍学后在家帮忙。戴伟不知怎么就喜欢上了她,动不动就去她家小店买零食,还带她坐摩托兜过风。
  就是在说这件事的时候,戴伟嘴巴一秃噜,把赵桂林去街上找姚老师告状的事说了出来。因为那天女孩儿在街上看到过赵桂林和姚老师,在班里天赐也听说过。他只是听说,具体不详,但已经足够。现在,天赐至少知道了两点,一是他收钱的事被赵桂林告发了,二是姚老师没有听信赵桂林的话。回家后他想了很久,然后做出了决定。他私下找到赵桂林,说自己收钱也是为大家好,因为他要为大家担责任,否则挨打的会更多。还说这些钱他都存着,以后会为大家做事,对大家有好处。最后他让赵桂林替他收钱,每月月底上交到他这里。赵桂林的脑子转不过天赐,对天赐似是而非的道理,做不出更具说服力的判断,只好点头默认。此后,交钱的同学先给天赐报个数,再把钱交给赵桂林。月底如数收到钱后,天赐会抽出三五元辛苦费返给赵桂林。这么一倒手,天赐觉得自己安全多了,万一出事,他至少可以推给赵桂林一部分责任。
  刚开始,天赐把钱放在塑料袋里,然后学奶奶把钱塞到家里某些隐蔽的地方。后来他在邻居搬家后的废弃物里,找到一只破了口的小陶罐。他把零碎的钞票换成百元整钞,理平了十张一卷用纸包裹后放进陶罐。陶罐就放在他的书桌下面靠墙角的地方,周围堆着历年的旧课本和作业本。每放进一笔钱他都记在本子上,一旦放进去就不再取出来,他要等到达到心中预想的某个数目。他舍不得花那些钱,他有自己的打算,给奶奶治病,或作为路费去找妈妈。有时候这兩项用途会在他心里打架,都想抢先。一边是奶奶,一边是妈妈,他不好平衡。有一天他做梦自己的存款堆成了山,他潇洒地用手臂从中间一劈,一半送给奶奶治病,一半自己包裹好了与父亲一道坐上了高铁。高铁是一只金刚披挂的大马,一扬脖子就蹿到了半空。
  他知道钱还差得太多,他心里有点儿急躁。现在班里除了他只有七个同学,他通过各种手段和日常观察,了解了每一个同学的家庭经济状况和生活状况。然后,他给他们预设了最终需要缴纳的数目,再努力把数目一点点变成实实在在的钞票。六年级开学以后他越来越焦虑,有时候他甚至直接跟同学要钱,都忘了与作业挂钩。他渐渐给同学们发出了这样的信号,作业可以不做,但“活”不能不干。好在现在的七个同学都不是强硬的人,包括梁光辉。他们越来越习惯了逆来顺受,习惯了拿钱换平安,而天赐则习惯了高高在上的感觉。现在,小小的班级就是他的王国,他就是国王。他越来越迷恋这种感觉,甚至害怕去想毕业的事情。
  郑天赐现在除了上课完成作业之外,满脑子想的都是班里的几个同学。除了被他紧紧抓住的戴伟,他又发现了一个有潜力的同学——宋小棋。宋小棋主要的特点是胆小,简直就是个男版的王娜娜。他也是王庄的,父母都在附近的电子元件厂,父亲在销售部门,母亲做工会宣传之类的工作。从宋小棋的表现看,他家算是小康之家。宋小棋不笨,但字写得不好,被姚老师当众批评过几次,说他的字像蚯蚓爬的。就这一条,天赐已经利用过好多次,借口看不懂给他作废掉。宋小棋也认同,交钱便能顺利通过,而且每次还总是一脸的羞愧。偶尔也有不甚爽快的时候,天赐就会把他叫到桃林里吓唬一通。他特别怕挨打,一说要惩罚就立马吓得小脸煞白,不出两天钱就交上来了。不过进入六年级后他像得了拖延症似的,屡屡要求缓时。天赐判断他不敢耍花招,应该确实是手头紧,直到有一天见他拿了一个新手机。
  学校不准带手机。班里只有戴伟有手机,有一次他把手机拿到学校差点儿被没收,就再不敢带了。天赐把宋小棋约到桃林里,宋小棋发誓说手机是过生日时姥姥送的,不小心摔坏了,准备拿去街上修理。顿了顿他又说修理费是小姨给的。他以前也炫耀过叔叔给他的压岁钱,一次就给五百元。从宋小棋的话里天赐听出了一个让他艳羡的事实,宋小棋家里有一堆亲人宠着他。宋小棋白皙的肤色和整洁的衣着,此刻都成了佐证,让天赐有了一种上当受骗的愤怒。天赐沉默了一会儿,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个空的小饮料瓶,在面前的树干上轻轻磕了几下,问道,还记得咱们上次说的话吗?宋小棋的神色愈加惊恐,僵硬地靠在树干上,看着天赐背过身拉开裤门,往空瓶里撒尿,然后把瓶子递给他。宋小棋抖着手把瓶口放在鼻子下,一股尿臊味让他差点儿吐出来,他赶紧背过脸去。天赐说,赶紧喝,不喝立马踹死你!僵持了一会儿,万般无奈的宋小棋闭眼喝了一小口,立刻翻肠倒肚地吐起来。再不麻利给钱,下次吃屎!宋小棋听见天赐的声音像刀子一样,刮着他的肠胃。


  宋小棋还是挨了打,但不是桃林里的惩罚,是他父母打的。一听到这个消息,天赐的心就颤了一下。天赐想起在桃林里与宋小棋的对话,那次他又没有乖乖“干活”,他说真没钱了。天赐望着他身上质地良好的运动衣,白皙的皮肤和他躲闪的目光,心里感觉有股恶气慢慢往上蹿。没钱你想办法啊!天赐听见自己冷冷的声音。那除非我去偷。宋小棋赌气说。那我就不管了。天赐的声音更冷地抛出来,然后转身离开了。说实话天赐心里是有一点儿不忍的,觉得自己逼得有点儿狠。但他知道不能软下来,一旦软下来,他怕好不容易构筑的威仪垮塌下来,再也收拾不起来。更何况平时性子绵软的宋小棋,最近说话也不那么驯顺,让他不舒服。   宋小棋真偷了吗?否则他父亲怎么会打他?他会告诉父母真相吗?天赐有点儿紧张,后来他发现是虚惊一场。几天后宋小棋来了,天赐没问他挨打的事,也没立刻逼他“干活”,只是警告他别乱说,不然找人打死他。宋小棋低眉顺眼地点点头说,我知道。
  几天后奶奶生病起不来床,天赐只好请了几天假。学校不定什么时候就解散了,现在老师对学生都不太上心,请假也不费劲。戴伟知道天赐请了假,专门去了趟天赐家,把自己正用着的旧手机给他用。但天赐还是没给戴伟好脸色,因为他也几个礼拜没去桃林“干活”了,说零钱都给他女朋友买东西用了,答应下周就补给天赐,因为周末他爸爸叫他去吃饭,肯定会给他一笔钱。天赐知道戴伟不会说谎,只好等下周。
  说不清奶奶得了啥病,她头晕、胸闷、腰疼、腿软,站不起来,饭也吃不下。请卫生所的医生来看了,医生说奶奶可能有好几种病,主要是心脏不好。医生劝奶奶去医院,奶奶不去,说躺几天就好了。医生让天赐跟着去开了几种药,花了一百多元,回家落奶奶一堆埋怨。天赐每天守着奶奶,扶她起床,烧最简单的饭菜。
  天赐看着床上脸色蜡黄的奶奶,目光一次次掠过他书桌下的储钱罐。他在心里跟自己打架,要不要拿出来给奶奶看病。他记得医生说奶奶的病也要做支架,至少得好几万,他的钱根本不够。再说,怎么向奶奶解释。奶奶这两天似乎好一些了,还是等等吧。奶奶不让他告诉爸爸,但他还是避开奶奶,用戴伟的手机给爸爸打了电话。爸爸说他太忙回不来,叫他好好照顾奶奶。爸爸没提钱的事,却问了拆迁的事。天赐把自己知道的大致说了一遍。赔偿方案基本定下来了,房子不论面积论人口,每人三十平方米。这样他们家只能分到一套九十平方米的房子。家里那几亩地赔偿也有限,桃树每亩只赔五十棵,栽的再多都没用,白白搭了钱花了工夫。奶奶一提这事就生气,村民都特别失望,觉得不划算,一回回上访,闹腾了大半年终于弄明白,塌陷区赔偿主体是雁山煤矿,不是政府和开发商。再说最近煤炭行業不景气,政府也没办法。所以闹腾没用,当钉子户也没意义,总不能永远住在危房里,拿人命开玩笑。
  用奶奶的话说,命贱好养活,她又能动了。周一早上,奶奶歪歪倒倒地给天赐做了早饭,催他吃了赶紧去上学。天气很好,阳光暖融融地敷在皮肤上,给人久违的春天的慵懒。戴伟昨晚给天赐打电话说他在县城爸爸家里,来不及到郑岗子接天赐,叫他自己去学校。好几天没出门了,一出村天赐就有一种舒爽的感觉。地里的麦苗长势喜人,绿得耀眼。迎春花和一些不知名的小花点缀在路边,泥土的气息混合着庄稼的青气,沁入肺腑让人陶醉。放眼远望,天赐惊住了,一片片红霞落下天际,仿佛一夜之间,桃花全开了。他激动起来,拔腿往学校跑去。
  这是最美的季节,学校被粉色的桃林包围了。天赐觉得老师和学生都很有神采,与他一样愉快。其实和往常一样。当他走进教室的时候,班里的轻松气氛陡然一变,但他没有察觉,仍然一脸的兴致。坐在他右后方的戴伟低着头,埋在打开的语文课本里,没有像平时那样,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于是他主动叫了一声戴伟。戴伟抬头看看他,表情有些怪异,不像平时那样没心没肺的热情洋溢,脸上的线条呈现出少有的扭捏和尴尬。几分钟以后,戴伟过来在他耳边小声说,钱我爸给了,但又被大妞借了,不过,她下午就还。大妞是戴伟的女朋友。天赐仿佛一下子被拉回真实的世界,他的表情有点儿僵,没说话。
  桃花的香气一股股随风飘进教室,像春天的小手撩拨着人的心。天赐的表情又恢复了平时的冷硬,实际上还有点儿心不在焉。窗外的小路上有穿婚纱的男女在拍照,上午一对高瘦的,下午一对矮胖的,惹得同学们忍不住去偷看。时间过得比平时快。放学以后,天赐又习惯性地转到后面的桃林。他好像把“干活”的事忘了,深深吸吮着桃林里清甜的空气,慢慢往深处走。到了那棵歪脖子树前,他也没有停步,继续走着。他走到一个桃花艳而密的小坡地上,抬眼看见了知青井。
  他听说了关于知青井的另一个说法,就在他照顾奶奶的那几天。他第二次去卫生所给奶奶拿药时,几个村民在那里聊得热火朝天,他们说到了知青井。其中一个当过大队干部的老人说,那个南京知青并没有被打死,半夜醒来爬到了公路上,后来他搭车走了,回了南京。那一年知青下放已经到了尾声,他再没回来。但他的父母来了一趟,都以为他们是来报案抓人的,但他们说不打算追究了。记得他们很儒雅,知识分子模样,说他们的孩子身体没有大碍,养养就好了。他们还感谢那几个村民下手不重,给他们的儿子留了条活命。他们还代儿子向村民道歉,说给村民添麻烦了。有些话天赐听得懵懵懂懂,但离开卫生所的时候他感觉很轻松,像是终于解开了一道数学难题。
  不知什么时候戴伟站在了天赐身后,又高又壮像只大黑熊,天赐一回头吓了一跳。戴伟挠着头说大妞有事不来了。天赐想起戴伟好几周没有“干活”了,这对戴伟来说是件反常的事,他一直是最主动最听话最痛快的,就像天赐的主心骨,几乎是他在支撑着天赐做这件事的信心,他让天赐觉得一切都是自然的合理的。他花钱,从此不再遭受背诵和写作业的痛苦,天经地义。他无意中支撑起天赐精神世界的一部分,最重要的那部分。现在,他松松垮垮地站在天赐面前,五官难为情地皱成一团。天赐习惯性地瞪了戴伟一眼,戴伟不说话。又对峙了一会儿,戴伟还是不说话。天赐觉得不对劲,认真地看了看戴伟。戴伟的脸阴沉沉的,两眼死死地盯着面前的树干,树干上有一只不知名的小虫子,在他的视野里蠢蠢欲动。
  天赐没有在戴伟的脸上看见丝毫的难为情,真是奇怪。天赐该厉声质问他,然后,给他应有的惩罚。可是天赐自己的思路也偏离了轨道,不知是不是满眼的桃花改变了他的心境。他脑子里已经放弃了质问和惩罚,他转身往桃林深处走去。他径直走到知青井附近,心里的别扭已经荡然无存。他轻松而愉快地穿梭在桃林里。天色不知不觉暗了下来,他还不想马上离开,便在河边一处干爽的空地上坐了下来。他用右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和打火机,点燃了,慢慢抽起来。
  戴伟的精神还高度集中在同一个地方,树干上的那只小虫子,灰黑色,很难看。戴伟觉得,树干上的那些坑坑洼洼都与这些丑陋的虫子有关。他突然伸手,用他强有力的手指把虫子捏死了。一抬头天赐已经走了,他马上跟过去。天赐在桃林间穿行着,他矮小、单薄,走路时头往右偏,步子大而有力,给人固执霸道的感觉。淡淡的暮色里,桃花如粉色的烟雾在枝头缭绕。戴伟的眼前现出一幕幕场景,桃林里来来去去的同学,各种惩罚同学的情景,棍棒击打屁股的疼痛,某个同学的眼泪,一张张花花绿绿的钞票……每一个画面里都有天赐霸道的身影,冷酷的眼神。这个坏蛋!他想,大坏蛋!他脑子里突然现出大妞可爱的模样。对了,他把天赐的事告诉了大妞,大妞说天赐是个坏蛋,让他不要再给天赐钱,所以他不会再给天赐钱。可是天赐会惩罚他。一想到自己趴在歪脖子树上,他的屁股就隐隐作痛。怎么办?这个问题今天必须解决,否则就来不及了。
  从后面看,岔开两腿坐在河边抽烟的天赐,姿势像只丑陋的螃蟹,又像刚才被他捏死的那只黑虫子。天赐肯定在等他交钱,他已经交给天赐那么多钱。他不会再把钱给天赐,他会把钱交给大妞。他会与大妞结婚,就像今天看到的那些男女,在桃林里拍漂亮的婚纱照。戴伟像一头困兽,围着一棵桃树转圈,地上松松的土层和小草被他踩得一片狼藉。他的脚步越来越混乱不堪,就像他的思绪。最后,他从桃树下拿起一块废旧的砖头,慢慢向喷云吐雾的郑天赐靠近,砸向他……
  黄昏轻纱般笼罩着大地,成片成片的桃花、麦苗、油菜花,红的、绿的、黄的,一直铺向天边。越来越浓郁的芳香和生机勃勃的青气随风吹送,冲淡了房前屋后角角落落里的腐臭,还有血腥,然后漫过乡野、村落,漫过霓虹闪闪的街道,弥散开去。一个美丽的季节轰轰烈烈地到来了。
  责任编辑 张小红
  文字编辑 李敏
  绘图 杜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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