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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劳永逸地解决所面临的问题,是人类的天性。依着这种天性,人类在方方面面上都设计了解决问题的终极方案。我们所知的历史,既无起点,亦无终点。这与天性所寻求的确定性正好相反。“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于是,各种完美的终极方案无论在设计之初是多么的信心满满,最终,在历史面前,都显得过于自负。
二
黑格尔是西方近代哲学史的终结者。这种终结,主要表现在他在逻辑上穷尽了近代哲学思路的几乎一切可能,建立起了一个空前但不知道是否绝后的哲学体系,从而使西方近代哲学需要进一步发展的时候,它必须要有新的思路,新的角度,甚至是新的世界观。
但黑格尔自己不这么看。在黑格尔看来,他终结的不是康德、费希特、谢林以来的德国古典哲学,也不是笛卡尔、休谟以来的西方近代哲学,而是整个的哲学。
西方哲学始于古希腊,从两千多年前开始,西方人就把人与外部的世界分开来看,就认为人的命运如何取决于人在多大程度上掌握了有关外部世界的知识。在西方,哲学一直在解决人如何认识世界从而把握命运的问题。到了近代,西方科学大发展,这让西方人在经历了千年的上帝统治后多少有些忘乎所以。人类的理性取代上帝成为新的迷信,但对理性本身的颂扬也带来了问题。比较典型的是以机械唯物论为代表的科学至上主义的情绪。百科全书学派的拉美特利的作品《人是机器》正是这种情绪的表达。理性赶走了上帝,却也同时消解了人类自己存在的意义。人类认识世界的水平提高了,但把握命运的水平却没有提高,甚至把握命运这个命题本身也成了新的问题。
学术上的德国古典哲学始于康德。康德试图总结西方近代哲学,调和唯理论与经验论。康德提出了他称之为“哥白尼式的革命”的认识论上的转变,将“观念符合对象”转变为“对象符合观念”,在高举理性大旗的前提下,试图解决知识可靠性与人的自由的矛盾。康德所提供的具体的工具,是著名的三大批判。循着康德的思路,费希特、谢林继续在唯心主义的大道上开拓。
黑格尔批判地继承了康德、费希特、谢林等人的思想,并从古希腊和近代西方哲学那里获取养分,建立起了自己的哲学体系。
黑格尔的哲学体系庞大,不是寥寥数语就可以讲清楚的,好在这并不是本文的目的。在这里,我们需要知道的只是,黑格尔的哲学,内容涉及主体论、认识论、美学、历史哲学、文学艺术等各个门类,是一个几乎包罗万象的封闭而庞大的体系。它试图将人类的一切方面都纳入哲学体系之中,是典型的认为哲学是科学之科学的观念的代表。黑格尔声称上帝在创造世界之前对世界就有一个很好的规划,以此为前提,以他称之为逻辑学的东西为工具,以绝对精神为统率,他建立起了自己的哲学体系。黑格尔认为,他的哲学的可靠性源于他的逻辑学,而人类的自由则被他解释为来源于辩证法,这样,知识的可靠性与人的自由问题在黑格尔看来就得到了解决。如果事情仅仅到此为止,黑格尔还不失是一个聪明人,但他又向前迈进了一步。黑格尔按照自己的理论,削足适履地重新解读了哲学发展的历程。在黑格尔看来,哲学在理念上发展的次序与在时间上出现的次序是一致的,古希腊哲学、中世纪基督教哲学、西方近代以来的哲学,都是哲学发展史上从低级到高级发展阶段上的一个环节,其分别对应本体论、本质论、概念论等。根据黑格尔自己所理解的进化论的观念,他认为,出现越早的哲学,越简单越贫乏,出现越晚的哲学,越复杂越全面,“在最新的哲学里所把握着的和所发挥出来的理念将是最发展、最丰富、最深邃的”。同时,为了提高说服力,黑格尔声称,这样的过程不是哲学家个人天才行为的结果,而是受绝对精神支配的结果,个人无法改变。黑格尔进一步提出,在这个由低级向高级发展的过程中,哲学不是没有终点的,而在哲学的终极状态,一个更伟大的提供了最后的最完美哲学体系的哲学家正在那里等着人们崇拜,这个人正是黑格尔本人。
伏尔泰曾批评笛卡尔说,笛卡尔结束了一种谬误,却又取而代之以自己的谬误。正像伏尔泰批评笛卡尔所说的那样,黑格尔否定了前人理论所带来的迷信,却又代之以自己的迷信。黑格尔在他的哲学大厦落成之日,宣称自己的哲学大厦是最后的终极的不可能再发展的哲学。从这一刻起,黑格尔从一个伟人堕落成了一个庸人。
黑格尔认为哲学的问题已全部包含于自己的体系之中,被自己一劳永逸地解决了,但实际上,他自己也不过就是哲学史中的一个环节而已。黑格尔号称他认识到了绝对真理,因此哲学可以终结了,人将在把握真理的前提下获得自由,但实际上,辩证法的内核里裹着的,是让历史无法发展的保守思想。黑格尔信誓旦旦,但他的终极愿望却事与愿违。黑格尔的哲学大厦倒塌的速度并不比其建立的速度更慢。在其死后不久,费尔巴哈一炮将黑格尔掀翻在地。费尔巴哈的炮弹由两部分组成,一个是唯物主义,一个是感性。黑格尔严密逻辑的背后,是哲学的停滞和感性的缺失。而这两点,无论对哲学本身还是对人类而言,都是重要而不可忽视的。在费尔巴哈之后,马克思,克尔凯郭尔,叔本华都从批判黑格尔开始走上了崭新的哲学道路。而另一部分人则完全忽视了黑格尔的存在,另起炉灶,在黑格尔的终极哲学之外,建立了完全不同于黑格尔的哲学。在黑格尔之后,西方出现了辩证唯物主义、非理性主义、实用主义等等哲学潮流。在克尔凯郭尔、叔本华和尼采等人的努力下,西方哲学不仅没有终结,反而走上了另一条康庄大道,这条道路在中国的学术界叫做“现代西方哲学”。身处现代西方哲学史中的哲学家们,不再醉心于终极理论的建构,而是谦虚地开垦着自己的那一片哲学领地,终极理论不仅不是哲学家们梦寐以求的目标,相反,倒成了一场恶梦。
三
类似的终极论的破产也出现在经典物理学向现代物理学的转变过程中。
经典物理学完成于西方近代,牛顿是经典物理学中最为耀眼的那颗星。牛顿一生成就卓著,他发现了太阳光谱,发明了反射式望远镜,和莱布尼兹几乎在同时各自独立发明了微积分,哥俩还专门为争夺发明权打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当然,牛顿最为著名的理论还是他的力学三大定律和万有引力定律。在牛顿理论的指引下,经典物理学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牛顿力学显示了强大的威力。十九世纪末,以牛顿经典力学为基础,物理学统一了光学、电学、声学、热力学等学科,解释了人们用肉眼和显微镜及望远镜等所能观测到的几乎一切物理现象。更为重要的是,牛顿力学还启示了其他学科。在牛顿力学之外,同为当时物理学三大支柱的麦克斯韦电磁理论、统计热力学也以牛顿力学为样板建立起来。科学统一于物理学,物理学统一于牛顿力学,这是人们普遍的认识。看着一个又一个自然现象被完美地解释,人们普遍感到经典物理学已经完美无缺,物理学已经走到了它的尽头,甚至科学也走入了它的终极状态,如果还真的有什么事情可做的话,不过就是再将一些常数更加的精确话而已。只要将生物现象还原成牛顿力学的模型,生物的本质问题的解决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量子理论的奠基人普朗克年轻时曾对他的老师表达了他将从事物理学研究的强烈愿望,他的老师对普朗克的表白不以为然,告诉他说物理学已是一门完成了的科学,并不无忧虑地告诫这位颇有天份的学生说:“将一生都献给物理学,实在是太可惜了。” 但事实上,经典物理学在一些问题、领域的偶尔失手并不都是由于忽视,而是由于根本就无法解释。
1900年的某天,提出原子布丁模型理论的英国物理学家开尔文在一次科学集会上发言说,物理大厦这座宏伟的建筑已经落成,剩下的就是一些修饰工作了。信心十足之余,他也不无忧虑地说,经典物理学的晴朗的天空中还有两片乌云没有被驱散,一片是光的波动理论,一片是关于热力学中的紫外灾害佯谬。
让开尔文没有想到的是,正是这两片乌云开创了物理学的新纪元,相应的,也开创了科学的新纪元。前一片乌云,导致了现代物理学的相对论的诞生,后一片乌云,导致了现代物理学的量子理论的诞生。
就在开尔文宣布物理大厦已经落成的当年,普朗克提出了自己的“量子”概念,宣告了作为现代物理学支柱之一的量子论的诞生。经典物理学一直认为能量是连续的,即“自然界无跳跃”,普朗克冲破了传统物理学的观念束缚,解决了紫外灾害佯谬的问题。尽管普朗克本人在这个问题上有所反复,但其后在爱因斯坦、玻尔等人的努力下,量子论逐步发展成为量子力学,超越了经典物理学观念的量子理论逐步建立了起来。
就在普朗克提出量子概念五年后,另一个挑战经典物理学地位的理论以比量子理论更快的速度,被瑞士伯尔尼专利局的一个小公务员建立起来。这个理论叫狭义相对论,这个小公务员叫爱因斯坦。十一年后,广义相对论也被建立起来。相对论极大挑战了经典物理学的时间和空间概念,时空不再像经典物理学所理解的那样是割裂的,绝对的,而是联系的,可变的。
此时,支撑经典物理学大厦的那些曾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的观念彻底动摇了,终极论破产了,曾被人认为是完美无缺的经典的牛顿力学,让位于更加普适的新的物理学理论,物理学脱胎换骨,走向了现代物理学的广阔天地。
四
对于终极的爱好,还不仅限于哲学或科学界。黑格尔的若干同乡和邻居都曾经在十九世纪信誓旦旦地提出过关于社会和经济的若干终极理论。其中有些理论对于今天的中国人来说并不算陌生。近些年,对中国人来说,比较惹人关注的则是美国人福山的历史终结论。1989年福山在《国家利益》杂志第十六期上发表了《历史的终结》一文。该文称,冷战结束以后,西方国家所实行的政治体制已经超越了历史和意识形态矛盾,达到了一种无上的完美境界,“自由民主制度也许是人类意识形态发展的终点和人类最后一种统治形式”,这之后,“所有真正的大问题都已经得到了解决”,构成历史的最基本的原则和制度已不具有任何改进或变革的可能性与必要性,除了西方国家所实行的现代自由民主制,人类社会没有别的进化可能,历史到此就终结了。
福山的终极理论一出,就在美国国内引起了激烈的争论,随后,这种争论扩展到西方社会,进而是东方社会。对于中国这样一个迷信线性历史发展观且尚处于发展中的国家来说,这种理论无疑具有某种指示或暗示作用。
鉴于争论的激烈,数年后,福山将自己的作品升级成一部名为《历史的终结与最后的人》的专著,回应了那些年的反馈意见,重复并深化了自己的观点。尽管他自己认为这本书的创新之处颇多,但实际上核心内容没有什么变化。
其实,对于人类理想社会的描述或设计,自从人类有文字记载以来,都从来没有停止过,无论东方还是西方,无论是有宗教背景还是无宗教背景,莫不如是。相比于这些理论,福山的理论显得粗糙而简陋,可能更接近于波普尔所说的“准理论”。美国实行比较严格的学术书和畅销书的分类,福山的作品较之罗尔斯、奥克肖特等人的作品显然更情绪得多,缺少更深刻的学理,根本就不是一个水平上的。在一定意义上,福山的书与其说是学术书中的畅销书,不如说是畅销书中的学术书。但福山的理论也有它的优势,那就是它的实证部分。放眼望去,有西方文明国家的现成的成功经验,又有其他国家对西方文明国家的文化自残式的不遗余力的学习,一切似乎也在按着福山所认为的那样在发展。但事实上,大凡世界上对人类历史发展有过重大贡献的政治理论,无论是“大同理想”还是“社会契约”,都不是建立在实证的基础上的。相比较而言,福山的理论没模没样,与其说是一种理论,不如说是对现存情况的一种乐观的情绪表达。福山的理论并没有建构什么,也并没有告诉人们未来应该如何去做,他的理论是对现存状态的一种维护,是对当下自我存在合理性(更为时髦和更显得具理性精神的说法应该是合法性)的一种迫不及待的自我肯定。
这篇文章就在即将开始论证的地方结束了。时至今日,人类历史上一切象模象样的号称终极的理论似乎都无一例外的破产了。的确,将历史的时针向前拨,让哥白尼向红衣主教们宣讲日心说,让爱因斯坦告诉牛顿时空是可以弯曲的,是要遭受千夫所指的。实际上,如果我们放宽历史的视野审视历史,就会发现,当我们每每在谈论终极状态的时候,往往不是历史真的终结了,而是我们的创造力枯竭了。创造力最为枯竭的时候,往往是我们最为自负的时候。哲学家和科学家已经学会了谦虚,只有政治学家还在狂妄自大。尽管挑战那些被认为是不证自明的常识观念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但我仍然要说,当今文明国家的制度是否是一种终极的状态,对此我仍持谨慎的怀疑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