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陆庆屹说:“我不是纪录片导演,拍纪录片只是一个偶然,我就是特别喜欢我爸妈,就想去拍他们。《四个春天》是给我父母的礼物,我做到了,票房什么的都是捡来的。”
2019年,《四个春天》火了,火了的还有导演陆庆屹。
片中日常朴素的乐观,那开石破土无所不能的勤慧,那有歌有笑的庸常生活,能拥抱幸福也能接纳悲伤的生活态度,感动了许多人。只是平凡的生活记录,朴实无华,却那样深的走进内心。是的,生活本自带旋律:散步放歌、山井田埂;生老病死、丧葬祭祖。每一个画面都实实在在,每一天的细碎积累了生活。他们用坚韧的生命力对抗日常平淡,以广阔的理解面对人生起伏悲欢。生活本身也是一部电影。陆庆屹把生活各色碎片一并拥抱,反复品味,他也在岁月中日渐温柔着。
只是想记录父母,他们太美了
2008年,陆庆屹为自己购置了一台摄影机,他在豆瓣建立了相册《回家》,他拍摄日常生活,写点随性文字,恬淡的生活让他拥有了几万粉丝。在豆瓣,陆庆屹是有名的“饭叔”,他在微博上倒是一直很安静,虽然很多大V为他这部片子打CALL,但是粉丝量也没破万,不过,这些他都不在意。他有自己的一个世界,朴素,安静,柔和。
2012年,陆庆屹在豆瓣上发了一篇日记《我爸》,随后又发表了一篇《老妈》,很多网友留言评论,每一条评论都充满善意。陆庆屹的爸爸妈妈生活的状态让很多人羡慕,网友亲切称老两口为“别人家的父母”。看着网友的留言,陆庆屹意识到可以用镜头来记录父母的生活,于是,2013年他开始有意识地拍摄父母的日常。
随后每年春节,他都会拿着自己的简易拍摄设备,安静地观察父母亲的日常生活。陆庆屹在豆瓣上的相册《回家》,是拍摄《四个春天》的重要起源。“《回家》记录了我父母的生活、街道的日常、街坊的往来,还有田间地野等对我来说很日常、普通的东西。但每张照片下面回复都很热烈,我特别感动,这种感动促使我去重新审视自己,去观察那种逐渐消逝的小城生活。后來觉得拍照片稍显单薄了一些,视频的力量是时间流逝的痕迹,我就想记录这种东西。”后来,陆庆屹花1500元买了一个三脚架,开始拍摄影像。这也就是被刷屏的“45岁北漂大叔用1500元历经四年拍出神作”中的“1500元”的出处。
原本陆庆屹打算拍十年。可自从姐姐去世,父母日益衰老,陆庆屹想抓紧时间,早日让父母看到成品。于是到了第四个年头,陆庆屹结束了拍摄取材,开始了剪辑工作。四年积累了将近250小时的素材,第一遍通看,就花了一个月时间。陆庆屹把细节都记下来,然后开始一点点构建片子的框架。
最开始陆庆屹想把整个县城的生态都展示,但后来发现做不到,太大了,于是决定还是把所有焦点放在自己家庭里,其他的那些带一点就可以。粗剪的版本有五个半小时。几个朋友看了之后,说太事无巨细没必要。一点点地,时长变成四个半小时、三个半小时、三个小时、两个半小时,到最后是两个小时。
陆庆屹在豆瓣发了一个帖子,邀请网友到尤伦斯艺术中心观看他的纪录片,报名的人数超过了700人,现场有400人。尤伦斯报告厅能坐160人,最后塞进了190人,外面还有好多人进不去。陆庆屹自己都没想到这部片子会有这么多人来看。
陆庆屹把父母从老家接过来,那场放映获得极大成功。可是放映过程中,陆庆屹从头哭到尾。他一直没敢扭头看父母,“我害怕,特别害怕”。母亲之前一直以为儿子只是拍着玩,没想到真要在大银幕上播出,妈妈说:早知道你真的在拍电影,我就穿得好看点了。那个头发乱得成什么样子了。那时我爸已经行动不便了,只能在观众席站起身,摘下帽子对身后和身前的观众鞠躬致谢,拿着话筒稳定了一下情绪,颤声说:“今天我在大银幕上看到我自己了,我想这个片子是献给我们的吧,感谢我的儿子。”那一刻,陆庆屹觉得值了,父母懂得。
为了弥补进不去的网友,陆庆屹联系到朝阳区社区活动中心增映一场,能坐70人。那场放映结束后,有两个人把陆庆屹拉到一边问:“我们想让更多人看到,愿不愿意我们来帮你推?”那两个人就是《四个春天》的出品人赵珣和王立学。
出品人搭建了后期人员班底,声音指导发现,陆庆屹的拍摄过程中没有带过话筒,全部声音都靠相机的自带系统,动效全无、风声巨大;而且,有经验的导演都会用24/25帧拍摄,但陆庆屹用了29.97帧,解决降帧率后面临的变调问题又花费团队不少时间。
“我录的时候实在太不专业了。受过训练的(拍摄者)在这些方面会便利一点,基础不会错,我没有这些基础,慢慢学吧。”陆庆屹说。
制作完成后,《四个春天》在第12届FIRST青年电影节上获得最佳纪录片奖,不久后,又在第55届金马奖上获得最佳纪录片提名和最佳剪辑提名。这些都是陆庆屹从没想到的。
陆庆屹泪点低。谈到父母的衰老和自己的无力感,陆庆屹微微握着右手,放在嘴前,哽咽了;路演第一站安排在故乡贵阳,同事偷偷请来了陆庆屹的父母,站在蛋糕和烛光后,他抱着胳膊、遮着脸,哭了;还有无数次放映过后,看到观众安静地坐着,“对我的作品和我的人本身有一种关爱在里边,拥有那么多关爱的时候很容易感动”,他眼眶又湿了。
一路跟着《四个春天》路演看下来的陆庆屹,每次都能发现之前没有注意到的细节。比如有个雪天,父母去看姐姐的坟,他们从画面的一头走到另一头时,有一只鸟停留在他们的上空,就像是姐姐的魂。再比如母亲有次提到“如果我不在了,你爸怎么面对这个家”时,话说完后,她看着窗外的眼睑突然剧烈颤动,陆庆屹感受到了母亲冷静的外表之下激动的内心。那是他在拍摄时没有注意到的。 “有一个影像作品有更多人看、更多人喜欢,当然更好。但对于我来说,能带父母来北京看片,就已经成功了。我的成功就仅限于此了。”陆庆屹说。对于拿奖、上映,都只是人生中不同的阶段。最能让自己内心波动的,依然还是父母在生活中的点滴过往。
《四个春天》纪录片里,爸爸、妈妈各自在一个房间,做着自己的事情,妈妈在缝纫机前忙碌着,爸爸在拉小提琴,这一幅画面打动了很多人,陆庆屹也说,那一幕的拍摄实在是太意外了。
“我的房间是在他们正东面,我醒来的时候一看,赶紧架机器就开始拍,镜头都没换,我怕不拍就没了,其实那构图不够好,事后想景别应该再大一点,但是当时来不及了。我是头一次在远处凝视父母,内心里排山倒海的情感。其实那个长镜头拍出来暗了一点,眼睛看到没那么暗,是黄昏的时候,还有一点隐约的细节,你就觉得他们两个被框在一个画面里,你就看他们那个动作,以前从来没有那样去欣赏过,作为一个观察者和作品的感觉,第一次。然后我觉得,我的天啊,他们太美了。”
陆庆屹说他从没设定过任何主题,只是单纯的记录,在把时间上区分出来。“我主要还是觉得,人应该强韧一点,无论面对什么事情。其实包括他们对死亡,相对我们来讲,他们更坦然。”
剪辑有关姐姐的内容时是最痛苦的,在姐姐的葬礼中,陆庆屹晕了过去,等他醒来,妈妈在他眼前,说着,生活还是要往前。有人问他,你是拍摄还是抬棺材呀?他说拍摄,后来他剪辑的时候,发现,手抖得厉害。姐姐葬礼后,陆庆屹一度要停止拍摄,反而是母亲鼓励他继续下去,于是有了第三个春天、第四个春天:两位老人在坟茔四周种满辣椒,提防过来吃草的牛;每隔几天就过去待上半天,带上竹子和点心;依然在餐桌上留有女儿的碗筷,只是椅子上空空荡荡……生活还要继续,渐渐的,被悲伤抑住的歌声又重新响起来,父母在女儿的坟上种了花,春天到了,两位老人看着远山,哼两句曲儿。爸爸开始养蜂,妈妈的笑容又渐渐爽朗。
从叛逆少年到温柔中年
出生于1973年的陆庆屹,少年时爱打架,叛逆,离家出走,做过各种行当,踢过足球,当过编辑,在酒吧里干过,在矿井里待过,也开过广告公司。年轻时,内心充满冲突,每天都想找人打一架,年龄渐长,内心慢慢安宁,眉眼之间多了清朗和温柔。没事的时候,救灾院子里擺弄各种绿植。
北漂十余年后,他回老家当了半年矿工。这是他很爱提及的一段经历,矿上挖的是硅矿。那天,雷管炸了之后,尘烟落下,陆庆屹点着蜡烛,第一个进去了。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能听见脚步声,人的感官变得敏锐。陆庆屹觉得好像有点亮光。那是一个很大的炸口,拿灯去照,一窝水晶把光从各个方向折射走,陆庆屹被感动了,“它埋在山里边,没有任何人知晓,但它自己还朝着一个最纯净的方向去发展,这种感觉很永恒的。人,当然不能永恒,但是那种向上的心是可以的。”
之后,他又来到北京,继续北漂。那簇水晶的光一直留在他脑海里。
很多人问他以后的打算,他说还是会去记录,去拍摄,但也没有特别具体的目标“其实我对理想不执著,对电影也不执著,不能做、不适合做,就算了,我现在判断我适合做电影,假如事实证明我不行,就不做了,我会找另外一份工作。”陆庆屹说,“人生那么多可能,那么多好玩的事情,无限。”
父母年轻时候,借钱盖了一个房子,花了半年多时间。没想到一年后,发生了一场火灾,一个家一下子就被烧了。父亲站在焦黑的房间,面对一堆废墟,欲哭无泪,后来他从废墟里翻出了小提琴,背板已经快烧成碳了,他吹了吹灰定了定神,去了天井的井台上拉响了它。
还有一年除夕,年夜饭后陆庆屹正在洗碗,爸妈打开了电视等“春晚”,房间突然黑下来,停电了。愣了一下后,黑暗里响起爸的笑声:哈哈哈,好玩。他突如其来的快乐点燃了一家人的情绪,都跟着笑了起来。陆庆屹掏出火机打亮去找蜡烛,隐约看到妈坐在路灯透窗而来的微光里左右顾盼。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也没有供电局的电话。互相讨论了一会儿,妈拍桌说,这电爱来不来,干脆去山里走走。于是一家人穿衣换鞋,说说笑笑往城外走去。“那真是个特别的除夕之夜,父母面对突发情况的淡定让人钦佩,我这一生从未听过他们说一句抱怨的话,遭遇任何状况都坦然面对。”这是陆庆屹在《四个春天》这本书里的序言里的故事,这也是他一生取之不竭的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