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困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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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城,女,本名陈君玲。江苏新沂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钟山》《长江文艺》等。已出版长篇小说《三个吹鼓手》《一个跳蚤去旅行》。
  1、桃 花
  那株桃树又开花了,红灼灼的一树,似乎从心里烂出来。去年,大升媳妇看着一树繁花说:“这棵桃树作怪哟,怎么开成了这样子!”那么繁密的花,蜜蜂都飞不进去;而且那样红,不知羞耻地蓬蓬着,一直腆到大路上。一场春雨下过,来往的行人践踏着一地红泥。结的桃儿却小,不用等到六月,全烂了。大升媳妇又说:“不要脸,这树真不要脸!”谁也不知道她说桃树不要脸是个什么意思。这棵树生在村头的乱树丛里,最初不过是哪个过路人扔的一个桃核,离大升家最近,大升媳妇在封过它“不要脸”之后,就把它据为已有了,也不过是吃完饭没事的时候去转转,看看,说些淌胶啦,桃掉光了之类的话。
  这一日,天气晴好,大升媳妇收拾完家务,到桃树跟前消食儿。细瞅瞅,那些花瓣边缘是粉红的,近花蕊的地方却是一种浓重的晕红,大升媳妇心里想着,要是人啊,不知遇上什么难为情的事才能让脸红成这样?
  在张庄,大升媳妇有好几个名字:大升媳妇,海乐妈,姜花,大腚盘子——屁股本来就大,过了三十五岁一天比一天发福,腰也粗了,腿也壮了,走起道来震得平地都起土,屁股一撅,八大碗都摆得下。不过她最听不得人叫她大腚盘子,她喜欢人家叫她姜花——她姓姜,名花——听起來像个女学生似的。一叫姜花,日子都过得清爽了。于是,大家都叫她姜花了——叫什么不是叫呢?
  姜花看完桃花,就要回家做活计了。花生要播种,墒情不好,只有等着老天爷下雨。人是不闲的,剥花生——剥花生可不是好活计!一天到晚坐在那里剥,剥得腰酸背痛,尘土迸得人嗓子眼里发麻。几大麻袋,一个一个的剥出来,剥到后来,指头都破了。姜花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大升打工去了,大儿子海乐在外地读个不入流的大专,小儿子海佳在镇上念初中,离家头二十里地,住宿舍,一个星期来家一回,因此,家里的大小活计全落她一个人的肩上。
  姜花的花生已剥得差不离了。既是差不离,人就悠闲许多,她端了一笸箩花生,到隔壁胡恒华家门口去凑热闹。胡恒华家门口地平整,树也长得秀气,一般人都爱聚到那门口玩。这时候早有几个妇人孩子坐在那里:东山媳妇,团江媳妇,大迎媳妇,李学芝,膝上支着簸箕,或支个笸箩,有说有笑的,正剥得热闹。看到姜花去,恒华媳妇把一块大空心砖让出来,姜花忙说:“别,我家去拿个凳子。”恒华媳妇说:“我拿不是更近?”脸一转,支使身后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把锅屋里那个板凳搬来。”
  大家剥着,继续刚才的话题:眼看着该起垅了,用谁的机器好?有说用后庄的“大五零”好,有说用本庄徐四的拖拉机好,机器新,有劲。姜花说:“后庄的老谭开了一辈子五零机,人家起的垅直。我想找他。”恒华媳妇说:“徐四那儿你却得过情面?一个庄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这么一说,姜花不吱声了。大家闷了一阵子,团江媳妇说:“你别说,现在村上也见不到什么人了。看得见的,也就村委会那几个;医务室的;老马家教书的小子;徐四……还有张朝山那一伙。”
  张朝山那一伙是打麻将的。一惯就有点游手好闲,这几年村上劳力都打工去了,他们也出去转了一圈,时间或短或长,回来后都说:金窝银窝,任哪儿也比不上自己的草窝。后来就不大出去了,在家种种地,晃荡着。晃荡来晃荡去,大家都觉得,村上也少不了这几个人,守在家里的都是老弱妇孺,谁家抓个猪啦,谁钥匙丢了要扳开门扇啦,谁家保险丝爆了,少了他们还真不行。
  话题就扯到张朝山几人身上。张朝山家有一辆沙石车,谁家盖房子要沙要石子,就叫他送一车去。也不是天天有人盖房子,所以还见他闲逛打麻将的时候多。来元是从小娇弱,长大了也不能下苦;张贵纯粹是懒;钱松呢,才叫好笑,在南方打了半年工,吃不惯人家的菜,说:“连咸菜疙瘩都腌成甜的,那是人吃的吗?”铺盖一卷就回来了。他有蛮力,一身疙瘩肉,人家种不完的田地他租来种着,家里置办下拖拉机、收割机,在本庄算是个种粮大户。这几个人都爱打麻将、拈纸牌,只要有空,就招呼人开战,哪管什么白天黑夜。
  恒华媳妇说:“张朝山倒有精神,早晨看见他拉一车石子往赵庄去了。昨晚还打了一夜麻将!”大迎媳妇接口:“难怪我夜里起来给孩子把尿,听到巷子里咚咚的脚步响。”她是个小媳妇,嫁过来才三年,小眉小眼的挺机灵。团江媳妇笑:“你听脚步声咚咚的,准是钱松。别人踩不出来那动静。”姜花说:“说得也是,一过来就跟一辆小坦克似的。”东山媳妇说:“你动静也不小哇,也是辆坦克,轻型的!”她四十多岁了,儿子在北京当兵,知道坦克轻型不轻型的话。团江媳妇在那边接了一句:“要依我说啊,钱松是辆公坦克,姜花就是个母坦克!”李学芝惊叫:“坦克也有公母啊?”姜花已欠起身来,要撕团江媳妇的嘴。幸亏膝上还有个笸箩,不敢站直,团江媳妇又往后一仰,闪过去了。恒华媳妇叫:“那那,乱什么,乱什么,花生米掉了一地!”一阵笑声中,大家七手八脚的帮姜花捡花生。正乱着,来元手插在裤兜里从路上晃过,笑着招呼了一句:“你们这里倒热闹。”几个女人都说:“你们才叫热闹呢,推过牌九又来麻将!”
  太阳升到东南树梢儿上了,大家身上都热烘烘起来。旁边就是猪圈,攒了一冬的猪粪焐好了,扒开来晒着,空气中满是那种发酵了的气味,闻起来倒有点鲜美似的。东山媳妇站起来脱了薄棉袄,团江媳妇一面剥花生一面吃,嘴唇爆起了一层白皮。李学芝说了句,“晒得头晕直想睡,不如家去。”几个女人都说:“也不知春天怎么这么困,真想睡会儿。”说时,几个人都呵欠连天。这会儿花生也剥完了,大家颠颠簸簸,准备回家。地上遗下一堆一堆的花生壳,恒华媳妇笑说:“我又落个便宜!”花生壳能烧锅,打碎了喂猪也行,是个便宜。这便宜自然是归恒华家了。几个女人说:“你怎么不说扫地累人呢?”说说笑笑的,端着家伙,带着孩子,一会儿大家都散了。
  姜花回到家里,花生米捡好,装袋。洗了手,吃个梨,又到桃树下面转了转。一树花在日头下薰着,散发出一股热烘烘的气味,有点像人胸窝子散出来的。一个赶驴车的老汉打这儿经过,赞了句:“好一树桃花啊。”姜花嗯嗯着,心里却说:有什么好?一个桃儿都不结!等老头过去,她忍不住又骂了一句:“不要脸的!”   回到家里,姜花脑子里捣浆糊似的,困得不行。屋里有点阴,厦檐下晒着一领秋天看场时铺的草苫子,坐上去,身子底下又绵软又暖和,姜花想:在这里睡一觉倒舒服。她躺了一会儿,嫌阳光太刺眼,就到晾绳上扯个黑袄罩在头上,眨眼进入梦乡。
  院门虚掩着,晾绳子搭着几件衣服,两条毛巾,在阳光里一动不动,也像是睡着了。
  2、荒 梦
  姜花的梦里也是热烘烘的,太阳,桃花,人的胸膛。酥软,乏透,像一片浸在热茶里的饼干;又像晾绳上搭着的毛巾,无力的,软到极点,搭在哪儿都要淌下来。淌到后来就变成水了,一摊一摊叫阳光晒热的水。在梦里,姜花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叹息:舒服啊。
  那株不要脸的桃花在风里舞动着,姜花梦中随着它动,然后,她觉得一股轻风吹到自己身上,密不透风的桃花闪出了缝隙,蜜蜂钻进来了,在她身子下面一拱一拱的——不,不是蜜蜂,是什么呢?鳝鱼?不是不是!是小鸟?小鸟又是什么鸟?
  姜花醒了,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小鸟跑到她身体里了。她身上也陡然沉重,有个人把全身的重量压在她上面。姜花死命挣着,她的头脸压在棉袄里,连胳膊也压进去了,腿上又缠着褪下来的裤子,挣不动。她使劲扭着身子,想甩开这个人。她扭来,扭去,一种可怕的感觉却在她身上滋生出来,她居然觉得快活!
  大升一过完年就出去了,姜花两三个月没尝到那种事是什么滋味。人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她正好是四十岁。她扭动着,那扭动却不觉的变了味道——她向上挺起身子,像一尾蹦到岸上的大鯉鱼,忽然,哼出声来,在棉袄沉重的包裹里,那哼声压抑,低沉,像是要死了似的。
  姜花上了一次云端,等她落下地来,小鸟不见了,她的身上很轻。她赶紧揭掉棉袄,只看见一个人影闪到耳屋那边,然后就是墙头噌噌响。追也来不及了,她看看自己,两条大腿在太阳地下白得耀眼,裤子褪到膝盖上。院门原样掩着,院子里静悄悄的,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刚才,她不过是做了个荒唐的梦。
  傍晚时分,恒华家门口剥花生的女人才散去,恒华媳妇把地上的花生壳装在蛇皮袋里。树梢上,有淡淡的烟气缭绕着,是做饭的时候了。姜花出来抱草,恒华媳妇和她打个招呼:“下午怎么不出来剥花生?”姜花说:“有点不舒服,就躺了一下午。”她拖了一捆玉米秸要往家去,迟疑了一下,问恒华媳妇:“白天,上午那会儿,你见有谁上我家吗?”恒华媳妇说:“我上午困死了,扫完花生壳就睡了,一觉睡到十二点半!——怎么想起问这个?”姜花恍惚着:“我晾的一条新毛巾不见了……我再找找。”
  回到家,姜花没心思做饭。她站在院门边发呆。这门,白天一般是敞着,有时候虚掩一下,这些年都太平无事地过来了,今天怎么……她恨不能一头撞墙上。
  那人可能是从大门进来的,她听到他从墙头出去。要是没有那个耳屋,也许她能认得出背影。现在,姜花恨耳屋,多个拐角;恨墙头,太矮;也恨自己,大白天困成那样,睡死在当院里;还恨她穿的校服裤子,海乐高中时穿过的,年深日久,松紧带早乏了筋;她恨完了松紧带,转过头来又恨自己:早想换松紧带的,省钱省事拖到今天也没换,只说在家穿穿不要紧——一根松紧带才几个钱?
  黑日白夜,姜花把这事顶在头上。夜里,她辗转反侧睡不着觉,想着她吃的这个哑巴亏;想着她比那树桃花还不要脸,在大日头底下快活得直哼哼,活像老母猪“受窝”——你个贱货,哼个什么哟,上辈子欠男人操了?
  白天,脑子里也不得闲,想:那个人是谁?他始终没吭一声,她挣成那样,连句威胁话都没有,可能是个熟人;如果是熟人,又会是谁?能蹿墙,就不会太老,她把村上那些青壮年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不管过到谁,身上都起一层粟粒子——丢死人了!
  姜花有时也看点法制频道的节目,她知道自己算是被强奸了;可是她也落得快活了一回,这就有点说不清楚了。
  除了大升,姜花这辈子还从没让别的男人碰过。出了这件事,她明白自己是脏了,丑了。想到这一点,她心里头猫咬似的。她想叫大升回来,两个人商量商量,看是怎么办,查出是谁就收拾他一顿;一想来回路费得三百多,再加上误工,还是算了吧;电话也不敢打——脚手架那么高,大升一烦心,掉下来,这个家就毁了!
  她跟谁去说这件事?她消化得了这么多事?
  不过两三日,姜花的脸盘子小了一圈。
  3、猜 疑
  这一天吃过早饭,恒华媳妇在门口扯着嗓子喊:“姜花,拉过磷酸钙去不去?张朝山开车,你不趁机捎点儿?”姜花忙应着“去”,手忙脚乱拿钱,拎好布包。出来到路上,张朝山的车子还没熄火,正等她。姜花慌忙冲张朝山点个头,跟恒华媳妇你拖我拽的,爬到后面车斗里。车斗里早坐妥几个女人了,看她们上来,就冲姜花和恒华媳妇笑。姜花这几日没往人场中去,自觉这几人的笑容都有些怪怪的。不会都知道了吧?她眼前一黑,差一点歪倒。
  东山媳妇扶了她一下,忽然又想起什么,爬起来冲前面驾驶室里喊:“朝山,你……”这时车身一晃,猛蹿出去,东山媳妇的半截话像给人抢去了似的,不知踪影。恒华媳妇问她:“你还有什么事呐?”东山媳妇讪笑着:“我想把那双新鞋换上的,万一到街上碰见亲家,这破鞋丢人呐。”恒华媳妇“嗨”了一声:“我说是什么事呢。一会儿你不搬化肥?新鞋也糟蹋了,还不如穿你脚上的破鞋。你亲家也不见得就专在那里等你……”姜花偎在她们身边,听着左一个“糟蹋”,右一个“破鞋”,脸上都挂不住了。偏李学芝眼尖,指着她道:“你看姜花的脸色,这么难看,不是病了吧?”那几个女人歪头正脑地瞧姜花一阵子,都说:“脸色是不对;也瘦了不少。姜花,你是不是哪儿不舒坦?”姜花现在就怕人家的眼珠子落到她身上,忙装作怕风,把脸往衣领里掩了掩,说:“这阵子脑袋一经风就疼,饭都不想吃了。”几个女人就说,去看呀,卫生室里白天黑夜都有人。
  到镇上有二十里地,张朝山开车快,没多大功夫就到了。几个妇女跳下车来,在农资门市选这样,选那样。姜花买了四包过磷酸钙,两包复合肥,和恒华媳妇合伙抬到车上,张朝山和东山媳妇在车上接着,一包一包码好。好几户人家的肥料,码了大半车斗。姜花回来又买了两瓶多菌灵。地膜有好几个牌子,她不知选哪种好。张朝山过来了,指着一捆绷蓝纸的,“你就买这个!”说得斩钉截铁,嘴上叼的烟都震下一截灰来。姜花应着,闻到张朝山身上一股烟味,不由想到:那个人身上有没有烟味?她当时头上包了棉袄,也没闻到。她恍惚着,扭头打量张朝山的身量,走路的步态,动作——要是能扒下裤子看看就好了——可是就算扒了裤子看,她能认定那人就是张朝山吗?   不能。
  姜花怏怏的,把两捆地膜扛在肩膀上。
  肥料买好了,下一步就是起垅。就找徐四,他是本庄人,不照应他照应谁?听说买机器还是贷了款的。徐四这阵子天天在外面起花生垅,脸晒得焦黑。姜花去找他,他笑着答应,露出一口白牙:“我知道,不就是绿肥地那一块,和恒华家挨着边的?他家也要起垅。我去给机器加点水,马上就来。”姜花盯着徐四的背影,叫机器颠的左摇右晃,又想,不会是他吧?比我小十几岁呢,荒唐啊——不过,听人家说,有些男人就爱嫩牛吃老草的。
  姜花叫自己的猜测给吓着了,把脸一捂,跌坐在地上。
  起好垅,老天真肯作美,下起雨来了,还是和风细雨。那株不要脸的桃树在雨中呆站着,很快就落光了一树花朵。那段路上,脚印踩脚印,车辙轧车辙,翻起来都是红泥。到后来,树上一个花瓣都没了,远望还有点红意,像隐隐的胭脂影子。
  雨一停,大家都忙起来了,都要赶墒情种花生。劳力少,有些人家花钱雇了人,有些人家找亲戚。姜花没有得闲的亲戚,想一个人干吧,又怕误了墒情,得不偿失。只好雇人。工钱一天六十,中午管吃一顿,她找了四个人,再加一顿饭,一天花了三百块。姜花一算帐,心里疼得抽抽的:幸亏前些天没叫大升回来。
  忙过这一阵,那事又到姜花心上来。那人到底是谁呢?她扛着锨往地里去,挖排水沟,地头地脚修修,路上遇到的每一个男人她都在心里过了一遍堂。
  来元没雇人,和媳妇自己种,还没种完。他骑着电动自行车往湖里带种子,路上有个小土沟,他顾惜车子,下来推着。这小土沟就在姜花家地头上。他和姜花打个招呼:“嫂子,自己挖沟不累?你等等,等我种完了帮你挖。”都是姓张的,一个辈份,以前来元也跟姜花开过玩笑的。这一回,姜花却觉得有些两样:出事那天,来元打她家门口过去的。会不会是他干的?
  她含糊应着,打量来元黄豆芽似的身躯——从侧面看真有点像黄豆芽,一个头向前挣着,身子细细的,有点弯,推着半袋花生种都费劲——不知是不是他?那天倒是很勇猛的。不过听说,男人那方面的能力是看不准的,娘家那边有个外号“瘦驴”的男人,家的野的有三个媳妇,听说侍候得都挺不错。
  车子推过去了,来元要上车,又偏过脸来和姜花说话:“我说嫂子,怎么没了精气神?夜里给狐狸精上身了吧。连个响快话都说不出……”姜花强撑着骂了一句:“你媳妇才给狐狸精上身了,看我不撕你的嘴!”挖一锨土,作势要撒过去。来元“嘎”地一笑,偏腿上车,跑了。
  张贵,年年种地都是不慌不忙的。他媳妇脑筋有点不对路,只会死命干活,他正好落得轻松。他家花生也种完了,和媳妇扛着锨来挖水沟。他中等身材,长相还不错,身上衣服总是干干净净,穿皮鞋,头脸修得很光,不知道的人都当他是村委干部。他家的地和姜花的地很近,姜花看到他穿着雪白的长袖衬衫,袖口上纽子扣得整整齐齐,下摆束在裤腰带里,有点像电视里作秀的领导,指挥着媳妇:“不要挖那么深,你当是挑河呐?”弹弹烟灰,冲姜花笑笑,说:“她这辈子就是个笨猪,再怎么也带不好了。”姜花还是含糊地笑着,想:张贵对他媳妇是不满意的,也许因此就……她偷偷打量张贵的身板儿,觉得有点像。
  钱松家地多,他接了丈母娘、小孩妗子来帮忙,人手还是不够,又雇了四五个人。他骑着摩托车,风风火火,一会儿带种子,一会儿拎茶水;又是拿农药啦,小妗子碰破了脚趾头带回家包啦,总不消停。在地里干这样,干那样,热得把棉毛衫掀到胸脯上,露出肚脐和肚脐下的一丛黑毛来——他就是毛多,夏天穿大裤衩,裤腰松松垮垮挂在屁股尖上,小肚子露出一大半,上头一片黑压压,毛茸茸。张贵叫钱松:“忙什么?也不歇会儿。过来抽支烟!”钱松把摩托车停下,接了烟,狠抽一大口,笑道:“不是想早点种完嘛,也好打麻将去。”他冲姜花点了点头,就又转脸和张贵说:雇的人到底不行,种子浪费不少,明年不叫他们种了。姜花暗暗打量着,心想,人说男人毛多那方面要求就旺;以前都和我说话的,今天怎么了?别是有鬼吧……她越看钱松的脸色,越觉得他今天似乎有点不自然。
  姜花现在觉得任何男人都可能是了。晚上,她到卫生室里,抱怨头疼,睡不着,要拿点安眠药吃。值班的医生是外庄调过来的,姓闵,有五十多了,腆着肚子,慢吞吞地给她找药,说:“只能给你十粒,再多就犯法了。”把一个小纸包递到姜花手上。药片太少,纸包又软又小,姜花碰到了闵医生的手,热乎乎的,她一下子想到:是不是他?白天,卫生室有三个医生,常有医生出诊,也许路过她门口,鬼使神差就进去了——她的脸像被人泼了杯热茶,烫得坐不住,赶紧走了。
  快到家门口,姜花又遇见村长和会计、兽医,挨家挨户地统计存栏母猪,准备上保险。村长五十多岁,姓王,他叫人家喊他大老王——这村他是大嘛,在家的排行也是老大;会计才四十多,脑门就秃了半截,说是算帐累的;兽医是个二十啷当岁的小伙子。大老王问姜花:“你家有几头母猪?”姜花答:“我家一头也没有。”大老王:“没有?我早上路过这儿,还听到有母猪哼哼。”姜花脸上一热,半恼半笑地说:“就不能是公猪哼哼?克郎哼哼?”大老王也笑了,指头上的香烟点着姜花,说:“你真会抬扛!”姜花板着脸,心里梗在他说的那个“母猪哼哼”上:不知道是不是他?整天走门串户的,传达什么精神啦,收个捐款啦,誰家超生罚款他也带人上门,遇上便宜哪有不占的!姜花骨嘟着嘴,捏着纸包往家去了。大老王有点讪讪的,自已解嘲说:“看她平常也不是古怪人,今天这么疙瘩,可能是吃错药了。”恒华媳妇说:“她这阵子就不得劲,刚才去卫生室拿药的。”
  姜花家是最后一户,统计完了,几个人往回走,又回头看看,看到姜花把一把铁锨收回院里,扭身关上了院门。兽医笑了一下,轻声说:“屁股挺大。”大老王“喝”了一声:“有名的,大腚盘子!”姜花人长得不算出众,因为屁股大,腰间那条线就出来了,不像别的乡下女人,没上没下,没前没后。兽医又笑了一下,说:“性感!”会计咋了一下舌,“小年轻说这话,人家能当你妈了!”
  要是姜花听见,小兽医一定也要在堂上过一遍了。   4、看 猪
  太阳空空地晒在院子里,两只小鸟在晾绳上跳跃,唧哩哩叫着,嗓子抹了油一般滑利。姜花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院子里的阳光,和阳光里的小鸟,悔恨着:那天要是在屋睡,就不会有事了。
  她没精打采地起来,开了房门,打开院门,扶着猪圈墙看了会儿猪。恒华媳妇正在门口拾掇拾掇这个,拾掇拾掇那个,拾掇完了,过来和姜花说话:“都有一百七八十斤吧?说卖也能卖了。”姜花应着:“嗯,有一百七八十斤。也想卖了的,海乐正要生活费。就是价钱不行。”恒华媳妇点着头,脸上现出愁苦:“过了年就一直往下跌,还好我没大猪。圈里三头,都才八九十斤,人家看不上——哎,姜花,我跟你说,你得当心,昨天赵庄有贼偷猪,半夜三更,开着三轮车,到圈里就抬走了,三头都是二百多斤——你夜里得睡在外面,看猪!”
  姜花也知道现在乱得很。从前,年前春上才闹贼,现在男人少了,毛贼无冬无夏的下乡找空子。什么都偷,偷不成就抢,东西可是五花八门:猪羊鸡狗,化肥,粮食,拖拉机,电瓶车,豆油,腌肉腌鱼……被人发现了也没什么要紧,都是些妇孺病残,一跑就可了之。姜花心里盘算来盘算去,圈里四头猪,不算大,也不算小,喂几天,猪价再抬抬,也够海乐大半年的学费了。种花生之前大升寄了些钱来,买农资,雇人,每星期海佳回家还要带走一百多,早不剩什么了。这猪,万万得看好。
  姜花思来想去,自己得睡在外头看猪。猪圈后面现成个草棚,就是为看猪搭下的,以前大升在那里睡过,她收拾一下,铺张席,带一卷铺盖就能睡。问题是:她不敢睡外面了——大白天都能撞鬼,夜里更不要说。
  她问恒华媳妇要不要一起睡在外面,看猪,恒华媳妇笑了:“我那三头毛崽子,谁看得上?”恒华家过去是东山家,他们家没喂猪。
  不管她愿不愿意,姜花得自己看猪了。
  姜花在草棚里睡了一夜,平安无事。夜里只听到猪哼,风吹杨树叶子的声音,偶然听到远处有狗叫,人声是没有的。第二夜也差不多,只是快到天亮的时候有过路的脚步声,还有人说话,唧咕“六筒”“八条”什么的,估计是打麻将的人散场了。
  姜花学精了一些,白天没事的时候,她就抓紧睡觉——春天绵人,好睡,她闩妥了大门二门,睡得还不错。到夜里自然就不困了,睁着眼睛,既看了猪,也看了自己。
  第三夜,天刚黑,姜花跑到草棚子里,抓紧睡觉——这一日赶集,打猪饲料,菜园子上挖地,忙得没功夫睡,她怕夜里支撑不住。想着天刚黑一般是没事的,睡一小觉,醒来是小半夜,正好看猪。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和姜花的睡乡一样。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姜花忽然睁开眼睛,同时冒出一身大汗——有个人在她身边摸摸索索!
  她早该知道的,她一向睡觉死,这一觉还不知是几点了呢。她慌得忘了喊人——也不敢喊人,只噤了口,动都不敢动一下,任那人在她身上摸了一遍。那人摸得很草草,目的很明确地拽她裤子——姜花是穿了裤子睡的,结结实实地系了条皮带。那人顿了一顿,双手来解,这一下,姜花心定了一些:他手里没家伙。
  既是没家伙,姜花就不给他欺负了,她一跃而起,骂着:“我操你亲妈!”一面拳打脚踢。那人一声不吭,闪避着蹿出草棚,姜花追出来,那人像给黑夜吞吃了似的,眨眼就不见了,只听见一串脚步声往村外去了,咚咚咚咚,很快,很响。
  5、麻 将
  这一天,几个人在来元家里打了半天麻将。打完了麻将,到村头小卖部里喝酒,谁输谁掏钱。四个人喝了三瓶“十里八村”,脸都红得公鸡冠子一般。一直喝到天色黑尽才起身,摇摇晃晃回到来元家里,继续打。打不多时,大老王和会计也来了。来元就下来,让大老王上场。
  大老王搓着牌,香烟歪在嘴唇的一角,用另一角嘴唇说话。说了几句,说到姜花身上:“那天统计母猪,兽医小赵夸姜花性感——还性感!有四十了吧?胖走形喽。”张朝山说:“姜花比年轻时胖,不过人家胖得是地方。”钱松说:“不就是大腚盘子嘛。”会计坐在一边歪头看电视,说:“别说这么难听,什么大腚盘子,人家那是丰满的臀部!”
  大老王猛抽了一口烟,眼珠子溜溜外面,看来元孩子不在屋,就低声说:“听说臀部大的女人那方面厉害,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几个人愣了一会儿,说:“这个谁知道?”
  张贵忽然扑哧笑了出来,几人问:“神经病,笑什么?”张贵说:“是真的。”几人追问:“你怎么知道?”张贵打着酒嗝,说:“等一会儿再说。”他不卖关子倒罢,这一卖,几人都不依他了,一定要他说个明白,不然牌就不打了。张贵脸上带着不自然的红笑,想推,又想说。吞吞吐吐了一会儿,就说了:“有人跟她睡过。”
  几人好奇地问是谁和姜花睡了,张贵死活不说,只说:“这是担责任的事,不能乱说。”大老王说:“是你自已吧?”张贵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不是我不是我,这是有脸的事,我瞒着干吗?不过事儿嘛,前后我全知道。”钱松不耐烦了,催他:“到底怎么的,你就说嘛,别娘们生孩子似的!”
  张贵就说了:“出这个门可不能乱说啊,不是开玩笑的!——还是种花生之前,那天呢,有个人闲得无聊,逛到大升家门口;因为无聊嘛,就推门进去看看。姜花在厦檐下四仰八叉睡着,上身连头带脸包个黑袄,身上穿着旧校服裤子。那裤子松紧带松了,半个髂骨露在外面……”張朝山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大老王忙摇手:“你别打岔!——张贵,说!”
  张贵就又说:“本来也没准备怎么的,一看姜花这样,就起意了……”会计凑得近近的,兴奋得两眼放光:“那个大臀部也馋人,说句实话,我就爱看……”大老王歪头斥喝:“打什么岔!”
  张贵接着说:“那人呢,关了院门,回来拉姜花的裤子,轻轻就拉下来了,她也没醒。他就上了……”他把脸俯到桌面上,低低又说了几句,一面说,一面吃吃地笑。桌面上一片黑压压的脑袋,一片黑压压的笑,麻将都看不见了。
  脑袋再抬起来时,半边桌子没声音,人都没心思打牌了。人人的脸色都异样,尤其是张贵的脸,红得像猪肝,一面喷出酒气,一面大口吸烟。   过一阵子,大老王又问张贵一些细节,张贵俯过去,详详尽尽……又自己透露:“姜花看猪那会儿,那人又去找了一次。没想到姜花不依——她穿裤子系皮带睡觉,还跳起来暴打。你说说,大白天不知三四,都快活得直哼哼,后来又装王母娘娘做什么?女人这东西,真捉摸不透……”钱松问:“张贵,你知道得这么仔细,就是你干的吧?”张贵说:“不是我!”张朝山冷冷地说:“张贵喝多了!”张贵仰面喷出一口烟,笑得很神秘:“也许是我,也许是你张朝山,大家自己心里有数,反正张庄就这几个男人——老头子不算!”来元和会计卡着张贵的脖子逼供,张贵一个字都不吐,说:“死也不能说了!”
  烟雾迷离中,几个人费尽猜测:连姜花自己都不知道,那人到底是谁呢?
  来元有点想不通,问张贵怎么知道这事,张贵说:“男人占过了便宜,心里痒痒的,不叫人知道怎么行,他就跟我说了呗。”大老王问:“到底是谁,你就不能透露透露?你?朝山?来元?钱松?”张贵笑着,把一只麻将牌在桌上笃啊笃的,说:“就不能是你?你盯姜花的屁股看,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张庄谁不知道?”又说:“可能是我,可能是钱松,也可能是朝山,是会计,是卫生室的老闵和小刘。”
  钱松和会计叫起来,冤屈得不行的样子。张贵脸一沉,说谁做的事谁知道,大家都会装,他也会装。钱松又是什么好人?外号叫老侃,顶爱开玩笑,经常一本正经地把没影的事儿说得比真的还真,张庄人都知道他最会装;会计呢,天生一双多情的桃花眼,十八九岁上学那会儿,下晚自习陪女同学回家,走着走着就把女同学往玉米地里拖,幸亏女同学不要命地喊起来,才收手。女同学回家告诉了家长,家长不依,会计老子只好给人赔礼,买了好多东西,又托人把女同学转到一个好学校,才了了干系。用一句话,都是有前科的人啊。
  照张贵的说法,人人都有可能是,人人都有可能不是。哎呀,憋死人了!
  麻将是打不下去了。大老王先站了起来,慨然说了句:“家去喽。”大家都跟着站起来,往外走,张朝山忽然扑向张贵,一把揪住他的领口,低骂“畜牲!”提着拳头就打。几人忙拉,说“做什么嘛!”来元媳妇也从套间跑出来,掩着衣襟看。钱松扯住张朝山拳头,张朝山挣不动,只好狠狠地搡了张贵一下,说:“你早晚要遭报应!”
  几个男人踉踉跄跄都往外走,来元有点不知所措,送出来,只说:“别伤了和气,天天在一块儿的……”大老王挥着手,“没事,你回去吧。”来元回到家,屋里凳子翻了两只,他扶起来,一抬头,看见媳妇两眼发亮站在面前:“哎,张贵说姜花……”来元似笑非笑,说:“妇道人家瞎打听什么。”来元媳妇又问张朝山为什么打张贵,来元不作声。他媳妇说:“那个男人就是朝山吧?”来元斥了一声:“瞎说什么!”
  来元媳妇忙忙碌碌的,倒水给来元洗脚,拿擦脚布,递拖鞋,殷勤得不得了。扶着他到屋里躺下,又问:“姜花还快活得直哼哼?”来元微笑着:“张贵说是嘛。”
  媳妇挨着来元躺下,兴奋得一夜没睡着——天可怜的,日子过得烟熏火燎,今天晚上,总算是过了一回节啊!
  6、狂 欢
  大老王心里像开水锅一样,一路冒著热泡。回到家,媳妇早睡着了,他晃醒媳妇,笑眉展眼地说:“睡那么早,也不怕停食。起来活动活动……”急不可耐一阵乱摸。媳妇骂:“老不死的,一把年纪浪什么?那屋睡去!”用被子将自己裹个严严实实。大老王很遗憾,喃喃地骂:“才五十多就废了,还好意思叫我买蜂王浆给你喝?人家姜花……”
  第二天,天气好得简直罪过,一丝云也没有,阳光黄澄澄的,金子似的,村子鹅黄嫩绿,一道淡青色的烟气萦回在屋树之间,就算瞎子和白痴也要说话了:“哎呀,从没有过的好天气啊!”
  大老王打扮得头光面滑,腋下夹着个公文包走在村道上,步子格外轻捷。一村的人和他打招呼:“又有什么公干啦?”大老王笑咪咪地挥着手:“调查调查……”路上碰到老媳妇,小毛孩,都要停下来说笑一阵,一路“调查”到姜花家。
  姜花正在院子里捡黄豆——花生地边她想种点黄豆,秋天毛豆炒辣椒,也是一道菜。看大老王进来,就放下簸箕和他打招呼,问是什么事。大老王装模作样,院子里到处看了看,说:“你家院子挺大,是不是考虑搞点庭院经济,种点葡萄啊,木瓜啊——葡萄架下还能养鸡。”姜花说:“夏秋还得晒粮食,怕是……”大老王:“哦,晒粮食?那就算了吧。”又问大升寄钱了没有,海乐是不是常打电话来家,海佳学习如何,姜花答应着,让他到屋里坐,倒了茶。大老王双手接了茶,满脸堆笑的:“早知劳累你倒茶,我就不来了。”
  姜花陪他坐一会儿,大老王说些家长里短,又打了几句官腔:放心发家致富,政策是不会变的。你要是有什么项目,政府给资金扶持,以后村上要家家搞沼气,户户建环保厕所……滔滔不绝,嘴角起了白沫。姜花以前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子,不由有点纳闷起来。她不懂这些官腔,对政策也没兴趣,只惦记着黄豆还没捡好,下午等着种呢。再说这样两个人在屋里坐着,也尴尬。她就说:“村长公务急不急?别把正事耽误了。”大老王一拍脑门,看了看腕表,说:“来得及!”看姜花要出去的样子,忙站了起来,握住她的手,低声问:“家里有什么困难没有?尽管说。”姜花是个农村妇女,从来没和当官的握过手,非常不惯,直往回抽,说:“没什么困难”。大老王启发:“个人方面?”姜花摇头。大老王老着脸,又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大升不在家,你一个人熬煎苦了。你别看我五十多了,那方面很行的,我媳妇都喊受不了……”姜花变了颜色。大老王忙道:“我给你好政策!”姜花已把一杯残茶泼他脸上:“要操回家操你亲妈!”
  大老王夹着公文包走在村道上。一村的人都和他打招呼:“王村长调查什么啊?”大老王板着个脸,说:“调查结束了!”人说:“不知在哪里调查的,茶叶都调查到衣领上去了。”
  村子里热烘烘的,一村子太阳味儿,草木味儿,牲口味儿,牲口发情的味儿……草狗在村道中央当着人就“流氓”起来,公鸡追得母鸡满村跑,叫驴跳到草驴的槽上,草驴吧嗒着两片嘴唇,似乎在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老光棍们痴痴看着,都想:托生人实在是错了,连畜生都不如啊!   女人们心里也都痒痒的。哎呀,今天真像过节啊。她们心情好得不得了,孩子也不想打了,腌萝卜吃出鱿鱼味来。人人都有新闻要报告,人人都有感慨要抒发。她们脸蛋绯红,两眼水滴滴,就跟自己才偷了汉子似的,从身子到心都滋润。两个女人在自家门口出猪粪,远远看见对方,就跟见了亲人似的,铁锨往粪里一杵,奔过去一阵嘁嘁:“你听说了吧?姜花……”咬一咬耳朵,两人不约而同爆发出一阵欢笑。哎呀——
  姜花拎着篮子去地里种黄豆。一村的女人都和她打招呼,就连从前吵过架的,见了她也亲热得像同胞姐妹:“姜花,恁些天不见,你腚又大了。”姜花笑笑:“坐板凳坐的呀。”又一个女人盯着她的下身看,说:“姜花,这裤子还半新,你舍得穿它干活啊?孩子的校服裤子怎么不穿。”姜花说:“早晨穿去买猪饲料的,懒,不想换……”那女人快活得抖着肚子直笑:“校服裤子穿着方便啊,上厕所一下就褪下来了,也不怕脏。我就爱穿孩子不要的校服裤子!”她转着身子,展示那肥裤子里的水牛腰。
  等姜花走后,她邻居取笑她:“特意从筐子里拿出来的吧?快去厦檐下躺着,等着拾巧儿。”水牛腰满脸鄙夷:“谁像她?贱货,女人的脸都丢尽了!”
  一村的女人看了姜花的笑话。姜花人缘不能算是坏,也不算好——她厉害,谁家的羊啃了她的杨树,谁家的鹅吃了她的菜苗,她都不肯让人,骂!还在地里撒浸了药的玉米粒儿;地边儿也盯得紧,谁要是多耕了一寸,她是一定要找上门理论的。一般的女人不敢和她交锋,都说:“她厉害啊。”现在,一堆堆的女人在一起挤眉弄眼:“现在知道了吧?人家那方面也厉害!”然后,一阵哄笑。
  哎呀,张庄的女人快活死了!
  姜花什么也不知道,她一肚子的心事:猪,孩子,男人,那个该死的鬼,黄豆,花生,学费……她不串门子,不去女人堆,家里地里,做不完的活儿。离她近的女人只有恒华媳妇,她看见恒华媳妇瞧她的眼神闪闪烁烁,心里也没往那处想:她昨天跟我借自行车,我回说不得闲,打算下午回娘家的,后来猪牙子上门看猪,耽误了,就没去。为这个她就跟我犯生了么?
  7、男 人
  猪伢子上门看猪,价钱没谈成,太贱了。现在青黄不接,又是不年不节,谁家的猪都卖不成价,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年年都这样。姜花卖不成猪,就只有继续喂着,继续看着。
  姜花找人给草棚扯了电灯,天一黑就把电灯拉亮,也顾不得心疼电费了。她想,灯火通明的,鬼应该没胆上门了吧——就算上门,也能认得清是谁。
  这一晚,她睡得迷迷糊糊,觉得有点不对劲:棚子里有人。她忙睁开眼睛,见是一个老光棍猥琐站在当地。姜花翻身坐起,不知人家是来做什么的,因此也不便发作,就冷冷地问:“几点了?有事儿?”老光棍讷讷地:“你看我怎么样?我才洗了澡的;也有钱;一年打两季粮食,屋后还有树……”姜花忽地站起来,怒骂:“你有钱关我什么事?夜黑不睡游魂!滚家去!”老光棍还要啰嗦,姜花抄起一根棍来,“你走不走?”老光棍吓得撒腿就跑。
  姜花站在电灯下发呆。这光棍有六十了吧?种着一亩多地,闲时捡点破烂,一年到头,身上脏得看不出布丝。发癔症了吧?异想天开找女人,也不撒泡尿照照!
  姜花倒在草鋪上,心里哀叹一声:什么世道啊!
  第二天,姜花家门口的路上,大小男人络绎不绝。有的是好奇,观光兼见识现场;有的是观察环境,心里打着自己的小九九;有的是来看人——哎,姜花啊……
  可惜,他们没能看到人,姜花回娘家去了,傍晚时分才回来。她推车走在村道上——总有人和她打招呼,大喇喇骑在车上和人家搭话,不像话。人说:“姜花啊,穿得这么干净,走亲戚?”姜花笑说:“回了趟娘家。海乐三姨从内蒙回来,呆一星期就走,姐妹见见面。”人说:“你该在那住一宿啊,人家路远,回一趟不容易。”姜花说:“我倒想住一宿的,不行啊,得看猪。”她穿着大升从外头给她带的豆绿色薄毛衫,天青弹力纤维裤子,从后面看,腰是腰腚是腚腿是腿,夕阳从前边照着,后边的人看到的姜花就像一个会走路的大亚腰葫芦——哎呀,你别说,姜花长得挺有味儿的呢。
  一村的男人都发现了这一点,他们用倾慕的眼光盯着姜花看,浮想连翩。
  姜花回到家里,喂了猪,刷了圈,堆了草,洗洗涮涮,天就不早了,拉亮电灯,在草棚里一头睡下。睡到半夜,她醒了:草棚里又有人!
  姜花气急了,她坐起来,看看枕头边的小闹钟,才十点。她看看那男人,是一队的,四十多岁,也是个光棍。小时候生了小儿麻痹症,一条腿长一条腿短,人家都叫他“路不平”。他脑子灵活,在外打过工,用攒的钱买了辆残疾车,往城里拉客。一个人生活,过得挺滋润,还去嫖过。
  “路不平”用深情的眼光看着姜花,说:“姜花,你过得真不容易:一个女人家看猪。这事该男人哪。”姜花虎着脸:“谁看关你屁事。也不看看几点了,这时候串门子?”“路不平”捉摸着,觉得姜花不像人家说的那样,挺正经的嘛。难道?不过有些女人就这样,嘴上钢钢的,上手一搔就不行了,成一滩泥。“路不平”是有经验的,他决定换个方式。他扑通一声跪倒,抱住姜花,脸在她胸前一阵乱拱,一头喘吁吁地说:“姜花,我想死你了!我知道你熬苦得难受,我也难受,咱们……”姜花“啪”地一巴掌摔他脸上,“你他妈生花心疯了?也不看看人,我一脚踹出你的肠子来!”“路不平”捂着脸,大感意外,怔怔地看着姜花。姜花暴喝:“看什么看?滚!”
  “路不平”悻悻地站起来,要走又不甘心,转了转眼珠子,又扑通一声跪倒:“姜花,说句实话,那回的人就是我。”姜花狐疑起来:“哪回?什么人?”“路不平”涎着脸,低声的:“就那回,大白天,我弄得你不是挺快活的嘛。”姜花一呆,笑了:“真的是你?”“路不平”郑重地点头,又说:“后来你在这看猪,我又来了一回,你没同意。姜花,我有钱,你要是跟了我,保你吃香喝辣的,想上哪儿我拉你去哪儿。就是做那事,我也有本事,别看我腿不好……”最后一句话坏了菜,姜花想起来了,就他的残腿,有力气压住她?翻得过墙头?那天晚上能跑那么快?她又笑了,说:“我清楚,不是你。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以为没人知道。”“路不平”忙说:“谁不知道?全村人谁没听说,你还不知道上身的人是谁,就快活得要死……”   8、杀猪刀
  花生出芽了。幼嫩的芽儿蜷缩在地膜下面,太阳一大就要烫熟,每天早晚都要下地看一遍,及时捅破地膜,把芽儿扒出来。姜花早晨也下地扒花生芽,一村的人都看见她脸色苍白,眼睑浮肿。有人和她打招呼:“姜花,扒花生去?”姜花没听见似的,吭都不吭一声。人狐疑地互相望着,猜测,姜花这是怎么啦?
  姜花一言不发,早晚扒花生,喂猪,拔草。白天,她到徐四家借杀猪刀。徐四的老子是杀猪的,一到过年,张庄要杀猪的人家都去请他,杀完猪,有烟,有饭,有酒,走时还拎一刀槽头肉。
  徐四媳妇说,杀猪刀现在不在家,过年的时候给三姑拿去使了,到现在也没还。大迎媳妇在她家院子里坐着,逗孩子。她和徐四媳妇差不多大年纪,孩子都正吃奶,常来徐四家串门的。大迎媳妇笑咪咪地招呼姜花:“嫂子过来坐会儿?”姜花一眼就瞟到她眼里的幸灾乐祸,藏都藏不住的。姜花在心里骂着:“小婊子早晚不得好死!”脸上却似笑非笑,说:“不坐啦,我借刀去。”大迎媳妇:“借杀猪刀做什么?”姜花:“杀猪啊。”大迎媳妇笑得脸上滴下蜜来:“嫂子敢杀猪?”姜花冷笑:“人我都敢杀,别说是猪!”大迎媳妇的笑容一下子没了,尴尬地拽着徐四的孩子,说:“别打弟弟……”
  徐四的三姑就嫁在本村的二队,姜花过去借杀猪刀,借来了,在手里掂着,穿过整个村子往家走。看的人都问:“姜花,拿个杀猪刀干什么?”姜花就笑笑,说:“看猪的。要是夜里来贼,我一刀下去,‘扑哧!’——要是‘扑哧’了,你可得去看景啊。”人就说:“看不出你姜花还挺厉害的。”
  姜花把那刀磨得雪亮,故意拿在门口把玩。晚上睡觉,她把刀枕在头下。白天,她没事就在村上转,那几个男人,她都看在眼里:张朝山那一伙,村委那一伙,卫生室的,徐四,那些老光棍——是谁做的?是谁说的?
  有了杀猪刀,姜花夜里睡觉清静了,再也没人来打扰她。周末,海佳从学校回来,放下书包,先到同学家玩一气,姜花做好饭也不回来,只好满村去喊。喊来了,母子两个吃饭——孩子清苦了一个星期,姜花特意做了点好菜:煮鸡蛋,割了一刀咸鱼肉,还用馓子炒了韭菜。海佳吃得很高兴。姜花问他成绩怎样,上次说脚趾头疼的,现在好了没有。海佳回答了,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姜花:“妈,我爸什么时候回来?”姜花说还早,得收麦呢。“怎么问这个?年年都是收麦回来的,你不知道?”海佳说:“人家都跟我说,叫我打电话叫爸早些回来,说你一个人在家不容易。”姜花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问:“谁说的?”海佳吃完了一碗,自己跑去锅屋盛饭,嘟哝着说:“是团江媳妇,还有谁……”
  等他回来,姜花早放下筷子,不吃了。海佳问:“妈,你怎么不吃了?”姜花说:“鱼肉太腥,吃伤了。”海佳说:“我吃一点也不腥嘛。正好,你不吃我全吃了!”他非常高兴,把剩下一点咸鱼连汤倒进自己碗里。
  第二天早上,姜花去地里扒花生。她绕了个道,走团江家屋后,把正拎裤子的团江媳妇堵在厕所里。“嫂子,你和海佳是怎么说的?”团江媳妇急得脸色发白,慌忙把裤子系好,说:“我没说什么,就说你在家不容易……”姜花冷眼盯着她:“你真的没说什么?”团江媳妇赌咒:“我要是乱嚼舌头,叫我出门就给车撞死!”姜花低着头,看厕所墙头上的青苔。
  团江媳妇也不敢出来,扶着墙头站。姜花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话到底是谁讲出来的?”团江媳妇两手乱摇,“我不知道,我那天从地里回来,听见一堆女人在那里说。也不知是谁传出来的——我要是哄你,天打五雷轰!”姜花点头,过了半晌,幽幽地问:“你知道那个男的是谁不?”团江媳妇拍着巴掌:“天老爷,那就更不知道了!不过,也没旁人,就那几个,不是张三就是李四。要不你叫大升来家,查查,办死他个狗日的!”
  9、张朝山
  海佳回学校了。姜花一个人在家,沉默着干活,看猪。她知道,现在村上人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她,人人都在她走后咬舌头——她还怎么活?没脸活了!
  这天下午,她到菜园挖地。菠菜老了,割下来喂猪,地呢,挖出来种辣椒。姜花一刀一刀地割着菠菜,风吹得头发盖在脸上,菠菜都看不见了……
  天呐,这过得什么日子啊。姜花把刀一扔,坐在地上哭,哭得牵心抖肺,简直要呕出来。
  一道人影子漫在芜荽花上,姜花抬起头,看见是张朝山扛着一把铁锨站在她面前。姜花泪眼模糊地看着张朝山,張朝山也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张朝山说:“姜花,你要是想哭,就哭个痛快。”姜花又哭了出来,说:“你看我遇的都是些什么脏污事儿啊!老天爷……”姜花哭了一阵子,听到张朝山恨恨地骂了一句:“狗日的!”姜花收住哭声,问:“朝山,你知道那是谁吗?”张朝山摇了摇头。姜花愣愣地看着地上的土坷垃,捏一块到手里下意识地揉着,捏着,细土从她的指缝里流出去,流出去……
  “那,你知道这些话是谁传出来的?”
  张朝山叹了口气,说:“姜花,你打听是谁传的,没用处。你就当,就当……唉!”姜花:“就当什么?”张朝山说:“就当给虫子咬了一口。”姜花喊起来:“这是虫子咬一口的事儿吗?”她又哭了。张朝山默默地站着,风吹过来一股淡淡的烟味。姜花心想,如果那个人是朝山……如果是朝山啊,如果是朝山——她就不会这么难过了。朝山比她小两岁,心地挺好,做事沉稳,是个男人……
  姜花忽然抬起头,热切地问:“朝山,是不是你?”张朝山愣了一下,似乎有点儿难于回答。姜花热辣辣地盯着他的眼睛。张朝山叹了一口气,说:“姜花,我要是说是我,你心里能好过点儿,你就当是我吧。”
  姜花愣在了那里,久久地没有话。风吹着她的一脸乱头发,痴子似的。
  10、血 案
  晚上,姜花把恒华媳妇叫到家里来。恒华媳妇心里有数,到姜花家落了坐,就说:“姜花,你是有话问我吧?”姜花点头。恒华媳妇叹了口气:“姜花,谁一辈子没个倒霉的时候?今儿这倒霉的事就落到你身上了,你认了吧。谁叫咱们是女人?谁又是容易的?”姜花说:“倒霉我认,可是我不能倒霉得不明不白,死也得做个明白鬼啊!嫂子,你跟我说,是谁先讲出这事来的?”恒华媳妇很为难,低了半天头。姜花紧逼不舍,“嫂子,你看我都要疯了。这么些年,咱们做妯娌,做邻里,都不错的是吧?今儿也是我有了难处,人家说亲帮亲,邻帮邻,你就不能帮帮我?说句难听的话,今天河东,明天河西,你今后就没有用得着人的时候?”恒华媳妇抠着手指甲,半晌,说:“你问问来元媳妇去,我就知道是她先传出这话。”   姜花找到来元家,来元媳妇脸都吓黄了。姜花冷冷道:“你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吧?”来元媳妇头点得鸡啄米一般。姜花问:“你是看见的还是听谁说的?”来元媳妇说:“我是听张贵说的。”张贵?姜花呆了一下——张贵!
  “张贵在哪儿说的?最先就是他说的么?”
  来元媳妇说:“那天他在我家打麻将时说的,我看也是喝多了酒。当时桌上有大老王,张朝山,钱松,会计,还有我家那口子。后来张朝山还要打张贵,几个人拉开了……”——张朝山要打张贵?姜花想了想,问:“张贵现在在哪里?”来元媳妇说:“到村委会打麻将去了——你看我那口子也不在家,我不骗你!坐啊,姜花!”姜花摇摇头,走了。来元媳妇追出来,悄声叮嘱:“你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啊。”姜花点头。
  姜花有心现在就去找张贵,奈何天晚了,她还要看猪,只好回了。第二天吃过早饭,做完了该做的活,她决定带上杀猪刀去找张贵。
  ——张贵,几乎天天都看见,在村里闲逛,或者去谁家打麻将。见了她神色正常,比所有人都正常,玩笑也不开一句。姜花,扒花生去啊。或者,姜花吃了吗?谁知背后!
  不知道那人是不是张贵,如果不是张贵,张贵也知道是谁。她一定要问出来,他要是不说,她就把杀猪刀架在他脖子上——张贵啊,你这张嘴害得我好惨!
  姜花拎着杀猪刀去找张贵,一村人都看见了。人问:“姜花啊,带杀猪刀做什么?”姜花说:“我去找张贵。”人都吓得噤了口。姜花问回去:“你看见张贵了吗?”人都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没看见,没看见!”
  姜花走过的地方,鸡飞狗跳,叫驴在槽头不安地倒着腿,女人和孩子胡乱奔跑:姜花要杀张贵啦!
  张庄陷入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气氛中,不安,激动,有所期待,恐怖——哎呀,要出事了,要出大事了!
  姜花找到张贵家。张贵那个少心窍的媳妇在门口抢锅底的灰,夸哧,夸哧,六印锅周围一大圈乌黑的灰。等到抢好揭起锅来,地上一个土黄色的圆圈儿,外一圈黑晕晕的,有点像电视上做的日全蚀的底片。
  姜花问:“张贵呢?”张贵媳妇说:“打麻将去了。”姜花:“去谁家打麻将?”张贵媳妇说:“不知道,你找找。”姜花转身就走。张贵媳妇直起腰来,看见姜花手里的刀,雪亮,阳光一晃,真刺眼!她就问:“姜花你带刀做什么?”姜花说:“杀张贵的。”张贵媳妇笑了,说:“姜花你真会说笑话!”
  姜花找到张朝山家。张朝山家没人打麻将,张朝山媳妇在院子里浇花,一大树粉白的月季花,画儿一样。姜花想,做了张朝山的女人就是不一样啊,有闲心养活花,浇花。她问张朝山媳妇:“妹子,张朝山去哪里打麻将了?”张朝山媳妇说:“我没留心,反正就那几家。嫂子,你不坐会儿?”姜花说:“不啦,我去找张贵。”张朝山媳妇变了脸色,等姜花一走,她把水舀子一扔,跟婆婆说:“我找朝山去,可能要出事!”
  姜花到钱松家。钱松两口子都不在,钱松妈说:“两个人去粮管所卖小麦了,今天才涨价,比昨天贵了三分钱。家里还有一万多斤小麦,能多卖不少钱呢。”她挺亲热地拉着姜花,想跟她说今后一定要沉住气,粮食留到贵的时候卖。庄户人家,多卖一分钱也是好的。姜花说:“我还有事。我找张贵。”钱松妈说:“张贵啊,我刚才去卫生室拿药,看见他坐在大迎家门口的牛槽上。”姜花“哦”了一声,就往大迎家去。
  张贵坐在牛槽上,逗弄大迎家的孩子。两岁多的孩子,围着牛槽蹒蹒跚跚地走着。远远的几个女人用指头点着张贵,喊:“张贵,你还不快跑!”张贵抬起头,看到姜花从远处走来,手上一把雪亮的杀猪刀。一个女人在扒阳沟,姜花从她身边过,她笑笑:“姜花吃过了?”笑得一脸惊惶。姜花说:“早就吃过了,都快晌午了,谁不吃!”那女人呆呆地看着姜花的背影,忙去拽猪圈边玩耍的孩子,抱着飞跑回家。还有几个女人也纷纷拽自己的孩子,往家里藏,又舍不得藏,在草垛后面,门楼底下,朝大迎家门口张望着。
  张贵还是坐在牛槽上,一眨眼,姜花到眼前了。姜花问:“张贵,我知道那话是你说出来的。我现在問你,那个男的到底是谁?”张贵说:“我不知道。”姜花说:“你怎么会不知道?你骗三岁孩子。你跟我说实话,那人是谁。”张贵站了起来,要走的样子,同时脸上有些不耐烦,说:“我真的不知道。”姜花想拉住他,张贵手一甩,姜花的头嗡地一下——他不说!他不说!他为什么不说?他非说不可!她把刀往前一送,送到了张贵身子里。
  张贵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两手握住刀把。姜花一咬牙,用力把刀拔出来,又往张贵身上一阵狂捅,一边捅一边骂:“你害死我了,张贵!你是不是人啊?你不是人呐!——我是一个女人哪,我容易嘛,我是女人哪……”鲜血一眨眼喷了她一身一头一脸。最后,她死命地把刀一抽,胳膊肘正撞着大迎的孩子,那孩子“哇”地一声,脑门撞在水泥牛槽上,血喷泉似的直往上涌,一转眼就看不见脸皮了。大迎媳妇从门里奔出来,发疯似地喊:“小宝!”
  张贵倒了下去。姜花呆呆地站着,血人一样,她看到周围几户人家门口都站满了人,乌压压的,似乎全村的人都在这里了。然后,她又看到人丛里一阵凌乱,一个人飞奔过来,一把夺下了她手里的刀,说:“姜花,你傻啊,你把自己给毁了!”姜花定睛一看,是张朝山。她笑了一下,说:“我就想知道那个人是谁。”她再往地上看,张贵躺着直抽搐,周围几米范围内都是鲜血,他抽搐得就像是才杀的鸡。然后,很快,他不抽搐了,一只手曲着,一只手捂着肚子,两眼呆呆地看着蓝蓝的天空,一眨也不眨。
  姜花想,张贵死了,她再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了。大迎家的孩子只怕也死了吧。她看见大迎媳妇抱着孩子坐在地上呼天抢地。她又想到自己杀了人,公安局的会来抓她——她忽然想了起来,圈里还有四头猪呢,今天晚上没人看了!她抓住张朝山的手,说:“朝山,今晚没人看猪了,你去帮我顶一晚,再来收猪的,你就卖了吧,能卖多少算多少,不等涨价了。”姜花又想起了钱松妈的话,麦子涨价了,但愿猪也涨价了才好。
  责任编辑:张天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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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力资源管理水平对企业的健康、可持续发展具有至关重要的影响。论文建立了包含八个指标的风险预警模型,同时将搭建的模型应用于具体的电力施工企业人力资源管理中。结果表明,基于RNN神经网路的人力资源管理风险预警模型收敛速度快、计算量小,可以有效对人力资源管理风险进行高精度预警。本论文的研究对科学评估企业人力资源管理风险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现代科学仪器讯】2021益谷高峰论坛--农产品食品质量安全改善与提升,10月10日在北京市平谷区金海湖国际会展中心成功举办。来自政府机构、科研院校、应用单位、仪器企业等200余人参加会议。北京市平谷区区长吴小杰、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食品生产监管司司长马纯良、北京市科委、中关村科技园区管委会一级巡视员张虹分别致辞。阐述了当下农业科技创新发展的重要性和时代使命。
新时代以来,习近平同志谈过的中国共产党革命精神谱系里,照金精神代表着陕甘革命根据地的整体精神。  陕甘革命根据地亦称西北革命根据地,由中共陕北特委领导的陕北革命根据地、中共陕甘边特委领导的陕甘边革命根据地和中共西北工作委员会领导的西北革命根据地组成。根据地创建、发展、形成所涉及的主要地域有陕西省的延安、榆林、铜川、渭南、咸阳,甘肃省的庆阳,宁夏回族自治区的银南,山西省吕梁沿黄河部分县等八个地区。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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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孩,北京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长篇小说《爱情脊背》,中短篇小说集《城市的海绵》等。  苏陌第一次看到爱琴海这三个字,是在小学地理课本上。老師尽管没有细讲,苏陌还是仔细看了几遍。爱琴海在希腊的东部,属于地中海的部分海域。爱琴海,爱情海,虽然只有一字的差别,但给人的想象都是浪漫美好的。  五年前,苏陌家附近,北京东北三环紧邻西坝河,开了一家大型综合商城,名字就叫爱琴海。从远处看,这庞然大物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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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不可避免地过去了,时间的流逝总是让人惋惜和悲哀,于是我们在怀念过去的同时,庄严而又自我表演般地憧憬未来,未来永不可知,但过去却实际存在。  文字本身充满着无穷的魅力和魔力,当记忆和感觉背叛我们的时候,曾经的文字记录就显得弥足珍贵——尽管书写者在排列这些文字的时候,掺杂着当时的情感波动和想象延伸,对现实景象和心灵感怀有着刻意的修饰和雕琢,但不可否认,相对于记忆、想象和感觉,文字更接近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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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的构建科学合理的分娩期高危妊娠预警评估指标体系,为建立信息化管理平台提供内容框架。方法采用便利抽样法,选取来自河南省2所高校、5所三甲综合医院及2所三甲妇幼保健院的15名专家为函询对象。采用文献研究、小组讨论、德尔菲专家咨询法确定分娩期高危妊娠预警评估指标。采取方便抽样法,选取河南省某三级甲等医院2020年2—4月入院分娩的288名孕妇为研究对象。采用分娩期高危妊娠预警评估指标体系对其进行评估。
本文对科研成果数据库中涉及应用科学、社会科学、自然科学、生命科学与生物医学、艺术与人文五大学科的部分论文数据进行统计分析,发现每年论文数量增幅最大的是应用科学,而计算机科学的研究热度最高。以此为基础,基于Neo4j图数据库绘制高频词汇语义网络图,进一步明确了实体关系,使社区内部的关联更为紧密。采用社区发现算法开展数据挖掘,总结成功社区及其科研团队的特质。同时,基于PageRank算法制定论文数量和质量“双高”人才名单作为各学科科研合作的人才储备。
为了更好地满足我国新时代下社会发展需求,公安治安警务相关工作人员应该要及时了解、掌控有关社会治安方面的各种信息,并对相关信息进行及时传递,此外还需要对过去有关警务信息进行有效地储存、挖掘、以及管理,同时还便于对警力实现智能化调度;文中提出开发了一款治安警务监控信息化管理系统,该系统依据系统设计需求,结合治安信息化管理工作需要,立足于现代发达的计算机技术与防控治安管理模式基础之上,再采用现代化地理信息系统(GIS)与地理位置定位系统(GPS),从技术结构、软件系统网络架构、系统逻辑结构、系统功能模块设计、以
党史记述中的鲜活陕北  韩 伟  党史顾名思义,主要是对党员、党组织的发展的历史记录。中国共产党诞生于近代中國的特殊社会环境中,其发展与人民群众,特别是底层人民有着天然的联系,故对中国共产党的历史记录,不免会有当时社会情况的介绍,但毕竟不会是记述的重心。赵通儒所著《陕北早期党史资料》却是个例外,作为党史资料,他详细记录了中国共产党在陕北的早期活动,特别是组织发展、重要会议和人物等,但更加弥足珍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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