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兹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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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先人的土地
  为寻找一片麦田,五月,我又来到了渔西。
  渔西是我奶奶的故乡,小时候没少吃那里带来的粟米麻糍。每次我的父亲从那里回来,背回一大袋粟米的同时,总会带来许多消息,那里的粟米地,那里的人,特别是那个幽黑的山洞里的火把和惊恐。在我童年的记忆里,那里就是一片金黄的粟米世界,一个神奇的异域他乡。我的奶奶活了一百零三岁,她直到死亡那一天都没有回过她的故乡,也没有进过医院。
  从我记事起,十多年间一直没有去过那个地方,它一直以这样的印象躺在我的脑海里。当我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奶奶已经死了。那时候这片土地上还有粟米,有些沉默,有些无精打采。后来我又曾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杀死过一头牛,并亲手把它掩埋在那片土地下。再后来,粟米不见了,留下春天的油菜、夏天的麦田、秋天的绿橘。
  渔西,原名渔溪,意为有溪可渔。唐时程氏先人经海上迁徙,遇险浪,遂弃船,缘溪居。它是一个湾,封闭的山湾,三面山,东面海,一条溪串联着山脚下的七个村庄。两边的大山里各打一个山洞,是人们与外界的通道,就像人的两个鼻孔,向外透着气。这里人们从出生、婚育到死亡,一生的故事都在封闭中上演。它是我奶奶的故乡,那时叫渔西乡,后来并入浬浦镇,现在又与我的故乡沿赤乡一起并入浦坝港镇,成了我的故乡,我与我的奶奶终于成了一家人。
  从此我每年都有几次走在这个封闭的山弯里,徒步从这个鼻孔走到那个鼻孔。每次我都要在那片曾经的粟米地上坐一坐,双手揣紧一团泥土,揣住那一团与祖先相连的模糊的血肉。
  这个五月,我在这里寻找麦田,我来得晚了一些。祖先的土地上上演着我不曾经历的生活。
  田野上不知是谁种了一排孤零零的白杨树,鲜嫩的绿叶在风中忽忽啦啦的,被吹得生疼了。据说钉死耶稣的十字架就是白杨木做的,因此白杨树常常无风颤抖。我总是喜欢看它的颤抖。路边的蚕豆荚一排排鼓鼓囊囊的,都要爆出来了,像天空中倒挂下来的绿色阴茎,充满了勃发的张力。
  田头的水沟上架着一块褪色的五洞板,上面坐着一个孤独的新娘。麦田的风吹开了她薄如蝉翼的单衣,抚摸她丰腴的身体。风不停地吹,煮开了一锅懒洋洋的空气,她终于没能熬住这初夏的风,自个儿在风中睡着了。她睡着了,身上长满了青草野花,山老酒、野蔷薇、莲子草,还有蜂飞蝶舞。她的身体变成了一堆软泥,野草们在上面疯狂地生长。她的身边竖着一支竹,竹上挂着一面幡。她在驱赶麦田上的麻雀,等待她在城里的丈夫归来。别人家的麦子都收割了,所有的麻雀都来到了她的麦田上。
  边上一丘荒芜的水田,上面长满了野草,看得见翻耕过来的一圪塔一圪塔的土块粒,和一沟一沟的亮水。牛在田里吃草,鹭鸶跟在牛屁股后,跳上跳下,骑在牛背上吃牛身上的寄生虫,它们是一种互生关系。牛是黄牛,而鹭鸶洁白的翅膀上也长出了一簇一簇黄色的茸毛。在大片土地都忙于长作物的时候,它独闲暇。是的,任何一片土地都不应该种得太满,要留几块轮流放假,就像人生一样,无需每页都写满辉煌。
  山脚下有一个稻草垛,那是去年堆的,金黄金黄地诱人。三个老婆子就躺在稻草垛边聊天。她们老了,孩子都出去了,家里没事了。她们从老头子那里接过牛和羊,她们要过过野外放牧的生活。牛羊顾自在山坡上吃草,还不时地瞥她们一眼,也不知道是她们在放牛羊还是牛羊在放她们。老婆子们一边结着草帽,一边聊着村长的那点破事,聊着聊着,一个老婆子慢慢地伸直了腿,挺尸一般,高高的呼气声都差不多可以点着那堆干草了。另两个却在顾自聊得欢。要是宋朝的王子路过,一定会拿黄金打造的宫殿来换取路边这个稻草垛的。
  老头子没事干了,一圪塔一圪塔地挤在村口的桥头。一个老哥有趣,从家里开出一辆幸福牌三轮车,来到桥头。另一个老头就爬到他的三轮车上。他或许觉得天天坐在桥头也无聊,于是,日一升开着他的破三轮来到田野上,隔着那排白杨树隐约能看到麦田里睡熟的新娘。老哥车转身,俩人就对着三轮车的铁格子横档(这个横档就类似于古人横槊赋诗的槊)聊起了天。这个小三轮车就是他们放在田野中的茶几,他们吹着风,喝着那一壶绿。一个说,瞧,她的丈夫在城里,城里好。另一个说,城里有什么好。在城里要是没钱,你就寸步难行。老哥俩聊得起劲。我从那片田野回来的时候,他们却已经过去了,他们的头睡着了,弯起来像两个葫芦吊在那根槊上,无声无息。天光隐隐田野青青,葫芦吊在风中很好看,像是正在酿造两杯醇酒。
  突然,天空中万马奔腾,一会儿就下起了一场暴雨,五月的江南就是这样。这是一场童年的雨,酣畅淋漓。暴雨中,那两个吊在空中的葫芦飘荡得更厉害了,它们喝饱了水,被洗得干干净净的。突然,一个葫芦耸起来,大喝一声:好大的雨!然后突突突突开着他的破三轮回村里去了。
  五月正是富于包孕的时刻,成熟与生机并存,既像温柔的母亲,又像蓬勃的小草。原是个小农忙的时节,而如今的乡村即便农忙也是没几天就过了,今天这片土地的主人都睡着了,这是诸神的日常生活。
  这是一片祖先的土地,空间不变,时间不动,至今依然保存着一锅1131年前的溪水,和公元1031年一个路过的书生放生的那条溪鱼。溪上有唐风宋雨。
  二、山村日光集
  在神造的乡村里,最能体现神性的是冬天。冬天的中午,我在村里。上帝午休了,我替他值一会班。我每每站在村口的老车站边,就会出来一个好心的老婆子,告诉我山路改道了,这里不通车了。
  午饭后,村里的老人们不睡觉,三三两两,落叶般来到村口。村口有一棵银杏树,是风水树;有一垛老墙,倚着残存的宗祠。大家围着银杏树坐成一圈,或倚着墙根坐成一排,在筛过的阳光下开始一天的生活。冬天的阳光,像在山溪里洗过一样,非常洁净,又仿佛带着神的慈祥,薄薄的一层一层地盖在村庄里,披在土地上,覆在每一个人身上。这样的阳光有着某种魔力,像一个清道夫在不停地清洁你的身体,清洁你的思想,让你空空如也;又像母亲的手在温暖地摩挲,使你慢慢地安详或者一忽儿入定。   老头子居多,也有老婆子。不着边际地神聊。谁赚钱了,谁的老婆,年轻的时候经常跟谁钻稻草垛,也聊钓鱼岛,给他一个原子弹吃吃呗……聊着聊着,陆陆续续地东倒西歪,像一群发了鸡瘟的鹅。刚说得最起劲的老头子脖子一折,头掉在地上了,就在快要着地的一刹那,又迅速地拉回来,一耸一耸地按回到脖子上。那个被老男人们取笑,年轻时常常跟某个男人钻草垛的老婆子,身子团成一团缩在老树根多年形成的焦黑的空洞里,刚刚好,这里蓄有比别处更多的阳光,基本属于她的专座。她把头倚在一个树疤上,慢慢地向外流哈拉子,咝溜一下,又咝溜一下,等了半天还是没流到地上。几个抽烟的老头,点着烟,开始两三口是自个儿抽的,慢慢地身子斜到一边,嘴够不到烟了,烟就在那边寂寞地自燃,袅袅地,淡蓝淡蓝的……还有一个竟然纹丝不动地端坐着,像是遇害了一般。泛黄的银杏叶无声地飘落,掉在头上、颈上、衣上、脚上、地上。日头倚着西山了,一个个披着金黄的落叶无声无息地回家了。
  这些人,你要是说他们睡过去了,那是没有的,一个个歪瓜裂枣,抽个空还会对你挤眉弄眼的;要说没睡,鼻子嘴巴都不在位上,颜色红红的,就像新死的一般。说睡没睡,说没睡也不对,这是什么状况呢?这是一种中阴的境界,他们在练习死亡!人老了,在完成了人世所有的议程之后,死亡就成了最致命的诱惑。刘亮程说,他的村庄里五十岁以上的人就在墙根晒太阳等死了。然而,死亡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练习。那就是人死前,灵魂要出窍去探寻往生之路,找着了,轻车熟路,死的时候就很快,一下子就过去了。没找着自己那条路的,那就得慢慢找,多走几次,把那条路走熟。人啊,莫名其妙地被生下来,无可奈何地活着,临了又不知所以然地死去。上帝想,我也帮不了你们什么,就让死亡来得优雅一些吧。因此,练习死亡成了神的恩赐,非但不是一件痛苦的事,还是很美妙很享受的好事。哲学家说,人类所做的就是练习死亡。你看这些老人,他们每天都来练习,要是不让他来,他是不干的;要是某一天因事来不了,就觉得这一天有一件大事没有完成。
  人在这个时候是需要安静的,因此我从他们身边走过,总是悄悄的。他们也不跟我打招呼,要是让他们在这个中阴的境界中回到阳间跟我打个招呼,那要消耗他们多大的精气啊。我算是跟村庄默契的人了,这样的时候我只是默默地替神值一会班。
  一个村庄的历史是依靠冬天沉淀的,一个村庄的老去是依靠冬天的太阳的。经过一个冬天,村里的老人会陆陆续续离去,有些则等到来年开春——那也是去年十二月上死去,挂在枯死的藤上,开春后才掉下来的。
  村后有一条路通往隐秘的深山,那里有一个坟场,每个人各领一截路到自己的坟头。活在村庄里的人是幸福的。
  三、我的秋夜
  鲁迅的秋夜是两棵树,我的秋夜是一条路。
  这条路在城市的另一边,翻过两朗山就是。那里有作物、泥土、青草、栏肥的气息,偶尔一二声狗叫。我住在城里,却常常走在这条路上,特别爱在早秋的夜里。
  这是一条田间的路,两公里多长。路边花乱开,草乱长。夜幕降临的时刻,远处山峰如老僧,淡然入定。暮色从山里漾出来,一圈又一圈的,裹起一个生动的秋夜。月光下,狗尾巴草向着对面的野草招摇,却不过市。瘦的风吹在我走失的单衣上,带着蓝色的忧郁。
  夜,毛茸茸的,飘着浓甜的稻香。稻子就是在这静谧的夜里被晃动的草丛煨熟的,稻香一阵阵地弥漫,浮动在身体的周围,此刻除了鼻子,整个身体都浸满了稻香。柔软的风伴着馨香的夜,稻香是喂大我们的来自田间的第一缕香。
  田野上飞舞着繁多的星光,画着不规则的曲线,鬼魅似的照着波动的夜。萤火虫在寻找温暖的回忆,却成了这秋夜的冷眼。你一不小心撞在了夜的眼上,身上一闪一闪的是一片片莹白的光源。
  秋夜的最外层是声音,很多秋虫在鸣叫。对于细微的声音,路无动于衷,将我淹没于无边的寂静里。空静的世界,魔幻的路上,我在走,来来回回地走,贪婪地呼吸着弥漫的稻香。锁着门的小庙,坐在路边,冷不丁吓我一跳,回过神来,又深深地喜欢上了它。一种清冷,远离了人间欢场,也远离了屠刀落下。
  野径尽头是小村。村子尽管小,但我觉得比城市还大。走累了,我就坐在村口的那块碾石上。这里是村野,我可以在树下打盹。哔剥!突然一片秋天一般大的落叶,打在我的肩上。树长一夏,秋来无非一片落叶。我也一样,也是一棵会落叶的树啊。
  一钩新月,是夜的耳环。月光流淌的夜里,有影子在晃动,影子与影子撞在一起,具有一种变幻的魔力。影子原是一个老农的身影。他常在夜里走,走在这条路上,无声无息。每与我碰面,也不打招呼。他是来闻稻香的吧。时间被他埋在一片稻田下,秘不示人。他或许对我怀有敌意,其实我很可能就是你的儿子,老伯。这条路有我小时候的味道,我闻得出。某一天,我也想来此做一个山村遗老。
  常有蒙蒙的雨丝,不知从哪里飘来,离情别绪会突然袭来。想起电影《性、谎言和录像带》的结局——安说:快要下雨了。葛伦抚摸着她的手说:已经下了。人不慌,雨也不急,周围依然是一片寂静的虫鸣。夜雨恍惚,时间恍惚。我们都是可怜的路上人,允许人间有爱情吧。
  不经意间,夜成为一个过道,突然而至的无源的探照灯聚焦于这夜路上。一道白光从横里霍霍地扫来,把夜色折成了一半。然而光照亮的东西十分有限,夜立刻落入更深的黑暗中,显示出它强大的力量。
  我总觉得这里的秋夜有一个核,一个本质的东西在,但是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也不知道它藏在哪里。
  想起来,我与这条路没有什么差别,白天充斥了毫无意义的活动,夜晚才回归自我。不同的是我有一颗人类的灵魂,多了一份万物不为我所左右的苦涩之感,路没有,路不管这些。然而从本质上看,这一点又似乎无关紧要。我们最好由本能驱使着生活,不要去思考、理解和分析,静静地将田野欣赏、凝望,这就够了。
  我在这条扔在田间的路上看到了冷清寂寥的美妙。我不能说,秋夜里,这条路拯救了我,但它可以让我摒弃一部分东西,包括一些让人痛苦得要死的东西。   四、独坐深山看落叶
  秋天一寸寸侵入肌肤的时候,我迫不及待地逃离人间,藏身深山,这是我每年的功课。
  今天,我走进湫水山,在一个小山坡上坐着,原以为享受一下山里的安静就好了,却不想耳边传来叮叮咚咚的流水声。循着林间小路,找到水潭边,那是一个清凉动人之地,心头豁然开朗。
  水潭很小,在小路边,上下连着山谷里一条浅浅的水沟,流水淙淙,清凉悦耳,这在初秋时节尤显悠远。水潭上布着一个绿蜘蛛的网,小蜘蛛正张网以待它的午餐。潭边两块相依的石头,不那么规则,石头的边上是两棵单薄的小树。这是一片丛林,由三角枫、栲属青冈栎、杉树、松树以及大小灌木和野蔷薇等组成。我小心地用手取水喝了几口,然后调整位置坐到那块石头上。
  林间土地潮湿,空气凉爽。阳光透过树顶漏下来,一斑一斑地落在我的身上、岩石上、水潭上、小路上,已然有光无热。微风绕树穿叶,缓缓似无。我这样坐着,像一个自我免职的国王,身轻无事。无意间注目于一朵飘渺的阳光,阳光很淡,它把林间的清泉、凉风和馨香的泥土调成了一杯酒,很醇。浅浅地斟一杯,杯口含着一朵小野花,杯里落下一片枫叶。我像老子,独自在秋天的山林举行一场野宴。最贫寒的你,路过的樵夫都可以来赴宴。
  而丛林里的主角还不是我,是落叶。路上已经铺了一层枫叶和水青冈的落叶,林间不时传来“哔哔剥剥”的掉落声。叶子的飘落是秋天里最华美的舞蹈。
  枫树的叶子慢慢失水卷曲,轻了,风一阵又一阵地吹,叶子在枝头相互摩挲,“莎莎莎”作最后的告别。世上最深刻的离愁从来不是悲哀,而是爽爽的笑声。总是在爽爽的笑声中,在你不经意的一个转身中,“卟”一声剥离了母体,从枝头剥落下来,飘过来荡过去,依然在空中做着种种告别的姿态,或者不舍地搁在枝丫上,最后看一眼养育它的母体,再无声地归于大地。
  比枫叶的死更动人心魄的是水青冈叶子的死亡。这是一种栲属植物,它的叶子坚硬细长,像线条优美的瓜子脸。它不等自己死净,在失水失色之前,“啪”一声折下自己,然后挂在树枝上飘荡。在微风中不停地打转旋舞,似乎被蛛丝吊着,似乎是自身与母体的最后一个丝线连着,又似乎凭空无所依,对着阳光,转、转、转,不停地转,转过来又转过去,充分展示着优美的体态。既然命运不可更改,就留下最后的能量作生命中最华美的告别。它的很多叶片都被小虫子吃了,留下一条条叶脉,像一面面镜子或镂空的天窗,天空是什么样子的,得趁最后的时刻把它摄下来,回头慢慢地向大地母亲细说。我一直看着一个叶片转了十多分钟,转得既优雅又惊心动魄。就在我无意间的一眨眼或一转身,它掉落了,掉到落叶丛中再也找不到了。
  地上的落叶展示了它们死亡的不同阶段,从边缘向中间一寸一寸地死去,每一个阶段都非常惊艳凄美。先是边缘失水枯萎,叶肉叶脉还是色泽丰富饱满,层次分明,渐渐从绿到红到黄到枯,速度越来越快,最后迅速燃烧,卷起来像一片鹅的脚掌。有许多落叶两片两片连在一起,紧紧地黏合着,像死死握住的两只手。搞不清原因,也许它们在树上耳鬓厮磨,已经相恋了一辈子,像《孔雀东南飞》里说:“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秋天未到的时候就约好缘定生死,相互吐出黏液沾在了一起,同体飘落了。
  一片落叶里藏着千里山脉。我闭了眼,解开身体,让落叶成衣。
  枯坐深山看落叶,这也是一种生活,只是我们平日里整天呆坐城中,忽略了另一种生活罢了。
  五、淡水桥头
  十月江南,水云寥廓,金黄的稻穗点亮了秋天。淡水桥头,那个菱形的平行四边形的中午,一片枫叶陪着我用餐。
  这是一个惺忪的白昼,更像贫血的黄昏。陌生的阳光,绿莹莹地把天空竖起来,帷幕似的拉起一方恬静的村野。在这里,我接受的是另一场所的另一种阳光,仿佛端坐在烛光晶莹的午夜里,四周一片透亮。这时的我是一个虚拟的人,是“无人”。我坐着,接受时光、风、农舍和桥的抚摸,希望以此来捕捉生活的真相。
  神洒下了晨露般的秋天。秋天,我徒步。我独自踯躅在田野,哪儿是我的村庄?这个中午,田野是这般的宁静,我坐在山嘴那块沉睡的岩石上,像一只不再捕食的鹭鸟。一片成熟的水稻、豆地、苞谷和橘园。桥边几间小屋,主人出门了,空余一园的阳光。一个二个三个……桥上流过的都是我的兄弟姐妹、父老乡亲,他们个个投给我无限友爱的目光。
  淡水桥沉默不语,盈盈的江水默默流淌,几十年了。那一天,我站在桥头,忽然江水平静不动,它们纷纷驻足看我。青草岸边、芦苇花丛中藏着我多少期盼的童年。
  桥边,儿时熟悉的小草小花,亲切地回到了我的眼前。我找回了已经消失多年的记忆,可此时却失语了,我早已叫不出她们的名了。记忆的恢复是幸福还是残忍呢?桥下那一湾江水像一个美人的眼。曾经江上有一个坐着舢舨的少年,在芦苇丛中踅进踅出,独自垂钓落日。阡陌尽头是小村,风流动,景致美。
  如今,江水沉睡着,不再要什么光荣了。当年的小渡口,再也没有人了。纤瘦的苇秆寂寥中枯了又绿了,从桥上往下看,篱笆似的种满了长堤。
  华美的时光流经我的身体,没能为她插上多彩的羽毛,这是我的罪过。多少时光流逝,淡水桥头迎来一个徘徊的身影——每年秋天,坐在那块赤褐色的岩石上,伴着树叶的清香用一次餐。
  时光就是那个农家院落,我的目光像风一样打扫着。夕阳靠着山倦了,天空暗了。满田的稻穗豆叶还有绿橘,在风前点头致意,说着彼此无恙。
  坐在淡水桥头,在可感的事物之外,似乎有更多的更真实的永恒存在。有一种生活在我无法触及而又唾手可得的地方闪耀。我不再以社交为必需,我要挣脱外界的藩篱,逾越自身的障碍,回归我原初的田园,让我身上的黑暗逐渐回到透明。
  淡水桥,在田岙与小湾村之间;也在你的。
  六、一起等黄昏
  四月江南。说好去等黄昏。
  小镇横渡。我们在白溪的坝上追赶落日。
  白溪桥头。基督教堂旧白的墙壁上辉映着微红的光芒,我倚在空寂的教堂微凉的栏杆上看落日。   夕阳西下的时候,落日的周围是七彩晚霞。余辉回照着它初升的山头,也掉在白溪的那个碧潭上,波光粼粼的一串隐没于岸边的草丛中。
  太阳挥两下手,从山岗上落下去了。太阳回家的刹那,大地暗了,天空明了,旷野寂然,万物无声。
  轻轻地“哦”一声——太阳下山了。把目光收回到身边的时候,黄昏!哦,黄昏降临了!黄昏降临的那一刻,古镇很圣洁!我的神志被麻醉,动弹不得。片刻之后,灵魂才回到体内。
  突然而至的黄昏很奇异很芳香,我的身子像被拆去了骨头一样柔软。小心地走下教堂的回廊,像一尾鱼,轻轻地游弋在旷野中。
  前方林木森森处藏着一个村庄。中间波动了又波动,起伏又起伏的山弯里,是一片空旷。正是这一片空旷承载了江南最美的黄昏。
  两边是一大片废弃的田地和布满沙砾的溪滩,长满茅草。山崖上卧着四五个蜂桶,岩上伸出的枝条上开着殷红的杜鹃花。
  没有事做的人也可能是神在荒地上种一行蚕豆、数垄麦子、一畦油菜和几茎蒜。
  那一条弯曲而绵软的路,像魅惑的情人的手牵着我们走。
  路边丛生的野草,开满了野花。花是黄昏里浮动的眼,是夜的精灵,不停在向外喷吐着芬芳,弥漫着青春的气息。黄昏是从花蕊中吐出来的。
  黄昏的天空恰如波动的液体,从天边播撒下来;黄昏像轻柔的风,是从山那边泅过来的;黄昏是一个微凉的身体,从白溪的水里捞上来的。
  走在绵软的路上,烦恼除尽,冲淡平和、宁静喜悦涌上来,奇异的芳香袭来。黄昏带给人间不生不灭的涅槃境界。
  黄昏天天来,可是太多的黄昏被我们关在了门外。
  在那条时间之路上,我像一个来自梵蒂冈的神父在微微的风中走,去村子里布道。我想早一点见到村庄,又怕很快见到村庄,脚步不紧不慢,真想一辈子就这么走着。
  这是一个没有人的村庄,叫碧潭村。想来就是用村口那潭碧水命名的。一座古代的荒村,紫色的扶芳藤紧紧地缠着砖瓦,灰黑色的窗口空洞洞地对着我,蓬蓬勃勃的是森森古木。
  村里有一只狗,不吠,只用幽蓝幽蓝的眼睛注视着我。
  村口的另一边一座小庙里,挂着一副联:“金风初动,玉露传秋”,似隋朝英雄李密的诗句。路边一个老人,背着厚厚的时间的外壳,坐在黄昏里。他是谁?或者我碰到了上帝。
  我坐在溪边,听溪水泼啦泼啦的声音,幽暗的微光中溪石上的湖苔纷纷扬扬地伸着它缠绵的手,不知道它想抓住的是什么,或者它根本就不想抓住什么。
  小镇的黄昏,蓝色的波动的微凉的。我今生的愿望就是坐在这样的黄昏里,伏在情人的肩头痛哭一晚。
  村与我的村之间。
  七、红叶小船
  阿都,假如你没死,生活不会是这样的,我们还会一起去寻找美丽岛……
  那时候,光阴富足,日子盆满钵满。每一个阳光斑斓的日子里,我们走在芳草鲜美的江边;长长的江,长长的下午,无所事事的我们甜蜜得有些歪腻。日子太富裕了,一扔就是一大把。
  江叫沿江,没有尽头也没有码头。一只小船停靠在臂弯似的江边,没有帆。这是一条废弃了的不再出航的小船,红底蓝边,斑驳陈旧。船边一丛芦苇一片芒草,岸上一棵枫。这条被大人废弃了的小船,成了我们的乐园。在这只无帆的船里,我们年复一年,见证了江水从绿到蓝,从肥到瘦;见证了一棵芦苇从生到死的种种姿态。
  春天里,我们把牛放到山里,然后到江边摘食蚕豆,鲜嫩的豆荚,让我们像母驴一样直想打喷嚏。抱回一堆放到船舱里,然后趴着钓鱼。春水翻滚,水草摇动——那是最撩拨心房的时刻,鱼儿上钩了。每每是水草正在摇,线儿还半弯着,我就抢上去收钓。“噗通”,一条正在啃钓的杜望掉下去,跑掉了。你在边上两手一摊一摊地遗憾,还不够,又踢我一脚。很痛的,你知道吗。鱼儿上钩了,我又去收了,它又跑掉了,你又踢我了。
  夏天里,我们游泳、摸鱼。然后爬回船上,脱下短裤,晒在船帮上。把两个光光的身体放在火一样的太阳底下烤,还彼此拿对方的身体玩耍。
  秋天,记忆里最好的日子是秋天。海边的秋天总是很辽阔,很空旷……它的边缘挂到了水天连接处。时间在秋天里寂寞得开花,枫叶老了,“哔哔剥剥”唱着挽歌,离开枝头。先是血红的叶子,再是多了一个个紫褐色的斑点,斑点一圈一圈地扩大,慢慢地叶子全洗成了白色。秋深的时候,一夜之间,红叶满船。我们躺在船舱里,看枫叶片片飘落。枫叶装饰了我们的船,装饰了我们的身体,又装饰了我们的梦想。海外面有一座岛,一座美丽岛,大人们都这么说。大人们说过就扔了,却被我们牢牢地埋在心中。我们密谋着要驾船出航,寻找美丽岛。我们从家里偷来橹和桨,偷来刚收割的谷子,搬来泥土,拿来破锅……我们要在船上生活,我们像大人一样种田煮饭,装模作样地摇橹划桨,我们要远航,寻找美丽的岛。
  我们总是盼望秋天,盼望红叶满船的迷人景致。这样的秋天,我们就有了远航的梦想——陌生的海洋,美丽的岛。
  上学了,我们更是相互黏粘得紧。同桌上课,同床睡觉。作文,以彼此为榜样;相骂,以对方的母亲为对象;犯错,写在同一张黑板上。有一个学期,我的脚踝恶狠狠地生了疮,你弓着稚嫩的背天天背我,却把我伏在你背上骂女老师的话报告给了她,害得我的耳朵肿了好几天。
  时光就像一把刀,它一刀就把我们的童年切走了,伤口都无处寻找。不知不觉,那样的时光就过完了,不再了,我们走上了人生的分车道。我带着科学家的梦想外出求学,你一直在家乡种棉花。从此,在各自长长的一生中,再没有交会。
  可从此我的生命里便多了一份等待。江水一直流在我的血管里,小船一直停在身体里,红叶一直没有变色;当然更不会忘记我们共同的秘密——寻找美丽岛的梦想。
  你是家里的老幺,兄弟五个,你最小。父母给哥哥们娶妻,娶了一个又一个,娶着娶着老了无力了,还没等你娶上,自个儿先走了。你一直种着棉花,到四十岁都没有成家。直到几年前,你与一个有了两个孩子的村妇成亲了,并且又有了一个自己的孩子。   我偶然回家,你就过来坐。你说城里好。其实城里并不好,城市最繁华,终究是他乡。对于一个离乡的人,无论过成怎样,都是一个失败者,生活结束时,都将是一个被放逐者。如今我的人生已过半,日子越来越瘦,看得见瘦骨嶙峋的自己。这把瘦骨里浸染着一江的绿波和满船的红叶,就像血管一样清晰可见,这是画在身体里的故乡的地图,越老越清晰。我想回家了。这些年,故乡在变,可你一直没有变。眼前的你很笨重,笨重得有些隆重。我战战兢兢,每每想跟你说红叶小船,说寻找美丽岛的梦想,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怕你觉得不是矫情就是太孩子气了。
  没有说,不等于在心里放弃,反而越来越执着。让我回到故乡,让我们继续玩吧。人说思念故乡不是为了寻找故乡,而是怀念童年。正在我为这一切作着准备的时候,去年,我正去一个海岛出差。母亲打来电话说:“阿都死了!”我的头像突然被人打了一记闷棍,懵懵懂懂了好一会,不敢相信,又不得不相信。一番语无伦次后,母亲接着说,你这几年一直没赚到钱,家里有孩子,日子苦,去年就去给别人捕鱼,那是很苦的活。昨天船沉了,人死了。母亲又说,去年过年,你来到我家里问:“进,什么时候退休,退休了还回来住吗?我们小时候常在江边小船里玩,红叶、美丽岛……等他回来,我们再一起玩。”母亲说,那时你笑了,笑得跟孩子一样。
  我的眼泪“哗”一下出来了,金色的童年立即摇曳在眼前。都,你死了?你真的死了吗?!没有我的同意,你怎么可以死呢?你这一死,把我的故乡也一起埋了!阿都,你在船上看到了美丽岛吗。
  今年冬天,我又走在故乡的江边,走得很艰难。江里淤积的黑泥映衬出一片灰暗的水色,小船不整了,剩下一个骨架和几块烂了的船板,苍老的枫树依然飘着它的红叶,芦苇还有几根,不如先前的活泼和招摇了。江边的荒地上长满了美丽的狗尾巴草,一个孩子在跑。坐在江边,默念着范成大的诗——红叶无风落满船,心境像老僧一样凄清孤寂,无喜无悲。很多时候,人是一瞬间变老的。
  飘零的我是否还该回故乡,驾着那艘无法远航的小船独自出航,去寻找美丽岛。当船上长满稻谷,停满小鸟的时候,应该很像一座美丽岛;或许我们的船本身就是那座美丽岛。
  八、童年的小桥
  走过一片麦田,一个山湾,翻过山岭,夕照下的那个村庄就是我的故乡。
  今年春节我回到故乡。年三十的下午,带着女儿在山野游荡。正累的时候,发现了一座爬满老藤的小桥,弯弯地架在一条小溪上。女儿抢先跑上桥头,捡起小石子掷到下面的溪水里,咚咚地响,然后又跑出去玩了。她这一举动猛然勾起了我的一段乡村往事,没想到无意间我又来到了那座小桥。
  原来,连接小桥的那条路走旧了,扔了,山路改道了,小桥无用了,留在溪上凄迷独立,时光走过,斑驳苍老,成了似有还无的风景。寂寞的溪水声撞击着布满苔痕的老桥基;山蜘蛛的网交织在桥面的荒草上,像神秘的古文字。这是我小时候经常玩的地方,玩伴是隔壁女孩。
  童年像个隐形人,默不作声地站在我的身边。小小的溪流,小小的桥,仅容两个人错肩而过。我们常常坐着,捡起小石子扔到溪水,我的发出卟嗵声,你的总是“咚咚”的。每次捡来一堆小石子,或者直接扔到溪水里,或者打到桥面的石块上反弹后掉进下面的溪水里。扔完了,又到下面的溪里找石子。就这样度过一个个发白的下午,安闲的时光。或者我们去地里挖来一堆泥,捣烂捣柔,成一团温婉的带着体香的泥。做一个像碗一样的泥泡泡,用力猛地倒扣到桥面上,泡泡的底就会裂出一个窟窿,然后相互用自己的那团泥补对方的窟窿。每次总是我赢,你就伤心。我许你,以后造一个泥做的宫殿,让你在里面住。你就笑。那个时候我们在小桥上嬉戏,全不知人间伤心事,闲适、甜蜜得无所事事。我们就这样一直玩到十五岁。我外出求学,你一直呆在故乡。我外出的那一年,你在桥头徘徊张望了一整年。不要说十五岁的人不懂心事,十五岁的我比现在的我更高尚更有抱负。
  我坐在古老的桥头,闻着泥土的芳香。冬天的阳光,陌生而又熟悉,安详得似半山上那座黄色的小庙。白色的风,吹得故乡露筋动骨,似森森老人。这个白色的下午,我在抚摸一只手,一只白得可以采菱的手。
  时光是个魔术师,这些年,我在何处,你又在哪里?命运让我成了政府小吏,终生为吏。你则在乡村里成了村姑成了村妇,现在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你嫁在邻村,过年时要回家看看,我们有几年都碰到了。你的脸又红又黑又粗糙。我则皮肤白晳,戴着眼镜。每次碰到,你总是很小心很谨慎地说一句:“回家过年了。”然后就把脸别到一边去,匆匆走过。相认的瞬间并没有让我感到甜蜜。也许你的心事只在把孩子带大,为他们造房娶妻,再没有别的想法。
  是的,我们本无意,少年心事只在玩,少年情思总是纯。你不会怨我没有为你建成泥做的宫殿,我的心却成了寂寞的城。
  你一直守着故乡,守着土地,活得有些笨重,笨重得有些隆重。我则一直生活在城里,活得有些轻飘,轻飘得像风前絮。这些年我在城里走,独自在自己的世界中流连,没有旅伴。
  就在今天,我坐在老桥上突然想起,曾经的我们是怎样的幸福,一起度过的童年是怎样美好的时光。这是一份失落了又被重新找回的童年。要是能在这样的午后,再找你一起到桥上坐坐,往溪里扔些石子,那该多好啊。然而这想法实在荒唐,实在是没有可能。
  坐在沉默的桥头,我望着天空,两手空空。当初那个让我离开故乡的人是谁,他是一位下毒者。
  什么样的力量把我们分开,又有什么样的重逢在把我们等待!若想回到过去,只能等到未来,我们的老年。等我们都老了,彻底地老了,无用了,完全地无用了。那时我回到故乡不再是小憩,而是永远的回归。那时才有可能与你一起重新迈上小桥,坐坐,再享受一番小小的乡村中那天人合一的时光。
  许多事情得趁早,趁现在,趁年轻,趁你还未老,但有一种感情只能等你老后才有可能。此生若有老,定然回村与你再坐小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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