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齿之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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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界这几天感觉自己满嘴都是牙齿,胃口大开,一顿要吃二三斤肉。青菜他不想吃,觉得味道大,涩,一股土腥味,更重要的是青菜太面,没嚼劲。他现在的牙齿对什么都满不在乎,他现在吃的都是牛蹄子,牛板筋,就是一根牛骨头,他也可以把它嚼成骨头渣子。
  什么难啃,他就千万百计找来啃。有一天晚上他肚子饿了,他发现家里什么吃的也没有,他现在是经常半夜饿得肚子生疼,家里人想不明白,天界白天吞到肚子里的几斤肉究竟到哪去了,但不管怎么怀疑,他肚子确实货真价实地饿空了。
  家里人怀疑他肚子里有个卧底。
  天界這么认为,它肚子不是藏着一个恶魔,就是躲着一个上帝,或者这两个在他肚子里共存,修复关系。
  天界肚子饿了不要紧,肚子不舒服的时候,他的牙齿就想咬人。
  半夜只有他自己,他咬不到任何人。天界看见了一根皮带,他咬了起来。
  刚开始还算斯文,不一会他就是撕咬,不到一分钟,一根皮带被他撕咬得粉碎。
  他倒头睡了,一根皮带换来了他一晚的好睡眠,只是那晚他家的老鼠们倒霉了,吓得一宿不敢出来找吃的,第二天,天界一开门,老鼠们乘机溜了,这样的家庭让人害怕,再不逃,说不定哪天被天界逮住了活啃。其实它们多虑了,它们骨头太软,天界不跟骨头软的畜牲打交道,跟这等软物打交道,纯属侮辱牙齿。
  天界是个小公务员,当了二十年的公务员。在人们眼里,他依然还是一个小公务员,因为个子小,脸长得精致,加上天性温和,一天到晚都是一副没有喜怒哀乐的面孔。这么些年来,许多人想尽了办法叫他的脸显露出他的情绪来,但一个也没得逞。他脸上,始终是一如往常的平静。
  天界的家族是有光荣的抗争史的,换句话说都比较血性,他的祖先的祖先一次不落地参加过中国历史上最重要的农民起义,后来他们家经过长期的改良之后,早已变成了精英的知识分子一族,刀枪不玩了,但投身各种运动的热情不减,特别热衷于各种论战,出现在中国近代史上的若干重大标志性的全民性大辩论中。他们家族都涌现出了许多意见领袖。天界给他家族总结过一句话,一部亢奋史,所谓的好人多,所谓的坏人也多,功过相抵,他们家对于社会的贡献基本为零。
  天界从这里面看到了世界的本来面目,人一出生,就是被用来清零的,刀枪是用来生锈的,笔头是用来磨损的,嘴巴是用来封闭的,所以他立志用沉默的方式做这个亢奋家族的终结者。
  天界有一个哥哥和姐姐,他们继承了他们家的不安分因子,他们每天都在嫉恶如仇,好像世界全在他们对立面,两个人一回家就开始争吵。他们争论的时候,他总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用各种东西堵住自己的耳朵。但每次父亲都要把他赶出房间,逼迫他站队表态,父亲说你不当运动员可以,当裁判也行。天界说,我天生不是吹哨的料。
  那你好歹也当个观众,父亲劝道。
  父亲希望家里也充满斗争气氛,他认为虽然是个人空间,但更应该是一个梳理真理的地方,在外面没活明白,在家里必须活明白。但他规定,无论争吵的火药到了多少当量,也不能相互动手伤害身体,要绅士地吵,要站在学术高地上吵。
  天界坐在沙发上,看见哥哥姐姐互相指着对方的鼻尖争论,他们很火爆,几乎就要动手了,但天界没有兴趣。他在沙发上像个僧人打坐,不一会他就睡着了。
  父亲很失望,摇头,怎么这个儿子像一团面,怎么和,他都没劲。
  天界记得小时候,为了提高三个孩子辩论的能力和水平,父亲采用了残酷的饥饿训练疗法,那就是每星期出一道题,让三个孩子正方反方交叉辩论,谁赢了谁有红烧肉吃,输了只能啃杂粮。天界逢辩必输,他的牙齿就是因为杂粮磨练而健壮不已,而他哥哥姐姐的牙齿因为吃红烧肉吃多了变成了软物,他们说话口齿锋利,但吃扯皮拉筋的食物时,就毫无英雄气概了。大概是争论要动肝火,所以他哥他姐口腔常出毛病,不是牙齿疼,就是口腔溃疡,时间久了,他们争吵时,嘴巴就冒出异味。
  天界在他哥他姐争论开战前,总要提醒一下,你们要刷一下牙,或者喷点除臭剂,他们坚决拒绝,他们说,就是要带着体味的原生态效果。
  后来这两人的口腔成了慢性病,根本无法治愈了,在单位上班,别人都不愿意跟他们坐一个办公室,他们一说话,办公室就充满着他们的气味,同事们推荐领导时,他们群众基础很好,投票时总是第一,他们终于一个人一个办公室了,同事们都松了一口气,以为这下可以逃离那种气味了。
  他们几乎是同时当了单位小领导,有了自己的单间办公室,两人回去向父亲报喜,父亲说这都是你们追求真理,敢于雄辩的结果,你们继续发声,争取在办公室搞个套间。父亲是一个奖惩分明的人,立即奖励他哥他姐最新版苹果手机一部,同时处罚天界给他哥他姐敬酒三杯,父亲甚至警告天界如果还这么懦弱地无风无浪地活下去,在遗产方面,可能就要遭到区别对待。
  父亲还说,和别人不一样,是为了保持自己的觉悟,而论战,是为了觉醒。麻痹和麻木不仁,就是我们家族的敌人。
  天界对所谓的遗产根本不上心,他觉得他做个无所作为的公务员,这辈子基本生活无忧。他认为无谓的争论是愚蠢的,有时缺席就是对事件的最好表态。
  在单位呢,天界从不接近领导,也不接近同事,他像个空气活在单位里,所以每次提拔,群众不投票,领导不提名,全体选择性忽视。
  在单位这么多年,天界好像只牛闪闪了一回。那是他们单位要参加一次全国系统的环保辩论大赛,单位在内部挖地三尺后,终于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发现了天界的才能。领导说,没想到我们单位卧底了一个辩论家族的后代,好好表现,成功后给你提个科长干干。
  天界好像也心动了,当科长总比当群众强吧。而且那个时候,有一个女孩子常常用慈母般的目光看着他,他答应了。回到家后,他有些后悔,一个不妥协的人,怎么说妥协就妥协了呢?
  那个女生已经关注天界很长一段时间了,这是一个高傲的姑娘,一个没有底蕴的男人,她是不会看两眼的,她立志的是,一定要找一个基因强大的人,她觉得天界符合这个标准。她注意到,别人把时间花在交际上,天界从上班一开始就看书,目不斜视,除了上两次厕所,其他时间坐着一动不动,就是喝水了,他的眼睛还在盯在书本上。   天界什么书都爱看,尤其喜欢阅读大部头作品,难啃的文学巨著《追忆似水年华》,十卷本的卡夫卡全集,马列著作,毛主席著作,古今中外各种学术名著,他都能不用皱眉就安静地看完。他的阅读量实在太大了,其他同事不看的法规文集,各种政治读本,他都像读小说似的爱读。他办公室桌上堆的书有直逼天花板之势,就像溶洞里生长了亿万年的钟乳石,天界就像一只熊猫埋伏在那里,这种无痛苦阅读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而更难能可贵的是,他看着看着会露出微笑。
  这么一个知识广泛的人,不做演讲和辩论确实有点浪费。估计那天領导找他谈话时,那女生给了他相当意味深长的一眼,他是带着一种膨化了的愉悦心情走进领导办公室的,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应了领导。
  领导郑重其事地表态,我们已为你开好了表彰清单。
  天界那天回家的时候有点气宇轩昂,回家吃饭的时候,天界突然说了一句话,我给你们设定了一状况,你们都走投无路,想找又找不到一个仇人,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哪个是你敌人,但你又满腔怒火,就在这时,突然一把刀放在你脚下,你,你们如何面对?
  一家人面面相觑,他们纳闷天界怎么会说出这种脑袋发烧的问题。智障才会说这种无头无脑的话。父亲说,这是个问题吗,问题就是种子,丢在地里要长出苗来的,你这个问题有点像种子丢在石头上,一辈子都只是个裸奔。
  天界他姐说,我弟他说的问题很简单,就是如何解决心灵困境问题。一把刀,形而上的问题是,你看见了装着没看见,走过去,算了;但绕不过弯的人经过的时候很愤怒,恰恰这时他低头走路,不小心把人撞了,他也道了歉,但不幸的是,他撞的是一个二货,二货把他揍了,他倒在地上,正好看见一把刀,于是他二话没说,抓起刀,站起来,把那二货捅了。
  天界他哥立马反击天界他姐的说法,他说,我反对,你所说的,全部建立在假设的基础上,而不是逻辑上,所有的犯罪都是有动机的,不能把杀人推卸到一把刀上,也不能归咎于那个撞他的人身上。一把刀,在地上,那么多人经过了,没有杀人,而他却用它杀了人,可见刀子没有责任,错的还是人。即使这个地方没刀子,他也会弄一把出来杀人的,即使那个二货不打他,也还会有其他形形色色的二货等着他。我说天界呀,你搞这么一个低智商的问题叫我们讨论干什么?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一家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像钉子往天界脸上钉,天界说,所有的辩论都是故弄玄虚和无聊至极的,今天我宣布,我也准备无聊至极一次,参加我们环保系统的辩论比赛。
  父亲说,你不是很讨厌你哥你姐辩论吗,你怎么也要飞蛾扑火呢?
  天界说,我是很认真地看不惯我哥我姐辩论的,他们哪是辩论,是悍匪和泼妇骂大街,我走冷峻路线,以理服人,就是不用火也能把人毁灭的那种。
  天界他哥他姐听了,一个人拉住了他的一个耳朵,这一次,他们在对付天界的意见和行动都高度统一了,且齐心合力,步调一致,直到天界投降了才松手。
  天界承认是为了当科长和一个女同事。
  天界他姐说,我支持,天界不能老当单身汉了。
  天界他哥说,天界庸俗,你支持庸俗就是恶俗,我反对,我们家的优良传统,高尚的职业操守是不能用在这种废柴事业上的。
  天界他姐说,自视清高是一种虚妄。
  天界他哥反击说,对生活妥协,是一种动物般的反应,如果我这样活,不如死。
  完了,为这事,兄妹俩就又飙上了,天界求助父亲,希望他终结这场争论。
  父亲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你们继续争,我睡觉去了,明天我听你们争论报告。
  天界找机会抽身而去,他睡到半夜,发现他哥他姐狂热而认真地争执着,但他知道,无论语言多么暴力,但争论过后两个人还是很友好地拥抱一下,这是他们的传统,就像两颗炸弹被抽掉了引信,再激烈,也只能枉然。
  后来,天界以详尽的史料,完美的内涵式辩论,一举为单位扛回了一面优胜锦旗,他自己也获得一尊优胜奖杯。他没有把它放在办公室里,他觉得放在那里太张扬了,于是,他心平气和地把奖杯带回了家,同时带回的,还有单位的那个女生以及一张科长任命文件。
  天界他哥他姐天天在家里实习辩论,也没达到天界辩论的这个高度,从天界一只手高举着奖杯,另一只手牵着女生凯旋回家的那一刻开始,这两个人就像得了病毒感染似的发作起来。
  这两个人争吵起来,表面上看不是针对天界,实质上是两人在天界女同事面前争夺权威,一句话就是为了树立高大形象和家庭代言权。天界父亲挑的战火,这个老家伙可不老,天天都不闲着,股票,彩票,喝酒,撩妹,除了思想健康,遵纪守法,其他方面“无恶不作”,不良嗜好罄竹难书,是个爱挑事的老顽童。那天他竞猜足球彩票胜负单场游戏,就是伟大的巴萨对明星死敌皇马,那时C 罗还没有转会到意大利的尤文图斯,他在桌上扯出了一个问题,当今梅西和C 罗谁最伟大。这导火索一点燃,天界他哥他姐一下子就膨胀了起来,他们唇枪舌剑,吹胡子瞪眼睛,仿佛电闪雷鸣,狂风暴雨或者沙尘暴的极端天气。天界已经见怪不怪了,可怜了那第一次上门的女生,这火药味十足的饭局是她从来没有见识过的。她看见桌上的碗碟和筷子几乎也要暴动起来。她全身发抖,手拿筷子的劲都没有了,就差吓得尿裤子了。
  天界也傻眼了,也很愤怒,他站起来说,什么玩意儿,梅西和C 罗两个人的时代即将终结,年轻的姆巴佩已经横空出世,探讨他们现在有什么意义,现在安静吃饭。
  但没想到天界的提议,又遭到猛烈的攻击,饭实在吃不下去,他拉着女生的手走了。走时,还把那个刻有他名字的水晶奖杯砸了,是在院子里砸的,然后他蹲下来,把碎渣子收集起来,一粒不漏地包在一个袋子里,丢进垃圾桶里。
  这刚刚有了一点苗头的爱情就这么夭折了。那女生其实挺喜欢天界的,但她实在适应不了这种家庭氛围,她也闻到天界他哥他姐辩论时嘴里有一股不仅怪异而且血腥的味道。
  女生抱着天界哭了,她说,不是你不优秀,而是我不够强大,你们家的气场太顽固了,我无力改变,你有力也改变不了,我给你一个吻,不枉我们好过一场。   天界没有接受,不吻,是短痛,吻了就是长痛。既然无缘,就不要用吻搭一座过时的桥梁。
  天界也没挽留,因为他知道挽留就是一种懦弱和对彼此的强迫。
  那天之后,天界给自己写了一个座右铭,一知半解最好,永远不要刨根问底。
  他把这句话打印出来,用不干胶贴在办公桌的右上方。
  过了几天,领导找他谈话,说这桌上的字条什么意思?
  天界说,一定要有什么意思吗?我是写给我自己看的,没招谁惹谁吧?
  领导说,但你没有把它贴在你心里呀。
  天界听了很窝火,他把座右铭撕下来,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就把它吞进肚子里了,他说,已经到心里了,这下可以了吧。
  领导嘴巴都气歪了,憋了半天才说了一句,你怎么可以这样?说的挺费劲,每一个字从嘴里出来都像邪门歪道。
  也就是这张座右铭下肚之后,天界就感到自己满嘴都是牙齿,肚子一天到晚都处在饥饿之中,碰到什么硬物都想咬。
  天界在单位还有一个怪癖,那就是一律不参加任何形式的聚会和吃请,在领导之间,不站边选位,统统是等距离的敬而远之,他有一句俗话,用勤奋工作回报领导。这话听起来,绝对是朴素的真理,足以让正派的人们肃然起敬,但事实上是,被人蔑视得一塌糊涂。
  天界不光看书多,还爱往笔记本上记事,特别是领导讲话和议事的时候,他总是埋头记着什么,吭哧吭哧地,比农民种地还认真。同事认为他是装腔作势,变相拍领导马屁,领导说话不敢放开,就怕说错了,被他记录下来搞成了证据。特别是内部讨论什么事项的时候,谁讲什么,谁持反对意见,最终怎么决策的,你记得越清楚,就越像在整什么变天账和黑材料。其实单位很多人都有记录的习惯,特别是核心层的领导们,他们记录是为了保护自己,你一个普通小干部,记那么认真,就是别有用心了。
  至于天界在笔记本上记的是什么,全单位的人都没深究,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有这个爱好。更要命的是,这笔记本他不是随随便便地放在桌上,而是锁在抽屉里,他经常拿着笔记本温故而知新,并且一个人露出熊猫盼盼的笑容来。
  很多同事想借阅,说学习学习经验,但都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领导也故意把这个事情放大,号召全体干部职工向天界看齐,搞的单位所有人都知道天界有个专门记事的小本本,这样,在单位就没有一个人敢跟天界说真话了。
  单位所有领导和干部职工一致认为,天界的笔记本就是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核武库。
  现在天界就像个灭火器,他没出现时,同事谈得挺火热,一看他过来,人们立刻闭嘴,不再高谈阔论了,他走到哪,哪儿就偃息旗鼓,鸦雀无声了,比灭火器还灵和管用。
  那个喜欢过他的女生实在看不下去了,有一天善意地塞给他一张纸条,提醒天界,要和群众打成一片,把那笔记本烧了。天界心想,和群众打成一片没错,但也不能没有原则。至于笔记本,他从头翻到尾,没发现什么不妥,况且记笔记是一个很好的习惯,为什么要放弃呢?
  过了几天,看见天界没有行动,那女生又递给他一个纸条,内容是,笔记本一定要烧,而且必须是众目睽睽之下烧,另外,主动请客和大家密切关系,后面,还专门交代,切记,切记,切记后面打了长串感叹号。
  别人的话可以不听,但这女生的话他不能不听,虽说两人不能走在一起, 但在天界内心里,这个女生就是他的女神,当然了,也是他生命中最大的软肋。
  天界决定先请同事们吃饭,烧笔记本的事以后再说吧。请吃饭总的找个体面的理由吧,无缘无故地请别人吃饭,他感到就像做贼似的,而且哪些人先请,哪些排后,天界琢磨这就像钻研一门尖端学科似的,总不能像结婚请客那样把大家一网打尽吧。
  天界想了一天,也没找到好的办法,他把这个问题带回家,让哥哥姐姐出个主意,但他哥他姐又开始就这个问题争执起来。他哥说刻意请客是一种低俗表演,是不正之风,是个体向群体彻头彻尾的妥协。他姐说,天界请同事吃饭,是为了更好地工作,用牺牲一点局部小利益换取更大的生存空间,是属于自我拯救,这种行为有它的合理性,我们不能用高高在上的道德和原则绑架他。两个人争辩得不亦乐乎,但就是不回答天界如何请客的问题,眼看一两个小时过去了,两个人还是不切入正题。
  天界眼睛迷茫,知道找他俩要锦囊妙计纯粹又是一次扯淡,于是他失望地回到自己房间。
  过了一会,父亲到天界房间,天界发现父亲是佝偻着身子进来的,而且是双手叉腰,脑袋上的头发几乎全白了。
  父亲在天界房间里丢下一句话,一件可耻的事情你把它当一种荣誉去完成,那这件事就不可耻了,放下包袱,干你想干的事。说完,父亲就走了。
  过了不一会,天界听见父亲对天界他哥他姐说,别辩了,睡吧,别再讨论这个无头无脑的问题了,干点实事。
  天界他哥他姐不再辩论了,这是天界第一次听见父亲批评他们。天界最在意父亲说的最后一句,干点实事。这看似是对天界他哥他姐的敲打,也似乎对他自己人生的一次彻悟,人一旦身体不好,就会很快华丽转身成为哲学家,老师都不用请,全是自学成才。
  父亲住院了,上呼吸道系统的毛病,医生说,问题严重,几乎崩溃,它连抗议工作的力气都没有了。
  天界问,能拯救吗?
  医生说,康复是不可能了,这个系统不可能推倒了重来。
  天界有点焦灼,但父亲生病真不是时候,领导暗示他,这次单位要提一个非领导职务,相当于副处级。
  天界破天荒开始请客了,美其名曰来了不少稿费,不吃掉它,不足以杀富济贫。其实这是他杜撰的,同事说,对一部分先富起來的人来请我们吃,绝不能嘴软,因为你们做的是慈善,我们吃了,等于支持慈善事业。
  就在他把所有人都请了吃饭的第二天,单位就专门开会民主推荐干部了,按工龄和条件,天界应是最有竞争力的,但投票那天,他在医院陪父亲。
  那天父亲脾气特别不好,他说,我想回家。天界预感,只有最绝望的人才想从医院回家。   回到家的时候,父亲仿佛灵芝在古墓中复活了,但与此同时,政府也来人,说他们家属于拆迁范围。
  父亲连吵架的能力都没有了。
  来通知的人很傲慢无礼,当着他们面,念了一下公文就扬长而去,天界他哥他姐想跟来人吵架,但别人不给机会。天界当然也想理论,但他只跟讲道理的人讲讲道理。
  就在节骨眼上,上级组织部门和纪检部门找他谈话了,他们问,你最近是不是频繁请同事们吃饭,不少人举报你有贿选问题。
  天界说,我是纯粹的请吃呀,没有什么不良功利,我敢保证不是为了提职。
  组织部门和纪检部门的人说,你说的不算,只有群众说了算,你要认真检讨自己的行为。
  天界想,我又不是为了提职才请客吃饭,写个毛的检查呀,加上照顾父亲,这事就拉下了,当然了,烧笔记本更是忘记了。他提职的事,最终没有通过。紧接着,又有几场干部推荐,但流产了,每次考察对象都有人举报,同事们都猜这是天界在泄愤报复。
  后来巡视组来单位巡视工作的时候,单位很多隐秘的问题都暴露出来了,而且大部分举报信都署上了天界的大名,也正因为这些问题,单位一把手进去了,几个副职也没讨到好,大部分都受了处分,职工的奖励工资也少了二三个月,干部职工只要在一起议论就要骂娘,有些甚至直接指着天界的鼻子骂。天界反复解释,但单位没有一个人相信他是清白的,就连那个女生也跟他划清界限了。
  天界他哥他姐知道后,都说天界太软,你得抗争,你要斗争,真理就是斗争过来的,妥协是软弱的死亡办法。本来,天界他哥他姐有很长时间没有在家里论战了,他们怕吵到父亲,有一次天界到南湖公园玩,他发现他哥他姐坐在游船上像两个演员在辩论。天界惊叹,他哥他姐把辩论玩到了天人合一的地步,这一点恐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没有辩论,父亲感觉家里缺乏荷尔蒙,家里的空气没有荷尔蒙滋养,他觉得窒息,病情加速朝最坏的结局阔步前进。终于有一天,父亲交代,我想听一次你们三个人合作的大辩论,主要是如何保住我们家的房子不被拆迁。
  家里又开始热闹起来了,这次天界他哥他姐观点不再针锋相对,而是惊人地一致,风格也是一个模子。他们连续在父亲面前表演了几场,父亲摇头,极不满意,他说你们这个水平是保不住我们家房子的。父亲对天界说,你怎么不参与呢,这房子你难道不想要了,就算我求你了,也许我是最后一次能听到你的雄辩了。
  没办法,天界开始认真地参与进来,他不想像他哥他姐骂街式的辩论,他只想讲事实摆道理,另外也要讲点策略。他们家是个老房子,他查阅大量资料,他们家的房子是应受到保护的文物。他以详实的事实写就了一篇文章,发表在一家有影响的报纸上,并同时请了几个文物大家发言声援。
  天界在父亲的病床前给父亲念了这篇文章,父亲很满意,父亲对天界他哥他姐说,辩论不是虚张声势,天界这个样子才是辩论的最高境界。
  父亲说完,就无痛苦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处理完父亲的丧事后,天界他们三个人出发,分头出击,找有关部门辩论去了。他们的辩论让这些单位头疼,找不到反驳他们的理由。但他们找到了一个理由,就是天界是个公务员,不应该冲击机关的日常工作,他们叫天界的领导把天界领回去。
  领导很生气,这次单位重启提拔干部程序,候选人又一次被举报了,而且署的就是天界的名字,天界成了祸害单位祸害同事的象征。
  领导那天到了天界办公室,当着大家的面质问,你把事情向大家说清楚,你现在不得了了,不仅在单位拱人,还拱到别的单位去了。
  天界觉得这事荒唐,莫名其妙,他说,你也给我说清楚,我拱谁了,我这段时间就不在单位,一直在家里忙着父亲的事情。
  领导说,但你会写检举信呀。
  天界说,我绝对没有写,我哪有这个闲心搞这种无聊的事。
  这时有同事说,检举信落的是你实名,你还狡辩个鬼。
  天界说,我以人格做保,以我祖宗八代来发毒誓,没写。
  同事说,我们单位就你爱在笔记本上记些黑材料,你敢拿出来让我们看看吗?
  逼到这个份上,天界只有把那本让所有人牵肠挂肚的笔记本拿出来了。他把笔记本丢在领导面前,他说,既然这样了,你们谁也不能走,看后要给我一个说法。
  领导看了一遍,又复看了一遍,还叫一个同事看了一遍。
  笔记本里根本没有什么黑材料,甚至跟领导讲什么一点毛关系都没有,原来他根本没听到领导讲什么,而是偷偷在写诗,写各种学习心得,还有相当的篇幅是在描绘对那女生无尽的思念。
  所有人都没想到是这样一种结局,原来,天界根本不是告状人,而是一个诗人和多情种。
  但单位还是依照这个笔记本给了天界记大过处分,理由是,目无领导,上班干私活,还有一条就是思想骯脏,因为有一篇日记了,天界写到,他在梦里和那女生做那事了。
  天界愤然辞职了,他创建了一个天下雄辩网公众号,但他从不发表评论,现在他每天宅在自家的古宅大院里,躺在一把藤椅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别人写的评论。
  天界觉得,看别人论战比自己论战过瘾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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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倘不埋在活人的心中,那就真真死掉了。  ——鲁迅  就像人们所知道的那样,没错,我已经死了。如果我还活着,现在,我应该是一位年过百岁的老人了。谁都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人死了,就再也看不到这个世界了,再也等不来那些我们梦寐以求的美好的东西了。可是,在某种特定的环境下,对于一些人来讲,死亡只是一种自觉的行为。只有我们死了,更多的人才能活下来。  事隔多年,人们最终证实了那一天是1938年10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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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早以前,男人就发现女人随身携带的包里有一把羊角梳,记忆中从来都是如此,几乎一次都没落下过。  至于最早啥时候发现这羊角梳的,男人也记不大清楚,似乎是经人介绍第一次见面时就看到了,又似乎是第一次約会看电影时瞥见的,但可以肯定的是,结婚当晚真真切切看到女人从包里拿出来梳理了头发。此后,几乎天天都能见到女人拿着这羊角梳梳理头发,梳理好了又放回自己的包里,似乎并不想与男人共享这把梳子。  一开始,男人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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