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学堂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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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晚清,无论是开民智的“画报”,还是张女权的“女学”,上海都走在北京前面。不谈细枝末节,就讲声名显赫者,1884年5月8日创刊的《点石斋画报》,还有1898年5月31日正式开学的中国女学堂(即“经正女塾”),都让历来高傲的北京人瞠乎其后。虽有最高学府京师大学堂(1898年创立),谈论作为新学代表的报章、演说以及女子教育等,北京人都没能站在潮头。有1864年创立的贝满女子小学,可那属于传教士的事业。
  要说北京民智之开,庚子事变是个重要的转捩点。“当兹八国联军攻破北京,两宫仓促西狩。怠和议告成,土地割让,主权丧失,国民为之震惊,志者为之愤慨。人人发愤求强,深识者咸以振兴教育,启发民智为转弱图强之根本。”一时间,北京城里,出现了民间办学、办报的热潮。在这中间,彭翼仲之“愤国势之衰颓,毅然辞官,创办画报”(《启蒙画报》,1902),便成了标志性的举措。至于“一时文明女子,都欣欣的报名入堂,北京有女学堂,学界有女学生,从此起”的,当推沈钧及其夫人创立的豫教女学堂(1905)。
1907年《口新画报》《北京画报》

  1907年《益森画报》第五期上的《厮役演说》,虽只提及“某女学堂”,但既然位于西四牌楼毛家湾,自是非崇芳所办振懦女学堂莫属:
  毛家湾某女学堂,每日下午,各学生家多来相接。一女生仆人,年五十馀,初十傍晚,在该堂门首对各家父兄及仆人演说“阅报之益”,津津有味,颇能动听。演说不奇,出自厮役则奇。
1907年的第十一期的《日新画报》上刊登的《女学开课》

  学生年纪小,怕迷路,这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其时风气未开,女学生独自上路会有危险。《学部奏定女子师范学堂章程》甚至明文规定:“学堂既有寝室,女师范生皆需住堂,不得任意外出。其星期及因事请假者,必须家人来接方令其行。”至于“读报”与“演说”,同为新学的象征;将其置于“女学堂”前,所谓“传播文明三利器”,可就完满无
  缺了。
  位于东总布胡同的淑范女学堂,原本进展顺利,1905年底的《顺天时报》上,还以《女学进步》为题,做了专题报道。两年后,学校出现了问题,《日新画报》第六期上刊出英显齐“声明开学”的告白:“北京学界仝鉴:淑范女学堂经理人文石泉君现因事告退。鄙人忝为发起人之一,不能坐视,谨择日接办,照常上课矣。”时过境迁,两位经理人何以分裂,无法查清,但知1907年的第十一期的《日新画报》上,有了《女学开课》的好消息:   淑范女学堂前因乏款停课,现任义务教习汪女士联合赞成员,募捐接办,并添请义务教习数位,以(已)于月之十二日开学矣。像诸位有这样的热心,真是令人佩服啊。
  早年女学堂的教习,限于女性,且多为义务性质;也正因此,流动性很大,说不干就不干了。至于给予道义支持的“赞成员”,各学堂都有。最为豪华的阵容,当属豫教女学堂,一口气开出刑部侍郎胡燏芬、内阁学士吴郁生、掌京畿道监察御史汪凤池、翰林院编修汪凤梁等官员24名,大学堂总教习服部宇之吉、八旗高等学堂教习佐伯信太郎、《顺天时报》馆总办上野岩太郎等外籍人士六名。
  从1905年起,京师大学堂教习江亢虎(绍铨)陆续开办内城、外城、中城三处女学传习所,其一系列举措,《顺天时报》上有详细报道。江曾留学日本,与《顺天时报》自然关系密切。更重要的是,“江亢虎君一个人办理三个女学传习所,最为学界美谈”,难怪其得到报馆主人的青睐—画报自然也不例外。“须知女学传习所的名称,出现在光绪三十一年,那时候还不成学校的规模。自从外城传习所那一处开办后,方才有具体的现象,这天是在光绪三十二年八月十三日,为女学传习所大纪念日。”那么,就从这备受关注的外城女学传习所的创立说起。
  光绪三十二年(1906)八月,《北京画报》刊出《女学传习所开学情形》,报道江亢虎所办的外城女学传习所:
  外城女学传习所,是江亢虎君创办的,立在绳匠胡同。一切房屋,都是洋式,比别的女学堂,格外壮观。八月十三日开学那天,门口挂起国旗。十二点钟,考取的学生,陆续来到,一共一百三十几名。男女来宾,约有五百人,其中有端午帅、戴尚书、唐春卿侍郎、宝瑞臣阁学、刘仲鲁太常、孟绂臣参议,是日都登台演说,直到四点钟才散。
  约略与此同时,1906年的《星期画报》第二期上也有一则《女学传习所开学》,其叙述更为详细,尤其是增加了端方的演说:
  顺治门外绳匠胡同,女学传习所,房屋均改成西式,于八月十三日开学。是早,门口挂龙旗一对。十点钟,考取的女学生一百三十名,陆续到学。另外有男女来宾五百多人。两江总督端大人、礼部尚书戴大人、唐侍郎、宝阁学、刘太常、孟参议等人,皆在来宾之内。十二点钟,教习率领学生,到堂行礼毕。端大人首先登台,演说西洋女学的文明,属着美国第一。咱们中国皇太后,现在打算设一座高等女学。将来你们学生,在此毕业后,升入高等女学,作皇太后的学生,有多们体面呢。其次还有几位大老演说。最后江亢甫总办,也演说了一回。又把教习学生,合照像片一纸。到午后四点钟方散。
  设在城南绳匠胡同的外城女学传习所开校之日,前来庆贺的男女宾客竟有五百多,来宾中包括了前一年刚被清政府派往国外考察宪政的“五大臣”里的两位,即礼部尚书戴鸿慈与两江总督端方。端大人不枉出洋考察一场,居然能谈论“西洋女学的文明,属着美国第一”;至于皇太后打算设高等女学,也只有像他这样身份的要员,才能说得出来。晚清诸封疆大吏中,端方是最为热心女学的。《东方杂志》第二年(1905)十一期的教育栏,有这样的报道:“端午帅前于召见时力言女学为教育根本,亟宜提倡,以为各省之导。”约略半年后,光绪三十二年(1906)四月四日《顺天时报》上刊出《拨币开办女学》消息,称:
1907年《星期画报》第45期刊登的《女学展览》。

  顺治门外丞相胡同,外城女传习所,开学周年纪念,于八月间开展览会。十三日接待女来宾,十四日接待男来宾。本学学生课艺、画图、制造物件,暨京外各女学堂寄来之件,一概陈列学中,任人品评高下。十三日灯晚,并有电影儿戏,演毕散会。两日男女接待员,酬应都极周到。凡不在学之来宾,每位购入场券,费洋一元,此项作为捐助本学经费。本馆谬承雅爱,获入参观,模绘斯图,附录其事,登诸报端,以志盛举。
  “谬承雅爱,获入参观”的男女来宾,亲眼目睹京津各女校成绩,必定对此“文明气象”赞叹不已。历经百年沧桑,当初展览的照片已无从寻觅,幸亏还留下了画报上的这幅图像。
  以办女学展览的形式,吸引热心教育的各界人士前来参观;与此相映成趣的是,借为灾民募捐,女学生开始走出校园。光绪三十三年(1907)正月,中国妇人会在厂甸为江北灾民募捐,此事轰动一时,各报多有报道。与1907年《开通画报》第一期的《赈济难民》不同,1907年《时事画报》第一期上的《中国妇人会》焦点突出,无论图像还是文字,均以女子的卖图与收捐为中心:
  正月十五前后,厂甸之中,商贾云集,士女纵横,洵盛事也。今年又有度支部杜主事之女公子,因江北难民,力图募捐,创设一妇人会,劝大家捐纳银钱,以济江北流民之难。当时也有捐十两银子者,也有捐七八元至一二元数十铜元不等,均已粘贴名衔榜示大众。噫,中国之热心同胞者,不意竞出于妇人女子之见,此亦中国文明之进步也。
1907年《星期画报》23期刊登的《女教起点》。

  二月二十五日,北锣鼓巷慧仙女工学校行开学礼,恭迎皇太后钦赐御书匾额,悬挂中堂。是日男女来宾甚盛,经理员接待周到,学校规模也极整肃。礼毕,诚裕如君登台演说,讲女界的平权自由,宗旨正大,用在中国,句句可行。寄宿舍有女士遗像,瞻仰的人,没有不起敬的。女士托付得人,诚君善成人美,可称二难。将来中国女教的发达,当从慧仙女工学校起点。
  采写这则新闻的杨采三君,显然没有亲临现场,以致把两件事搞混了。举行开学典礼的时间是光绪三十三年正月二十五日(1907年3月9日),那时堂上悬挂的是光绪皇帝钦赐御书“育才兴学”匾;至于慈禧太后赏赐的“培才劝学”匾,则是二月二十五日(1907年4月7日)方被恭迎并高挂起来的。   慧仙捐产兴学的故事确实感人,称其为“忽从女界一方面,放出异样灿烂的文明光线”,也未曾不可;但若真的将其作为“女教起点”来表彰,却又不见得很合适。史实上略有出入倒在其次,关键在于立说背后隐含着的正统意识。得到皇帝及皇太后的分别题匾,如此“殊荣”,当世无双;还有,开学前一天,正好学部颁行了女学堂章程。这两点,只能说明慧仙女工学校的兴办,符合朝廷的意愿。可在晚清,兴女学的真正动力在民间,而不是什么“慈宫注重女学”;朝廷最终顺从了民意,但谈论“女教起点”,不该从此入手。

女学生的装扮成为时尚


  晚清兴办女学堂,最缺的是合格的教习、教材、教室,以及充满求知欲的女学生。朝廷当然也关心这些,可似乎对服装设计更感兴趣。为什么?原先“养在深闺无人识”,女子爱怎么穿着,那是个人的事;如今抛头露面,走在大街上,女学生的服饰,于是关系整个社会风气。最先当然是抄袭国外的设计,如得到服部宇之吉帮助的《北京豫教女学堂章程》,便明文规定;
  学生装服宜朴实,不宜华侈,虽富家大族,既到学堂,亦必去奢崇俭。
  豫教女学堂以“造就贤母良妇为目的”,对服装的规定更多着眼于个人道德修养,故还只是统而言之。到了1907年,学部奏定设立女子师范学堂及女子小学堂,牵涉民族国家形象,对女学生服饰的规定,于是变得越来越具体:
  学堂教员及学生,当一律布素(用天青或蓝色长布褂最宜),不御纨绮,不近脂粉,尤不宜规抚西装,徒存形式,贻讥大雅;女子小学堂亦当一律遵守。
  为何在女学生的服装上大做文章?就因清廷认定,“妇容之庄,有以养成高尚端淑之人格,礼教之防,莫先于此”。故1910年《学部奏遵拟女学服色章程折(并单)》,对女学生穿着的设想,几乎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
  1. 一、女学堂制服,用长衫,长必过膝,其底襟约去地二寸以上,四周均不开衩,袖口及大襟均加以缘,缘之宽以一寸为宜。
  2. 二、女学堂制服,冬春两季用蓝色,夏秋两季用浅蓝色,均缘以青。
  3. 三、女学堂制服,用棉布及夏布,均以本国土产为宜。

  另外,还有不得缠足,不得簪花傅粉,不得效东西洋装束等详细的规定。
杨柳青年画《女学堂演武》,王树村编著《中国民间年画史图录》下册544页,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1年。

  这些严苛而且琐碎的规定,不见得真能推行全国,但起码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京城里的服饰潮流。兰陵忧患生于1909年撰《京华百二竹枝词》,其中有:
  或坐洋车或步行,不施脂粉最文明。
  衣裳朴素容幽静,程度绝高女学生。
  诗后有小注,曰:“女学生或步或车,经过街市,容貌服色,毕露文明。”
  如此正面肯定女学生的“不施脂粉”,不见得所有人都同意。比如,有人就以调笑的笔调,描述晚清京城里女子服饰的变化。1909年的《醒世画报》16、17期上,曾连载支那腐败人的来稿《女儿多爱学男妆》共六首:
  足着乌靴假大方,女儿多爱学男妆;
  凤头鞋子虽抛却,终是趑趄向路旁。
  世事于今尽改良,女儿多爱学男妆;
  乱头粗服焦黄面,只为不亲脂粉香。
  慵挽青青百宝光,女儿多爱学男妆;
  尖头便帽欹斜戴,借把花姑当女郎。
  新式衣裳巧样镶,女儿多爱学男妆;
  雌雄到此浑难辨,一任他人说短长。
  蹀躞茶楼引领望,女儿多爱学男妆;
  纸烟风镜娇模样,竟尔相忘是窈娘。
  结队(出)操列几行(原缺一字,拟补),女儿多爱学男妆;
  漫说娘子军无敌,输却哥舒半段枪。
  这里所描述的不缠足(“足着乌靴假大方”),不簪花傅粉(“乱头粗服焦黄面”),袖口及大襟加缘(“新式衣裳巧样镶”),都是当年女学生的标准打扮。至于女子列队出操,更是学堂生活里最新鲜、最富于刺激的场面,为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甚至成为新年画的绝好题材。
  由于朝廷的大力提倡,更由于百姓的趋新骛奇,女学生的装扮,一时间竟成为时尚。嘲笑某男士模仿女学生,或“妓女穿裙子,假装正经人”,都还不是最要紧的,晚清京城里引领时装潮流的,竟然不是妓女,而是女学生,这点与上海大相径庭。或许,北京人的时装趣味太受伦理观念的制约,但也可能是京城里的妓女缺乏自信,这才需要抄袭女学生的服饰。1910年《醒世画报》34期上的《鱼目混珠》,对这种局面很不以为然:
  十九日午后,玉广福斜街有两个妓女,打扮的很文明,穿着一双皮靴,鼻梁上架着一付金丝眼镜,大襟上带着一朵花儿,直像个女学生。咳,中国服制杂乱无章,男女随便胡乱混穿,以致鱼目混珠呦。
  连妓女都喜欢模仿女学生的打扮,可见“女学堂制服”的成功;至于男女服装随便混穿,大街上从此不辨雌雄,这又有多大的危害呢?
  在守旧者看来,此举确实非同小可。服饰风气的转移,意味着女性自我定位的变化。“女儿多爱学男妆”,与女性不再安于闺阁,开始勇敢地走上街头,二者之间具有某种天然的联系。1908年《日新画报》25期上的《女界现象》称,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没教养,拿着风筝满大街疯跑,皆缘于“女学堂不甚发达”。其实,作者误会了,若女学堂进一步发达,满大街疯跑的姑娘,还会更多。不妨看看宣统元年(1909)八月初四日《新铭画报》33号上的《姑娘御车》:
晚清京城里引领时装潮流的,竟然不是妓女,而是女学生,连妓女都喜欢模仿女学生的打扮,可见“女学堂制服”的成功。

  前门大街,昨有一姑娘自己揽辔的一辆大马车。观此姑娘,约在二十上下岁。细一打听,敢情是某学堂的学生。那种得意的样子,就不必提了。咳,这就是自由吗?(有点过火吧?)
  不只跑风筝,还亲自揽辔大马车,这样的场景,随着女学的发达,将会变得司空见惯。如此举措,是否真的“有点过火”,端看个人的立场及趣味。
不只跑风筝,还亲自揽辔大马车,这样的场景,随着女学的发达,将会变得司空见惯。
吴友如制作的《古今百美图》中的秦良玉(左图)与樵国夫人(右图)。

  《木兰辞》广泛流传,《隋书·谯国夫人传》也多为人知,反而是明末女将秦良玉,因其牵涉历史与文学,需要略做辨析。吴友如制作的《古今百美图·秦良玉》,除引《明史·秦良玉传》,介绍因夫死袭职的秦良玉如何在明季的兵荒马乱中,“亲率土兵数千名,削木为梃,所至立功,保护数郡,号白杆兵”。后因勤王有功,获御制诗二章,其中有“从此麒麟添韵事,丹青先画美人图”。秋瑾《题〈芝龛记〉》八章中,“莫重男儿薄女儿,平台诗句赐蛾眉。吾侪得此添生色,始信英雄亦有雌”,咏的便是此事。据学者考证,秋瑾诗文里,最常提及的女侠,竟然不是人所共知的花木兰、梁红玉,而是秦良玉,这与其格外欣赏董榕撰于乾隆年间的《芝龛记乐府》有关。
  有趣的是,这么一个生活在明末的巾帼英雄,竟与晚清北京的兴女学挂上了钩。比如,四川女学堂便很好地利用了此地乃秦良玉驻军旧址这一故实,充分调动读者的历史想象,让前代女杰为今日之“振起女魂”效劳:
花木兰、冼夫人(谯国夫人),还有秦良玉,这都是晚清常被提及的女英雄。

  考察这四川女学堂,恰巧是秦女将军的遗址,藉此可以振起女魂。学堂果能发达,教育果能膨胀,学生的程度,一天高一天,那秦女将军的名誉也必一天大一天。秦良玉是前代的女杰,想不到过了二百多年,因为开办女学,又提起秦女将军,可见名誉是万年不会磨灭的。
  而在1906年4月四川女学堂的开学典礼上,年仅17岁的“女教习刘大小姐”登台演说,也拿秦良玉大做文章。光绪三十二年(1906)四月九日《顺天时报》刊登的《参观四川女学堂举行开学礼式》报道称:“(刘)痛陈我国时局的危急,历述我国女界的腐败,并驳斥女子无才便是德七字的谬谈,又详论秦女少保的事迹,和古代班昭诸女伟人,及东西各国女界伟人的历史。侃侃而谈,滔滔不绝,四座都为之动容。”

  借秦良玉来为女学护驾,或者坚称“女子会骑马,正是自强的苗头儿”,都无法完全消解社会上对于女学生满街跑的担忧。这种担忧,并非毫无道理,只是解读方式不无歧异。1907年3月的《顺天时报》上,有一则《各国女学情形》,提及走出家庭的女子的命运:
上街的女性,很容易成为观赏的对象;而观看靓丽的女学生,乃大多数男性潜藏的欲望。

  然以深闺之弱女,浸入社会活动之中心,耸立于万目注视之焦点,世人认为轻佻、为浅薄,或所难免。倘不慎之始,流弊所及,令女界再沉沦黑暗之世界,又未可知也。
  作者是从女性命运着眼,可言谈中带出某种偏见。何以女性一旦进入社会,便会“耸立于万目注视之焦点”?这里隐藏着一个假设:上街的女性,很容易成为观赏的对象;而观看靓丽的女学生,乃大多数男性潜藏的欲望。所谓“近日女学始兴,而一二荡检逾闲之女流,阳昌学生之名,阴行越礼之事”,板子打的是女流,根源却在男子身上。关键在于,“好女子”成群结队,坦然行走在大街上,吸引公众目光,调动男性的潜在欲望,此举很可能使得“礼崩乐坏”,整个社会秩序从此失去控制—这才是朝廷以及卫道士们最为担忧的。
  回头再看蒙养院或女学堂章程,体会主事者深深的忧虑。荣庆、张百熙、张之洞《奏定蒙养院章程及家庭教育法章程》规定:“少年女子断不宜令其结队入学,游行街市,且不宜多读西书,误学外国习俗,致开自行择配之渐,长蔑视父母夫婿之风。”站在朝廷的立场,严防女子“自行择配”、“蔑视父母”,不无道理;可为何还要禁止其“结队入学,游行街市”呢?说是为了保护弱女子免遭侵害,可未尝没有担心男性被诱惑的考虑。《学部奏定女子师范学堂章程折(附章程)》称,“中国女德,历代崇重”,最为重要的,是认真攻读《列女传》《女诫》《女训》等,“及外国女子修身书之不悖中国风教者”。接下来规定,无论中外人士,不得随便进入女学堂参观;女师范生必须住堂,不得任意外出。此等规定,所要严加约束的,不完全是女性,还包括其可能的诱惑对象。   1908年的《奏为遵议设立女子师范学堂折》中,有一段话很值得玩味:
  所以必使住堂者,放假有定期,不使招摇过市,沾染恶习。至学堂衣装式样,定为一律,以朴素为主,概行用布,不服罗绮,其钗珥亦须一律,不准华丽。
  一个“不服罗绮”,一个“不使招摇过市”,二者之间,有内在的联系。这一规定,主要不是为了女子自身的道德修养,而是担心“服罗绮”且“招摇过市”的女学生,成为都市里最为靓丽的风景,吸引大量公众目光,对现有社会秩序造成冲击。奏折的起草者,其实相当了解中国普通民众的趣味;只是其防患于未然的思路,未必真能奏效。
  女人打扮入时,路人难免多看两眼,但警察对盛装女子评头品足,或者男学生“两眼直勾勾的竟瞧来往的妇女,外带着大开批评”,可就不太文明了—晚清北京画报中,多有纠正如此陋俗的。最能显示这种民间趣味的,当属1907年《开通画报》第8期上的《花界热心》。“自从江北遭此惨状,北京各色人等,都发了善念。惟妓女向例热心,因江北饥民大家商议大开演说会,上捐的人颇踊跃。”很可惜,如此激动人心的场景,被画面右上角那手持望远镜的男子给破坏殆尽。人家在募捐,他在看什么?不外是尽情欣赏那“盛装表演”的妓女。
1907年的《日新画报》9期上,有一副《不开通》

  甘石桥第一女学蒙养院,每日下学时候,街上人挤了个满儿,简直的过不去人。看学生虽是好事,可也别妨碍交通呵。可是该处守望的,也该竭力的劝劝才好。
  女学堂门口挤满人,是来看女学生的;不用说,观众都是男性。校门口牌子,横的是“京师第一蒙养院”,竖的则为“西城私立第一两等女学堂”。可以与此媲美的,是1909年《正俗画报》18期刊登的《太不像事》:西单牌楼北边京师第一蒙养院附设女学传习所门口,站着几位女学生,旁边不远处就是停放人力车处;车夫们不只窥视,而且调笑,说这个发式新潮,那个脚太大。作者于是感叹:这实在不成体统,警察应赶紧将车夫轰走。
  围在女学堂门口的男性,倘若只是“观赏”,即便你认定其举止不太文明,也奈何他不得。当初学部设计女子师范学堂章程时,已经意识到这种可能性,故称:
  开办之后,倘有劣绅地棍,造谣诬蔑,借端生事者,地方官有保护之责。
  问题在于,人家不是“劣绅地棍”,也没有“借端生事”,地方官吏无权弹压。不必驾马车、跑风筝,单是年轻漂亮的女学生,成群结队,游走街市,如此流动的风景,便是对于男性潜在欲望的充分调动。这才明白,“女学堂服装”为何会成为妓女争相模仿的对象。

觉醒的女子


  晚清北京尘土飞扬的大街上,走过若干身着崭新校服的女学生,吸引了众多民众以及记者/画师的目光。千万别小看这幅略显黯淡的图景。正是这些逐渐走出深闺的女子,十几年后,借助五四新文化潮流,登上了文学、教育乃至政治的舞台,展现其“长袖善舞”的身姿,并一举改变了现代中国的文化地图。
  画报的存在,起码让我们了解,这些其实并不弱小的“弱女子”们,如何在公众的凝视下,逐渐成长的艰辛历程。那些充满好奇心的“凝视”,包含惊讶与激赏,也隐藏偏见与误会,但所有这些目光,已经融入女学成长的历程,值得我们认真钩稽、仔细品味。
  “画报中的女学”,不仅仅混合着民众的街头窥探与画师的笔墨技巧,还带着鲜明的时代印记。在这个意义上,必须直面的,除了具体的图像资料,还包括凝视中所呈现出来的历史,以及凝视本身的历史性。
  视野开阔、兴趣广泛的晚清北京画报,并没自觉承担记录女学历史的重任;今人即便披沙拣金,所呈现出来的图景,无论如何都是残缺不全的,且多少带有“后设”的味道。明知存在如此陷阱,仍想借助五个具体场景,迅速掠过那风云激荡的年代,给予晚清女学“惊鸿一瞥”。
  1906年的《开通画报》6期上,有《说说没有教育的女子罢》,讲述的竟然是汉朝朱买臣休妻的故事。借助于《烂柯山》等传统戏曲,女性读者大都晓得什么叫“马前泼水”。作者正是希望通过这广为人知的故事,激发女性受教育的欲望:
  我望那有钱有力量的旗汉同胞哇,马马利利儿的多立些处女学堂女工厂,将来咱们全国的女子通盘的都有学问,全明白了人之大伦,不但没有嫌贫爱富的妇女,就连那不懂得家庭教育的妇女也就见不着一个儿了。
《炸弹发现于东车站》,《浅说画报》1114号,宣统三年(1911)十一月廿六日。

  早期女子教育的宗旨,并非培养独立意识与工作能力,而是“涵养女子之德性”,故“慧眼识丈夫”,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学部终于同意开女学了,可又设置众多限制,目的是严防“一切放纵自由之僻说”,“总期不背中国向来之礼教”。如此朝廷意图,画报作者心领神会。1908年的《北京日日画报》160期上,有《学部限制女学生》图,配上三言两语,竟然就把这一切说得清清楚楚:
  听学部人说,该部以朝廷现在创设女子学堂,各省自应由官家一体设立,特订《女学堂章程》,今将最要紧的录于下。(一)男女学生不准交友;(二)禁止蓄留前额发;(三)不准创自由结婚之说;(四)男学开会,女生禁到,女学开会,男生禁到;(五)女学堂以三从四德为根本;(六)开女学原为昌明家庭教育,举凡一切关于国家之事,无须女学生干预,尤不准有登场演说之事。
  简洁的画面上,听训的,是毕恭毕敬的女学生;手持文本(或许就是《女子师范学堂章程》)训话的,自然又是学业有成、地位显赫的中年男子。
早期子女教育的宗旨,并非培养独立意识与工作能力,而是“涵养女子之德性”,故“慧眼识丈夫”,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按照朝廷的设想,可以开办女学堂,但必须防止女学生目无尊长甚至妄议朝政。所谓“其无益文词概不必教,其干预外事、妄发关系重大之议论,更不可教”,就是这个道理。可思想的闸门一旦开启,后面的事情,其实很难控制。1908年的《北京日日画报》61期上,报道湖南某女子,撰写一《女界国会请愿书》,洋洋数千言,切中要害,可格于禁例,无法入都呈递,只好邮寄。接受了新教育的众女子,虽暂时无法亲自进京递交请愿书,但其议论朝政的意愿,已跃然纸上。
《女子提灯会》,《浅说画报》1161号,民国怨念(1912)三月十三日。

  只要朝廷允许兴女学,总有一天,觉醒了的女子,会走上街头,勇敢地表达自己的政治立场。这一大趋势,根本无法阻挡。终于,风声鹤唳中,女革命党携带炸弹;随后,又有北洋女师范学堂组织提灯游行,庆贺中华民国成立。短短几年间,行走在北京画报中的女学生,竟然从早先的“贤妻良母”,一转而为“女革命党”。如此女学论述/想象的演变,可谓一日千里。
  不妨说,晚清北京的画报,为中国女学的发展,勾勒了一个大致轮廓。但就像所有的“凝视”都有其历史性一样,北京画报观察女学的视角,以及描述女学的技法,严重受制于那个时候京城里的舆论环境。
  京城里的女学生,会关心国事,但不可能像秋瑾那样运动会党,奔走革命;京城里的画报,有若干尖锐的讽刺画,也不可能像1905年创办于广州的《时事画报》(潘达微、高剑父、陈垣等编辑),直截了当地表达自家反抗清廷的政治立场。作为“第一声啼哭”, 1902年6月23日《启蒙画报》创刊号上的《小英雄歌》,就已经为整个晚清北京画报的叙述定下了调子。所谓“英雄本原有二事,为子当孝臣当忠”,如此温和的文化立场,放在当时的历史语境中,完全可以接受。接下来的“曲终奏雅”,更预示了日后北京画报某种很难超越的局限:
  小英雄,休云小,少不好学行将耄。
  古人因文能见道,今人开智宜阅报。
  臧否人物且勿谈,是非朝政故勿告。
  我愿小英雄,流览画报启颛蒙,从兹世界开大同。
  既然是办报(即便是娱乐性较强的画报),不可能没有任何褒贬抑扬。所谓“臧否人物且勿谈”,日后多有突破;可“是非朝政故勿告”,则成为晚清北京画报很难逾越的禁区。相对于同时期广州、上海等地的画报,北京人显得谨小慎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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