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供(短篇三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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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供


  窗帘像短裤一样动了动,尚达从窗帘缝中望去,街上的人似乎永远不想停下来。有一个停了步,往垃圾箱中扔了什么,他看不清。那人抬头望了一眼这栋楼房,掏出一支烟,点了,匆匆而去。
  尚达从沙发上拽起衣服,穿了,老伴拉住了他。
  “又去。”
  “习惯了。”
  “要是当年他将窗帘拉开,你也不至于残了腿。”
  “他不是为把面擀圆迟了一会吗?”
  老伴松了手。
  街上还是那么多的人,没有人停下来看他。拐过两条街,人越来越稠,都是新鲜的、年轻的面孔。偶尔有穿大襟衣服的,也光光亮亮。
  老舅住在青年巷,那个年代叫流水巷。
  尚达极不习惯没有人的街道。流水巷中没有人,他的心里空旷了许多,也寂寞了许多。在一栋上了年岁的居民楼下,他抬头望去。
  三楼的窗帘紧闭着。
  他扶着楼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上挪。在若干年前的那天,窗帘也是紧闭的。那栋楼上住的老舅,还年轻。年轻得像一口刚打好的铁锅,黑漆漆中透着生命的灵光。他移步上楼,敲门,没人应。他掏出钥匙,打开门的瞬间,他看到了门口的那枚烟头。他倒退了一步,门里黑洞洞的伸出两支枪管。
  是什么枪,他不认识。
  然后就看见老舅耷拉着头。地上的一根擀面棒委屈地踩在一个穿黑色皮夹克的人的脚下;方桌上的那本书,有点惊慌地抖动。
  然后,他和老舅在几个人的前呼后拥下,来到了巴城監狱。
  然后,他瘸了一条腿走出监狱。
  监狱门口,老舅望着他。身后的一棵树,黑得让人猜不出它的品种和树龄。
  “为啥不拉窗帘。”
  “我正在擀面,面老是擀不圆。听到敲门声,我以为是你。”
  “为啥出卖我。”
  “不是出卖,叫招供。谁也有受不住疼的时候。”
  “我的腿?”
  “我看他们把烙铁摁在你腿上,我才说的。”
  “你还说了什么?”
  “我只说你爱看书,所以经常到那个书店。”
  那年,老舅十八岁,他三十多岁。
  敲门,没人应。他掏出钥匙,朝门边望去,没有烟头。一张小广告蜷着身子,紧张地缩在门缝。
  他猛地推开门。
  电视开着,里面正播放一部腻得让人作呕的电视剧。
  那部电视剧,老伴爱看,天天只盯着那个台,偶尔,他也端了水杯,陪老伴看一两集。
  老伴的腿不争气,一走路就疼。老伴的嘴很争气,一辈子没闲过,即便剩几颗牙了,收不住气,但话从来没有减少过。
  他走向阴台。老舅仍在擀面。一张不大的面板上,一张面,圆得像十七的月亮。他刚想开口,老舅揉了那张面,又擀。
  “够圆的了。”
  “来了。”老舅的手不停,面又圆起来。
  “为啥不开窗帘?”
  “面老擀不圆,没顾上。”
  他转过身。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了。
  沙发已塌陷,他坐上去,像坐在了马桶上。
  他站起来,拉开了窗帘。
  外面的亮进来,电视画面模糊起来。
  老舅赶出来,拉住了窗帘。
  “这是我的活,你别抢。”老舅往桌上指指,“烟在那里,自己抽。我去给你下面条,我们一起吃饭。”
  屋里又暗下来。电视中的广告很长,长得像他夹着的那泡尿,不管怎么努力,老是尿不干净。他想,如果没有电视陪伴,老舅还是老舅吗?
  “再圆的面,切了,下到锅里,还不是一样的味道。”
  “不一样。”老舅敲敲碗沿。
  “你这习惯,一辈子也改不了了。”
  “改啥?当年就是在稻花香酒店敲了一下碗沿,我才被你们拉入组织。我哪知道那是你们接头的暗号。”
  “幸亏你敲了一下碗沿,要不,巴城联络站的站长就会被捕。”
  “只是后来害你瘸了一条腿。”
  “我瘸了一条腿,你保住了一个大人物。”
  “那你还埋怨我,到现在了还不放过我。”
  “得。如果不是那样的话,你早就被作为叛徒处决了。”
  “我得了啥好处?被你埋怨了一辈子。为这事,你作为坏分子被押往农场改造,我作为叛徒真正判了十年。”
  “好在我们还活着。”
  “活着?要不是我老姐背了一小袋炒面,赶了十天十夜到农场,你的骨头早不知埋到了哪里。”
  “所以,我娘嘱咐我,要一辈子对你好。”
  “算了,吃饭吧。看不看都就那样了,人老了,忠于自己的就剩下自己了。”
  锅里剩下了半碗饭,老舅问他再加不加。他说不能加了,老年人的肚子,不能盛太多东西,一多,就闹腾。
  老舅把饭舀到了自己碗里。
  “我这辈子,有两件事做的不亏良心:不剩烟,不剩饭。”
  老舅的烟灰缸里,烟头就是烟头,没一点白的。
  “人老了是五谷的仇人。”老舅收拾了碗筷。他听到了老舅出的气长一声短一声,喉咙里还有咯吱声在抽动,像脚踩在雪上的声音。
  打了三遍电话,老舅未接,他拉上了窗帘。外面的雪,飞得有点邪性,让人心里乱乱的,像粥。
  他找出了围巾,拉开门,外面的冷从楼道涌来。
  老伴在后面骂起来。他听到了半句“老不死的”。
  他笑了,“我今年92了,真的成老不死的了。”
  街上全是看雪的人。
  一冬无雪。这雪,下得巴城人兴奋成猴了,在雪中乱窜。青年巷里,也堆满了人。他不自在起来,用手接了雪,塞进嘴里。
  当年的青年巷,确实叫流水巷,又称烟花巷。
  大人物在设点时,说老舅这人,肚子里倒也规正,但表面上看起来花花绿绿,很适合在流水巷里呆。   他不苟同,怕老舅泡在烟花巷中,沾染上烟花气。
  大人物笑了,“你老舅,正经得像腊月里的雪花,绝对不会下在春天。”
  “正因为这样,才容易引起人怀疑。”
  大人物收了笑,“就这样定了。”
  几个小孩正在堆雪人,雪松软,雪人的头老是掉落,一个孩子一脚踩去,他听到了雪人的哀吟。
  雪迷蒙了窗帘,他分开密密的雪,老舅的窗帘没有闭合,雪赶到窗前,堆成一坎棱,成块地往下掉。
  一推门。门居然开着。
  电视的声音和雪一样热闹。
  老舅坐得笔直,在翻看一本书。当年穿皮夹克的人闯入老舅住的房间时,老舅正在擀面。老舅手中的擀面杖被打落在地。他说等我把面擀圆了,有几页书我还得读完。说罢,便推开穿皮夹克的人,笔直地挤到桌前坐下读书。看到伸到书前的枪管,老舅有点恼火,“再大的事,面没擀圆,总得让我把这几页书读完吧。”
  穿皮夹克的人笑了。
  “这人。”穿皮夹克的人把烟头扔在地上。老舅看到烟屁股后面的那截白,合上了书。
  “把烟抽干净。”
  旁边握枪地笑了。穿皮夹克的竟然拾起烟,点着,抽了。老舅的脸上有了笑意。
  “这才像话。”
  这个细节,是那个穿皮夹克的人在劳改农场时给他讲的。他们住在一个地窝铺里。他们抽的烟,是晒干了的葵花叶子,穿皮夹克的找到了一颗干驴粪蛋,揉了,和葵花叶子掺到一起。他们一起抽烟,抽出了五谷的味道。
  “那人,”穿皮夾克的人指着正弯腰咳嗽的大人物,“和这个人有一比。你看,他咳嗽时的姿态,都和常人有所不同。好像咳嗽也是他的一种特权。”
  那人,指的是老舅。
  老舅没有做饭,他问老舅吃什么?老舅说吃雪。
  然后说子女。
  老舅说今天他接了一个电话,是孙子打的。孙子问他在干什么?他说读书。孙子说爷爷你是病了,还是气话,我们都不读书了,你还读啥书。孙子又问他读啥书,他说读鲁迅。孙子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
  他问孙子笑什么,孙子说:爷爷,你是真正的病了。
  他说:我下楼。
  老舅问下楼去干什么?他说去提包子。老舅叹口气,合上书。看书搁歪了,老舅把书摆端正。说行。
  他看到了老舅肿起的脚面。
  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包子铺里的热气一涌,尚达的眼镜片乌濛濛一片。他摸出手绢,一擦,吃包子的人清晰起来。老板问他吃什么馅的:麻腐、大肉、鸡蛋韭菜、糖、豆沙、萝卜、洋芋,还有包包菜的。他兀自想起老伴的嘴。做生意的嘴顺溜是本分,老伴的嘴骂起人来顺溜,就像老鼠的眼睛,虽圆亮,但令人怎么看都不舒服。
  老舅最爱吃的是麻腐馅的。将麻籽捣碎,过滤;把洋芋煮熟,剥皮碾碎;熟一勺清油,浇了,再拌上熟肉末,真的令人垂涎。
  眼前的饺子皮在浮动。老伴一辈子擀不圆面,包饺子时,找一个玻璃杯,在擀好的面上一摁,饺子皮竟然圆得像老舅擀圆的面。
  老舅说那不是能耐,把面擀圆才是能耐。老伴每每梗起脖子,说再圆到肚子里还不都一样,谁看得见圆扁。
  老舅的眼里有了泪水。
  老板见他怔在地下,把他让到一座位上,端来一杯茶,茶滚烫,热气袅袅。
  他和大人物首次会面时,也在一包子铺。人不多,上了两笼包子,大人物看着他吃,老舅进来,说巴城的包子铺,论德行,这家是头一家。大人物看着老舅,老舅叫过店小二,问他包子里的肉是不是存放了两天。店小二叫来老板,老板作揖,说少爷好眼力,便换了另外一笼。老舅拿起包子闻了闻,说这肉倒新鲜,盐放重了。老板要免包子钱,老舅把一张纸币拍在桌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说要一斤麻腐馅的包子。
  老板说一斤你一人吃不了。要四两吧。
  他说跟老舅一块吃。
  老板嘴一咧,烟掉在了地下:他还活着啊,我们好几年都没见过他下楼了。
  他提了包子,离开了包子铺。街上的人没了踪影。怕包子凉了,他将包子揣在怀里,一步一步往前移。
  雪小了,小的剩下三两点。
  站在楼下,他抬头张望,老舅的窗帘闭合着。他瞅了瞅地下,寸厚的雪中,看不到一枚烟头。
  天地白成一片。他立在楼下,盯着老舅的窗户。窗帘很安静,他看不到任何晃动的迹象。
  老舅身上白,老天身上肿。
  这句话冒出脑际时,天又不自觉地飘起了雪花。他似乎又听到了老舅的辩白:是招供,不是出卖。
  雪也把老天出卖了,要不然,谁还觉得它是冬天呢!

我们进城吧


  老喜望着那轮太阳站在云上,肚子里响了一下。云不厚,它怕太阳掉下来。掉下来的太阳不能当食物,老喜把窝边的一根刺条挪了挪位置,视力顺了,它觉得太阳可爱起来。
  又是一个冬天。
  老喜家在巴子营住了几代,它没有梳顺过头绪。有白杨树的地方就有它们的家。老喜的父母原住在巴子营村东的一棵大白杨树上。他的父母选择大白杨树坐窝的原因,是周遭空旷,离村子远,少有人打搅。在老喜还未将美梦做够的时候,一个人站在了树下。大白杨树是野生的,枝丫遍身,那人爬了半天,爬不上来,脸上被划了几道印,没血,印迹清晰,也疼。老喜刚会振翅,放心地探出头,那个人拾起一块石子,打向了它。窝高,枝丫多,石子在一根枝条上弹了一下,飞到了另一边。老喜呷地叫了一声。那人便离去。
  老喜父母飞回窝的时候,老喜说有个人想上树。父母嘎嘎了几下,领着老喜飞离了那棵大白杨树。
  在老喜的记忆中,大白杨树在一伙人的锯拉斧砍中,轰然倒地。那伙人将它们的窝砍下来,抬着走了。晚上,冲天的火光在巴子营升起,有一伙人围着那堆火转圈,老喜闻到了搭窝的柏树枝的香味,问父母这伙人在干什么。   父母说燎病。
  老喜不明白,问燎病为何用它们的窝。
  父母没有吭声,找到村西的一棵白杨树,辛苦半月,又搭建了一个窝。
  这是老喜的新家。
  新家的那棵白杨树长得歪斜,腰弓着。老喜和父母安闲了几年。
  旁边的白杨树又被人伐了,老喜家的窝便很是招摇。老喜问父母要不要搬家,父母说暂不必要。又问为何只留下这棵白杨树。
  父亲哼了一声:它不成材。
  老喜才知道,不成材的树是安全的树。
  老喜结了婚,父母让它另选树搭窝成家。老喜拒绝了,在父母的窝下又搭了一个窝,比父母的家大。
  巴子营的人说这窝喜鹊好,还知道父母子女住在一起。老喜的父母开始对它们在窝下搭窝很有点想法,听到人们的称赞,将一块肉扔进了它们的窝中。老喜很感动,跳到父母的窝中嘎嘎了半天。
  父母走了,到了哪里?老喜不清楚。问村里的老喜鹊,老喜鹊说每一只喜鹊都有自己的归宿,等你走的时候,你就会明白。那些日子,是老喜恐慌的日子。它常常飞到巴子营最高的树上,望着南方,望着北方,望着西方,望着东方。南方没有父母,北方没有父母,西方没有父母,东方没有父母。天阴了又晴,晴了又阴,间或还下一场雨。每逢下雨的时候,父母的窝中总有一滴两滴的雨漏下,老喜认为那一滴两滴的不是雨,是父母的泪水。它飞到父母的窝中,找到了母亲的一根羽毛。它把羽毛衔回窝中,心中温暖了许多。
  在它心中,那根羽毛就是母亲。
  大喜去参加姑妈儿子结婚的那天,天黑得像狗屎。一大群喜鹊聚集在王庄的一片杨树林中。这日子,没有七夕节喜鹊们上天的壮观,热闹则是必需的。大喜带的礼物,是从巴子营一户人家衔来的手串。手串晶莹剔透,为婚庆增添了不少喜庆。姑父用嘴啄开一粗黑的坛子,一股类于酒香的味道溢出。男喜鹊们排了队,呷着酒水。挨到后面的,够不着,有女喜鹊便衔来石子扔进坛中,酒水漫上来,香倒了一大群喜鹊。
  告辞姑妈,大喜飞得歪歪斜斜。到巴子营的家门口,大喜听到妻子和二喜妻子的吵闹声。声音急促、尖锐。大喜妻子看到大喜带着酒意钻进了窝,便停了吵闹,向大喜诉说缘由。
  趁大喜去贺喜,二喜的妻子占了父母的窝。
  大喜扇动着翅膀,跳到树枝上跟二喜论理。二喜听凭大喜讲父母老窝的故事,敛着翅膀,偶尔晃一下尾巴。待大喜讲得自己也觉得毫无趣味时,二喜嘟囔了一句:是和尚也得给座庙吧。
  大喜噤了口,飞回了窝。妻子问结果,大喜颓然一叹:是和尚也得给座庙吧。这王八蛋。妻子问什么和尚什么庙,大喜歪头睡了。
  这一睡,竟睡得月亮上长出了毛。
  二喜带着妻儿走了。大喜在邻近的村庄飞来飞去。二喜到了何处?邻近的喜鹊说许是进城了吧。
  城对大喜来说,遥远得像父母的影子。
  大喜觉得这日子快得像雪,来得快,化得也快。小喜叫嚷口渴的时候,大喜飞到了巴子营的那座涝池。这座被巴子营人叫作涝池的大水池,曾是大喜、大喜的父亲老喜以及祖父老老喜们快乐的福地。口渴的时候,它们便飞翅而来。春天,涝池水见底的时候,成片的狗鱼浮在上面,张着绝望的嘴,一层一层往下挤。这是它们的美餐。美得它们晚上打出的呃都带着鱼腥味。一到夏天,涝池里的苇子便急匆匆蹿个、增绿。它们荡开苇叶,找着浮在水面上的蚂蚱。青蛙的叫声响起,一长串一长串的青蛙衣胞在水面上浮游,嘴一啄便能提起,等衣胞里的蝌蚪们成群的游动,它们便失去了兴趣。夏天,有的是吃食,满地满野。一俟秋天,庄稼的茬口里,是蚂蚱和各种小飞虫们的乐园。它们饿了,便飞到地边,找吃可口的东西。臭屁虫之类的东西,它们是不沾边的,它们要的,是看起来干净吃起来爽口的飞虫们。冬天说到就到。人愁,它们不愁。生产队的饲养院里,它们把爪子摁在墙头上,盯着麻雀们的动向。麻雀在冬天生蛋少,但麻雀在冬天眼睛是瞎的,一待麻雀们扑向草房,它们便尾随而去。麻雀在草房里争刨草末寻找着人们遗漏的麦粒、谷粒。麻雀们知道,它们在等它们填饱肚子后才虐杀它们。肚子饿了的时候,先填饱肚子是唯一的真理。吃饱肚子的麻雀的肉更香。这是喜鹊们家传的经验。在这方面,大喜的想法更直接:饱肚的麻雀饿瘦的狗,是两大美味。大喜的手段很利落,啄了麻雀的脖子,一拧,麻雀便瘫了。叼两只到窝中,肉吃了,毛垫窝,再狂厉的风,再冷的冬天,也不能把它们吹死、冻僵在窝中。
  涝池说干就干。人们用上了自来水,涝池的功能便失却了。失却了水的涝池,只能等雨。人们浇灌庄稼的时候,遇到富余的水,有人便将坝口挖开,注满涝池。注满涝池的水几天便干涸,大喜想不明白,人们把涝池当作饮水池的时候,涝池里注满水,至少得两个月后才干涸,人一旦弃用,水都争着蒸发和渗漏。大喜眼里的干渴涌出,像窝里的干刺条一样硬硬地令它上火。
  成群结队的庄稼地荒芜起来,大喜偶然看到巴子营人家的烟囱里有烟涌出,便有了些许安慰。往昔,那些成群结队的烟,一到清晨便在巴子营上空扭结。炊烟袅袅的景观已不再,即便冒出来的烟,也没有麦香味,充满了焦臭的味道。有时,有肉香味飘出,大喜便寻着味道,立在院落墙后的树上,看着人们啃完了肉,把骨头扔给狗。狗啃着骨头,发出咔嚓的声响。有的骨头被扔到了垃圾堆里,哪怕是一根两根,也成为大喜的向往。没肉的骨头和团伙一样的肥油,狗懒得理,大喜便趁狗把嘴焐到腿下的时候,飞掠而下,叼起一块肥油,窜回窝中。
  肥油也成了它们的美味。
  饲养院早已成废墟。
  大喜盼望着音箱和唢呐的声响。音箱一响,院落里的喜气便溢出;唢吶一响,院落里的哀音便渗出。成桶成盆的泔水,被废置到院落后的沟中。大喜们的好日子便来到。在扒拉这些东西的时候,小喜也慢慢长大。
  在小喜的眼里,巴子营没有了春夏秋冬。
  一家果园进入小喜的视野时,它已经有了妻子。它在焦虑中等待。每年农历的四月初八,小喜老是望天。天晴成新娘子光鲜的衣服时,小喜的心情也晴朗成蔚蓝的天空;天阴成衬裤时,小喜的心情便灰暗成乌鸦的羽毛。一场雪不期而至,桃花、杏花、苹果花在雪的飞扬中,萎了。那是它们的希望所在。少一朵花,它们就会少一次美餐。花萎了,果便没了。   人们把那场雪叫黑雪。
  小喜把那场雪叫饿雪。
  到了七、八月间,桃熟了,苹果也膨胀起身子。清早和傍晚,小喜便穿梭在桃树中间,找寻个大汁满的,敞开身子,啄吸着。最艳最肥最大的桃,是它们的爱物。地上掉下去的桃子,它们是不碰的,瞧着被它们啄出洞的桃眼里,蜜蜂苍蝇们热闹着嗡嗡嘤嘤,它们便振翅呷鸣。
  小喜看到了搭在墙上的那几块肉片。
  它端详着一块变黑的肉片,嗅着。旁边立着的两个孩子,趁它愣神时,叼起肉片而去。
  小喜听到了妻子的叫嚷声。
  大喜在抢夺小喜孩子嘴里的肉块,小喜的妻子在奋力护着。小喜妻子眼里的那种果敢和父亲眼里的那种绝望在树上纠缠成一块抹布,随风飘荡。
  “完了。”它听到父亲大喜的一声呼喊。
  “找水。”父亲大喜吼叫。
  小喜在巴子营绕了一圈,记起一座院落里的一口水缸。水缸里的水已见底,它扑身而下。它听到了人的脚步,一只手将它拎出了水缸。它嘎嘎嘶鸣,那人恼了,朝它的头上掴了两掌:我让你叫,我让你糟践我的果子。
  一根绳子拴在了它的腿上。绳子被拴在了一棵树杆上。
  腿上渗出了血。它看到那人端着水杯,噗噗地吹着茶叶,望着它。它累了,眯了眼,歪斜着躺在地上。那人起身,踢了它一脚,它又翻了一下身。那人笑了。将一口茶喷到了它的身上。
  夜幕狗耳朵一样耷拉时,小喜啄开了腿上的绳扣。窝里,妻子望着孩子的尸身,看到它,伸嘴啄来。它咧了一下嘴。妻子说:你去死吧,将它踢出了窝。
  大喜飞身下树,用身子蹭着小喜的伤腿。
  “只剩下咱们一家了。它们都走了。”小喜听到了大喜的呢喃。
  “都走了。”大喜啄了一下黑夜。
  黑夜一动不动。
  “人有那么好心,把肉片搭在园墙上?”大喜吐了一口气。
  “怪它们没定力。”
  大喜又啄了一下黑夜,黑夜动了动。
  “过了农历八月十五,所有的东西都会没了。”大喜望着一轮月亮漫出了云层。
  “水没了,吃的也没了。”小喜把伤腿挪了挪。
  “你叔来了又走了,它说还是城里好。”大喜把身子靠过来,父子俩感到了双方体温的暖意。
  “城里有多好?”
  “你叔说,城里的垃圾很多。垃圾里有鱼,有牛肉、羊肉、猪肉,还有叫不出名字的东西。”
  “城里人不嫌弃它们,不在肉里下毒。”
  “你叔说,他们顾不上。他们忙得连自己都忘了姓啥。”
  “垃圾里的东西没人抢?”
  “有。收破烂地找的是能卖钱的东西。对吃剩的东西,他们懒得理会。”
  “城里的垃圾大多倒在了河滩里、水渠里,我怎么没发现有肉。”
  “傻瓜。肉在出城之前,早就被它们吃光了。城里不光有喜鹊,还有乌鸦、麻雀,偶尔还有鹰。你叔说,城里的麻雀幸福得像裤裆里的老屌,根本不愁旁边长不出毛。”
  葬了孩子,小喜跟妻子讲城里的故事。妻子望着小喜的腿,问城里真的像它说得有那么好吗?
  大喜在上面的窩中闷声闷气地嘎嘎几声。
  “至少,城里还有铺天盖地的垃圾。”

休斯敦有没有韭菜


  夏天让秋天一裹,就到了开校的时节。赵汗青搬了桌子,在校门内的花池旁撑开遮阳伞,秋天便在学校里生动了起来,光鲜了起来。
  高一的新生还没有发校服,女生胸前凸起的部位还未被包藏,这是赵汗青最愉快的时刻。
  有女生拽住一朵秋玫瑰,把鼻子凑上去,嗅,旁边的女生在拍照。赵汗青嘿了一声,女生们跑了,他把那朵玫瑰掐了,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半天,竟然没有香味。他把玫瑰放到桌上,看到政教主任过来,忙收了,塞到桌兜里。
  天一下子变了颜色。
  一拨一拨的新生到了该去的地方。
  当那个叫刘取丹心的女生扇入眼帘时,赵汗青眼前的天又晴朗起来。


  “大学里才有迎新生的,怎么这样的中学里也有。”刘取丹心一甩头发,一张精细成工笔画的脸显出,刺疼了赵汗青的眼睛。
  “你怎么才报到。再迟一天,学校就不给你注册了。”
  “我昨夜刚从休斯敦回来。我表姐在美国留学。”
  “还休斯敦,再迟就羞死你了。高一五班。你那个班主任,好。”
  “好不好不就一个班主任吗?值得那么大惊小怪。”
  看到校门侧的标语,刘取丹心“啊”了一声。
  不认真学习的女生:逛不完的菜市场,穿不完的地摊货。
  不认真学习的男生:拾不完的破瓶烂罐,穿不完的阿迪屌丝。
  “啥年代了,还阿迪屌丝,现在,连腐女都落伍了。”
  赵汗青刚想问啥叫腐女,政教主任过来,问他这个女孩是干啥的,为何招摇在学校。
  赵汗青说是高一五班的新生。
  政教主任看到那只肥猫从从容容地从花坛里涌出,踢了肥猫一脚。
  肥猫怪叫了一声。
  刘取丹心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你为什么要踢猫?”
  “碍你什么事!”政教主任扯起了嗓门,教研室的窗子前挤出来许多的眼睛,玻璃一片扁平。
  “你站住。你得向猫道歉。”
  “猫在哪儿?”政教主任盯视着刘取丹心。
  “它早跑了。”赵汗青收了遮阳伞。
  “叛徒。”刘取丹心拉了拉衣襟。赵汗青有了攀援山头的念头。他收回了目光,端着桌子走了。
  “唉!高一五班在几层?”
  “三层。上楼看牌子。”
  政教主任看到那只猫又窜回校园。她抬起脚,把从桌兜里掉出的那朵玫瑰花碾在了脚下。   那天晚上,满屋的刘取丹心走来走去。赵汗青头上的汗珠雨水一样往下掉。


  迷彩服一上身,军训就开始了。巴城的秋天,似乎专为学生军训准备的。秋阳把积存的热朝校园洒下来。校园的地上,蒸腾着左一圈又一圈的汗水。
  迷彩服下的女生,都成了迷彩服一样的颜色。
  赵汗青和服务组的人,看着被教官训斥的新生和那只肥猫,在阴凉下乐哈哈地喘成老鼠。
  有人栽倒在地,赵汗青奔了过去,校医的白大褂,被一簇国防绿围罩。
  “抬到校医室去。”校医把一杯矿泉水朝栽倒的新生脸上浇去。那张工笔画似的脸,在阳光下更为白皙。
  “晒不死的老鹰白不死的学生。”校医让赵汗青把刘取丹心背到了校医室。
  脱了帽子,分开遮蔽在脸上的头发,校医掐掐刘取丹心的人中,她哼了一声。哼声细软,赵汗青仿佛咬了一口成熟在露天地里的黄瓜,满嘴里舒服。
  “给她喂几小勺红糖水。”校医递给赵汗青一把勺子。
  赵汗青把床头摇起,刘取丹心便越发工笔画般起来。
  勺一触唇,刘取丹心微张着嘴,勺头里的红糖水,大半跑进了她的脖子。
  “你会不会喂水?”刘取丹心睁开了眼睛。
  “我是第一次给人喂水。”赵汗青慌乱着把勺子放到了杯子里。杯子里的红糖水,快快活活地游动。
  “我的大姨妈还没到,喂什么红糖水。”
  “哪个新生的大姨妈在操场,是校医让我喂的。”
  “现在还有这样的傻蛋,连大姨妈都不懂。女生的例假,懂不懂?”
  赵汗青扯开门帘,像那只肥猫一样窜了出去。
  军训一周,刘取丹心再也没有晕倒过。赵汗青整日待在遮阳伞下,看着新生们渐渐齐整的步伐,很想加入他们的行列。政教主任的脸渐渐平复,她脸上的黑比白多起来。那只大肥猫,一看到她,就凹了身子,窜到能躲避的地方去了。赵汗青没法躲,低头抠着指甲。
  仿佛指甲里藏了若干道作业题,得一道一道做完。
  赵汗青老是觉得脊背上有两只包子在奔跑。包子里的馅,混和着肉和韭菜。他无端想起休斯敦,他很想去问问刘取丹心,休斯敦有没有韭菜。军训完的新生或骑着电瓶车,或推了共享单车,从校门左侧的门里,游客一样涌出校门。
  校园里便剩下政教主任和那只肥猫了。赵汗青看到几片干枯的玫瑰叶,红糖水一样贴在地上。
  “大姨妈。”他想起了妈妈的姐姐,那是个老往自己脸上涂粉的女人。在科室里,大姨妈永远香成男人们的话题。


  秋天被晕染成桃色时,校园里的琅琅书声被一场又一场的秋雨浸湿。赵汗青的教室在二楼。上课时,他老是望着天花板,他想要是刘取丹心在三楼的楼板上突然掉下来,那该是多美妙的一幅景象。课桌上的书,被他一层一层铺平码在四周,等待着刘取丹心从三楼而降。老师提问时,他恍惚着回答,虽不贴题,倒也差不了多少。新来的历史课老师问他喜欢哪些历史名人,他随口而出:留取丹心照汗青。教室里很快爆出笑声,历史老师听到赵汗青、赵汗青的嚷叫,才得知他的名字就叫赵汗青。便问他为何起名叫赵汗青。他说为了刘取丹心。历史老师很年轻,年轻得犹如夏季刚退花的葫芦,再追问一句取名的含义,赵汗青用手指指前排的女生:满校园都是梓萱,我为什么不能叫汗青。
  历史老师是女的,也叫王梓萱。便笑笑了事。
  自习课一到,学生们的心思便蔓延开来。赵汗青做完数学作业,溜出了教室。刚顺过道上了三楼,政教主任便立在了他面前。
  “不上自習,跑三楼来干什么?”
  “肚子疼!”
  “校医室在一楼,厕所二楼就有。”
  政教主任叱了一声:回去。
  赵汗青便转身。
  “父子俩都一个德性。”
  这句话让赵汗青兴奋起来。他所上的学校也是父亲的母校,他略约知道政教主任和他父亲是同学,“一个德性”,让坐到教室里的赵汗青开始演绎父亲与政教主任的故事。
  晚饭很简约。看到母亲的几根白发,他伸手拔了。母亲是一个局的局长,在家里的饭桌前总是局长出一种不和谐。父亲习惯了母亲的吆声和喝声,牢牢守着自己的碗,唯恐碗里的稀粥被母亲的眼睛搅得阴晴不定。
  “老了。”母亲推开碗,坐到沙发上手游起来。
  “我们政教主任说我和你一个德性。”
  父亲把捂着碗的手松开,偏头望了母亲一眼,哼了一声。
  赵汗青问哼代表什么?
  父亲问政教主任在什么场合说的这话。
  赵汗青说他从二楼上三楼的时候。
  父亲问他上三楼去干什么?
  他说去看一个叫刘取丹心的女生。
  父亲笑了:你才被她看了两年多,我被她整整看了三十多年。
  “这就是她为你活守寡的原因?”
  “滚!”父亲收拾了碗筷,去洗锅了。


  课业逐渐多起来。赵汗青每天的日子被挤满。一有机会,每每拐到另一边过道上三楼,政教主任的身影便宣传标语一样准时出现。他退回二楼,教室里一片嘈嚷,间或有一两声怪叫,也被湮灭在声音的轰鸣中。他踢踢凳子,前面的女生转身,朝他一笑,问干啥?赵汗青说你好好看。女生笑着转过了身:好看就多看看,可惜你总盯的是脊背。
  赵汗青把书扣在桌上,叹了一口气。
  朝教室门外一瞅,政教主任的风衣斜飘在走廊上,很有节奏感地摆动。
  “父债子还啊!”他又叹了一声。赶来上课的数学老师看到政教主任,打声招呼。
  学生们便收了英语和语文书,拿出数学课本,教室了就一下子数学起来。


  站在校门口树下的赵汗青脖子里痒了一下,他伸手一摸,一片还未干枯的树叶柔软在他手里。着了校服的女生们三三两两,从他眼缝里游走。政教主任的身影一闪现,赵汗青掉头朝反方向而去。
  一月在上课和做作业间蜘蛛网般被风吹走,赵汗青再也没有见到刘取丹心。碰到高一五班相熟的同学问询,同学望了他一眼:你傻啊,那个女生在教室里待了三天就走了,说是去了美国。
  “这妖精!”赵汗青骂了一句。
  “你骂谁!”,他看到了那双穿着老式皮鞋的脚。
  政教主任立在了他旁边。
  “都是妖精啊!”他拨开排成纵队在街上前行的同学,跑了。
  那只出了校门的肥猫,转过身从学生脚下窜过,钻进了路边的花坛。
  责任编辑:弋 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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