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对话三十国汉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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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 来:非常感谢中图公司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搭建一个这样的平台,让我见到了来自世界三十个国家的汉学家、翻译家。在座的翻译家中,有些是老朋友了,他们或者翻译过我的作品,或者正在翻译我的作品。在此,我要向他们表示我真切的谢意。这回,还来了更多的新朋友,我也很高兴与你们见面、交流、增进彼此的了解。
  如果不是用一个非常严格的标准,我觉得自己也是个“译者”。我的第一母语不是汉语,我笔下的大多数人物,在他们的生活中,大多数时候使用的是一种叫作嘉绒语的藏语方言。这也是我出生的那个村庄所使用的语言,所以我将其叫作我的第一母语。用汉语从事文学写作三十年来,我每一次写作,实际上也是经历一次翻译的过程:从一种藏语方言,再到用汉语,只不过,这种翻译不是从此一文本到彼一文本,而是脑海中迅即完成的。这不止是一个语言表达问题,在更深的层面上,我书中那些人物,是通过嘉绒语来感知和思考,来建立跟这个世界的联系的。语言不是一些单纯的声音与意义,而是一种感知的方式,一种思考的方式。这种方式导引我们往人类心灵世界的更深处去,到由不同的感知方式导致的有差异性的文化的更深处去。所以,我常开玩笑说,我既是一个作家,同时也是一个译者。我在完成创作的同时,完成了翻译。
  一些读者说,阿来的作品中有一些中文普通话中不常见的表达,异质性的表达,这常常也是引起读者对我的作品产生兴趣的一个重要原因。当然,一些译者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他们一方面有点惊艳,但也会因此皱起眉头,因为这显然也增加了翻译的难度。确实,这些异质的东西就是从另外一种语言中转移过来的。不是通常所说的民族风情之类的东西,而是来自于语言背后潜藏着的感知方式与生活态度。就说今天对话会的这个题目吧,“愿你面前的道路是笔直的”,这是《云中记》书中主要人物说过的一句话,也是我家乡的人们分别时常说的一句祝福语。藏区多山,道路都弯弯曲曲,没有笔直的道路。人也一样,一生多有坎坷。“愿你面前的道路是笔直的”,实际上就是祝愿对方,一帆风顺。升华一下,可以说是对世界的一种期望,既是祝福别人,也可视为对自身未来的期许。现在我用家乡的嘉绒语把这句话说一遍,大家可以听出其中蕴含的诚挚和庄重的意味,不像说“再见”说“拜拜”那样随意和简单。
  在这里,我也愿意把这句祝福送给大家,送给我们置身其中的这个世界。
  时间有限,但我还想再说一点。我刚才说嘉绒藏语是我的第一母语,那第二母语是什么?那就是汉语。世界上任何一个多民族多语种的国家,都要确定一种大家可以共同使用的语言。这就是一个国家的官方语言或者说共同语言。这个共同语言在使用过程中,经过一定的时间,那么多别种语言的词汇和感知与表达方式进入这个语言,这个语言就具有了超民族超文化的特质。基于这个原因,我说我的第二母语就是汉语。我把第一母语中的很多东西转移到第二母语中来,就是丰富这种语言,就是对这个语言的贡献。
  在中国这个多民族共同构建的国度中,我觉得讨论语言与文化问题,不能照搬西方的后殖民理论。后殖民理论一上来就强调身份,强调文化差异,对于中国,对于世界,对于共同体的构建是有害的。在这一点上,反倒是外国有明白人。美国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在一次采访中就说过,他一生都在跟所谓文化多样性作斗争。我想,他说的是把文化多样性绝对化的做法。在这一点上,我站在布鲁姆一边。中国这个多民族国家的形成,不是殖民主义的结果,而是漫长历史时期中形成的一种自成一体的国家构建模式。如果食洋不化,不照顾中国的实际状况,用后殖民理论硬套中国有差异性的文化与语言,我们会形成一种内部的东方主义。我们对外部的东方主义有警觉,但对于内部的东方主义还是放任的,或者说是没有足够警觉的。很多人对青藏高原这个特定地域的族群文化有误解,或是妖魔化,或是理想化。实际上藏区既不是蛮荒之地也不是圣地,它并非天堂也不是地狱,而是活生生的人间,这和我们生活的其他地方一样。天堂是光明的,地狱是黑暗的。而我们从事文学创作的人,则要从黑暗之中寻找光明,从艰难之中发现希望。我的任何一本书都是对人类美好的祝愿,哪怕世界再艰难,也要写出她的美好。我们要发现人性最伟大的地方,这也是今天要推荐给大家的我的这本新书《云中记》所努力追求的。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我在这本书中达成了自己的目标。
  我来这里,不是来推广一本书,而是向大家推广一种价值观,一种感知世界、与世界和谐相处的方式与方法。这其中,自然也包含了我创造的那个文学世界中的人,对于其他人、对世界的美好期许与祝愿。
  希望各位能够喜欢这部作品,并借助你们的翻译,带给你们国家的人们。
  主持人:下面是沟通环节,首先有请来自土耳其的吉来先生。他翻译过阿来老师的《尘埃落定》。
  吉 来:大家好,非常感谢有这样一个机会。我首次见阿来老师是几年前,我们有几个共同点:他叫阿来我叫吉来,我们都很喜欢抽烟。上次开会,我们还一起出去抽烟聊天。现在我正在翻译《尘埃落定》。我对作品的想法是:语言是一切,文学是一切的一切。我们虽然来自不同国家,用文字表达不同地方的故事,但有共同点:一、这些故事都是关于人的;二、感情是共通的。不同文化的交流,说的语言不一样,但感情都一样。译者是沟通感情的重要橋梁。译者有感情,感受到作品的感情,才能用母语表达出来。
  今天介绍的阿来新作《云中记》,这个故事对土耳其读者来说,也有共同点。土耳其也是处在地震带上的国家,这也是我想翻译《云中记》的原因之一。土耳其在1999年也经历过一场大地震,因此土耳其读者也很可能对《云中记》感兴趣。中国近些年来快速崛起,但很多国家的人对中国缺乏了解,只知道她的崛起,但不懂她的人情。通过阿来老师的作品,我希望让土耳其读者看到中国人情的方面,了解中国人的生活,感受到中国人和自己文化的共同点。
  我希望明年完成《尘埃落定》的翻译工作。这是土耳其人首次翻译阿来老师的书,我希望能够获得成功。我也希望翻译阿来老师的其他作品。谢谢大家!
  主持人:吉来先生的眼光独到,相信阿来老师的作品很快能在土耳其广为流传。下面有请来自突尼斯的哈利德先生。他翻译过阿来老师的《蘑菇圈》。
  哈利德:大家好,我是来自突尼斯的哈利德,从事文学教学工作。我一直有一个理念,学习文学,要来中国。在2018年的BIBF上,我所在的突尼斯的出版社与中图签了版权协议。当年10月,我驾车九百公里参加阿尔及利亚书展的中国主宾国活动,从此开始对阿来的作品感兴趣。为了能够更好地了解阿来老师的文学作品,一个月前我开始翻译《蘑菇圈》。当我发现阿来对故乡山水的依恋时,我感到非常有同感。因为我也是农村长大的,对故乡有特殊的怀念之情。在介绍阿来的视频中,我看到了他的“生命颂歌”。阿来的作品风格是我喜欢的乡土文学类型,我相信也将会在突尼斯甚至整个阿拉伯世界产生深远影响。感谢有机会在此发言,希望促进中突文化友好交流。
  主持人:下面是提问环节。
  罗豹鹿:写作做到“简单”很困难。我也在翻译《蘑菇圈》,想了解阿来老师对于灵魂的理解。因为《云中记》中的主人公说:“活人有政府负责,但是死去的灵魂谁来照顾?”
  阿来:我不确定有没有鬼魂,但我希望有。我也已经六十岁,需要考虑后事。不希望死后只剩尸体。但今天中国人的思想观念中,不信鬼神,也不大思考和灵魂相关的问题。汶川地震后,转瞬之间,近十万人死亡。我作为志愿者直接面对过这些震撼人心的场景。那时,在灾区必须迅速处理这些死者的遗体,这个过程没有祈祷,没有庄重的仪式,就像处理普通的无用物件。这不是我希望看到的,我希望告别死亡有更庄重的方式,希望同类的死亡会造成对我们这些活着的人的精神洗礼,希望这些沉重的死亡使我们能够领会生命更本质的意义。所以我假定这个世界上会有灵魂存在,因此会在《云中记》里写,虽然村中的人已经迁移走,但鬼魂还留在原地,需要人安抚。而我的主人公正是勇敢地承担起了这个伟大的责任。这也是这本书有着特别价值的地方。
  黎 明:为何经历汶川地震十年后您才动笔?
  阿 来:刚地震,只看见众多生命的毁伤,巨大的财产损失,我是亲历者,当时的情景真是让人绝望。灾后重建的过程中,让毁坏的城镇与乡村重建相对容易,让受灾的人们重新建立生活的信心非常困难。比如,一对夫妇失去了上中学的儿子,后来,他们可能想再要一个孩子。但是欢迎新生命的同时,又会产生强烈的负罪感,好像生下这个孩子的目的是为了忘记死去的儿子。还有很多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失去了妻子的男人重组家庭,他们都背负着对死去伴侣的记忆。如果当时就写,当然会写出悲伤。灾后重建时,会写出英雄。但是文学只有这些是不够的,需要漫长的时间思考。直到去年,十周年纪念的时候,我才打开电脑,开始书写,来卸去沉重的灾难记忆。事实上,写出来之后,沉重的记忆还在,但至少没那么黑暗了。
  杜光民:您对于死亡的看法如何?或者说您希望以怎样一种方式离开?
  阿 来:我希望躺在高山之上,平静地、自然地接受死亡,而不要躺在医院里。
  劳 诺:您的作品已经被二十多国译者翻译,请问如何看待文学的海外影响力?
  阿 来:歌德在古典时代就提出一个概念,叫作世界文学。中国从“五四”时期以来,清晰意识到自身文化的缺陷,提倡“拿来主义”,一直在努力学习世界各国的文化。今天的中国文学当然需要继续向各国文学中先进的经验学习,但也要创造出自己的、与世界文学相比肩的文学。今天的中国作家有这个信心,当然也具备这个能力,這既是依凭于自己的创造力,也是深植于中国悠久的文化传统,深植于中国丰富的现实生活。虽然我们的目的最重要的在于自我建构与表达,但我相信,在这个全球化时代,中国需要输入先进的外国文化,世界上其他的国家对中国也应该有相同的需要。一百多年来,中国人一直在努力向外国学习,文学方面也是一样。相较而言,外国对中国文化的了解与学习就要薄弱许多。但这种局面不是一个作家就能改变的。作为一个作家,我想自己所要做的,就是更精进,更勤勉,写得更多,写得更好。
  在中国文学的译介方面,在座的诸位肯定能比我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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