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的故事(外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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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在鱼米之乡的武汉,照说不缺鱼吃。据说在我出生的1954年7月,大雨滂沱,江水暴涨,河水漫入了大街小巷。住平房的孩子,坐在床头就可捉到钻到脚下的鲫鱼;甩根竹杆到窗外,便能钓到满街乱窜的白条。当时的情景,自然无从追溯了,但十年后武汉鲜鱼大丰收,却是吾辈亲身经历的:那银灿灿的白鲢,肥呼呼的胖头,平日少见的草鱼、鲤鱼,甚至还有鳜鱼,都堆在国营菜场的水产柜上敞开供应,你想买多少买多少,不站队,不定量,人们亦不知找熟人和“开后门”为何事。居委会的太婆们甚至发动了吃“爱国鱼”宣传,菜场也慷慨规定:买一斤鱼,赠一两油票。于是,那一年武汉市家家户户吃鱼特别多,锅里煎的、坛里腌的、竿上晒的,全是鱼。
  说起吃鱼,我仿佛有点天分,因为不单爱吃,而且特别会吃。无论什么样的鱼,不管有多少刺,兄弟们吃起来小心极了,可一到我嘴里就变得顺顺溜溜,服服帖帖。我不仅能“嘎嘎”咬破鱼脑袋,津津有味地砸出里边的脑髓,还能抿住嘴一拉,把鱼尾巴剔得干干净净。
  每次,都是当小学教师的母亲下班后,把鱼买回来,去鳞、剖肚、洗净,然后烧得香喷喷的端上桌子。当三个小脑袋挤在一起,欢天喜地扑向鱼的时候,她坐在桌边看着,眼角漾开笑意,显出一种莫大的享受。
  有一次,我好奇地问:“妈妈,你怎么不吃鱼?”她笑了,摸摸我的头说,“妈妈不喜欢吃,你们吃吧。”“你不喜欢吃为什么要买呢?”我仍不明白。她笑着逗趣说:“买回来喂猫啊!”“猫呢?”我们停下筷子,一起问。母亲笑得更厉害了,指着桌上三堆鱼刺,欣然说:“这不是?”我们这才恍然大悟,“咯咯”地笑起来。
  听了我们对话,父亲似乎心有所动,便踱到我们背后,饶有兴致地讲起“卧冰求鲤”的故事:“古时候,有个叫王祥的孩子,妈妈病了,想吃鱼,可冬天河水结了冰,打不上鱼。他心里着急,就脱了衣服躺在冰上,用体温融化了一个大窟窿,感动得一条大鲤鱼跳了出来。妈妈吃了这条鱼,病就好了。”说完,他话音一转,考问我们:“以后你们能不能像王祥那样,为妈妈去求鱼啊?”
  我们争先恐后说:“能,肯定能!”
  母亲笑道:“现在说得都好听,等妈妈真病了,想吃鱼的时候,你们谁能给妈妈端碗鱼汤来就不错了!”
  我们雀跃起来,坚决反对母亲小看我们,一齐夸下海口:“这还办不到?到时考验我们好了!”
  谁知道,戏语成谶,考验真的来了,而且很快,很突然。但并非是幻想的那种家好月圆、儿孝母慈的浪漫场景,而是以预料不到的规模,想象不到的方式,在中国大地徐徐降落下来——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阴影立刻笼罩了全家,教育界成了率先发难的地方,原罪深重的教师,注定在劫难逃。
  一天晚饭,母亲又买回来一条白鲢鱼,像往常那样把它烧好,端上桌子,焦急地等候父亲回来。过了很久,父亲才推开门,步履沉重地走进来。他看也没看桌上的饭菜,坐下来,喑哑着嗓子说:“我可能要集中了……你以后,带好孩子,省着点花,我这个月工资就停发了。”母亲颤抖了一下,端着的碗洒了几滴汤汁在桌上,她强作镇定说:“你去吧,家里有我。时候不早了,先吃饭吧。”于是,全家人坐下来,开始吃这“最后的晚餐”。忐忑不安的心情像石板一样压着全家,烧鱼的香味却不知廉耻地飘游在鼻尖,我实在挡不住诱惑,偷偷搛了一块放到嘴里,嚼了几下,竟没有以前那么鲜美。
  门“砰”地开了!两名专案组成员站在门口,冷冰冰地喊道:“武德宁,马上到学校集合,参加红卫兵批斗会!”顿时屋子死一般沉寂,谁也不说话。父亲一边嗫嚅着“好、好”,一边慌忙放下碗筷,弓着腰走出去。桌上,放着他那碗还没动的米饭,望着烧鱼,母亲失神地放下筷子。
  第二天,我放学回来,刚走近家,就发现气氛不对,两个戴“红卫兵”袖章的女学生凛然把住门口,不准任何人进屋。我惊讶地说:“这是我家啊!”她们鄙夷地说:“家也不行!”我狂怒地把她们往旁边一推,不顾一切冲了进去——顿时惊呆了!一群红卫兵正在翻箱倒柜:父母平时最珍爱的书报资料撒了一地,凝结他们心血的备课本和教案被践踏脚下,几口盛衣服的旧木箱倒扣在屋角,两张没有床架的棕床被掀到墙边,四条支床的长凳和打了补丁的棉被堆弃在地,在破旧的垫褥下裸露出一条粗黄呢毯和团团棉絮。这几乎就是父母供养我们的全部家当了,可这在干什么?我忽然意识到:这是抄家啊,原来我们家被抄了!从前只在电影中看到地下党被抄的镜头,今天竟然在自己家上演了,这究竟是怎么了?
  一声呵斥把我惊醒:“进来,老实交代!”原来,他们把父亲也押回来了。隔离在厨房的母亲赶紧拉开一条门缝,紧张而又无助地痴痴望着。仅仅一天工夫,父亲就认不出来了,曾经那么儒雅俊朗、师风翩翩,不过四十多岁的中学二级教师,居然一夜变成眼前这个瘦小孱弱的老头,深深佝偻着腰,灰白的头发被狗啃似的推得大坑小洼,上身穿的一件白色短衫已污秽不堪,发出冲鼻的汗味,背上用墨汁赫然写着四个大字:牛鬼蛇神。
  我的心刹时冰凉,不知他到底犯了什么罪?只见一个红卫兵眼疾手厉地撕开地上的垫褥,扯出一条破旧的粗黄呢毯,抖在手里,咄咄逼人地问道:“这是什么,哪里来的?”父亲一惊,愣在那里,似乎完全没料到会遇到这个问题,他停了一会儿,努力压住自己的慌乱,竭力平淡地说:“是大学毕业参加抗日,部队发的。”“你参加了抗日,什么时候?”红卫兵吃了一惊,不相信地问。“1944年。”父亲缓缓答道。红卫兵一愣,继而尖锐地追问:“部队,什么部队?”父亲沉默了一会儿,才答道:“中国远征军。”“远征军?”这是那个年代从来没听说过的队伍。红卫兵立即警惕地盘问:“远征哪里?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的军队?”父亲噎住了,好半天才低声回答:“远征印缅,是国民党军队。”“嘿!我说你不老实吧?”红卫兵胜利地冷笑起来,轻蔑地说:“你参加了国民党军队,家里垫着国民党军毯,还说远征军是抗日部队,你这是什么性质问题?”父亲如实但倔强地解释道:“远征军确实是抗日部队。”“什么,你还敢说国民党抗日?”这一下把红卫兵激怒了,几个红卫兵冲上来,指着父亲的鼻子说:“你这是放毒,武德宁,你罪责难逃!”   正在红卫兵群起批判之际,学校广播响了,高音喇叭穿过校园,声震家属楼,宣示每天“早请示,晚汇报”仪式开始,红卫兵只得暂且放过父亲,掏出语录本,虔诚地立正诵读起最高指示。趁他们不注意,母亲赶紧盛了一碗饭,夹了一块昨天没吃上的烧鱼,偷偷递给父亲,示意父亲躲进厨房吃。父亲抖着手接过饭碗,蹲在厨房,立刻狼吞虎咽起来。可怜他一定两顿没吃东西了,扒得那么急促,那么仓皇,连清涕蹭在碗沿也毫无知觉。一个红卫兵发现了,猛地站起来吼道:“这是什么时候,你还敢吃饭?”父亲吓了一跳,清涕淌在髭上,饭粒粘在唇边,茫然不知所措。红卫兵厌恶地说:“看你那馋相,就知道是国民党残兵败将。还不赶快放下碗,学习最高指示!”父亲这才明白何罪之有,赶忙放下饭碗,小心搁在脚边,战战兢兢地掏出语录本,用微弱的嗓音读起来。
  看着眼前这一切,母亲的脸“唰”地变得惨白,她仿佛就要倒下去,慢慢抵住了墙。在残酷的政治风暴中,她再也经受不了这种无休止的摧残,已在精神上坍塌了。
  不久,她终于病倒,被送进了医院。医生诊断,是颅内溢血。
  那是一幢白色的住院大楼,楼下,绽放着美丽的夹竹桃花,可是母亲再也起不了床,看不到这片绚烂的春光了。她的头剧痛,痛得就像要裂开,整天呻吟,极为痛苦。但神智还一直非常清醒,以至一面被头痛煎熬,终日经受身体的痛楚;一面牵挂父亲,心里承担着精神上的重压。病床上的她,已经脸色蜡黄,日见消瘦。
  有一天,似乎比往常要好一些,母亲坐起来,把我叫到床边,疼爱地整整我衣领,歉疚地说:“孩啊,妈妈今天胃口好点,想喝口鱼汤,你看哪儿有卖鲫鱼的,给妈买两条回来炖汤好吗?”我见妈妈病情好转,高兴地接了钱,揣进兜里,兴冲冲跑到最近的菜场,心想凭我吃鱼本事,挑两条鲫鱼不在话下。谁知偌大的菜场,竟没有鱼卖。我不相信,又跑到附近两个菜场看看,同样没有。这下我慌了,急忙搭公共汽车到三阳路、兰陵路、车站路几个汉口最大的菜场仔细搜索,还是一无所获。准确说,不仅是没鱼,连蔬菜也少得可怜。其实,这时全国都在造反、夺权,国家陷入内乱之中,经济停滞,物资匮乏,菜场空空不过是社会生活真实写照罢了。不过我还小,那时还不懂,直到更深人静,才垂头丧气两手空空回到医院。
  母亲看出我的难过,轻轻揽着我,温柔地安慰我说:“没有就算了,也不一定非要吃。”我凝视窗外,不敢看她,昔日戏言一字一句跳入脑海,感到自己太不孝顺,心里委屈极了,差点哭出来。
  万没料到,这竟是母亲生前最后一个要求。几天以后,她就病情突然恶化,发生大面积脑溢血,等父亲和我们兄弟三人赶到医院,她已安详地闭上眼睛,来不及留下一句话。
  消息传到母亲学校,老师和小学生们都哭了。举行追悼会的那一天,学校领导和老师到家里吊唁,帮助料理后事,父亲执意留大家吃饭,请学校工友操持。菜端上来的时候,他托了一个大瓷盘,里面赏心悦目地摆放了三条烧得鲜香四溢的武昌鱼。校长惊奇地问:“这么好的鱼从哪买的?太珍贵了!我都好些年没见过了。”校工慢慢低下头,用很小的声音说:“这是黄云华老师《死亡证》配给的……”霎那间,全桌人都放下了筷子,默默流下眼泪。过了好一会儿,校长才擦擦镜片,无限感触地说:“黄老师生前想吃却没吃上啊!”听到这里,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一个人冲进厨房,趴在墙上失声痛哭起来。
  今天,已是物似人非,生活似锦了。几十年就这么倏地过去,我的年纪居然比我母亲过世时还要大14岁,这真是件令人吃惊的事。可这些往事还牢牢印在我心里,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我常想,母亲也算为中国教育奉献了一辈子,她用47年的烛光,照亮了多少孩子的星光大道,培育了多少社会砥砺人才,一生唯有爱孩子,爱学生,从无任何奢求。仅仅离世前想喝碗鱼汤,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可是,当年连这点要求都没有得到满足,这里面,是不是隐藏了一个深刻的悲剧,寓含着太多我们至今甚至以后很多年都不应该忘记的道理呢。
  漫忆困难时期的“吃”
  今天五十岁以上人们,只要提起困难时期,都会不由自主想起1960到1963年那段被称作“三年自然灾害”的艰难岁月。
  那时,我才六岁,在武汉读一年级,因为母亲当小学教师的缘故,得以提前上了小学。湖北素称“千湖之省”“鱼米之乡”,武汉又地处扬子江畔,号称“九省通衢”,本来丰衣足食,粮米无忧。可刚从“大跃进”折腾过来的中国,经济凋敝,农业歉收,苏联专家突然撤走,留下一堆停工待料的厂房。国营商店和菜场空空如也,不仅日用品奇缺,布匹紧张,还传说鸡鸭鱼肉都拉到了苏联,要给“老大哥”还债。所以柜台上既无肉,也无鸡鸭鱼虾。没有鸡,自然就不会有蛋,鸡蛋便是那时候的稀罕物,须逢年过节才能见上几颗。蔬菜供应更是时有时无,经常来一批,光一批,品种也很单调。因为口粮不够吃,菜农首先要将含有淀粉的块茎蔬菜自留储备,以补家中主食不足。仅把带叶的蔬菜送到菜场,这样,居民吃到的多半就只有小白菜和包菜。
  生活在这个年代的武汉人,最操心的事都与肚子有关。譬如:“今天吃什么?” “定量够不够?” “不够怎么办?”以至于成天精打细算、忧心忡忡。而我们这些天真烂漫的孩童,一个个像刚分蘖的稻苗,恰值抽穗灌浆之际;又如嗷嗷待哺的黄口小雏,正在发育生长之时。只知每天张着嘴要吃,哪管大人从哪儿去刨食!这可愁坏了当家最知柴米艰的父母。尽管他们节衣缩食,极尽所能,竭力维持着全家一日三餐,不至让孩子们挨饿。但全民勒紧裤带,孩子又能饱到哪里?于是,那时我们想得最多的就是吃。每天吃了上顿盼下顿,吃了碗里想锅里,肚里似有一百条馋虫在不停招手,好像从来没吃够,永远吃不饱似的。
  从这种岁月中走出来的童年,自然产生了与今天的孩子见闻迥异的经历,因此,留下了一串串纯真亲切而又心酸难忘的忆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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