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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子,永恒的贞女
2015年9月,演员原节子在她息影52年后去世,去世的消息又是在两个多月后才由她的家人正式公布。但这并未阻挡全世界影迷的热情:除了日媒缅怀这位“永恒的贞女”以外,《卫报》《纽约时报》《泰晤士报》等西方媒体也很快发表悼文,将她与36岁退出影坛、银幕形象同样高贵典雅的葛丽泰·嘉宝相提并论。
在她去世的次年,《电影手册》刊发的文章《湖水与激流》回忆,与原节子同期的成濑巳喜男御用演员高峰秀子“角色独立但却以承受孤独为代价”,京町子“性感的气质让人想起50年代的西方性感尤物或是那些解放女性的角色”;尽管原节子一生出演过108部影片,但影迷们尤为称道的是原节子角色中圣女/贞女的一面——兼有娴静美好外表和坚强意志的日本传统女性。
15岁时,原节子被挑中出演古装片《河内山宗俊》(1936)中江户时代的居酒屋少女阿浪。前《电影旬报》主编植草信和与电影学者佐藤忠男都提过,傲气的导演山中贞雄放话,“这个青春可爱的姑娘得有那份魅力,让所有无赖流氓都觉得‘为了这对美丽的明眸死也无妨’,而我找到了胜任的女演员。”
原节子有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内眼角到外眼角有五厘米宽,让她小时得了不大友好的“五厘眼”的外号。阿浪说话轻柔害羞,也正像少女时代的原节子。
1937年,日本近卫内阁在全国推行“国民精神总动员”,两年后又推行《电影法》,强制电影人制作国策电影。在多部影片中,原节子成为国家宣传机器主宰的“铳后”(大后方)女性代表,是男性军人的“生鱼片配菜”。
到了战后,如《电影旬报》前主编植草信和总结,原节子演过不少“以坚强的意志迈向明天的贵族小姐”。最典型的例证是《安城家的舞会》(1947):这部以华族制度在日本战败后被废除为背景的影片中,一家人难以接受贵族之家的消亡,原节子饰演的小女儿敦子救下了打算自杀的父亲,与父在凌晨的大厅共舞,挽救家庭的溃败。
佐藤忠男说,战前到战后这段时期,“除了个别歌舞伎新剧女演员外,像原节子这样举手投足间流露出良好家教素养的女演员相当少见。”他还说,小津安二郎电影里榻榻米上冗长的对话因有了原节子而显得不那么难熬了。这确乎是调侃之语,但道出了小津与原节子在艺术创作上关系之紧密:小津的电影在原节子加入后进入巅峰期,原节子也因小津而成为日本温婉美的代表面孔。
在《麦秋》(1951)、《东京物语》(1953)、《東京暮色》(1957)、《秋日和》(1960)、《小早川家之秋》(1961)中,原节子分别是待嫁的俏皮女儿纪子、在丈夫战死八年后依然独身的儿媳纪子、与丈夫闹矛盾回娘家又最终归夫家的女儿、无意再嫁的寡居母亲。小津与原节子的首次合作、位列《电影旬报》年度十佳榜首的《晚春》(1949)就贡献了贞女形象的典范,美丽、孝顺、纯洁、庄重。片中的纪子曾对父亲哀婉地表白:“我什么地方都不想去,跟您在一起就足够了。我非常快乐。即使婚姻也给不了我这种快乐。我只想伴在您身边。我很爱您,能和您在一起就是我最大的幸福。拜托了,爸爸,我们为何不能像原来一样一起生活呢?我清楚婚姻不会带给我更大的快乐。”正如日本学者上野千鹤子所言,这个纪子是满足男性皮格马利翁情结的“父亲的女儿”,以丧偶的父亲为精神坐标并无限依恋,拒绝进入婚姻。
毛尖在《例外:论小津安二郎》中指出,小津电影之无法复制在于,家庭关系中以“我结婚后,爸爸怎么办”考虑问题的方式早已在整个世界消亡了。那么,我们也可以说,原节子圣女形象的无法复制之处也在于此。
在传统家庭模式逐渐解体的战后日本,从女儿、妻子到母亲,原节子饰演的“纪子”们大多有一张表示着甘愿牺牲的盈盈笑脸,在小津的固定镜头和好天气里安稳端坐,额头光洁,衣衫素净,脚步和声音轻快,身上有某种让人心安的固定性和幸福感,她们听话地进入婚姻,对逝去的丈夫保持忠诚,保证日常生活的秩序,夜里拉下家中最后一盏灯。银幕之外,原节子一生未恋爱结婚,仿佛维系了圣女的纯洁性的理想。几十年后的滤镜一照,原节子似与纪子完美合一。
“原节子很适合日本人。”小津很满意媒体的这一论断。
“再演得好一点儿!
哪怕就那么一丁点儿!”
大量评价认为,原节子留下的最好表演,还是那些“出身良家、风度举止俱臻高雅的姑娘”。在《我的电影生涯》中,导演山本萨夫表示,原节子的演技达到精湛水准,是在小津作品中扮演主角后才开始的。美国电影人唐纳德·里奇也说,“原节子就如同上好的颜料产生的微妙阴影与鲜艳高光,不但适合小津的‘画作’,而且促成了小津创造的那些人物。”
小津电影中的人物常常脱离社会关系,当老板的父亲们只操心女儿的婚事。爱小津者喜他“几乎是天真的纯粹”和主人公的“静物化状态”(毛尖语),但小津的保守主义也一直为人诟病,导演今村昌平就曾激烈批评小津电影里那永远洁净的客厅和吃饭喝酒的场面;《电影手册》如是评述《东京物语》中原节子模板化的表演:“正是这个完美的形象阻塞了活水激流,使菊子无止境地徘徊在家里,被框在于她的身材略显狭窄的走廊里,而她存在的意义也被切割限制为一系列的家庭礼仪:给婆婆奉茶,恭送去上班的男人们,并迎接他们的归来。”
在原节子的演艺生涯中,对她演技的褒扬和批评一直同时出现。与同时代的优秀女演员相比,佐藤忠男评价,原节子的表演细腻处不如高峰秀子,情感内敛不如田中绢代。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媒体也将原节子评价为“大根”(拙笨的演员)“绣花枕头”。而称原节子是罕见的“能深入理解角色并展现精湛演技的女演员”的小津也曾说,“她的戏路有点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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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色单一化问题束缚了很多与原节子同时代的日本女星。徐辰在《原节子》一书中援引了一段丹羽文雄《日本电影女演员论》中的话:日本女性一旦当上演员就会畏首畏尾,极度害怕失败,始终在过去的条框里,这有她们缺少生活经验和接受了《女大学》(其妇道规范视女性为男性的家政和生育工具)这类教育范本熏陶的缘故。1946年《丽人》上映后,原节子演的没落华族千金被评论家村上忠久批为“光鲜可爱但毫无内在可言的晴天娃娃”,制片人小仓武志撰文说,原指望原节子跳出自身藩篱,没想到仍坚守“永恒贞女”形象。
原节子一直在突破自己的角色类型。很多年后,她还记得自己在岛津保次郎的《绿色大地》(1942)中饰演的醋海兴波的太太说的一句带刺的台词。1948年,她又在《台风圈之女》中演走私团伙头子的情妇,烟不离手。《电影旬报》是年评论她的表演可圈可点,但这类角色不适合她。1951年初,她对《日本经济新闻》喊话:“演什么都行啊,不管是大户人家的千金,还是恶毒的妖妇……只要能让我毫无顾忌地发挥演技,就算是赴汤蹈火,我也一定要争到。”
二战后,GHQ(General Headquarters,美国驻日盟军麦克阿瑟将军在东京建立的盟军最高司令官总司令部)向日本电影界发出了清除军国主义、促进自由主义、讴歌和平主义的指示,黑泽明的《我对青春无悔》(1946)应运而生。黑泽明要求原节子表演出教授家快活大小姐、反战运动分子的幸福妻子和被泼脏水的坚强农妇三个时期的八木原幸枝,并常在片场严厉训斥她。原节子后来回忆,别的导演见她到了表演水平的极限肯定会网开一面,但黑泽先生就死死盯住她,穷追不舍。“而我也在心里一个劲儿地想着,‘再演得好一点儿!哪怕就那么一丁点儿!’”
“说实话,原君的演技还远远称不上出色。而且最重要的是,原君还不具备一个演员所必须的毅力与耐性……如果没有演技支持,她的演艺之路是无法走下去的,”电影杀青后,黑泽明在《电影迷》杂志撰文阐述,99%的日本女演员失了青春和美貌后会在陡坡前退缩,而他相信原节子一定可以迈过这道坎,“哪怕是生拉硬拽也在所不惜,就是推,我也要把她推上去。”
五年后,在原时长超过四个半小时的《白痴》(1951)里,黑泽明让饰演政客情人的原节子在札幌的风雪里从头至尾裹着黑斗篷,满脸阴郁,近乎癫狂。但“片中修辞复杂的大段台词、快到惊人的语速和云霄飞车般癫狂起伏的情绪波动,远远超出当时日本观众的接受程度”(徐辰语)。小津在日记里讽刺“写剧本的人和导演都是白痴”,“原节子擅长的戏路非常明确,像黒泽明那样用她,无法展现她的优点。”《白痴》是黑泽明第一次落榜《电影旬报》十佳,此后,他和原節子再无合作。
喜用人物面孔特写表达情绪的导演成濑巳喜男则使得原节子在短短的一瞥、淡淡的哀怨姿态中表达了日常生活的崩溃和说不出口的欲望。原节子在《饭》(1951)、《山之音》(1954)、《骤雨》(1956)里都是处于婚姻倦怠期的妻子,在核心家庭中并不享有小津电影里大家庭的依恋和温情:三千代不耐丈夫与其侄女的暧昧,只身前往东京;菊子无法忍受丈夫的频频出轨,从隐忍走向以堕胎、出走结束婚姻,并与公公有暧昧情愫;文子的日常生活淹没在与丈夫的争吵和家贫的烦恼中。三个女人都以出走或即将出走结束叙事。
唐纳德·里奇曾写道,成濑巳喜男是最明白日本困境本质的导演,而原节子在成濑的电影中演出了“典型的长期忍受来自男性世界压力的日本女性形象”。最令人赞叹的是《饭》中这一处:丈夫与侄女过度亲密令三千代压抑已久,面对侄女对自己性魅力的挑衅,她发出了失控的大笑。在《成濑巳喜男的电影》中,凯瑟琳·罗素赞叹原节子的“表演远远超越了她在小津的电影中闻名于世的面具般的笑容”。
1952年,原节子凭《麦秋》和《饭》收获了日本电影文化奖的最佳女主角奖和每日电影大赛的女演员演技奖。但高处不胜寒的隐忧随之而来,她在采访中说,自己想拍一辈子电影,但“人上了年纪,别说是配角了,连出镜的机会都没有。一旦飞跃巅峰,今后脚下的路便只有没落一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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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7月,拍摄电影《白鱼》的尾声,由于司机操作失误,她的二哥、摄影师会田吉男在她面前被火车碾压,伤重去世。13天后,《东京物语》开机,小津对她要求愈发严格,一句“对不起”都练了10次才过。演员杉村春子赞原节子用演技雕琢出了本色的气质。这部名垂影史的电影让原节子感到精疲力竭,影片上映后,她在访谈中说,“其他演员对演艺这门事业都还有念想,所以都在拼命地努力奋斗……我最近照镜子,都会发现自己的面庞被阴影笼罩。”她形容这阴影为“挥之不去的精神苦闷”。 1954年,她做了白内障手术,休养一年后拍摄儿童片《小信登云记》,当时,她忧心地对媒体说,摄影机一转向其他人,她就会出戏。“整个人都要锈掉了。”三年后,原节子同时出演《东京暮色》和《智惠子抄》,投入了极大精力,尤其是后者——六年前,原节子读艺术家光太郎纪念亡妻智惠子的诗集《智惠子抄》时曾放声大哭,并因担心自己能力不足而辞演,这次踌躇满志要演出嫉妒丈夫、在自闭中走向精神分裂的天才艺术家,影片却反响平平。最后她在《东京新闻》撰文:“观众不买账,我对自己的演技也挺失望的。明明那么努力,效果却也不过如此。”那之后,原节子的拍片数量减少,对急速扩张的电视市场又无兴趣,常读书、打网球、搓麻将、游泳。
原节子从不认为自己是表演天才。她在1949年拍《青色山峦》时接受采访,说羡慕英格丽·褒曼毫无雕琢的演技,“像我这样笨拙的人,想要提升表演的效果,非得靠优秀的剧本、导演和化妆师不可。”与小津合作,对方对她并不多加指导,她疑心是自己朽木不可雕。1950年初,每日电影大赛因她在《大小姐干杯!》《青色山峦》《晚春》中“毫无保留地展现了自己纤细、致密而又健全的演技实力”给她颁发女演员演技奖,但第二年她与作家志贺直哉对谈时,评价自己在《晚春》中的表现只是“中”。
1963年12月12日,小津在60岁生日这天因腮腺恶性肿瘤不治去世。之后,原节子退出影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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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原节子退出影坛与小津去世的时间点太过接近,数十年来,坊间对二人感情的揣测不断。《饭》上映前夕,小津与原节子将结婚的谣言曾疯传一时。学者毛尖在《一千顿饭和十八个原节子》一文中统计,《小津全日记》中出现了一千次以上“吃”,929次“雨”,717次“晴”,但只有18次“原节子”,有时和别的人名一起,更经常的是单独一句:“晚上,通济夫妇来。原节子来。聚餐。”毛尖说,日记和电影一样,重点是空白。
导演大林宣彦曾在采访中谈及原节子的隐退,“我坚信这就是原节子对爱的殉葬。”在他的解读中, 以父女情为主线的《晚春》某种程度上就是小津和原节子的故事,只不过同样面临难以跨越的年龄障碍。
《原节子》一书的作者徐辰分析,身体病痛、年龄增长和随之而来的角色转换困难与演技瓶颈、对自我的怀疑、倾心投入的影片惨淡收场,都促使原节子做出了选择。徐辰还猜测,性格内向不善交际的原节子走上演艺道路本就身不由己,明星的光鲜对她来说,也许本就没那么重要。《原节子》中收录了一份1953年的杂志资料,其中,原节子自陈直到仗打完都没树立真正的职业意识,摄影机一转,脑袋里就想,“哎呀哎呀,薪水我不要了,赶紧让我离开这个地方吧。”
年轻时的原节子因孤僻的性子在剧组总是备感拘束,中年时她终于自在不少。演员仲代达矢在自传中写过原节子在片场追着找他赌牌的事,“赌不赌?赌不赌?赌些啥?”最后原节子赢了不少。
在山梨县拍《女儿,妻子,母亲》(1960)时,每当演员宝田明和其他年轻演员玩纸牌,原节子往往会穿着和服出现,带着两瓶烫热的酒壶笑着晃进房间。拍摄《东京暮色》时,在休息室遇到饰演姐姐的原节子,有马稻子紧张地盯着原节子的草屐,她会微笑着主动说,“早呀。”
“她竟然就这么早早地息影了。我多么希望能看到她扮演年纪虽长、风度不凡的母亲时的模样。”有马稻子感叹。
小津去世的翌日,小津组的演职员在小津北镰仓的居所为他守夜。厚田雄春记得,大家在狭窄的房间里吵闹着,气氛热烈,然后原节子来了,厚田到玄关处迎接。“在看见她的脸的那一瞬间,眼泪便夺眶而出,自然而然地我就抱住她哭了起来。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根本停不下来。之后也一直泪流不止。明明在医院见到小津遗体时我一点儿都没哭,但当我与原节子四目相接时,眼泪立刻喷涌不停。那时候我才深深意识到,小津已经不在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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