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们
　　
　　老王不老，之所以喊他老王，是因为在我们保安班里面，他显得老。大家都是大小差不多的年龄，1998年，我们同在这个银行系统做保安，合同期为三年，用老王的话说，是一车拉过来的兄弟。
　　老王有些神经，话很多，没有安全感。他常常为自己的未来担忧，问我，小杰，你说咱们是不是就是做保安的命？你当过兵，你懂得比我多。
　　他初中没毕业就到了这家保安公司。一开始在这里打杂，后来公司老板看他勤快，也可怜他没个经济来源，就破例不收学费让他加入了保安训练，再往后，就和我们这些应聘的一起，到了这个银行里面。我只知道他这些，其余的一概不知。
　　其实这个时候我们都是十八九岁的年龄，对于未来，只觉得很美好，并不多想，但那种美好，就能让人浮想联翩。
　　可是老王不这样，对于未来，他总有些担心。
　　关于他的神经，是有来历的。
　　那天银行加班，我们睡得都挺晚，刚到半夜，我突然被推醒，老王神神秘秘地站在我面前。然后，他相继把所有的兄弟都推醒，大家坐在床边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老王清了清嗓子，对着我们说，我爱你们！
　　我们都愣了。
　　后来，有同事重新躺下睡觉了，有的同事对老王瞪眼睛，你神经病啊。
　　后来才知道，他是看了本书，上面有篇文章，关于做人的十八个公告，其中一条就是，对你身边你喜欢的人鼓起勇气说，我爱你们，不管是异性还是同性，现在就做吧。
　　可现在，现在是半夜十二点啊。
　　第二天，老王便被冠上了神经病的称号。而他也越发显得神经，似乎对于这次事件意犹未尽，幸好我们把那本该死的书藏了起来，否则的话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此次事件，被我们定性为一次友好的非正常表现，原谅了他。
　　老王很热情，这一点无可否认。每一次发奖金，一定要请吃饭一次。他有他的理由，兄弟们在一起，不就是图个吃饭吗？于是每一次，都是我们聚餐，他出钱。日子久了大家也接受了他这种习惯，有吃有喝，又都是年轻人，何乐而不为？
　　只是老王的很多行为，我们接受不了，他不理智，有时候脑子不清醒，兴头一起，随意而为。几个同事一致断定，小时候，他的脑子一定受过刺激。
　　果然不出我们所料，一次喝醉后，老王指着自己的头对我们说，这儿，这儿，小时候，摔过一次，老糊涂。
　　
　　一次偶然
　　
　　有段时间，我们都不太愿意答理老王。
　　起因是一件小事，我们保安是两人一组三个小时一轮岗。这两个人的作用就是在银行的营业厅里转来转去，遇到不排队的，或是那些心怀不轨的人，上去帮个忙或是给顾客提个醒。
　　老王不一样，他为人热情，但有时又较真儿得让人受不了。
　　一个同事的女朋友要同事陪着买衣服，但恰恰轮到他与老王值对班。老王辛辛苦苦帮着维持了半天秩序，却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忙。便四下里找那个同事，但是后来却被人告知，说对班的人逛街去了。
　　老王当场就火了，我们甚至从来没有见过他发那样大的火。换完班，他在宿舍里面来回地走，嘴里不停地说，怎么能这样，咋能这样，这还像不像上班了？！
　　有同事劝他，说这事又不是什么大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
　　老王却猛地回头，你知道什么才是大事，银行的事不是大事吗？你说，要是当时出了什么事，谁担着，你告诉我，你能担得起我就让你担着！
　　同事本来想劝劝他，不想让他太生气，但却没想到好心被他当成了驴肝肺，于是气也不打一处来，直接说，你脑子被驴踢过啊，也没见谁因为这件事出错，说你脑子有病，你脑子就是有病。
　　看同事生气，他才不情愿地走到一边去，哼，你们拿着别人的钱，就要好好给别人做事，可是都是这样的态度！
　　老王常看国外的那些激励人的小品或是心灵鸡汤之类的文章，他唠唠叨叨，拿那些故事说事。那天晚上，他通篇说的都是这些东西，什么品质、信用、人生之类的。那个时候，在我们的眼里，他不仅是个糊涂虫，而且还是个道理至上者，这种人最讨厌。
　　我们对他开始排斥，开始疏远，开始冷淡，毕竟谁也不愿意跟一个较真儿的神经病在一起。那个时候，我们是真的把他当成了神经病的。
　　老王很郁闷，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了，又是在半夜，大家熟睡了之后，把我们喊醒，说，你们到底是怎么了，我要是做错了什么，我改还不行吗？
　　大家都沉默，老王突然间，就流泪了，哭得很伤心。
　　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个老王，也太懦弱了。不过那次，我们大家都原谅了他。
　　
　　倾尽所有
　　
　　同事小马的母亲得了病，在市医院里面住着，但来自农村的小马，凭一个月区区的三百元钱，确实是杯水车薪。
　　同事们纷纷凑钱给他。那天晚上，我们坐在一起，有拿一百的，有拿五十的。毕竟不是自己的亲父母，能帮上忙就帮，能帮多少，是人情，留下多少，是本分。
　　但老王却成了地地道道的黑马，他一下拿出了一千五百元，我们知道，这是他的所有积蓄。
　　他让我们都怔了。他常常说，这笔钱是他留着以后在老家盖房子用的。我们这个时候，已经陆陆续续地知道了他的一些经历，他是个孤儿，从小就吃邻居家的饭长大，最大的理想就是回家盖上新房子。
　　在他的心里，新房子就是家，就是他的驿站，就是他的依靠。
　　可是，他把这一千五百元都拿了出来。小马不敢接，他硬塞到小马的手里，对他说，再多的我也没有了，我知道你很难办，我只能做到尽力。咱们在一起一年了，别的没什么，这点儿钱，我还是应该出的。
　　是啊，尽力，这两个字，让我们脸上都开始发烧，老王尽力了，我们呢？
　　小马当场抱着老王的肩哭了。这更让我们惭愧。我们这样认为，同一个宿舍同一个保安班的人，大家不过是在一起工作的同事，没有什么太多的深情厚谊，帮助自然也有一个限度。
　　事后，我们很无聊地问老王，你把你的房子都捐出去了，你怎么办。
　　他认真地想了想，嗯，可是房子毕竟是人挣的啊！有个好朋友，难道还不比房子强吗？
　　他的道理在几年后真的应验了，小马救了他一命，只是这个时候的老王，不是保安老王，而是老板老王。小马此时也不是保安小马，而是司机小马，做老王的司机，替老王挨了歹徒刺来的一刀。
　　这次捐钱，我们不约而同地发现，我们在老王的心目中，有多重要，他是把我们当成朋友看的，可是，我们呢？
　　小马的母亲出院后，我们凑了钱，把老王请到了王家酒店。一顿饭吃了近三百元，这在2000年，在我们这些保安的身份里，算得上最高档的饭了。只因为老王有个理想，说是2000年如果能在这里吃一顿饭，也算是不枉过这二十几岁了。
　　还有，吃饭时，老王发誓，如果发达了，要请兄弟们在这里好好吃一顿。
　　
　　所有理由
　　
　　没想到老王真的发了。
　　当年的保安班解散的时候，公司要重新分配，打乱了组合，再送到需要的部门去，我们都以为，老王可能会选择一个较好的部门，毕竟他做得不错，年年受到公司的奖励。
　　没想到，老王却辞职了。
　　我们都劝他，你现在年轻，趁这个机会做点儿事，多上上班，挣钱娶媳妇多好。
　　他却有他的理由，而且掷地有声，说，我要去南方看看有没有什么好机会，这样过着太窝火了，保安做一辈子，能做出来多大出息？南方遍地是黄金，就看你有没有机会去做，有没有勇气去做。
　　老王这个时候，傻得有点儿可爱，我们都怀疑他平时看那些关于人生之类的书太多，把脑子给看坏了。谁都知道南方有黄金，可是，像他一个初中还没毕业的人，哪里有能力去捡到这些金子呢？
　　可是老王很倔，定下来的事情改不了。他辞职那天，经理也很吃惊，问他，你觉得你能挣钱？
　　他依旧那一句话，我想试试。
　　现在想想，我应该佩服他的勇气的，一个人敢于丢下安乐的机会，这个人未必会有出息，但至少能让人佩服。这一句话，是我以后参加成人教育继续上学时，大学老师的话。
　　老王果然让我佩服，六年后他打电话过来，电话里面说，老弟，我请你吃饭。我都没敢想到会是他。
　　聚会依旧在王家酒店里举行，是2006年秋，王家酒店此时已经有些败落，不再如往日的声名显赫。老王订了最大的包间，小马跟他一起过来的，剩下我们四个，幸好都在这个城市，全部到齐。
　　老王是小老板，承包工程，用他的话说，是当老鼠的。半天我们才明白，是下水道工程，在深圳这个城市里面，这种活又脏又累没人干。一开始他是自己干，再后来有经验了，组织了一伙老乡一起做，他当老板，再到后来，买了各种机器，成立了公司。
　　对于自己的经历，他没有过多地说。只是，在酒至一半时，他说了一番话，让我至今不敢忘记。
　　他这样说，当年，咱们被一卡车拉到那个宿舍里时，我看着排得齐齐整整的床，就想，我有个家了，而且，还有五个兄弟。
　　我很珍惜这一切，从小，我就没有兄弟姐妹，不知道有兄弟姐妹的滋味。你们可能不知道，这种渴望是很强烈的，真的很强烈，我当时就想，老天爷对我真好，一下子让我有了五个兄弟，尽管你们有这样那样的习惯，但是无论如何，你们是我的兄弟。
　　当时，我真的想不出来怎么对你们好，大家在一起的时候，真快活，我当时就想，你们的事情，一定就是我老王的事情……
　　他细细地翻开流水账，翻着翻着，突然流下了眼泪。
　　往事就这样静静地流入每个人的心底，老王当年的一举一动，也在被我们以全新的方式回味，于是，有人开始悄悄地抹眼睛。我们不理解老王，我们都自私，对于他的勇气，他的珍惜，他的爱，当年都不理解，他把我们当成异姓的兄弟，我们却只把他当成普通的同事。但是，这爱我们现在懂了，世间真的是有异姓的兄弟，就看你有没有付出真心，就看你是不是能站在别人的角度去考虑一下他的想法，就看你是不是看轻了别人对你的关怀。
　　编辑 / 孙鲁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