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事物无法久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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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鸟鸣穿透薄雾,河对岸的远山之巅悬升起了一道黑色长带。
  寒风扑向废亭,像涌荡的潮水,和隐藏在林间的蛙叫一起搅乱了雨后的清寂。湖面如褶皱的镜,有蜻蜓爬上瘦荷,在镜面折射出一幅飘摇不定的水墨画。紫槐花早已凋谢,但芦苇依旧青翠,不远处的竹群高低起伏,一片飒飒之音萦绕在耳畔。他立于亭柱之侧,面朝脚下的湖面久久发呆,只有头发在动。长长的发丝向后飘扬,像散开千万条线。风减速的间歇,有几绺会软下来堵在耳廓边,但风一旦迅猛地反扑,那些头发就会像钢丝一样,连根拔得他头皮发痛。
  亭角的木檐早被浸湿,雨水不停跌在距他一步之遥的青色方石上。水落的地方,显现出一个鸡蛋大小的凹槽,一汪清水正顺着方石上的凿花蜿蜒爬行。跌落的水,初始呈长线,其后是长短相间,等到由短线化作珠子时,轻纱般的白气就逐渐从废亭四周的地面上升腾起来了。废亭栏杆外斜逸进一枝枯松,在风的惯性下,与亭柱摩擦,密集的呲呲声令他牙痛。
  有羽翼灰白的水鸟降落在湖面,翅膀扇起的水纹让平躺水上的绿植微微起伏,推开的涟漪荡漾了一会儿,最终停止在瘦荷脚下。他将目光投在瘦荷栖身的蜻蜓上,雨停之后,它一直附着于此,纹丝不动,像极了另一个他。白气若有若无,仿佛孱弱的脉息。四周在回温,太阳蒸腾着植物。一道光射进废亭,他的下半身完全被照亮了,衣服隆起的部分像镀着一层柔和的金属色泽。影子向上缓慢移动,如分毫推进的时光无声无息。他仍然不动,任光影像涨起的水漫上腰间,周身一点一点变暖。水鸟的凫动惊飞了蜻蜓,他的头也随之抬了起来。他盼望它能靠近,降临到身边,因此目不转睛地跟着,但它如有先知,扑闪了几下便不知去向。林间传出不同种类的鸣叫,是鸟,是虫,也是蝉。这声音折磨得他脑仁疼。
  像在比赛,它们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长。他在心底默默附和着那两种声音,最高的响一下,他就吸一口气,最长的响一下,他就呼一口气。这是幼年练习游泳换气时一个老师傅教的。隐匿在草丛里支棱起耳朵的经历让他学会了辨别方圆百米之内各种动物鸣叫的本事,但那对游泳是徒劳,甚至背道而驰。当年一进入河中,他就呛水了,如果没有别人施救,早已死去。此后,游泳成了笼罩他一生的噩梦。现在,他并不准备下水,可听见草丛中的鸣叫就跟着呼吸的条件反射却无法根除。鸣叫让他感到呼吸急促,频繁振动的肺部也在隐隐发疼。
  而此刻,他正需要这些痛感。这些在庞大日常生活中习焉不察的微妙感觉,似乎能起到耳提面命的作用,时刻警示他尚处于一种清醒状态。
  一种奇怪的声音终于将他从无法自拔的梦境中解救了出来。起初像桨叶在空气中转动,由远及近,继而便如爆竹突然炸裂,巨大的绽放,持续不到两秒,余音则带着铁器相撞的回声,稀稀拉拉,直至消失殆尽,再循环反复。此前,他从未听到过这种声响。他当然从未听到过,可是,搬家到这里的目的之一,不就是希望听到这种声响吗?
  他满身是汗,但并未立刻从被窝中爬出来。逝去的梦境依旧延宕在意识里,这让他感到一种持续的没有边际的虚无,那仿佛是可以任意扩散的东西,像烟,像雾,也像云。他明白它意味着什么,但他无法控制它。
  他安静地躺着,眼睛盯着屋顶上的灯一动不动。入睡前,他就这样盯着它,仿佛只有盯着它,才觉得像是干了点儿事情。不然呢?只会被无节制的意识带入到一片陌生地。他在梦中已经受够了,到处都是他不想面对的事物,它们隐秘而丰饶,将他环绕,把他幽闭,让他窒息。
  连续一段时间的梦都是如此。他真的受够了。
  此刻,窗帘遮挡了世界,屋中只有灰暗且发白的一点儿光。它微乎其微,甚至不能让他身边的任何事物呈现出稍微清楚的轮廓。他轻轻眨动了一下眼睛,感觉灯的底部好像有东西在动。眼镜在伸过胳膊也够不到的地方,他懒得动,因此并不能看清楚那东西是什么。但它确实在动,摆弄着修长且黑灰的身体,似乎像条泥鳅或者水蛭。可他也清楚,它当然不可能是。
  奇怪的声音依旧萦绕在周围,它响亮,但间歇并不均衡,力道也有大有小。他断定,这声音并非自然发出。等满身的汗水有所干燥时,他掀开被子,把自己全部都抽了出来。双脚落地的瞬间,他感到一丝眩晕,像是处在一艘置于风浪中颠簸的船上。眼前也在发黑,血液要涌破额头一样。他下意识地伸手,指头碰到了坚硬的光滑的墙壁。墙壁很凉,寒气似乎要顺着指尖钻进身体,他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这是以前因贫而积下的旧疾,况且,他最近一直错过早餐。
  这症状来得快,去得也快。仿佛什么都在弹指一挥间。他戴上眼镜,朝窗前走去,材质为粗布亚麻的淡绿色窗帘像一道宽厚的屏障将他与屋外的世界阻隔了。他并没有一把扯开它,只是拉开了一道缝,因为这装满屋子的昏暗让他感到无所防備的安全。
  楼下的广场上,一个穿“工”字蓝色背心的男人正双手举过头顶热气腾腾地挥舞着一条肥硕的铁链。他在短视频中见过这种铁链,学名叫作麒麟鞭,是一种健身器材。那人可能还是新手,动作笨拙地在地面上打旋子,他感到陌生又新奇,竟饶有兴趣地看了好一会儿。
  之后,他像是忽然记起了什么一样,猛朝屋顶看去,就在转身的一瞬,灯上那个修长且黑灰的东西缓慢地从他额头上方的屋顶爬走了。
  是一只壁虎。
  清醒需要被“警示”吗?在持续的痛感中,他不禁玩味起这个词语来。被警示的清醒应该称之为“警醒”吧,他刚意识到这一点,马上就被一些疾速涌来的回忆裹挟走了。
  似乎就是两年前的这个时节,他在下班的途中接到了她母亲的电话。完全是出于对一个长辈的尊重,要是从情感上讲,他是拒绝的。电话响了五六声,他一直没接,直到在路边看到一片槐林。槐林里飘出清苦味,他并不喜欢这种味道,可它似乎有魔力,他被“引诱”走了。
  槐林很窄,但极长。沿着河流,呈带状延伸。阴寒的风从河里刮上岸,他在冷颤中听到了电话里的哭声。那是多么熟悉的哭声啊,既像尖叫,又像嘶吼,完全是野兽所具有的。他没有说话,她母亲也没有说话,电话里,那些哭声源源不断地淌出来。他站在河风中,看着河中的漩涡,不知所措。   哭声起始很大,似乎还伴随着摔东西的响动,好像是瓷器碎了,闹了一阵子,渐渐弱了下去,电话并没有挂断,直到最后听不到任何一点动静,电话里才传来她母亲轻淡如云的声音:“都听到了吧?”
  他没有回答,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就那么僵持着。
  河里有羊皮筏子在漂流。几个穿着橙红色救生衣的人目光惊惧,死死抓着脚下的筏子龙骨。一只水鸟盘旋在羊皮筏子上空,随时有俯冲下来的迹象。他蠕动了几次灰白的嘴唇,但都控制住了。接着,他再次听到了她母亲轻淡如云的声音:“我女儿从前不这样,自从遇见你,就变得特别下贱。”
  有一股热流在胸中涌动,他想对她母亲说“您别这样”,但电话被挂断了。
  站在风声萧萧的槐林里,他满脑子都是她母亲那句听似风轻云淡实则暗波涌动的话。他有些懵,想不明白她母亲怎么可以那样骂她。他记得与她母亲第一次见面时,是在一座装修精致的中式茶楼。那天的黄昏格外闷热,茶楼里的香薰让他睡意绵绵,而为了保持清醒,他一直都在反复咀嚼一颗快没味儿的槟榔。她母亲看上去很和蔼,谈吐也得体,此前,他早就从她口中得知她母亲是一名小学教师。那次见面气氛和谐,他们三个人围桌而食,期间,她母亲不止一次夸她可爱。“我现在还当她是个宝宝。”她母亲搂着她肩膀,用手指轻轻帮她整理鬓发,一举一动中,氤氲着浓郁的母爱气息。
  后来,他一直穿梭于槐林中,像疯子一样行走,只是走,漫无目的,天慢慢黑下去的时候,他已不知不觉走了很远很远。他似乎迷路了,停下来,朝河中看去,而就在那时,他才惊醒到自己竟然走到了她此前试图投水的那个码头旁。
  在被“惊醒”的回忆中,他终于后知后觉地“警醒”到,两年前的那个电话里,她母亲其实是在骂他。
  套好衣服,匆忙洗漱便出了门,坐电梯的时候,他甚至有些期待的兴奋。此前,他住在学校,公寓周围,除了绿地就是花园,连邻居都很少见,更不要说陌生人。
  下楼以后,甩麒麟鞭的男人已经不在了。大概是天阴的缘故,广场上冷清得紧,再见不到一个人影。他耐心等待着,心想,要再来人锻炼,他就主动参与进去,但很长时间过去了,并没有人再来。盛大的失落裹紧了他,他觉得委屈,转身要走。可还能去哪里?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学校。从本科到硕士再到博士,这么多年来,他的社会只有学校这么大。
  学校就在广场对面,到马路边,过了天桥便是。过桥时,有几滴雨落在了他额上,他停下来,抬头看天,天色一如既往地凝重。最近三四天,一直都如此,眼看要下大雨,却迟迟下不下多少来,仿佛在心口悬了一把刀,他叹了口气,继续朝学校走去。
  学校的主干道两侧种满了高大的泡桐,像整齐待命的列兵。他穿过它们,一心要找热闹的地方,可偌大的校园,除了偶尔可见的学生和疯跑的猫狗,就再也看到不到什么活物了。他像是中邪了似的,竟也跟着猫狗疯跑了起来,但它们跑得野,没多久,他就被远远地甩了。他垂头丧气地晃荡着,又胡乱跟进了几步,逛了几条街,等意识到时,就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到了一片茂密的树林。
  郁郁葱葱的树木遮挡了视线,抬眼看去,除了各种树木,前面就只有一座土山和水塔。他明白,自己走到了水塔山脚下,这山由学校修建伊始挖地基掏出来的土堆积而成,栽树,固土,渐渐发育成山。后来为方便师生用水,山上修了水塔,往后很多年的进程中,亭台楼阁全齐了,俨然学校一道风景。前几年,水塔废弃了,但山没废。那时他尚在念书,常去散心,认识了银杏、红桦、泡桐,最重要的是,他就是在山上遇见了她。
  而此刻,水塔山看上去阴寒而隐寂,他明明是打心底里抗拒这种气氛的,但这山似乎像两年前的那片槐林,又朝他招手了。
  山上树木杂陈,野草葳蕤,塔身遮挡,塔尖隐露,山坡上到处可见青蕨、灰条、蒲公英、苜蓿和狗尿苔,张扬又跋扈,隐约透出地头蛇般的邪恶。树林密不透风,周围呈现出一片混沌。他原本想要极力去改观的心境,现在更加阴沉了。山阶道旁的石狮子面目狰狞,石桌石凳破烂倾倒,枯木轧路。爬藤据守石缝,交错缠绕在乔木与灌木之间,拉起了一道自然的植物网,隔断了水塔山与外界。从植物网间看去,水塔依旧孤立,年代久远,赭红色的砖头已被往事冲刷成浅橘色。杂草湮没塔底,整座水塔仿佛一颗安插在山上的巨大子弹。
  湿重的蒸汽氤氲在树林间,蝉鸣四下响起,像埋伏在草木间的暗哨。一股凝重的湿臭弥漫开来,乌鸦立在枯树间,不飞,不叫,也不怕他,宛若一帮身披乌衣的巫师。
  显然,这里已是无人之地。
  河对岸远山之巅悬起的那道黑色长带已经渐淡,可能因为光的缘故。他听一个朋友说过,那条黑带其实是古代的一条官道,历经好几个朝代,一直是茶马互市的重要枢纽。下雨就显露,天晴便隐匿。他从未去过那里,也无法想象天涯咫尺的繁盛与衰败。
  他只是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其实”这个词语上。“其实”,她母亲是在骂他。“其实”,那条黑带是古代的一条官道。“其实”,人生的本来面目就是美好的事物无法久存。
  与她分手后,他一直都是一个人生活,两年来,拒绝了一切不可能和可能意义上的异性。在她之前,他风流成性,几乎在每段恋情之上都有出轨。而在那么多的异性当中,让他唯一念念不忘的却是一次one night stand,一個朦胧的雨天,他们在某社交软件相谈甚欢,当晚便约了私立书店见面,商量好人手执一本罗恩·拉什的《美好的事物无法久存》。接头后,并没有什么套路,几乎是心照不宣地就去了酒店。那晚的柔情蜜意过后,她不问他的过去,也不问他的将来,而是悄然干净地删除了联系方式,完全地消失在他的生活之外,一切平淡得了无踪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往后几年,他甚至记不起来她长什么样,却时常怀念那个夜晚,怀念那种风来雨落、云散雾去的感觉,它是那样飘渺美好的清欢。而她,则不一样,她的爱意如冰似火,像高山,像大江。他永远不会忘记从前因为贫寒母亲对他婚姻的期望:“好比是只羊,你把它的尾巴揭起来看是个母的就行了。”而与她分开后,母亲对他婚姻的态度则从“期望”变成了“作践”:“还挑什么挑,尾巴揭起来是个母的就行!”母亲三十出头丧偶,为了能让他继续念书,他没少看见过她向别人低三下四。母亲所遭遇的委屈和承受的苦难熬成了她日后作践他的天经地义的资本,可对一个二十年都未曾有过改嫁念头的下岗妇女,他还能说些什么?知道她患有抑郁症后,母亲一直视她如怪物,以死相逼,否则,他们也不可能分手。他想,后来母亲之所以能那么“作践”他,大概在她心中,“是个母的”也强过是个怪物吧。   而这一切,似乎也大可归纳到“其实”上来。
  与她确定恋爱关系的第二年,他带她回家过年。那是个基本上没有多少年味儿的年,除了看电视,就是吃饭,他家不走亲戚,亲戚也不来他家。他还有个哥哥,但只待了一晚就以“孩子还小,妻子一个人在家”为由离开了。年过完回来后,她对他说:“其实你在你家根本不重要。”
  “为什么?”他不解地看着她。
  “你母亲说正是因为多生了一个你,你家经济状况才每况愈下。”
  “对啊,”他说,“我家两个男孩子嘛。”
  “你是我捧在手心都怕化了的人,可到你母亲那里却成了‘多生的’。”看着她泪流满面,他的心头一阵痉挛。
  他想,她心细得真叫人害怕。
  植物蒸腾的湿气迅速上升,压抑和潮闷积压心头。不断弥漫的溽湿中,那股臭味愈加明显。怕是山上死了什么动物,学校猫狗太多,校外的也混进来,繁殖又快,成群结伙,像动物园。就在不久前,校办发文“創建文明校园”,保卫处积极领会文件精神,拎警棍和钢叉四处捕杀流浪猫狗,他就亲眼看见过它们被围追堵截,腿打瘸,头打烂,眼打瞎。见人就疯跑,像刚才那样。
  这么想的时候,山上就毫无征兆传出了巨响。瞬间的事,像地震。巨响突如其来,震得他脚下一磕,重重趴跌在地上。乌鸦在林间扑棱。蝉鸣、鸟鸣、虫鸣、草摇、树摆,连老鼠都满地窜。一时间,水塔山乱作一团。声响击打着空气,对耳膜产生了碰撞,脑袋也嗡嗡作响,他感觉像是跌回了不可自拔的夜晚。
  自她死后,这样的巨响就频繁出现在他的梦境。好端端做着梦,巨响突然就闯进来。通常,巨响之后,他永远都是从高处坠落。惊醒过来,额头、手心、后背,全是流不完的汗,而他,总死攥着被子。
  此刻,他还没来得及仔细研究巨响,恶臭就十倍百倍地飘来了。不用勘探也明白,气味和声音都从水塔传出。他疑惑地看着水塔,隐隐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慌乱。甚至有那么一瞬,趴在地上的他竟也恍惚起来,究竟身在梦境,还是现实?如果在梦境,恶臭怎么会如此剧烈?若不是,自己又在哪里?恍惚让他陷入迷乱,直到头顶响起令人震颤的的乌鸦尖叫,他才发现汗水正从额头滚落,在脚下砸出一串细碎的湿点。
  水塔在草木深处静立,隐藏着巨大的秘密。这秘密以一声巨响的方式向他招手,引他走近。他又想起了那片槐林。现在,他终于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令人绝望的战栗,贴伏在心头,让他产生了逃跑的欲望。但越是如此,他却越做出了不受大脑支配的举动。恐惧所诱发的魔怔布控了他,他爬起来兴奋地扯掉相互缠绕的植物经络,不顾一切地趋向了眼前的水塔。他苦苦在心里尖叫——“我要逃跑”,可不听使唤的双腿却“勇往直前”地走了过去。
  乌鸦铺天盖地地扑了过来,虎视眈眈地逼近他,瞳孔里迸射出邪恶的杀戮气息。那完全不像是动物的眼神,像魔,像鬼,像被幽怨附身的恶灵。他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乌鸦,像要吃人。它们正从水塔豁口进入,争前恐后,仿佛去抢夺什么资源。等乌鸦全部从眼前消失,他才警觉地走近了豁口。
  只一眼,水塔里的景象就足以让他再次在顷刻间浑身瘫软。和梦境里的那声巨响一样,类似的景象在梦境里也从不缺席。这种来自听觉和视觉的双重恐惧缠绕在一起,加倍折磨着他,让他无处遁形,无论梦境,还是现实。
  尸体。
  准确说应该是残体,与他再次相遇。
  让他害怕的不止是她的心细,她那种如冰似火,像高山,像大江的爱意,同样让他小心翼翼。这在一开始交往时,他就发现了。《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上映的时候,他们一起去看,当电影结尾处郑薇说出:“其实爱一个人,应该像爱祖国、山川、河流”时,影院里爆发出了剧烈而高涨的笑声,所有人都感到了莫名的喜悦和欢乐,只有她除外。
  看着他嘻嘻哈哈的模样,她一脸严肃地发问:“好笑吗?”
  他反问:“不好笑吗?”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端出自己的答案:“你们根本就不懂。”
  见她如此,他也认真起来:“难道你不觉得这句话突兀得跟电影一点都不搭吗?就像编剧喝醉了酒东拉西扯的一句台词。什么爱祖国、山川、河流,这跟爱情有关系吗?”
  她不作答,哂笑道:“知道什么叫画龙点睛吗?”
  他一脸木然。
  她继续说:“我恰恰觉得正是因为这句话,整部电影才得以挽救,没有一滑再滑地坠入失败的行列。它完全可以称得上是这一百多分钟煽情烂作的灵魂,可惜在座的所有人都瞎,并不能看出它的好。”
  他有点生气,但还是想知道那“睛”的意思,便佯装出一副“不耻下问”的样子。起初,她只是摆出不屑甚至鄙视的态度,后来架不住他纠缠,终于还是吐露真心:“你爱祖国、爱山川、爱河流是关乎西东、掺杂欲念、计算代价和要求回报的吗?”
  他心底一惊,似懂非懂地摇头。
  而她也不再解释。
  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初次留心到了她那份细腻的“与众不同”,而真正让他感到胆战心惊的则是她第一次提出分手的那个夜晚。那个夜晚和他们所经历的很多个夜晚并没什么异样,无非是无休止地做爱,可是结束后他去洗漱时,才发现安全套破了。他感到抱歉和惊慌,他想在第一时间把这个意外告诉她。可是当他返回时,他却看见她在倒立。她赤条条贴在银绿色的壁纸墙上,肋骨毕露,四肢颠倒,活像一只怪异的蜘蛛。他问:“你干什么?”
  她倒是毫不遮掩:“我要扣住你身体里的一枚种子。”
  无疑,安全套是她事先就弄破的。他气愤极了,把她从墙壁上拉下来质问:“你这么做居心何在?”
  她一脸坦然:“我要和你分手。”
  他惊愕道:“你疯了吧!”
  “我知道你不爱我!”
  “不爱你你还这么做!”
  “可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胜过爱所有人!”
  如水一样的灯光下,她在哭,泪雨滂沱。他见过太多的女性为他哭,但像她这样,还是第一次。他忽然动了恻隐之心,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允许自己同意让她保留那枚种子,但很快,他就决然地说服了自己不能“犯傻”。   他并不认为她是那个能让他“金盆洗手”的人。当夜,他便粗暴地强迫她咽下了一颗左炔诺孕酮片。
  他无数次强迫自己相信法医的解释,高空坠亡的惯性足以让尸体产生爆炸,可每当梦境中重现那声巨响和满地的残体时,他还是无法完全笃信那力量会大到将一个完好无缺的人摔成各种零件,把心、肝、脾、肺、肠等内脏泼溅一地。而塔中,一只看不清是什么面目的动物此刻也碎成了渣渣,蛆虫、苍蝇、老鼠、乌鸦,甚至猫狗,纷纷聚食。
  他们之间曾讨论过各自想要的死法,他选择安乐,因为那样不必承受太大的折磨,也不会让尊严扫地。而她,只想要轰轰烈烈。
  “什么样的死算是?”
  “反正不会是如秋叶那般,不仅不美,而且冷清。”
  她试图投水之前,他们在河边闹翻了。因为他在争吵中过于冷漠,甚至不屑,她被激怒,一把扒过他的眼镜几脚就踩碎。她大哭着嘶吼,像个不可理喻的疯子,而他的世界则顿时陷入了一片模糊。他不理她,孤身回公寓,手机响了一路,他放任它响了一路。到了校园,他考虑她可能会跟到公寓再闹,便改变主意,心情烦乱地坐在湖边冥想。
  手机铃声未曾中断,他气愤地拿过去看,却并不是她的号。
  他犹豫着接起来,是她的声音:“你这是最后一次听我说话!”
  他没有说话,只感到浑身空虚和无可奈何。
  “我发誓,就算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他想说“求你放过我”,但电话被挂断了。
  他愈加烦乱,再次怀念起那个风来雨落、云散雾去的夜晚。他并不怀念那个记不起模样的她,只是那个夜晚,那是多么丰盈的夜晚啊。
  电话再次响起,还是那个陌生号码。他恨不得将手机扔进湖中,摁了免提后,一个急促的男声闪电一样闯进来:“她要投河,你赶紧来,我快控制不住她了!”
  从陌生的男声中,他知道她不是闹着玩。他央求对方不要挂电话,冲到街上拦了出租车朝河边赶去。一上车,他就向司机坦白了意愿,结结巴巴的表述中,他使用了“救命”这个词语。司机并没有搭话,却踩足了油门,抵达河边时,他听到司机轻轻在他耳后说了句“加油”。
  她已埋头在一个陌生阿姨的怀抱里。他看不到她的脸,只听见她一边哭泣一边循环说:“他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他什么也没说,却瞬间生了慈悲心,只觉得她生而为人活得好艰难。
  很久以后,当谈论起这次投水经历时,他仍然心有余悸,而她则蛮不在乎:“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会死得轰轰烈烈。”
  “投水还不算?”
  “当然不算,连观众都没几个。”
  他不再发声,认为她像极了此前电话里那个陌生男声的表述,“我快控制不住她了”。
  分手那天,她留了信在公寓:“虽然你对我的爱远不及我对你的,但爱你,是我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分手只是暂时,因为我自始至终都感觉你逃不过我,而我们的关系,永不结束。”
  这封信折磨得他日夜不安,面对母亲无止尽的“作践”,他只能选择以沉默来对抗。而就在亲眼目睹了她的死状后,于无边无际的恐惧中,他竟然生出了一種如释重负的感觉来。
  他想,死了也好。
  他收回尚可控制的思绪,疲倦地纳闷自己为什么又深陷其中。他闭上眼睛,试图把盘踞在脑海中的记忆全部清空。他相信自己长久以来的虚空和噩梦都是源自于无休止的胡思乱想。他觉得不能再放任自己,否则,这将会整个儿地毁了他。不管是出于悲伤还是忏悔,他都可以说:尽管这样会使我听上去“道德高尚”,但我还是想开心地活在这世上。事情已然发生,且造成了无可挽回的损失,那么,无论表现得多么悲痛欲绝,也无济于事,于事无补。留下那份“分手信”之前,她越来越发疯,为了发泄竟无端对路人进行谩骂和殴打,他确信她是中了邪。“你已经完全让情绪控制了,”他认真地对她建议,“你应该变得强硬起来,阳光积极一点,学会如何去驾驭它们。”
  “这世上根本没有感同身受这一说,针扎不到你身上你就感觉不到疼!”她激动地说,然后流泪满面。他私下冷笑,连义正辞严端出的理由都源自烂大街的网络抄袭,还谈什么感同身受不感同身受。
  阳光和煦地打在身上,他感到这段时间以来从未有过的温暖。这温暖让他舒畅,像是周身浸泡在浴缸。他闭上眼睛,沐浴在雨后充足的日照当中,觉得这才是最美好的事物。在持续的暖意中,他接纳了由内而外的慵懒和松散。这正是他苦苦寻找的结局,他怀着欢快的心情想到这里,遗憾不能把如此美好的东西分享给另外一个人。
  他决定把它共享出去,哪怕是个陌生人也好。于是他站起来,朝着废亭外走去。草木上的雨水并没有完全消失,像晶莹剔透的珍珠镜面,在阵阵上升的飘渺的白气中,反射出这世上的一切精致美好和假意虚情。
  几分钟后,他走到了湖边。四五百米之外的地方,有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在移动,透过眼镜残留的雨渍印迹,他感觉得那黑影似乎是个人。他在心底跃跃欲试,冲那边迈着欢乐的步伐奔去。那黑影好像也注意到了他,停下来静静地注视着。他仿佛接收到了友善的信号,欢呼雀跃起来。“嗨——嗨——”他喊道,继续朝那黑影奔过去,心想对方可能同样是个有美好的事物要和他一起分享的人。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仿佛稍微不留神,那黑影就会马上消失。就在快看清那黑影究竟是男是女时,脚下突然有东西把他拉住了。那东西像长了触角,狂热地捆住了他的双脚和小腿,他还没来得及挣扎,就感觉眼前的景象彻底变了天地——黑影已不在,取而代之的则是别无他物的天空和水草丛生的水面。
  急遽的尖叫声响彻湖面,他看到有水鸟惊飞,可他并没有朝惊鸟的方向望去。湖面像是专门为他炸开了一个漩涡,滑进去的时候,他感觉捆住双脚和小腿的那东西愈发用力地勒住了他身体的其他部位。他挣扎起来,但越挣扎,那东西越疯狂。他不再使劲,安静地配合着惯性慢慢下沉,身体完全进入水面,当脚底降落到一片平坦的地方时,他仿佛听到了幼年教他游泳的那个老师傅正趴在耳边,喃喃地诉说着一段陈年旧事。   又有雨滴落在额上。他抬头看,天被遮挡了,头顶像藏匿着一个大水箱,水线噼里啪啦拉下来,他的眼睛全湿了。早上,他出门只是为了去广场上看穿工字背心的男人甩麒麟鞭,匆忙出门,并没有带伞,更没有想过会来学校和水塔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但此刻站在被绿植环绕的山上,他只感到寒意浸心。
  从斜前方望过去,他甚至还可以看到以前的公寓。那是一栋青砖到顶的老式建筑,窗户几乎和门一样高。高出地面部门的地基也全部是青色的大方石,整整齐齐地摞在一起,使它看上去像极了一座坚硬无比的城堡。而两个多月前,她就是从那里的顶层坠落,然后被坚硬无比的地面撞成了碎渣儿。
  大家都知道她是因他而死,可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善后的事,全是她母亲在跑。她父亲身体一直不好,他也只是在他们刚恋爱那会儿见过一次。一个枯瘦古怪的老头,不怎么愿意搭理人,一天到晚都离不开轮椅和热水袋。要填的表格厚厚一叠,她母亲字迹工整,耐心地和保衛处谈话,不急不躁,不温不火,完全是他以前见过的样子。他试图说点什么,但还没开口,就被她母亲的话堵住了口:“家事你就不用插手了。”
  他怔怔地,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在这之后,他就搬家到了广场那边。他既不想看到把她撞成碎渣儿的那个地方,也不想活在被大家所包围的目光中。那是死寂无声的世界,灰暗得快黑了,他想活得光明和热闹一点。
  雨稍微又大了一点。除了塔内,山上再无躲雨之地,他不想待下去了。他打算循着来时的足迹下山去,但环顾四周,已找不到原来的路。植物太密集了,它们霸占了这山上的一切。雨水源源不断地落下来,他走到周边小范围地搜索了一圈后,竟在庞大的植物网中发现了一处并不显露的豁口。似乎是条通道。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整个身子都伸了进去。是一个狭小的洞。洞并不长,左右和上方全由厚厚的绿植箍起来,像天然形成的密道,走了几步,迈过一道断壁后,并没有经过一丝儿的过渡,眼前霎时间就豁然开朗起来。一条小路铺在脚下,低矮的灌木趴在路的两侧,肉眼看得清的远处,一个废弃的亭子高耸在林间,而树林的旁边,一个不大不小的湖泊正静若处子。这么多年,竟从未发现它,他感到一种陌生的新奇和造物的神秘。他沿着小路往前行,行了一会儿又回头看,对视中,那个厚厚的绿植层宛如镶嵌在墙壁里的时光隧道,将他输送到了另一个的世界。
  他走上林间的废亭,在高处,可以俯视到整个湖泊和更远的地方。眺望中,他发现河流就在湖泊稍微向前一点的地方。密密匝匝的雨雾持续扩散着,这使他并不能看清河水流经的模样。
  而河对岸的远山之巅,一道稀薄而绵长的黑带正在缓慢地悬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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