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之前，骨科朱医生照例来到他负责的病房查看。
　　27床是一个头发自然蜷曲的30出头的小伙子，他的右腿因骨瘤截肢，五个月前永久地消失在朱医生的手术台上，此刻他一身白底起黑条的T恤，右臂胳肢窝下随意地夹着一柄银色的金属拐杖，坐在那里毫无动静。朱医生在26床给一位膝关节疼痛的病人耐心做讲解，告诉这位锻炼不得法的水利局的公务员，常年登山是他半月板损伤的原因之一，膝关节之间几乎没有了间隙，如果不欲进一步发展，最佳办法就是减少乃至停止一切运动。公务员匀称的身架子及黑红的脸膛，都证明运动是他可以与饮食、睡眠等量齐观的一项生存理由。他低眉顺眼却又语调执拗地跟眼前精瘦的朱医生较真，不能爬山，难道也不能游水吗？都讲游水是最好的运动，不是吗？
　　朱医生抽出一直放在白大褂口袋里的左手，一手托起他的膝关节，一手帮助他强力屈伸。公务员疼得哇哇直叫，神态夸张又坚忍。朱医生背对着的正是27床，他能够感觉到一双淡褐色的眼珠紧紧盯着自己的后脑勺，漠然、冷酷而带芒刺。朱医生道，如果这么痛，你目前最好的状态就是休息、进一步检查与治疗。你看看你周边一些朋友，即使做了那么大的手术，照样一声不吭，哪像你，鬼子还没有进村，就吓得屁滚尿流。
　　屋里的病人、病人家属和护士都笑了，27床依然不响。没有声响不意味着他没有痛觉，恰恰相反，这个病人的痛觉惊人地敏锐。做了截肢手术之后，因为疼痛，他这是第三次入院。疼痛的部位不是左腿、左脚，也不是攀援而上的髋关节，以及前胸后背，恰恰是右腿，是右腿那曾存在、如今却虚无缥缈的位置，痛点甚至可以准确到膝盖上15厘米到20厘米的一段区域。如果讲，患者在医生面前还可以装痛，27床的女友却告诉朱医生，端午节那天，她记得很清楚，男友半夜痛醒，咬牙跪在床上，发出来的吼叫惊动了邻居报警。
　　朱医生在揶揄这位鬼子还没有进村就吓得屁滚尿流的公务员同时，也嘲弄了自己一把，他讲自己初中毕业那年夏天，上山砍柴贪吃野蜂蜜，举着茅草爬树熏蜂巢，被蜂子蜇伤了额头，回家躺了几天消肿了，还叫痛。他奶奶给他额头上缠了一条月白色的手帕，就像村里的月子婆那样怕风怕凉，直到手帕脏污得失去了底色，他依然没有取下来。那半个月，每天吃了两个红糖煮蛋。
　　公务员一边搓腿一边问，是真的痛了半个月？还是为了享受月子婆的待遇，每天吃两个红糖煮蛋？
　　朱医生道，恐怕两种因素都有，现在回想，后一种因素应该占了主要。你是70后吧？你不晓得，那个时候每天吃两只荷包蛋是怎样一种奢侈。边上的病友们便议论，现在要叫孩子好好吃饭是一件多么叫人犯难的事情，他们宁肯吃麦当劳、肯德基、路边食材可疑的烧烤以及香味熏死人的膨化食品，也不肯吃荷包蛋！接着便把话题从亚硝酸盐致癌扯到了怎么叫孩子多吃健康食品，扯到中小学生多学国学重要还是多学奥数重要，不同观点迅速分化，分贝提高，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对方脸上。
　　这样的争论有违朱医生的初心。朱医生尽管一直在查公务员半月板的损伤，意味却在27床消失的右腿上，他想通过辗转的敲打、鼓励与回忆，提醒27床不要钻牛角尖，激发他战胜疼痛的信心与决心。
　　一股莫名的沮丧与郁闷，袭上忙碌了一天的骨科医生心头。恰恰此时，一个身材姣好、怀抱一束鲜花的姑娘进来了，朝大家也包括朱医生嫣然一笑，便朝27床走去。朱医生回了一个微笑，扯扯衣领，脚步匆匆离开了病房。
　　朱医生在办公室收拾桌面的时刻，姑娘进来了，他下意识地站了起来。玻璃门弹了回去，她后面并没有跟进她的男友。姑娘的第一句话带着些许微笑：朱医生，又来给你出难题了。
　　如果说，医生为研究兴趣也好，为晋升职称也罢，都喜欢在做论文的时候，引用疑难病例；现实之中，却既不想在手术台上看到任何疑难，更不想在术后复诊中，看到任何意外。27床的术后疼痛而且是在截肢部位的疼痛，这是疑难加意外。朱医生检索过相关文献，这种术后找不到痛点的疼痛，国内外都有过报道，究其原因却莫衷一是。
　　27床第一次过来检查是三个月前，春天的海滨城市还没有进入燠热，他的黑白相间的T恤后背却是一片汗湿，他女友讲是疼痛所致。
　　不存在的部位，也会让人痛不可当。朱医生行医一二十年，似乎还是第一次碰到。
　　骨科医生敏锐地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论文题目。朱医生连续三年申报正高职称，皆功亏一篑，缺论文，缺课题，缺获奖，也缺国际学术论文大会的论文宣读。同事中一个比他小两岁的黄医生，三五年前在马来西亚一家中文医学杂志发表过一篇论文，两年前在东南欧巴尔干半岛的马其顿参加过一次学术会议并宣读论文，二美并，桂冠落，去年如愿以偿地站入了主任医师的行列。尽管后来有人举报：黄医生的所谓国际学术刊物发表的论文才刚三千字，且大马的那家医学杂志被曝为华人所办，主办方就是一家华人诊所，一年才有一期到两期，形同自我宣传的会刊，却撼动不了黄医生头上已经戴上的冠冕：若无十分强硬的理由，怎么可能推翻终审评委的投票结果呢？职称评定原本就是各种姻缘凑泊的怀胎，尤其到了终评，一大堆与被评者有关系没关系的高评委靠在那里，眼光游离，各怀思想；他们中有少许是懂行的，更多却是隔行的专家——从专家库里机选出来的非机器人，对手机短信和微信朋友圈的兴趣或许大过对眼前一摞枯燥表格的兴趣。通过这么一道生死攸关的评审，表格里满怀憧憬的各式男女得到擢升或被贬黜，其概率各为百分之五十，有如从ICU直接推到手术台前的病人，成也一刀，败也一刀。
　　黄医生成为幸运者的同时，朱医生陷入了连续几年的沮丧与郁闷。朱医生其实不仅在科室正骨一流，凡是疑难都想到找他，也能够做心灵抚摸包括自我抚摸，每天上班之后，他都要面对一堆可知与不可知的病症、手术与患者，他知道心里焦虑的排解，与胳臂或大腿痛楚的排解同等重要。他给一个远赴加拿大的同窗发电邮：职称不评少一笔月俸，两三千块钱的损失呗，出去走一次穴就来了！所以有没有正高职称，充其量只是一个面子问题，如果里子——吃喝拉撒SEX一道解决了，面子是个屁！不抵半夜自慰来得爽快！ 　　在一个论文与课题而非手术刀的锋利与否决定职称高下的时代，朱医生压根看不起一大摞发下来就可以扔到废纸篓里去的杂志，他跟一个企业内刊《赛璐璐》的主编讲过，看那么一些无聊的东拼西凑的论文，我还不如看《赛璐璐》里面的姑娘养眼！可是现在，他觉得动手写一篇可以疗救心痛的不同凡响的论文机会来了，27床的乌有之痛是个绝佳的案例。
　　此刻，27床的女友站在面前，一件粉红的尖领衬衫掖在一袭素底白花筒裙里。光洁的额头下面，是一对不无矫情却也真情流露的大眼睛，眼光孤立无援却又充满狐疑。朱医生迅速调整脑海里的措词，挖空心思搜索安慰的话语。十多年的临床经验告诉他，即使碰到蛮不讲理的医闹，感同身受的哀兵也比假以颜色的骁将，更能拿下道义的制高点。
　　他为什么会那么痛呢？她叹了一口气道，他跳得多么好啊！
　　这是两个完全不相关的句子，他顿时松了一口气，眼前的这个姑娘是一个思维活跃分子，她脑子的灵动完全可以跟她舞姿的灵动媲美。他惋叹道，上次你给我看你们国标舞的照片，真是精彩啊！
　　姑娘眼前一亮，从随身带的一只深褐色LV包里取出几张黑白照片，她说皆是一位胶片机发烧友拍摄的。凭着一名骨科医生不俗的黑白摄影知识，朱医生也认可这些照片的美轮美奂。他单手一抖，擎起照片，像是借助透光欣赏自己一幅幅正骨之后的底片，啧啧赞叹，国标舞是一种艺术，黑白胶片摄影也是一种艺术，两种艺术的叠加就是两种美的叠加，真可以拿出去发表的！
　　心里却是冷冷地宣判：27床与女友线条清新、刚劲且柔美的舞姿，只能永远定格在照片上了。
　　姑娘两只幽黑的眼珠倏然一弹道，是吗？可以拿到哪里去发表？！
　　朱医生脑袋瓜子快速一转道，我认识一些企事业单位的内刊主编，他们还送过一些杂志给我，里面是刊登照片的。说着，他从纷乱的抽屉里扯出一叠报纸杂志，翻出一份刊物《赛璐璐》。朱医生道，你不要小看这一份杂志，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企业，人不多，年产值也过亿，主编去年爬七娘山摔了一跤，担架抬来的，起先去了一家很有名的外资骨科医院，人家说脊柱神经损伤了，即使做了手术站起来的可能性也只有百分之十。我给他仔细做了检查，结论相反，做了手术之后站起来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九十以上，不做手术则一辈子躺在床上的可能性是百分百！他既激动又紧张，他老婆是一个叫红门会计师事务所的掌门人，家财千万，都不相信我给他开出的利好大单，要给我打赌！姑娘的左手揪紧粉红的衣领，撮着小嘴夸张发问，什么赌码？
　　朱医生不无骄矜道，一辆第四代路虎揽胜。
　　姑娘一声哇塞，一百多万吔！结果呢？
　　结果吗？那位红门会计师事务所的掌门人输了，朱医生牵起自己的白大褂衣襟道，当然是白军胜了红军！路虎我哪敢要，即使他送我一辆捷安特山地车，我也要衡量一下得失哟。
　　姑娘双手捏蝴蝶羽翼一般，捏起自己的两片粉红的尖领尖叫道，呜哇，我们是白军还是红军吔？为什么没有一方得胜？！
　　朱医生双颊顿时遮过一片羞红，结舌道，医生和病人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也不能讲没有胜啊？丢卒保车！
　　姑娘摇头道，一条右腿哪里是卒，是车！车马炮，车是重兵器！
　　朱医生坚持道，医家对患者的最大责任是力保其生命。生命是什么你应该很清楚，就是将帅啊。为了力保将帅，必要时车马炮都可以舍弃的呀。
　　姑娘眉眼一黯，幽幽道，你会知道的，车马炮有的时候，跟将帅简直就是血肉相连，谁也离不开谁的。前段微信，见一个孤老太太，走失了爱犬，愿意以一套房子相抵吔！
　　朱医生离开办公室之前，告诉姑娘，《赛璐璐》的主编这两天约他吃饭，可以请美女一道就餐，景田北一家酒楼，现做的烤鸭不输北京的全聚德。
　　姑娘粲然露齿道，美女尤其是舞蹈美女要保持身材，一概拒绝美食诱惑。舞蹈美女告诉他，这些照片是前年在第十届国际国标舞比赛现场拍摄的，周六开始第十一届国际国标舞比赛决赛，问他有无时间。
　　朱医生道，去，当然去呀！我本来准备了买票都去看的，国标舞决赛从来场场不拉。我可是美食美色两不拒，我把主编带去，让他见识你优美的舞姿，更有利发你的图片。
　　姑娘咬牙切齿地更正道，是我们的图片……
　　周六上午，朱医生拿着27床女友给的两张门票，邀请《赛璐璐》主编去海滨的“春茧”体育馆。主编如约开着一辆宝马驶到彩田村口，朱医生刚好顶着大太阳出来，双手遮顶，不尽张望。主编好烟，口里不停地嚼着口香糖，依然避免不了嗅觉如狗的朱医生一进去就闻到一股缭绕蚀骨的烟味。朱医生叹道，嗨嗨，跟你讲了好多次了，千万不要在车内抽烟，烟味渗透进了顶棚座椅，乘车的人都要吸你的三手烟，逃都逃不掉！
　　主编一踩油门，闯过即变的黄灯，呲着一嘴黄牙道，就这点小趣味了好不好。一不嫖二不赌三不抽——我是讲不抽K粉，当代好青年我入选不了的话，他们评委算是有眼无珠好不好？！
　　朱医生瞪一眼他一头的稀疏，鄙夷道，就冲你一片濯濯童山，还青年呢，还好青年呢！你的三不主义，可以蒙你办公室的小编们，蒙不了你每天看X光片、动手术刀的大哥！
　　主编嬉皮笑脸道，碰到一个好可怕的拿手术刀的，明天见谁不顺眼，人家左腿有病，他把人家右腿给卸了……
　　朱医生头发倏然直立起来，猛然啐道，你别胡说八道！
　　主编吓得头一偏，依然笑道，你不会是让我一语成谶，不幸而言中了吧！
　　朱医生遂叹道，病人对医生好坏的看法，基本就是一个判断标准，能否健康如初？医院就是一个修复站，对大多数病患者而言，修旧如新很难，修旧如旧就不错；推倒重来固然好，推倒之后再也不能重来，哪里就是医院的错啊！
　　主编啊啊道，感谢你让我推倒重来了。
　　那是你的幸运！朱医生冷笑道。接着，朱医生跟他讲了27床的情况，手术之后，27床出院，住院，再出院，再住院……还有他女友，两人是一对情侣，也是一对国标舞的业余爱好者，拿过大赛金牌还是银牌的。搞体育舞蹈的失去了一条腿，打击可想而知。尤其可疑的是，27床一直感觉右腿有痛，因为痛点还在，反复住院。我不能怀疑他是装的，那么痛苦，相信他是真痛…… 　　主编好奇问，那又如何？只要手术正确，挽救了生命啊。还是应该感激医生的。
　　朱医生道，我不求感激，但求问心无愧，岂能尽如人意。现在，我感觉他或者是她总有怀疑，怀疑当初的医疗结论是否正确，手术是否该做等等，好像我掩饰了事实真相。次数一多，弄得我自己也觉得好像在装。
　　到了“春茧”，半年前朱医生在体育馆的回廊里看过一次菏泽牡丹展，拍了几张差强人意的片子给主编登在封三，每张片子获稿酬200元，主编说这是最高标准了。主编忽然从脚下的包里抽出一本杂志，递给朱医生。朱医生打开看时，里头夹着一个《赛璐璐》单位的信封，标注稿酬600元，再看封二、封三，都是他的作品，封二《出海》是一艘双体大帆船飘荡而出——一个他的老板患者年初买的澳洲进口帆船，不时邀他及朋友一道出海，玩各种水上运动，每次出海，都有几个新面孔的青葱姑娘。封三拍的都是姑娘，取景、用光及人物神态都不错。朱医生自矜道，这么好的照片放在你的内刊上，有些可惜。主编道，你还可以外投好不好。实话实说，外刊的稿费，还不定有我们高呢！
　　从地库乘电梯上来，朱医生没有想到，27床的女友正在门口等着他俩，一袭缀着宝石片的曳地摩登舞长裙，将一个视舞蹈为第二生命的姑娘衬托得愈发挺拔高挑，右首发髻是一朵绽放的白底透蓝的绢花。朱医生一连声道，来来来。忙不迭地取家伙，进到大厅，便以海报为背景连拍了几张。主编恭维道，都讲舞蹈演员未必漂亮，今天是一个意外的收获。姑娘鄙夷道，你进去看看，满满一台都是意外！朱医生随手把杂志递给她，告诉她下一两期就可以在《赛璐璐》上见到她的靓照了。姑娘道，先登那几张黑白的，那都是我今天的舞蹈搭档拍的。
　　朱医生和主编落座在正中第十排的位置，右侧靠台阶，方便进出，这无疑也是观舞的最佳视角之一。主编从包里掏出了一只望远镜，演员相继登场亮相之后，信手递给了朱医生。如果没有这只美式20倍的“博士能”望远镜，朱医生一对既不近视又不老花、在无影灯下做手术五六个小时都不多眨巴的锐眼，照样能够欣赏摩登舞的优雅雍容与拉丁舞的激情活泼。有了这只望远镜，朱医生的炯炯双目就不再盘桓于表演者的服饰、舞姿与美轮美奂的场景了，他的专注点停留在表演者的细节上了——除了脚步的配合、身姿的嵌合，他更观察到男女之间呼吸的应和、眼神的顾盼以及彼此精气神的浑然一体。
　　本市举办的各层次国标舞比赛，朱医生几乎场场不拉，他喜欢这种体育与舞蹈的联姻，力之美的强劲与线之美的婀娜，充分演绎了人之各个骨关节的万千灵巧，在骨科医生眼里就是互为表里，天造地设，浑然一体。他看过却并未十分留意27床和他女友的表演，此前他似乎太注意异邦他乡的表演者了，当27床把一条无可挽回的病腿搁在他面前之时，他的心情前所未有地沉痛，他知道一条腿对于一个健康人的意味，更何况眼前是一个国标舞的领奖者与领跑者。此刻台上，27床的女友手里，无疑是一个新的搭档，看得出这个新搭档却有着不少国标舞表演者不具备的芭蕾功底——踮立之时，他的足背可以撑成一条直线。大多数舞者只能用大幅度扭动屁股来弥补胯型的呆板与单调，她的新搭档却在不经意间灵活运用了顺胯、逆胯、抖胯，尤其是他的撑胯弹而不绵，晃胯细而不弱，摆胯急而不乱，看得朱医生目瞪口呆。国标舞是男女配合的艺术，在这一点上它与交谊舞高度一致：男子的引领及技高一筹，令女子焕然生辉！
　　27床女友的眼神是羞怯的惊喜，生分的意外，矜持的感激，奉迎的退却。如果把她比作雨后的一朵玉兰，他便是蓊郁蓬勃的一捧绿叶；如果把她比作山涧的一条清溪，他便是突兀光洁的一块卵石；如果把她比作河滩的一只鹳雀，他便是苇草浩荡的一片堤岸。体育加舞蹈的魅力就体现在这里，它是属于竞技的，又是属于表演的；它是属于力道的，又是属于情感的；它是属于敞放的，又是属于内敛的。此种欣赏令朱医生深深折服之余，更为27床失去右腿的同时更失去了一片广阔的天空而浩叹。此其时，朱医生的太太——一位电视台记者已经请假去上海观看传统经典昆剧《潘金莲》，各自的趣味与追崇不同，并不妨碍夫妻俩成为两个艺术品种热烈交流的对手，即使是自说自话，各有沉迷，见过那个场面的朋友也无不为之欣然。
　　望远镜加深了演员细部表情的捕捉，额头蜿蜒的一线汗水，腾挪失重的一丝歉疚，回旋完美的一缕惬意，更有两相配合默契的楔入与退出，取长与补短，俯瞰与仰视，挺直与柔软……都可以从那转瞬即逝的流星顾盼间，得到衬托与诠释。
　　朱医生在欣赏整体与细部的同时，嘴里啧啧有声，那是比一声叫好更有力的赞许。“春茧”曾经举办过汪峰和周杰伦的咪咕演唱会，成千上万的听众，将自己等同于咪咕这个活泼、时尚、善良、可爱的音乐小精灵，挥舞着一片如落英般粉红、如海涛般幽蓝的荧光棒，尽情地向自己心中的偶像倾吐正当或变态的思念。朱医生和主编都乘过山车一般溜过了舞台偶像崇拜的年龄，各自有了内心的苦闷与欢欣。如同朱医生喜欢国标舞这样的节奏、线条、色彩与律动，主编更喜欢在云南的热带雨林、西藏的纯净天宇以及新疆的戈壁背景之中，寻找与捕捉镜头感。可是这个时候，主编或是被同伴的专注感染了，或是急于领略另一个美学范畴的精妙，他不停地发出叽叽咕咕的提问，并不时将嘴里的泡泡糖吹出弹出即收回的小面人，小面人高度抽象，却是有身子，有手脚。
　　主编忽然问了一个很俗的问题，你讲，国标舞的女角儿，是大屁股好看还是小屁股好看？
　　朱医生并没有被问住，也没有放下望远镜，他说，桃红柳绿，各有其美。如果讲，小屁股多半是瘦身锻炼的结果，大屁股可能一开始就是错误的扭胯功法的副产品。除了天生一副小屁股，扭胯功法得体到位，也会使得刻苦者收紧后臀，使之弧线起落、劲健有力；大屁股则不然，这类表演者，跳舞之时喜欢扒裆，左右两片股骨头向两边扭出去，髋骨向外延展的同时，左右臀肌以及肛肌势必旁逸松开，腿部肌肉以及膝关节也是外敞。准确地讲，大屁股较喜欢扒裆，而且，扒裆也加强了大屁股的发展趋势。当然，扒裆也是一种造型，比较优雅严谨的线条，夸张风骚也未必不是一种美啊？ 　　主编啪嗒一声收紧嘴里的小面人，哇塞一声，你好懂吔，环肥燕瘦，各臻其妙！
　　朱医生没好意思说，业余除了欣赏，他也会寻找机会跳跳国标。这边厢在解析和欣赏小屁股与大屁股其美其妙的同时，朱医生紧扣双筒望远镜的双眼渐渐蹙紧了，他是从聚焦着的一对舞伴不时出现的以秒计算的小小失误窥探到了什么，然后打量她俩的动作，再回到她俩眉目间，是她而不是他，眼神里最先出现的异样，很快给他以传染。那一丝异样如小蝌蚪掉尾一般的波颤，从眼角传到手臂，再遍及躯干与大腿，直到不断旋转的双脚……
　　对于一个娴熟到可以频频获奖的国标舞表演者来说，这样的异动与异常，不会源自身体，只会源自情绪，更准确地说是源自心理。朱医生在万分惊诧的同时，脑子里电光火石般一闪，猝然如同击中了一样，后脖颈凉飕飕的，从她眼神的余光不再肯朝这边张望的生硬或刻意之中，他领会了，即使高山大川、关隘一千重，也掩饰不了、制止不了、阻挡不了情人视觉的一线牵，紧接着牵动的便是灵魂与躯体！
　　朱医生叹息了一声，这才将望远镜滞重摘下，先是放在双膝之上，很快单手递给主编，用蜷着双手的拇指关节，按压疲倦的眉骨，连带疲惫的还有心情，一道深沉的叹息浮现：可惜了。
　　主编一会儿擎起望远镜，一会儿摘下望远镜，张皇四顾问道，出现了什么意外？
　　朱医生始终没有回过头去，却提醒他道，你看看后面，他来了……一定是他来了！
　　主编莫名所以，问，谁来了？！他站起来朝后面扫描，忽然被电击了一般倏然落座，嘴里剩下空洞的啊啊啊。
　　如果这时候朱医生起身或弓腰朝后望过去，一定会比主编看得更清楚，半道进来了一个浑身上下肌肉精紧的30出头的小伙，一领白底起黑条的T恤，右边胳膊下起先夹着一柄银色金属拐杖，席地而坐之后就放下了。对比铿锵有力的左腿，他右裤腿之下是一条令人泄气的绵软。他大概进来之前还与守门人发生了几下无声的拉扯，守门人很快发现眼前这个面善者，就是上一届国标舞的获奖者冠军，亚军？总之是前三名。他进来之后，并没有找空座入座，便屈起一条单腿，坐在高高的台阶上，那一级台阶平行二十八九排吧，光线是晦暗不明。守门人起先也劝阻他，希望他不是坐在台阶一侧而是入座。通常这类比赛，售票与赠票各半，即使决赛，空座也随处可见。但是他偏不入座，他情愿选择坐在台阶上，可奈我何？如是这般，工作人员也就不再勉强了。
　　朱医生的两腿抖动起来，开始是微波涟漪，随后便越来越剧烈，需要双手扶住才能避免撞倒两边的人。
　　他心里道，不早不晚，适时而来；功亏一篑，覆水难收。
　　还有一个场景是事后得知：那天直到散场，27床都坐在台阶上，任匆匆的脚步在身边或急或缓地退去。最后的“春茧”如同捅了一竿子的鸟巢，除了渐次熄灭的灯光，就剩下他，以及提着裙裾在他身边安静坐下的女友。是的，对于他来讲，这是最后的“春茧”，人去台空，包围他与她的无边的滞重与寂寥。
　　朱医生再次见到27床与他的女友，是某周三一个阳光稀薄的下午，斑驳的光影透过窗外一棵大榕树，鬼画符一般洒在他书写流利的病历上。这一段时间，他已经在为一篇论文腹稿而心动神迷，他相信这篇论文即使不在业界引起轰动，也一定会产生令医院同仁耳目一新的分量。说实在，他已经越来越难以容忍同事黄医生日炽一日的骄矜与愚蠢。43床的一个女性患者，雨天骑车摔跤，导致股骨干骨折，牵引复位之后小夹板固定治疗失效，于是改作切开复位及内固定，内固定之后又出现四头肌与股骨粘连，引起屈膝困难。此其时黄医生被邀请参加全省第十七届骨科学术会议，说是本市也就邀请了他一位，他的论文宣读排在第三。会议间不断在微信圈里发他西装革履宣读论文或与各路骨科英豪合影的图像，行前将两三个痛苦不堪的病人扔给了同事，43床分配给了朱医生。43床是一位中学的音乐教师，为保持身材导致的副产品——骨质疏松也一望而知。询问及检查过程，朱医生发现黄医生一系列的小失误，推演出了当下的结果，原本是牵引并未复位就上了小夹板，改为切开复位及内固定之后，又未提醒或者没有严格督促患者早期活动——有些患者怕痛，不肯锻炼，失去了最后的康复时机，遂有粘连。毋庸讳言，责任医患双方都有。这些细节他当然不能都讲，不仅因为黄医生毕竟是他的同事，且是科室领导之一，更因为现在紧张的医患关系，没事还躲呢，有一点事那还了得！
　　仅为论文写作，他也需要跟27床及其女友多聊，更何况他从来就是一个自诩与人为善之徒。著名医史学家西格里斯曾经说过：“每一个医学行动始终涉及两类当事人：医师和病员，或者更广泛地说，医学团体和社会，医学无非是这两群人之间多方面的关系。”他更愿意世俗地将医患双方解读为“利益共同体”。没有哪一个真正的医生乐意见到患者的痛苦，或者，希望将患者治疗得更坏而非更好。心里想的，手上做的，乃至是否有好运眷顾，却往往不是一条轨迹上的三点一线。
　　他们一道去过东莞松山湖、惠州的巽寮湾，还有位于深圳大鹏的浪骑游艇俱乐部。一个好医生如果乐于交际，总是有各方面的人际资源可以发掘。朱医生又想起双体帆船的拥有者高老板，彼此因为玩摩托艇冲浪导致伤筋动骨结识。高老板在深圳打拼不多年，便建立了一个农副产品配送小帝国，他的资本业绩骄人可以他不断变换玩儿的花样为证，玩进口名犬，到世界各地打高尔夫，滑雪，之后是买游艇，现在将买来不到半年的游艇，置换来一艘双体大帆船。朱医生将27床及他的女友带来“浪骑”，同来的还有主编。高总早备好了晚餐用的红酒、卤菜、点心与水果，连同晚餐一道备好的，还有四五个要么衣装夸张，要么裸露得叫人不忍细看的女人。
　　帆船飘摇出海，放眼一片天蓝水净。姑娘们一会儿搔首弄姿、自恋自拍，一会儿拉拽晒得黑似木炭的水手陪衬留影。
　　即使丢失了一条腿，27床如削如镂的面容、精壮强健的四肢和幽黑冷峻的眼眸，依然令几个花团锦簇的女人“惊艳”！或许从女人的欣羡中，他寻回了一丝自信自豪，27床顺从朱医生，被她牵到船首，前面一根白色桅杆兀然而立，白花花的海浪之后是丛簇的山尖。朱医生再导演他俩立在船首的桅杆前，女友双臂伸展如鸟翼，他双手扶住她袅娜的腰身。连拍两张之后，朱医生啧啧道，好一艘大鹏湾的泰坦尼克号，好一对世纪情侣迈克与露丝！ 　　“露丝”纠正道，给一个迈克和露丝的封号也就算了，还扯上一条沉船！
　　朱医生马上单膝跪下，边拍边检讨道，该打该打！
　　27床今日心情大好，忽然大声唱道，every night in my dreams（每一个寂静夜晚的梦里），I see you， I feel you（我都能看见你，触摸你）。女友和唱，that is how I know you go on（因此而确信你仍然在守候），far across the distance（穿越那久远的时空距离）and spaces between us（你轻轻地回到我的身边）， you have come to show you go on（告诉我，你仍然痴心如昨）……
　　拍完之后，船已泊在可以望见岸边芭蕉树的海中。一对昔日的国标舞伴侣旁若无人地在船头拥吻，众人噼里啪啦地拍个不停。之后，众人都到船尾逐一下海，或游泳或玩摩托艇。女友陪27床坐在驾驶舱下，朱医生招呼主编带27床女友下海，27床毫不犹豫地推搡女友，让她下去玩。她直起身，朝海里船后望了一眼，那几个姑娘一身泳装，分散在不同的摩托艇上，紧紧抱着驾驶者，一声声华丽的尖叫夹缠在海浪里翻飞。
　　他女友边走边鄙夷道，要玩就我自己玩，我才不怕呢！主编双肩一耸，表示无福消受。她再从船下卧室里出来，已然换装，粉红底起白花的两片分解式泳装，将一个注重形体训练的体育舞蹈者的身材暴露无遗。她佩戴一副墨镜，略略抬高一条腿，躬身涂抹一管雅诗兰黛防晒霜，在双腿，甚至脚背，均匀而轻柔地涂抹。见过她的形体之后，你不能不承认，有比较才有鉴别，有的人其形体就是一件上佳的艺术品。大海、蓝天，以及一身少到极致的泳装的衬托，更将她由得天独厚与打磨之功获取的身姿阐释到无以复加！移时，一拨莺莺燕燕水湿淋淋地上船，面对一副冷峻而高扬的面孔，惊愕、欣赏、嫉妒、暗中较劲……各种情绪油然而生。27床女友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步一步下到水面，骗腿跨骑在一条玫瑰色的摩托艇上。高老板和主编都热情地躬身下去教她如何将保险挂在左手腕，如何使用左手下的绿色打火键，如何前进与后退。
　　她冷冷地说了一声谢谢，手指一揿，玫瑰色狠狠一顿，便如同箭簇一般射了出去。
　　众声喧哗。
　　主编、高老板各下了一条摩托艇，一条雪白，一条幽蓝，几个姑娘趋之若鹜。于是，每条摩托艇上都上了两个姑娘，一前一后夹击着驾驶者，或者说，三人共同驾驶一条艇。三条艇就是三条银色的白练，也是三道尖锐的犁铧，在约摸一平方公里的海面上争逐、斗气、摆脱、缠绕。两条艇毕竟各载三人，哪里是27床女友的对手。她由开始的惊惶，很快进入熟悉的状态，开得从容、大气而又野心勃勃。因了她的娇美，不大的一条摩托艇在她胯下，俨如一只硕大的玩偶。
　　朱医生陪着27床靠坐在船头一侧紧张地张望。
　　朱医生毕竟不忘使命，不时插问，你的疼痛是白天多，还是夜间多？疼痛只在右腿这个位置，还是也会转移？梦中会痛醒吗？想到疼痛就疼痛呢，还是注意力转移了疼痛就减弱了，甚至消失了？……心里道，这篇论文要请最好的翻译，争取发在美国的《科学》或者英国的《自然》上，气死他们！
　　27床单腿站起来，一手扶着船舷，一手举起手里的拐杖，像挥舞着一面胜利的旗帜，尽情舞动着。面朝大海，目光像雷达一样紧紧追随着他的女友，却不时朝朱医生扔下一句，痛啊，没有规律可循，白天晚上都痛；里里外外痛啊；不想痛会痛，想到痛更痛……
　　他女友双手紧紧抓把，头朝前，下巴颏扬起，微微欠起一副线条劲捷的圆臀。玫瑰色时而跃起，时而跌落；跌落是为了更高地跃起，跃得越高则必定带来更重的跌落。雪白和幽蓝像两条凶恶的狼狗，咻咻地围追堵截，玫瑰色固然在突围，毕竟不敢远遁，犹疑与盘桓之间，便被迫近，于是张皇四顾，时时在寻找，时时在挣脱。
　　朱医生再一次感受到了——这次不是在舞台上，却是在大海里——那一丝异样如小蝌蚪掉尾一般的波颤，从她心里传到手上，再通过抖动得不正常的玫瑰色，不时展现出来。与他有细微同感的，一定还有身边的27床。
　　一条雪白从左侧迫近，一条幽蓝从右边包抄，高老板与主编的合谋，更准确地讲，还有四个姑娘的浪声叫阵，阴阳羼和，雌雄连体，阴险地紧逼与围剿。
　　27床探出半个身子在船外，拼命地挥动手里的拐杖，大声呼喊，往左！往右！跑！快跑！加大油门！！不要管……
　　一片混杂的喧腾之中，她听到了吗？她听到了什么？！
　　玫瑰色困在一窝喘着巨大白色泡沫的浪花之中，猛然一顿，霎时鹰隼一般冲天绝浪而去。
　　一条雪白与一条幽蓝几乎迎面碰上，一声巨大的叹息之后，随同滔天的浪花一起坠落之后，是猛然的风平浪静。
　　玫瑰色一直踏浪飞跃，应着残阳，很快便渺如一掌、一指、一丸，直至消失在落日辉映下的海之泱泱。
　　一道银色的流线，从船尾飞速而下，27床单腿直立，将拐杖奋力掷向大海的同时，顿然全身松弛，扑通一声单膝跪下，俨如一尊米隆的《掷铁饼者》，只不过他的头不是朝后而是朝前，目呲尽裂，凝视天之尽头。
　　朱医生抹一把脸颊，已然泪流满面。
　　责任编辑 张 鸿
　　南 翔：本名相南翔，深圳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南方的爱》《大学轶事》《前尘》《女人的葵花》《绿皮车》《抄家》等十多种，作品在江西、安徽、上海、北京、广东等地获奖20多个，短篇小说《绿皮车》《老桂家的鱼》《特工》分别登上2012年、2013年与2015年中国小说排行榜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