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女桑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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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老公的人就是与没有老公的人不一样,什么时候想说话都可以说,总有耳朵在听。元旦那天,天还没亮,赵师母就在被窝里对赵老师唠叨起来。为小女儿桑桑的婚事,她又是一夜没有睡好。
  “女儿到三十岁了嫁不出去,你还真能睡得着。”赵师母把正在发出鼾声的丈夫摇醒。
  十几年前,那时桑桑十三四岁,发现她再没可能变得漂亮,以后一年中,总有好几天,赵师母要为这个女儿将来嫁不出去发愁。桑桑不可能变好看,这愁就跟上她一辈子了。
  赵老师懒懒地翻了一下身,从鼻子里哼了声,算是回答。虽然退休后到日本更为变本加厉,但这是赵师母的老毛病,就像母鸡抱窝、雄鸡报晓,挡不住,定时要发作,赵老师已经习惯了。
  昨天晚上,赵师母小心翼翼地拿一张男人照片给桑桑看。男人是小姑睛介绍的,不太年轻,看上去三十七八岁,左眼角下有一道疤,去年死了老婆,但好就好在没留下孩子,本人大学毕业,现在也在东京做点小买卖,有点小钱。女儿长得丑,找个再好的女婿不一定指望得上,赵师母也就不好再挑三拣四了。
  可桑桑不这样认为,她连正眼也不看,只用眼角瞥了一下就说,“我不要。”
  “为什么?”赵师母问。
  “你看他那副丑样。”
  这女儿真不知道天高地厚,赵师母又气又恼,事先她什么都想到了,什么年纪大呀,结过婚呀,已经想好了一大堆说服的理由,但就是没有想到桑桑会嫌他丑。她一时倒说不出话,只好用眼睛瞟着坐在一边看报纸的赵老师,希望他能挺身出来劝几句。
  偏偏赵老师像没听到她说话似的继续看报纸。
  “妈,桑桑想找个白面书生呢。”这时欣欣正好从外面回来,听到桑桑的话,也没搁下包,就绕到桌边,看了一眼照片说。
  欣欣穿着样式时兴的黑色长大衣,红色的围巾从脖子两边垂下来,红黑相间中露出一张白白的脸,又漂亮又有生气。两人虽说是姐妹,但论长相,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仿佛天鹅与鸭子,种一样,却又两样似的。
  “白面书生又怎么样?我就找个给你们瞧瞧。”桑桑不服气地说。
  “是,是,妈知道你的意思,这不就是给你找个白面书生吗?你怎么能说他丑?你再看看照片……”赵师母没有理会大女儿,摆出一副苦口婆心劝说的架式,又拿起照片往桑桑眼前推。大女儿用不着她操心,可这小女儿呀,这心也不知道怎么才操得进去。
  照片上的男人横眉小眼,歪嘴猴腮,怎么看也不像个白面书生。
  桑桑往赵老师身边靠了靠,把赵老师手上的报纸抢下来,撒娇地说,“爸,你看,妈还说这个人不丑呢。”
  赵老师手也不放下报纸,装模作样看了看照片说,“我看你妈说得对,这人是不丑,不就是脸上多条疤吗?”
  “对,对,对。”赵师母赶紧接上说,“就是多个疤,多看两眼不就不显了。你爸年轻时候长得比他还差得多。”
  “桑桑,你可得看仔细,你爸可比他长得丑,看你妈都不嫌弃。他兴许会像爸,越老越耐看。”
  “你以为你有变得好看吗,不过看三十年,看顺了罢了。”赵师母说。
  “你妈多聪明。我的女儿,你准备看上三十年吧,包你看他就不丑了。”
  欣欣在一边撇着嘴偷笑。
  “我可没有妈这份耐心,我连一天也不想看。”桑桑正经八百地说,“我要找就找个好看的,丑男人我不要,独身一辈子也不要。”说着,站起来走开去了。
  “桑桑,不许说这种话……”赵师母叫道,见桑桑不理会,就回过头来抱怨丈夫,“就因为你。桑桑像你,要是有一丁儿像我,就说欣欣吧,那怎么也用不着我愁了。要挑什么样的人没有?我当初真是走了眼才挑上你。”赵师母一提到过去就满肚子委屈。
  其实桑桑长得并不像赵老师,赵师母也知道,但还是要这样说,再说,要没有赵老师,她怎么会生下这样一个丑女儿来呢。
  “现在你要走还不晚嘛。”赵老师嘻皮笑脸地说。
  “你以为,真还有人看上我呢,人家是公司大老板,要不看在两个女儿的面上,我呀,早就走了。”
  “你要走了桑桑可就真嫁不出去了。”赵老师做出一副认真的样子说,“说不定,会有个人看在丈母娘的面上娶了桑桑也说不定。”
  “那可真说不准。”赵师母得意地说。
  欣欣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给桑桑介绍对象的事就这样在欣欣的笑声中结束了。
  陈永和
  丑女桑桑在老伴的叨叨声中又迷糊了十来分钟,喉咙里咕嘟了一下,有痰,赵老师才半坐起来,伸出手,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水,开始咳痰。
  这咳早上第一口痰在赵老师可是件大事。痰说上来就上来,挡也挡不住。赵师母没辙,只好停住不说话等痰。偏偏咳痰不易,赵老师哦哼哦哼好几下,又干咳数声,痰在喉咙里磨磨蹭蹭了半天就是不肯出来。
  “别愁,现在独身时髦,我们女儿正赶上趟呢。”痰咳出来以后,赵老师说。
  “怎么,你想让她独身?让她一辈子……”等上个半天等出个独身的话来,赵师母眉毛一竖,眼见就要发火。
  “不是这意思,我们这个女儿不容易嫁出去。”赵老师顿了一下,好像有意让妻子有个思考。
  但趙师母光唉个气,没有吭声。
  “要不,你就到报上登个广告,本家有女待嫁,有鼻子有眼的男士均可应征,也用不着你再求爷爷告奶奶去讨照片了。”
  “那也不能这样,我们的女儿也不是嫁不出去。你妹妹介绍的那个,难怪桑桑看不上,我看也不怎么样。去年去看她,送给她那么多东西,她也不多花点力气认真帮桑桑找一找。”赵师母把一肚子怨气都发到小姑身上。
  这事不能怪小姑,睛是尽了力的。
  赵老师的小妹睛在名古屋,十几年前就随丈夫到日本。丈夫刚来时拿日本国费奖学金念书,睛的身份是陪读。日本法律规定陪读不能打工。但陪酒可以陪,陪读怎么陪?睛在国内是医生,医生怎么陪丈夫学建筑?总不能装作幼稚老在丈夫身边做书僮状。睛先去中国菜馆打工,有了钱自己开了个中国食品店。后来生意越做越大,那年到东京住哥哥家,一天也不断电话,说是至少有几十家客户需要联系。熟人这么多,这桑桑的婚事不托她托谁。   睛二话没说就答应介绍。她把桑桑的照片先拿给最熟悉的一个朋友看。那男人是她的生意伙伴,和她无话不谈。他开头说好呀、好呀,和睛攀个亲戚也不错,但看了照片后就不做声了。睛催他,他就说不是他挑剔,她实在太丑,这样的老婆要带上街去,他从此以后不要做人了。
  睛又把桑桑的照片拿给其他几个男人看。有人客气,有人不客气,但结果都是一个不字。睛生气了,这世上的男人怎么都这么虚荣,灯一暗女人还不都一样。睛替桑桑抱不平了。桑桑跟她说过,我不要求多,我只要一个。我不信天下几十亿男人中就没有一个喜欢我。几十亿比一,睛喜欢桑桑这种比喻,这种丑女的自信。她自己就是这样,不会轻易被人打败。要不靠这,她一个女人,在日本生意能做得下去吗?她觉得桑桑像他们赵家的人,而欣欣像她妈。她妈是那种以为女人漂亮就可以拥有一切的人。睛想,她哥的一辈子就败在这个女人身上。
  睛更加卖力地替桑桑去找朋友。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头无意中看了桑桑的照片,倒是舍不得放手,再三夸漂亮漂亮,叫睛把桑桑介绍给他。老头名义上是个公司社长,有一幢房子。但那个生意伙伴告诉睛,说老头做生意亏了,欠了一屁股债,老婆也跑了,还是个性无能,又爱动手动脚,在这一带酒吧出了名的坏,找桑桑只不过想讨个老婆摆样子。伙伴劝睛,说她是白费力气,好男人不是像她想像的那样会轻易上勾,现在的男人都乖着呢,说白了,找她上床的人有,找她当老婆的人无。“放屁!”睛骂了一句,两眼一瞪说,你们妄想,我们赵家的女人不会跟这样的男人上床。伙伴心底里是想着哪一天能跟睛上床,以为睛话中有所指,心一虚就不做声。过几天拿了一张男人照片来讨好睛,说有个男人愿意找桑桑。这,就是后来给桑桑看的照片上的那个男人。
  日本的元旦就是中国的春节,连放好几天假,大家都不上班。赵师母跟丈夫泄了一通气,又比往常多在床上躺了半个钟头才起来,到屋外绕了几圈,把身上蓄存的脂肪运动运动才慢悠悠地转回家。
  虽说天天愁桑桑的婚事,但赵师母退休以后还是胖了十斤。去年回国去医院检查身体,大夫说她胆固醇太高,再不注意减肥可能要中风,吓得她从此以后再不敢吃营养品,家里一连三月不知肉味。这可苦了赵老师,他这辈子就是爱吃个肉,别的菜呀豆腐什么的,味同嚼蜡。俗话说有钱难买老来瘦,赵师母就老用这个理来说服老伴。赵老师本来就瘦,没有肉吃以后就更瘦了。可为了赵师母的胆固醇,他也只得忍受。只要他稍微流露出一点想吃肉的意思,赵师母就摇摇晃晃,做出马上要中风的样子。太受不了的时候,赵老师就暗中去捅桑桑,让她做出想吃肉的样子来。桑桑身上本来肥肉就多,虽不寻思减肥,但对肉嘛,也有些提不起劲。只是她喜欢爸爸,又能镇得住赵师母,只要她一开口,下一天,赵师母准会一下买来两三斤上好的肉,上排、排骨、精肉应有尽有。
  “你不怕桑桑再胖下去没人要?”赵老师故意问。赵师母眼睛好像出了毛病似的回答,“谁说桑桑胖,我看你比她还胖。”围裙一绑就进了厨房,红烧呀、炖呀、炒呀,做出各种花样,一饭桌摆得满满的,就怕桑桑吃不完。可桑桑并不真吃,宁可吃菜,每盘尝个鲜就不动筷子了。赵师母就在一边竭力劝她吃,见她不听,又劝欣欣。欣欣也只吃上一点就不吃了。赵师母就开始抱怨,说我侍候你们父女三人几十年,你们总是这样不尊重我的劳动,现在这肉怎么办,看来只好倒掉了。
  赵老师开头一直忍着,到这时候才苦着脸英雄出山,做出很勉强、主动牺牲自己的样子吃起肉来,没两顿就把肉都吃得精光。
  “你吃,你吃,吃到以后中风了,可别怪我。”赵师母瞪着眼看着老公吃肉,但也没法,只好叨叨解气。
  “没法,总不能把肉倒掉吧,这可是钱呀。”赵老师一板一眼地说。
  赵老师知道赵师母的脾气,视倒剩菜如犯忌,一片菜叶,盘底的一点残汤,全都看成钱,撑也要撑起肚子,一点不剩装进去才罢休。
  “以后再不管桑桑,她想吃肉也不买。”赵师母说。
  话虽这么说,但过两天就忘掉,等到下次来时又重蹈前轨了。
  运动完回到家才八点,刚进门就听到电话铃响,一接,是男的,找欣欣,趙师母边发牢骚这么早就打电话来,边去叫醒大女儿。一会儿,欣欣才打着呵欠走出房间,拿起电话,懒洋洋地问了声好。
  接着一连串的电话都是找欣欣的,桑桑、赵老师和赵师母的一个没有。欣欣刷牙洗脸都不得闲,时不时从洗手间出来接电话。
  赵师母有接电话欲,家里的电话以欣欣的为多,但总要她先接,然后再传给欣欣。她还有个习惯,每接一个电话,叫了欣欣后,总添上一句,山田打来的,或陈建打来的。欣欣这些男友的声音她全能辨认,每一个都叫得出名字,包括家庭情况也了如指掌。但人脸就不一定都认得了,看过几次还老忘,张三的脸常常套到李四名字上去。又太热情,爱多问,诸如张三来,就说“李四,要进来等欣欣吗?”等等,搞得叫张三的人对李四醋意大发,欣欣虽不太搭理这类事,但有时闹得太过分,也觉得烦心。说了赵师母几次,哪知赵师母非但不听,还像没事似的,富有经验地对欣欣说,让男人发点醋没坏处,他只会更看重你。欣欣想说我没必要对他们这么费心,但明知说了没用,赵师母不改不算,还要说教她一通,更烦,就作罢了。
  “桑桑电话要有欣欣一半多,我就满足了。”赵师母说,边注意听欣欣在电话里说话,边吃早餐。
  桑桑在国内时候女朋友也蛮多,有几个还长得相当不差,几个女人之间常常闹些小意见,但对桑桑都不错,和男朋友约会时别人不叫只叫桑桑。“这有啥怪。跟我做朋友不吃亏。谁跟我一起出去,男朋友就光看谁,这感觉多好。”桑桑说。可到日本以后就不一样,连女的也似乎不愿意和桑桑一起走,除了老太婆。“这人长得不好,在日本最好别做人,连女朋友也交不上。”桑桑开玩笑地说。
  赵老师早餐通常不吃,喝杯牛奶后,管自坐到一边读书看报,不去多问家里的三个女人。
  “你妹妹在里面干什么?”好久,桑桑还没有从房间里出来,赵师母就问欣欣。
  “在化妆。”欣欣说。   “桑桑,别老对镜子瞧自个儿,够了,再瞧下去天就要塌了。”赵老师玩笑地叫起来。他不像赵师母,老是想让桑桑打扮。赵师母的观点是越丑越要打扮,赵老师恰恰相反,他认为越丑就越不要打扮,雕琢的丑比天然的丑更丑。只要桑桑一打扮,他就挖苦她。不像欣欣,欣欣再怎么打扮,他都是赞成的。偏偏桑桑对妈妈的赞赏话一点不受用,倒好像爱听讽刺话似的一穿新衣就找爸爸评评。
  “爸,你看,好看吗?”好半天,桑桑从房间走出来,身上穿一件崭新的大红旗袍。
  饭桌上的三个人目瞪口呆。
  “这下上街不愁没人看你了。”赵老师说。
  “会吗?”桑桑眉开眼笑地问。
  旗袍是去年回国,在上海南京路买的。买的时候欣欣就千阻挡万阻挡,说桑桑要是穿上这条龙,准会把半条街的善良百姓全吓死。
  但桑桑非但不听,还小小眼睛一挤,半认真半玩笑地说:“姐,你说死人中会有几个男人?”
  连柜台里的小姐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一条大大的龙,在身上转了两圈,从脚一直绕到胸脯,龙头在底,龙尾在上。龙是黄线绣在鲜红的绸面上,呼之欲出,活灵活现,最可恨的是龙头,和桑桑的头并列在一个人身上。穿上以后,桑桑看上去像一个走在火上的怪物。
  有一句话桑桑没跟欣欣说,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把丑亮出来的效果。要不,走在街上谁会回头看她这个丑女。丑,怕什么,就怕没有人看,丑,要丑得有水平,这就是桑桑惊世骇俗的观点。
  要是说桑桑的丑还没有人看,那加上这条龙,就叫人非看不可了。这就是她一眼看中这条龙的道理。
  桑桑眼睛很小,眼睛很小没关系,上下眼皮还浮肿;上下眼皮浮肿没关系,眼角还往下倾,加上蒜头鼻,皮肤黝黑,人高马大,比《水浒传》里出来的鲁智深还丑上几倍。
  前几天说好一家人初一下午到明治神宫朝奉,但看到桑桑的这条龙后,欣欣死也不肯一起出门,说除非桑桑脱下这条龙。
  “我买就是为了要穿,为什么不能穿。”桑桑没有一点准备妥协的样子。
  下午,桑桑跟在父母身后,就穿那件龙旗袍,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去原宿的明治神宫朝奉。如赵老师所料,所有的人都回头看她,无论男女。身上的龙、她的脸和肥肥的身材配在一起,显然,有种惊心动魄的效果。
  明治神宫殿堂前的广场上挤得满满的。
  跟在桑桑旁边的父母低着头,表情严肃,生了如此丑女,父母的表情常常会变得很严肃。
  日本人有个习惯,过年上神宫,往纳奉箱里投个铜板,拉绳敲一下钟,然后合掌,低头闭眼许愿。发大财呀、进名牌大学呀,全靠这一两个铜板显灵。
  “这日本的神很便宜嘛,一块铜板就可以收买。”第一次来时赵老师开玩笑说。
  “不许你开神的玩笑。”赵师母虽说并不信神,但对神挺认真的。
  桑桑一行三人慢慢随着人群往前挪动,人太多,从广场后面挤到殿前许愿,足足要挪上二十多分钟。赵师母身体贴在桑桑身体后面,越过桑桑的头望了一眼庄严的大殿,在最后一排起就开始半闭着眼睛在心里默祷:愿神保佑我这个女儿今年能找上一个老公。我们不求太好的,只要人好肯干就行。
  赵老师不像妇道人家那样小气。他是男人,比桑桑妈更懂得男人心理,要想找到一个愿意娶他这个女儿为妻的男人,除非是老天特别恩赐。他犹犹豫豫,不知道这个愿该怎样许,许重了,怕老天嫌他贪心,许轻了,怕女儿将来吃苦。
  只有桑桑满脸堆笑,不断回头去和爹妈说这说那。她许了个又长又久的愿,足足沉默了十分钟,然后抬起头,对父母灿烂地一笑,宣布她有男朋友了。
  “男朋友?”赵师母头一昏,差点没瘫倒在地上。
  “是呀,男朋友。”桑桑回答。
  “谁?”赵师母缓过气来,急煞煞地问。
  “暂时保密。”桑桑说,看了看手表,两只倒眉立即凑到一起,“哎呀,快四点了,我要迟到了。”说着,手一挥对二老做了个拜拜的手势,匆匆朝电车站跑去。
  “桑桑有朋友了。”趙师母从原宿回大森家的路上,一个劲想像桑桑的约会对象,越想越觉得前景美好。
  “会不会是那个科长?”赵师母说,“上次他打电话找桑桑时,我就觉得他的口气有点特别。”
  “说不准是她老板,他不是前不久才离了婚嘛。”赵老师在老伴发挥想像力时,老是忍不住想打趣她。
  赵老师根本没有对桑桑的话认真,他知道,他这个女儿的想像力跟她妈一样丰富。
  “要是桑桑能像欣欣,碰到像三宅那样的男人就好了。”赵师母说。
  三宅是欣欣的大学同学,在欣欣众多男朋友中,他是最具候补性的一个,至少赵师母这样认为。他虽然学业平平,但人长得帅,家庭条件又好,父亲是一个大公司的专务,在田园调布有一幢带花园的洋楼。这些且不说,更要紧的,是他追欣欣的一股死劲。在欣欣不让他来家的那一段日子里,他每天打电话来。老替欣欣接电话的妈妈对这个有礼的小伙子印象特别好,有一次顺嘴就说请他到家里来玩的话,他说欣欣没有邀请他不敢。当晚赵师母就跟欣欣说,你带三宅来玩吧。欣欣问,你相中他了?赵师母说,我看他比所有追你的人都好。以后只要有三宅电话来,桑桑母亲都要对欣欣提让三宅来玩的事。三宅每天都有电话,赵师母每天都说,最后搞得欣欣烦起来,就打了个电话给三宅说,你来家玩吧,不过话说清楚,是我妈请你,可不是我。
  三宅得到这个赦免令兴高采烈,就此每天都到欣欣家来报到。欣欣不在时,他就陪赵师母、赵老师或者桑桑。赵师母赵老师和桑桑都不在了,他就跟猫做伴。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破板凳上,和猫对看上半天,嘴巴念念有词,然后再悄悄关上门走掉。
  欣欣说他傻,嫌他平庸,对他忽冷忽热,说他混一辈子也混不上个大学教授。但赵师母老说他好话,说这样死心眼的男人做丈夫靠得住,女人跟他不会吃亏。
  前几天晚上赵师母还找欣欣谈过话,问她跟三宅的事到底怎样了。   “我也不知道,再看看吧。”欣欣说。
  “还有什么可犹豫的,都三十岁的人了,再拖下去好男人会一个一个跑光的……”
  话虽这么说,可欣欣有欣欣的苦恼。她更喜歡另一个在打工公司里认识的同事叫太郎。但这个人年龄比她大十多岁,离过婚,还有一个三岁多的男孩子。她知道母亲绝不会同意她去做别人孩子的妈,就从来不把这个男人带回家,也不让他往家打电话。他们见面都在外面。也奇怪,欣欣对太郎一点要求都没有,不要求他当教授,不要求他去奋斗,只要现状就可以似的。可是对三宅就苛刻得多,要他当教授,要他有出息。其实太郎的现状不能跟三宅相比,家庭条件更差得多,自己没有房子,父母虽然有养老金,但也只能维持生活而已,根本谈不上能帮太郎一点什么。可欣欣就是喜欢他,他们每次在外面见面的最后节目,都是上情人旅馆亲热一番。但这样的机会并不多,一个星期最多一次。太郎有孩子,晚上回家不能太迟,每每关键事情一完,回家时间就到。欣欣总像有余热没法发泄,因此每次分别时,两个人总好像情意割不断,难舍难分。
  这种时候,回家要是看到三宅的脸,欣欣就会显得特别冷淡,往往不说一句话就管自回房间去。但三宅却好像什么感觉也没有,并不中断自己跟赵师母、赵老师或桑桑的谈话,表情依然,第二天还照样来。
  关在自己房间的欣欣听到三宅平静说话的声音,倒有了一股歉意,好像自己欠了他一点什么似的。明明他是为欣欣来的,但表面看起来,也可以说不是为了欣欣来,而是为了赵师母、赵老师或桑桑来的了。这样可怜的三宅,她怎么也对他火不起来,也赶不走他。不仅赶不走,心里偶尔还会有一点点感动,毕竟像这样死心塌地的男人不多。
  桑桑在涉谷下了电车。想到等下三宅见到她时的惊异,笑得嘴都成了弯月。
  昨天晚上,欣欣十点多才回来。桑桑故意不跟她说三宅来过电话。三宅的电话是七点多打来的,那时就她一个人在大厅。她跟三宅撒了一个谎,说欣欣想约他见面,明天下午四点在涉谷车站狗像前。
  “你会来吗?”她有点焦急地问。
  “当然会。”三宅说,声音中听不出一点怀疑和犹豫。
  “那我就这样跟欣欣说了。”桑桑不放心,又叮了一句。
  三宅又保证了一遍才把电话放下了。
  这个主意是她听出三宅声音时突然冒出来的。至于约了三宅以后要干什么,她根本没去多想,反正她喜欢三宅,就是要三宅,甚至非三宅不嫁。至于欣欣会怎么认为,她更不去管。三宅能算是欣欣的朋友吗?有一次,那时她刚认识三宅不久,她和欣欣开玩笑说,要是有人喜欢她的三宅,她肯让吗?欣欣冷笑了一声说,三宅算我什么东西,妈的宠物罢了,要让叫妈让好了。谁都听得出欣欣说的是气话,但桑桑却天真地信以为真,以后在心底里就一半把三宅当作自己的私物了。
  电话放下后她整个晚上都很兴奋,像第一次偷东西,既自信又担忧,毕竟不太光明正大,好像沾了欣欣的什么光,躺了半天又起来,拨了个电话问明天会不会下雨,心想,要不下雨,明天和三宅就有戏,要下雨,那就前途未卜。偏偏电话说得模棱两可,明天阴转多云。桑桑就对自己解释说,这也就不错了,不就等于告诉她: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吗?
  三宅准时到涉谷车站的忠犬雕像前。桑桑远远就看见他了,但并不走上前,只躲着远远地看他。
  尽管是正月,忠犬像前人还是很多。男男女女喜欢在忠犬前等人,蹲在高高石座上那条为主人死去的老狗,似乎会给约会中的男女带来好运一样受人欢迎。谁都希望自己的恋人像这条老狗,主人死后还忠诚地傻等。
  天气很冷,三宅只穿一件黑色的运动衬衫,脖子上露出黑黑的一块,略微卷曲的头发好看地分成两边。他比旁边那几个小白脸高出半个头,背靠石像站着,脸正朝车站看,表情有点憨、平静,丝毫也不焦急。
  桑桑看了看表,四点二十分,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二十分钟。
  桑桑喜欢三宅的模样,他的俊,他的憨,他的一举一动。第一次见到他时,那天,桑桑去买滑雪板回来,看到院子里蹲着一个男子,正和猫说话。
  “你是谁?”桑桑先一愣,但马上猜到这就是经常在爸妈谈话中出现的三宅。
  “我,我……”三宅脸红了半边,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桑桑突然感到她对眼前这个俊小伙有种支配权,越发做出一副严肃神情,厉声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我没,没做什么。”三宅的脸整个红了。
  桑桑扑哧笑了,这么会脸红的俊小伙,她过去还没有碰到过。“来,帮我把这个包提进去。”她命令道。她知道她这个命令一定会被执行。
  果然,俊小伙乖乖走过来,提起她放在地上的包,跟着她走进屋。
  桑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到命令一个俊小伙的乐趣。以后,只要有机会她就喜欢逗他。她常常对他说的话是,我姐姐说晚上几点几点回来,就把他一个人撇在昏暗的客厅里走开,还对她母亲说,小伙说要练功,让他一个人待在厅里,不要打扰他。搞得她母亲半信半疑好半天不敢走进客厅。最使她得意的就是每次她的话他总信。一到几点几点他就会从客厅里出来,很客气地问赵师母,怎么欣欣还不回来?不是说几点几点回来吗?
  三宅旁边来了一打扮入时的俊俏姑娘,二十分钟里,桑桑一直在数,看三宅侧过头去看她几次,看一次就让他多等五分钟。好在三宅一次也没有去看,桑桑对他的表现很满意,又过了十分钟,才从三宅后面绕到车站边上,边看表边走了出来。
  “桑桑,你怎么在这里?”看到桑桑,三宅叫道。
  “我约了一个朋友,都等了半个多钟头她还不来。”桑桑说,接着又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怎么,欣欣还没来吗?”
  “没有。”三宅摇摇头。
  “那我陪你等等。”桑桑答道,和三宅扯起话来。桑桑说,三宅听。很快,二十分钟又过去了。
  “欣欣不会来了,她跟我说过,要过了五点,她就不来了。”桑桑说。
  “那我回去了。”三宅说着,就要走开去。   “你不去我家了?”桑桑问。
  “去。”
  “反正我朋友也不来了,我们一块走吧。”
  三宅瞥了一眼桑桑身上的龙不做声。
  “剛才我姐也不肯跟我的龙走呢。”桑桑说,眼睛一转,“你陪我走一趟,马上就好。”说着不容三宅回答,拖着他的手就走。
  三宅顺顺从从被桑桑拉进附近一家女装店。
  也不细挑,桑桑用手指着挂在墙上的一套牛仔对店里的小姐说,“我要这个。”
  小姐用叉子挑下衣服,桑桑脱下龙袍,在更衣室里换上牛仔,走了出来。
  “这下没问题了吧。”桑桑嘻嘻笑着对三宅说。
  三宅不知说什么好,点了点头。
  “这袍子要不要包起来?”等候在一边的小姐问。
  “麻烦你拿一把剪刀来。”桑桑说。
  剪刀拿来了,桑桑从小姐手上接过,唰的一刀,朝龙身上剪了下去。
  “桑桑!”三宅惊呼一声。
  “反正不穿了,留着它何用。”桑桑说,很麻利地又是唰唰几刀,一件龙袍已经不成样子了。
  三宅目瞪口呆,呵地发出一声闷叫,突然觉得眼前这姑娘身上有一种叫他惊震的东西。
  桑桑举起龙袍抖了几抖,绸条在空中飘舞,发出窸窸唰唰的声音,红夹着黄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接着手一甩,只看一团红飞出,落在几步远的柜台角。
  “好了,这下干净利索了。”桑桑把剪刀还给愣在那里的小姐,拖着三宅的手,在众目睽睽下悠然出店。
  外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毛毛雨,桑桑抬头看了看天,记起昨天晚上那个电话卜卦,想自己刚才是不是不该剪那条龙。
  欣欣这时候正陪着太郎的儿子在家附近的小公园荡秋千。说是陪,其实只是呆站在秋千旁边而已,刚才孩子叫口渴,太郎给他买饮料去了。孩子名叫一郎,她第一次见到。她想试试,和这孩子是不是合得来。
  公园里没有别人。大年初一,能上街边小公园玩的人,非得有点什么理由才行。
  秋千有两个位,一郎一个,另一个空着。三岁的孩子,秋千已经荡得像模像样了。他泰然自若地站在秋千坐板上,小脚一弯,蹬了一下,秋千就荡了起来,两只抓在铁链上的手再一用力,脚又一蹬,秋千飞得更高,只几下,身体就飞在天上了。
  “阿姨,你也来,看谁飞得高。”一郎边飞边对着欣欣叫起来。
  欣欣踌躇了一下,在秋千的坐板上坐了下来,试着像一郎的样子蹬了一下脚,身体跟着秋千轻轻地晃了一下,停住了。她又试着用力,可身体沉甸甸地往下沉,根本就荡不起来。
  “阿姨,来呀,来呀。”一郎欢快地叫着,像只小鸟,在她身边飞过来飞过去。
  她很沮丧,试图再摆动身体,但还是不行。荡不起来,就是荡不起来。
  说来好笑,她不会荡秋千,活到三十岁了才第一次荡秋千。
  小时候她没有秋千可荡。幼儿园那几年,正值赵老师赵师母下放,她被寄在外婆家,桑桑被寄在奶奶家。外婆家在南方一小镇,镇上有海,没有幼儿园。所有的孩子都野放在街上,跟着猫狗,满街满巷大小便。舅舅的两个男孩子,她叫大表哥二表哥,每天带着她到海边小桑林玩捉迷藏。夏天,桑树结满紫色带小圆粒的桑果,大表哥二表哥就争着摘桑果往她嘴里塞,每天喂得她饱饱的,舌头都成酱紫色,回到家饭吃不下了。外婆就骂两个孙子,说表妹又不是小鸟,光靠果子养不活。
  桑林里真舒服,欣欣不爱吃饭爱吃桑果,那段时间她老想变成小鸟。
  妈妈临走时,塞给外婆一块钱,说是留给欣欣作零用钱。外婆隔两天给她一分钱花。大表哥和二表哥都没有零用钱,她有,欣欣觉得很骄傲。她到家前面不远的小杂货店买糖吃。一分钱能买一颗糖。她就和两个表哥躲在海滩边的小桑树林里,她抓着糖,三个人,你一口我一口轮流舔。糖舔光后大表哥和二表哥就舔欣欣的手指,直到手指舔得发白。
  后来她就长大了。回想起那一段日子,虽然没有秋千,没有公园,却过得又快又好玩。她怎么会料到,没有荡过秋千,会成为她生活中的一个问题呢?
  一郎叫了几次,看她使尽浑身解数也不得要领,显然也失望了,就不再睬她。径自又飞了几下,到底无趣,手脚不再用力,秋千渐渐停了下来。
  正好这时太郎回来了。
  一郎老远看到,大叫爸爸,从还没有完全停下的秋千上跳下来,朝太郎跑去。父子边说边笑从公园那边走来,两个人都顾不上看欣欣一眼,好像她根本就不存在。
  她怎么会带孩子到这路边的小公园来玩呢,她应该带他到她熟悉的地方,诸如游乐场、大公园,那里的跑跑车、飞船,她都玩过多次,她会玩,孩子也一定会喜欢。
  小公园,日本随便一个孩子最熟悉的小公园,恰巧是她最不熟悉的。细想去,她从小到大,没有玩过这里面的任何一件东西,无论秋千沙坑小木马,她都没玩过,也不想玩。她怎么陪一个能对付这些玩意儿的三岁孩子。任何一个三岁的孩子都比她会玩,她连一个三岁的孩子都不如。
  欣欣坐在寂寞的条凳上,她觉得身体在发冷。
  “爸爸,我们一起来荡秋千,看谁荡得高。”喝完饮料,一郎又来精神了,他还没有忘记刚才与欣欣没比赛成的事。
  “你不玩吗?”太郎问她。
  “阿姨不会。”没等她回答,一郎已经抢着说了。
  “不会?”太郎略有点惊异地提高了声调,“来,我教你。”
  “不要,你们玩吧。”欣欣坐在条凳上不动。
  太郎和一郎热热闹闹地玩开了,两个人都荡得很好,
  一个将要当母亲的人被孩子认为不会玩,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本来欣欣对自己当一郎的母亲就没有信心,现在就更是,她和他交不成朋友了,那她怎么当得了他的母亲,她对自己能不能跟太郎一起走下去产生了疑问。
  回家时,一路上欣欣情绪很坏,充满了失败感。在品川车站,她打了一个电话回家。赵师母说三宅正在家等着,叫她赶快回来。   “你让三宅听个电话。”欣欣说。
  电话筒递给了三宅。
  “你愿意出来一下吗?”欣欣问。
  “当然。”三宅高兴地回答。他想欣欣是想起他了,虽然比约定时间晚了五个钟头。
  赵家门前贴着两张白底写着“年贺”红字的纸。
  第一次来日本过年,赵师母不知怎地异想天开,摆出一番大干一场的架势,说从吃的到家里摆设,都要来个新的,过个名副其实的日本年。恰巧熟悉的栗木太太也想玩新花样,说要给她家过个中国年。两位太太年前就这么互相换着花样忙开了。
  赵老师对老伴的这种热情不以为然,桑桑和欣欣也都反对过日本年,说日本过年说难听点就是天天吃剩饭。
  可是赵师母却坚持己见,说日本过年才平等,大家都过年,媳妇也过,不用做饭。全家人个个脚跷在天上吃熟食,喝酒看电视,连客人来了也不例外。不像中国,大家都过年,只有主妇过不了年,人来客往的,吃饭的人多起来,反倒比平常更忙。
  “今年我也要痛痛快快过个年了。”赵师母说。
  家里人谁也想不到赵师母来日本讲男女平等,也不好反对,只好随她去了。
  倒是栗木太太羡慕中国的过年,说中国人过年才像过年,热热闹闹的,一家人一起动手包饺子,不光主妇一个人忙,包上个几天吃的,吃完年也就过完了。“赵老师也动手做饭?真了不得。在你们中国做女人真幸福。”
  一番话说得赵师母飘飘然,她不去揭穿栗木太太的误解,而是越发对栗木太太夸起赵老师的手艺,说他包的饺子比她包的还好,还说中国的男人一般也都会包饺子。其实赵老师赵师母虽然住北京,但都是南方人,过年从不包饺子。平常的日子倒是包,也多是赵师母一个人动手,偶尔赵老师动手,也像天塌下来一样是件大事了。
  过年前一个月,栗木太太几乎隔一天就要来找赵师母学包饺子。赵师母呢,就向栗木太太学做日本年饭。开头劲很足,年前买回许多虾、肉、小沙丁鱼、芋头、莲根、红萝卜和各式各样的豆子,还买了三只新锅。日本人鱼的做法与中国不一样。剖肚,切开,把骨头挑掉。谁知栗木太太拿出日本人凡事认真的态度,好像故意跟赵师母为难似的,每一条鱼非要挑得一根刺不剩才算完。赵师母也不好说,谁叫她夸下海口,说要过正经八百的日本年,这下就由不得她了。
  几斤鱼刺挑下来,赵师母已经累得腰酸背痛,举不起手来,晚上赵老师又是捶背,又是热敷,第二天上午勉勉强强起来做饭,才知道原來这日本年也不是那么好过的。
  栗木太太和赵师母的友情是从她从不觉得桑桑丑开始的,至少赵师母是这样认为。每次赵师母在她面前怨叹自己命苦,生了这么个嫁不出去的女儿时,栗木太太总是说,不丑呀,你看她多活泼。下次又说,她多聪明。总之,每次栗木太太总会找到好多桑桑的好处来夸她。说过多次,竟让赵师母觉得自己这个丑女儿也不错,栗木太太刚好有个儿子与欣欣同岁,长得也很丑,就异想天开,觉得栗木太太是不是有心找桑桑做媳妇。
  “你就等着吧,她是捡好听的说。”赵老师说。
  果然好久也没见个动静,赵师母才知道栗木太太只是嘴巴说,心并不当真。但即便知道,赵师母还是有知遇之感。几十年来,她抱怨桑桑时,对方有感叹的、有安慰的、有沉默的,但就没有一个说桑桑不丑。其实她说丑时无非是希望对方说不丑,但没有一个人理解她,连欣欣和丈夫也一样。其实她有时候真觉得桑桑不丑,看久了就不丑,还觉得挺可爱。
  “妈,你不懂,日本人都这样,其实她们心里想的和嘴里说的全是两码事。”欣欣见她老是抬出栗木太太来反对众人,就说她。
  但她还是喜欢在栗木太太面前抱怨桑桑丑,因为栗木太太从来不会让她失望,总会找理由来反驳,每次找的理由还不一样。
  品川车站附近一家气氛优雅的酒吧。
  黄色的灯光下,欣欣和三宅并排坐在柜台前。两个人各自面前摆着一杯酒,都不说话。一个是心情不好不想说话,一个是心情太好不知道说什么,好在还有音乐,沉默也不是太尴尬。
  欣欣和三宅在大学里认识,专业同是兽医。欣欣从国内出来时已经医学院毕业,但在日本拿不到医生资格。这是她对日本最反感的一点。表面上看,似乎人人平等,谁考试通过就行,但实际上,没有上日本的医学院,根本通不过考试。医学院一年学费一千多万日元,四年下来差不多等于一个日本公司职员十年的工资,国内教授一辈子连零头也拿不下来,只好作罢。和赵老师商量念什么专业时,赵老师说,“改行怎么样?”欣欣摇头,好歹学了五年医,多少跟医沾点边也好。“兽医怎么样?”“兽医?!”“中国医生到日本,当人医不行,当兽医总可以吧。”欣欣呆了半天提出疑问,“兽医好是好,只是——东京没有兽只有人,我去医谁。”“这你就不懂了,古人说,人是百兽之首,首,就是头的意思。人身体头是人,余下的部分自然就是兽。由此而推,人兽同类不同族罢了。你把兽当人医就得。”欣欣学医,自然参不透除身体之外这些绕绕弯的理,虽觉不当,只想不出话驳。学文科的桑桑在边上听了,插嘴说:“只听说狮是百兽之王,没听说人是百兽之首的。爸,这话你哪儿听的?”赵老师一笑道:“我编的。”大家一笑了之。当天晚上欣欣梦见自己在驴马牛羊中行走,穿梭如入人群。第二天醒来后,就决定到兽医学院报名了。
  教务处的女办事员见一个这么漂亮的小姐要念兽医,一直看着她,欣欣问了许多问题都耐心回答,刚好有个系里最有名的教授也来柜台办事,欣欣就跟教授聊上了。
  教授在教学三楼有个自己的研究室,戴眼镜,头上戴一顶有角的帽子,说话时脱下来是个秃子,看脸倒像个通情达理的人。教授说自己喜爱中国古诗,知道中国古代有个花木兰金戈铁马,当即答应收下女弟子,提议安排在兽医理论专业。欣欣知道既是理论,就用不着和牛马羊打什么交道,倒很高兴,反正名字沾上个医字就行,倒用不着货真价实,以后跟人说起,掐头去尾中间还剩一个医字。欣欣走后,教授背地大夸欣欣有中国古女遗风,非一般日本小女人可比。系里的男生男教师,对出现这样一个中国美女,就像上野动物园来了熊猫一样非百年不可遇,新鲜轰动。一时间欣欣像熊猫,大展国风,在学院堪称一绝,不仅空前,而且绝后。当然,这些,欣欣本人并不知道。那些投在她身上倾慕的目光,也并没有使她有异样的感觉。   三宅比欣欣高一级,欣欣对三宅最初的印象,是在一次两人同时离开学院回家时形成的。在离车站不远的地方,前面发生了一阵骚乱。近前一看,一个穿西装的人走着走着忽然躺下不动了。人躺在人行道上,脸被手遮住看不清,周围的人不是离他近围着看热闹,而是特地绕开他远远走。“我上去看看。”欣欣那种做医生的冲动并没有因为进了兽医院而消失。不料三宅一把拉住她的衣服,“不能去。”欣欣不解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我们不是医生?”“我们是兽医,这可是人。”三宅那时并不知道欣欣在中国当过医生。“这种时候还分什么人和兽。”欣欣还是要上。“你这是人兽不分,什么时候人还是人,兽还是兽。”“那好,就看着他死?”“我不是这意思。”“依你说,该怎么办?”欣欣气了,突然发觉跟眼前这个日本人说不清。“报警。”三宅说。正说着,警察来了。接着,救护车来了。两三下把这个人放上担架,抬上车,插上氧气瓶,车呼地开走。车站附近又像没事一样了。
  欣欣在打工地方把这事说给太郎听,太郎费了好大劲儿向她说明三宅是对的。“为什么?”“第一,这种事归警察管。你管了他们就没事管了,让他们拿人民的钱吃白饭?第二,要是你上前,可能就会被怀疑是你惹的祸,至少警察会调查你,你得费很多时间去解释。”听到最后欣欣得出结论是日本人人兽不分,自私透顶。“也许,在另一个意义上。不过,别太早下结论。”愣了半天太郎说。
  回去跟赵老师一说,“也不是什么新花样,在佛经上,人、蚂蚁、马牛,全是一样看待。”细想明白自私才是先进文化的真谛,中国的自私大多还管父母兄弟,日本的自私就只管妻子儿女,恐怕美国的自私就管个我吧。这样一想,也就通了。以后跟日本人打交道时,就不指望得到太多的宽宏大量了。
  但那时感到的略微鄙视三宅的心理,却像刀刻在心上一样难以消除了。
  但三宅相反,三宅的思维很像马牛有反刍习惯,不反刍就像不能消化的样子。他进兽医系也是反刍的结果,因为嫂子的一句话。他十五岁时,嫂嫂问他以后想当什么,他说想当医生。“你呀,这么不爱说话,当兽医还马马虎虎。”听时他还不服气,但在肚里发酵了几年后,他觉得嫂子说得很有道理。不说人话能当的医生只有兽医。当人医说人话与当兽医不说人话,他宁可选择后者。
  欣欣那天的举动和她说的那句人兽的话,大有叫他难忘之意,回去以后越想越觉味道,认定活了二十多年,能把話说到他心里去的,除了嫂子,就是欣欣。
  三宅的酒杯空了。找不出话,他只好喝酒,酒已经喝空三杯,但话还是一句没有。
  “添一杯?”酒保上前问道。
  他点了点头,口干喉燥,他感到对酒保也说不出话来。
  “还要红葡萄?”酒保又问。
  “不,换一种,来一杯白的。”欣欣突然开口说话,一口气把杯里剩下的酒喝光。她本来希望跟三宅能找到一点感觉,刚才与太郎分手以后,她忽然有一种想很快结婚的冲动。
  “白的,白的,我也要白的。”三宅跟着说,突然觉得又可以开口说话了。
  “怎么不说话?”欣欣偏过头看了看他,不明白这种时候一个男人怎么可以一直不说话。
  “说话?说……什么?”三宅干咳两声,想欣欣原来在等着他说话,一急,哼嗯了半天,更说不出话了。
  欣欣又看了他一眼,这次眼光中露出一丝责怪的意思,“怎么,这么没话可说?”
  “我……”他想说他没有话说,但又觉得这样不妥,就不说,又找不到任何别的话,只好沉默。他没有想到别人对他会有这种期待。他不习惯,觉得浑身不自在。
  三宅最怕别人期待他说话。
  三宅母亲在三宅三岁时生病去世,父亲以后没有续弦。白天他去幼儿园,接送他的是替他家做卫生的老女仆。老女仆干活勤快,但就是不爱说话。长大以后他才知道,沉默寡言是他父亲最看重的一种品格。他家换了几个女仆,全都不会说话。所以他很习惯人和人在一起不说话,把这当作自然。十二岁时,比他大十五岁的哥哥结婚,家里才第一次有了一个像女人的女人。嫂嫂是台湾人,不特别漂亮,但爱说话,只要她在家,一家连回声都是她的声音,嘻笑怒骂皆有。家里的三个男人,加在一起对她的声音也极少反应。三宅开头还害怕,想父亲会因此不高兴,但奇怪父亲倒像是挺喜欢,常常嫂嫂说话他就微笑。嫂嫂说话并不要人怎么回答,可以不厌其烦地一个人说个不停。
  也奇怪,平时没有人说话的房子突然有了个女人说话,一下子什么都变了。三宅觉得空气中多了点味精,闻起来香了。只是他想不通,为什么说沉默是金的父亲,对放肆的嫂子可以这样宽容喜欢。
  有半年三宅没有跟嫂嫂说一句话,也不叫她。虽然他喜欢嫂嫂,但一直到嫂子去世,他和嫂子说的话不上五十句,不到嫂子对他说的话千分之一。
  又沉默了十多分钟,三宅还是找不到话说,欣欣把杯里的酒喝尽后,突然站起来说,我们出去吧。她坐不下去了。眼前这个汉子太无趣,像这样无趣的男人实在少见。与其和他,不如一个人待着的好。
  三宅惶惶不安地跟着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我不会说话……”
  “你以后别来我们家了,别浪费你的时间。”欣欣生硬地说。她倒是好心,想让他断了这个念。她不可能找这样一个男人做丈夫。
  三宅一句回答没有,走出酒吧,跟在欣欣旁边磨蹭了好久才问:“那我,我,我可以打电话给你吗?”
  “可以呀。”欣欣大方地回答。
  欣欣回到家已经十一点,厅里灯还亮着,赵师母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三宅呢?”没有看到三宅送欣欣回来,赵师母有点奇怪地问。
  “回家了。”欣欣没有多回答。她不愿意跟赵师母说三宅。一天中决定和两个男人分手,毕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她想一个人静静待会儿。
  “欣欣,妈想跟你商量一件事……”赵师母说,口气中多少有点犹豫。
  “什么事?”欣欣皱了皱眉头,她不喜欢听母亲说商量这两个字,没好事,她知道。   “你把三宅让给桑桑行不行?”赵师母单刀直入。
  下午三宅走后,赵师母追问桑桑和谁约会。桑桑说三宅。赵师母开头又气又惊,说三宅是欣欣的男朋友,她再怎么偏爱桑桑,在这件事上也不能为她说话。但桑桑说三宅也喜欢她,只要欣欣不跟她捣乱,她就一定可以得到他。
  “欣欣又不喜欢三宅,她老霸占着他干嘛。”桑桑不满地说,口气好像倒是欣欣占了她的朋友似的。
  赵师母一想也是,就凭欣欣的长相,她可以随便再找一个男人。可这个女儿,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人,这个人也喜欢她,那就叫她姐姐帮她一下也未尝不可。
  没想到欣欣一听就火了。“为什么我要把三宅让给桑桑!”欣欣已经忘记她在路上做出和三宅彻底分手的决定。
  “桑桑喜欢上三宅,你也知道,这对她不容易。”赵师母说。
  “我也不容易,你知道不知道。”欣欣说。她无法忍受母亲这种态度。从小,母亲就是这样,就因为她长得美,母亲就叫她什么都让着桑桑,好像她已经得到的太多,而桑桑一无所有似的。客人送给她的玩具,也一定是桑桑先玩,好东西,也是桑桑先吃。每件东西,都是桑桑挑了剩下给她。她觉得不公平,但又无处说,也因为桑桑丑,她美,谁都认为她得宠、桑桑可怜。“文革”刚结束时,一个姑婆从香港回来,住在她们家。姑婆六十多岁,喜欢穿一套或红或大花衣服,走到街上全街人都回头看她。欣欣不喜欢和她一起上街。可姑婆特別喜欢她,只有她看出了桑桑的衣服比她穿的新。姑婆每次上街都要带她而从不带桑桑去,回香港以后又给欣欣寄来好多连衣裙、衣服,样子颜色都好极了,还怕赵师母不让欣欣穿,特地要欣欣寄给她穿新衣服的照片。
  衣服欣欣只穿了一次,拍了照片后赵师母就不让欣欣穿了,把衣服都让给桑桑,说是欣欣要穿上这些衣服,和桑桑的差距会更大,别人就更不看桑桑。欣欣本来不讨厌妹妹,被母亲这么一搞,倒火起来了,和桑桑就像火对水一样,什么事都偏偏对着和她干。好长一段时间不和她一起上下学,别人问起也不说这是她的妹妹,好像就没桑桑这一个人。
  姑婆后来死了。欣欣大哭了一场。这件事使欣欣从心里永远地对母亲疏远了。
  “妈,我告诉你,三宅我绝不让。有本事叫桑桑来抢好了。”欣欣气呼呼地说,一甩头走进房间,她决定即便她不要三宅也绝不让给桑桑。
  “我告诉你,今天,三宅已经和桑桑出去约会,他也喜欢上你妹妹了。”赵师母朝欣欣的背叫道,她想干脆把话说死,让欣欣绝望。
  欣欣披着头发从房间又走出来,“是吗?那好,我们就来试试看。”她冷笑一声,立刻抓起话筒给三宅挂了一个电话。“你出来,来接我。”又回过头对发愣的赵师母说,“很遗憾,他还是听我的。我现在就走,跟三宅一起,我喜欢他,这总行了吧。”
  “欣欣,你这是胡闹,不行。”赵师母说。
  “妈,你懂吗?这三十年,我受够了,你只要有桑桑就行,我算什么!现在你管我干嘛。”欣欣眼睛发冷,一字一句地说。
  桑桑听到声音,走出来站在房间门口,欣欣看也不看,从她身边擦过走进房间,从柜子里胡乱抓起几件衣服,往箱子里一塞,就走出门去,根本不理会身后赵师母“欣欣,欣欣”的叫声。
  “妈,你跟姐说了什么?我完了。”听到大门关上的声音,桑桑大叫道。
  “大年初一,什么事这么热闹呀。”赵老师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桑桑后面。
  街上。
  三宅站在冷风中哆嗦。他既不知道为什么早先欣欣再不让他上她家,也不明白一小时以后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把他叫出来。但他不去想,他只是等着她吩咐。只要是跟欣欣在一起,他的头脑里总是一片空白。
  “找个旅馆吧。”欣欣最后说。她有点气,又无可奈何。什么都非要她说不可。她不说,他连箱子也不懂得主动帮她提一下。她很累了,希望把头靠在男人身上歇一歇。他不行,她知道。但她想逼一逼他,强迫他做出一副男子汉的样子来。既然她跟他一起出来,他就非做个男子汉不可。
  这可使三宅发愁了。
  旅馆?除了温泉,他从来没有住过旅馆,这深更半夜让他去哪里找。但欣欣不做声,他也不敢问,没法,只好自己动脑筋。好在想起去年同学在品川聚会,车站附近看到几座高层饭店。那么多饭店,总该找到一个空房间吧,他想。
  他们坐的士到了品川。三宅忽然灵机一动,叫司机开着车在几家饭店转圈子,说停哪家都可以,只要有房间。他莫名其妙地非常紧张。
  欣欣一言不发,摆出一副听之任之,好像是那种我就交给你,你看着办吧的神气。
  饭店的大灯都关了,从大大的玻璃门看进去,柜台前也没有人。但好在司机有经验,最后把他们带到离车站很远、在山上的普林斯饭店。
  有空房间。
  三宅一颗跳着的心刚放下,但一打开房间门又出了问题,找不到灯的开关。欣欣当然知道只要把卡插进去灯就自动会亮,但不说,只靠在门上看三宅在墙壁上到处摸索。十多分钟过去还是找不到开关,三宅额头都急出汗来,最后只好跑到楼下登记处问了服务员才算了结。
  进了房间,三宅一看就傻了,房间里就摆一张大床,两个枕头还连在一块,两张靠背椅,连沙发也没有。他刚才忘了要两张床的房间,现在也不可能换了,今晚怎么睡?
  欣欣却不搭理三宅,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放下箱子后就脱了鞋子,穿着袜子进了浴室,一会儿,哗哗哗的流水声传了出来。
  三宅不知所措,这个环境对他太陌生,前一刻的紧张还没有松弛下来。他一直站着,看着窗外,没想到可以坐下。
  洗完澡,欣欣穿着睡衣睡裤走出来,一下跳上床,用毛毯遮住身体躺下。
  “干嘛不坐?”欣欣对着三宅的背说。她想,要是不说坐,他可能会这样站一个晚上的。
  三宅朝她转过脸,坐了下来。
  “你从来没有跟别人过?”欣欣问,明知道了还问,她想刺激刺激他。
  “没有。”三宅脸红了。他连手淫都不会,唯一的一次性经验就是看过嫂子洗澡。那还是一次误会。那时他十五岁。他嫂子有次洗澡忘了关门,他走进浴室,发现了嫂子。他光着身子,嫂子也光着身子。   “对不起,我忘了关门。”嫂子像没有事似地说,没有用手去遮掩身上任何一个部位。“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洗澡。”他说,也没有羞耻感,连平时看到嫂子时的那种羞耻感也奇怪地消失了,居然说话也自然了。“见过吗?”嫂子又问。他知道嫂子是问他有没有见过女人的身体。“没有。”他摇摇头。“好,这下看见了。”嫂子说。他突然觉得哥哥能够天天看到这个身体很幸福。“你可以出去了。”嫂子说。他走了出去。
  这件事,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他和嫂子都没再说起,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现在欣欣就躺在床上,从毛毯里她身体的轮廓很清楚地透出来,凹是凹,凸是凸的。他知道这凹凸里面是什么。他想她马上要像嫂子那样吩咐他出去了,没想到欣欣说的却是“你不脱衣服?”
  他大不解其意,但还是照欣欣的命令慌慌张张脱光了衣服,像一条大虫倒在椅子上。
  欣欣半闭着眼睛,等了半天没见他反应,突然笑了起来,觉得他实在太傻,傻得可爱,那种想教他做男子汉的冲动被驱散得无影无踪,说:“穿上衣服吧。”
  三宅又慌慌张张把衣服穿上。除了照她的命令,他找不出其他的行动方式,身体有发出一种其他命令的冲动,但他不敢理会。在他喜欢的女子面前,他的身体死了。
  欣欣离家后的一个星期,桑桑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下班回来往电视机前一坐,再也不肯动了。
  除了初恋的那一次,桑桑从来没有这样难过过。
  小学五年级时候,老师分她和班上最俊的男孩子同坐。他比桑桑矮半个头,一双大大的眼睛像水池一样又深又亮,头发发黄。桑桑从小就喜欢俊的男孩,在心里已经悄悄地喜欢他很久了。但他对桑桑凶极了,在课桌当中划了一条线,要是桑桑不小心超过了一点,他就毫不客气用拳頭砸下去。有一次他把桑桑的手臂划破了,流出血,桑桑不但不在意,还得意地把流血的地方拿给同学看,说“他打的”。男孩喜欢虫,上课时常常抓一些小虫来玩。桑桑看在眼里,放学后就没命地抓虫来奉送他。她爬到很高的树上抓毛毛虫、抓田地里的青蛙,最绝的是从表哥那里听说蒙古人故意把生肉放久了,让它生虫来吃的事,就从家里偷出一块肉埋在后院的土里,过两个星期挖出来时,肉上蠕动着几百只蛆。她把肉和蛆包在一起带去学校送给他。男孩高兴极了,服了桑桑,就此和她成了好朋友。有一段时间时兴养虫,说是一天吃一只可以补身体,放暑假时,桑桑拿了一个很大的瓶子,养了一大瓶,准备等开学以后给男孩一个惊喜。开学第一天,她高高兴兴抱着瓶子到学校去,却没有看见男孩的影子。下课才知道,前两天男孩溺水死了。桑桑抱着那一瓶子虫哭了一天,把虫连瓶子一起扔到男孩游过泳的江里。以后,一直到她遇见三宅为止,她再也没有喜欢过什么男孩。
  赵师母也元气大伤,欣欣临走时说的那一番话,使她大为伤心。她从来没想到欣欣是这样来理解她对桑桑的感情的。欣欣是姐姐,应该会理解一个母亲的心。她只是想给桑桑补偿而已。越想她对欣欣越气,就一反常态,每天都去买肉来吃,把从国内带来打算送人的人参也拿出来煲汤,而且一煲一大锅。赵老师一碗,赵师母一碗,桑桑一碗。
  可桑桑全然没想喝汤的意思,赵师母就好言好语相劝,“想男朋友最伤身体,你不喝汤用什么补?”桑桑非但坚持不喝,还说,“你尽管喝,妈,以后不要多管我的事了。”言下之意三宅跟欣欣的出走责任全在赵师母。
  桑桑的态度叫赵师母更加难受,她觉得自己在两个女儿面前都不是人,一火,就把气全出在栗木太太身上,觉得都是因为过了个什么日本年才带来这些晦气,就再也不理栗木太太,她打电话来叫她上街也一口回绝掉。
  只有赵老师一个人对什么都没感觉的样子,喜笑颜开边喝汤边说,“好呀,女儿走了,男朋友跑了,煲汤来补,这世间真妙。”
  一晃又过了一个多月。这期间,欣欣白天回来过一次,但也只是拿了东西就走,冷冷淡淡没和赵师母说上几句话。赵师母也不多问,脸上摆出一副你走我倒清闲的模样,只等欣欣走后一连喝了三大碗汤来补身体。
  一天,桑桑回家,刚进门就听到电话铃响。自从欣欣离开家后,赵师母接电话欲也没了。反正电话多是欣欣的,她一听就冒火,还不如不接。桑桑拿起电话,刚喂了一声就愣住了。
  电话是三宅打来的,问欣欣有没有回家。
  “你们分开啦?”桑桑问。
  “唔。”三宅哼了一声。
  “发生了什么事?”
  “我,我……是我不好……”三宅在电话里要哭了。
  “别,别,不……”桑桑慌了起来,“我们见了面再说吧,你现在在哪儿?”
  三宅说在涉谷。
  “我们狗像前见。我马上去,你等着。”桑桑抓起刚放下来的包就往外跑。
  赵师母追出来问,“谁的电话?你去哪里?”
  但桑桑什么也没回答,她知道,她的机会千载难逢。
  三宅已经愁眉苦脸地站在狗像前了。桑桑冲上去。三宅一反常态,他有许多话要说,跟欣欣在一起憋在心里说不出的话,他全对桑桑说。他不停地说,他和欣欣在一起,他不能和她睡觉的事。他陷入深深的苦恼。他觉得自己不是个男人。他知道欣欣一心想叫他做个男人,但他就是做不会,做不来。他给欣欣也带来苦恼。
  其实他们只在饭店住了两天,欣欣就另找房子了。可今天他到欣欣住的地方时,房间是空的,管理人告诉他欣欣已经搬走了。
  桑桑耐心地听三宅说欣欣,又说她姐姐是世界上最慈善的女人,一定不会怪罪他的。
  “我不行了,欣欣是看我不行才走的。”三宅不断地重复说。
  “你行,你一定行。”桑桑也不断重复,“也许你只是跟欣欣在一起不行,你太紧张,跟别人在一起就行了。”
  说着桑桑突然站起来说,“我们走”。
  她牢牢地抓住他的手站起来,拉住他就往咖啡店外面走,心里一阵狂喜。他是她的俘虏,他是她的了。她心中有数,她要使他成为一个男人,她的男人,只是她的。
  她带他到附近的情人旅馆。三宅满脸慌张,不肯跟她进去。但她在他耳边悄悄说,“不要怕,有我呢。”硬是半推半拉把他弄进去。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好久了,有多少天,我都在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她在他耳边不断絮叨着。
  他在她絮叨声中身体渐渐松驰下来,放在她胸脯上的手变得主动了。她的胸很软,摸起来像蛋糕一样。
  “我行,我行,我真行。”三宅身体一阵阵发颤,忽然抱起桑桑,把她扔到床上,自己跳上去,像骑到一匹母马上。
  两个月后,桑桑和三宅结婚了。他依然喜欢欣欣,依然对桑桑谈她的姐姐。桑桑陪他说,说完他们就在一起睡觉。他不能不说欣欣,也不能不跟桑桑睡觉。他知道,只有在这个家里,他才能永远说欣欣。这是世界上一块离欣欣最近的地方。
  他们只有结婚。
  结婚那天,欣欣来了,带着一个谁也没有见过、看起来比她大很多的男朋友。她送给桑桑一条非常贵重的项链,对她说,“把三宅牢牢地拴住吧。”她对三宅也非常友好,比任何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都友好。
  赵师母高兴极了。她死也不能明白,这么像样的男子怎么会相中桑桑,就异想天开,私下对赵老师说,“好在今年过了个日本年,要不,桑桑准找不到这样的日本女婿。”接着,就立刻恢复了跟栗木太太的来往。
  赵老师微笑不语。
  有件事他没跟人说。欣欣离家以后,他去公司找过她。他不劝欣欣放弃三宅,只是跟她说,为赌气结婚是一件多么愚昧的事。他就是为了和一个朋友赌气才和赵师母结婚的。他们打一个赌,朋友说就凭他,追不上她。他说就凭他,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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