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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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老四向我张口借钱时,我忽然想起,曾经我以过来人的姿态,无比真诚地向舒云告诫过:千万别给朋友借钱。那时,舒云正准备给她的作家朋友刀口借出第四笔钱,我视死如归般劝阻了她。
  我劝舒云的时候,仿佛真理站在我这边,极希望她能听从我的意见。舒云是一个作家,在我的眼中,她是那种善良到分不清真伪,别人只要央求她两句,就很容易在原则面前失去尺度的人。作为多年的朋友,我觉得有义务慎重地提醒她一些俗务。
  老四在电话里说,要把餐馆搞成农家乐,钱一时周转不过来,能不能帮忙想点办法,四万五万都可以,再多一点儿也不限。老四跟我说起借钱,好像我腰缠万贯,其中有一半是他存在我这里的似的。实际上,钱这东西都是我一分一毛挣来的,根本不是我在睡觉的时候,一边扯着隆隆鼾声,一边做着美梦,像雪片般飘进我的口袋的。
  “三五千做盐都不咸,我也就不借了。”末了,老四春风得意地说。从他的春风得意中,我听得出他餐馆的生意定然是很不错的。
  老四向我借钱,是对我的信任,给足了哥们儿面子。比如老六,小时候也是光屁股一起玩的,如今钱比我多一万倍,大家平常也不紧不慢地联系着,但老四宁可自己憋着,也绝对不会向他张口。现在,老四把这个机会给了我,这份情义,让我涌起一缕温暖,心头一热,囫囵着就应下了,虽然我还不是很清楚我的账上究竟有多少钱,够不够老四要借的那个数目。
  “我最近手头比较紧,你起码要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我给老四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然极为惭愧地犹豫了一下,没有爽快地答应。
  老四这个人,我们一起光着屁股长大,一起上学,又一起种地,前后不隔几年,又一起出来打工,平常你来我往也不少,相互之间电话号码存在心里,可是真正的难兄难弟。记不得是哪年了,我和老四都还在老家的时候,日子混得都不如意,我因为想进城看看,找老四借过八十块钱。我本来是想借一百的,那时老四手中只有八十块,他想都没想,就都掏给了我。这八十块钱,过了好几年我才还给他。
  我们的道路也是相同的,先后到了深圳,才各自有了不同的生活。我一直在一家企业干,这么多年终于折腾成企业的高管。老四在深圳十年,却干过十几种行当,最终决定回到家乡的镇上开始创业。现在,老四的名片上印着一家餐饮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属于国家能够认定的微型企业业主。而我,在深圳依然每天上着十四小时的班,一个月拿两万块的工钱,那些房屋三级市场的中介也把我称为业主,一个有着两百多万房贷的业主。
  老四在深圳的时候,只要他一放假,我们多半就聚在一起喝酒、聊天、吸烟、喝茶,相处得极为开心融洽,有时候甚至聊到半夜一两点,俩人都还没有一点儿睡意。我从来没有想过,哪一天他会找我借钱。我得承认,在我们的观念中,不管兄弟谁有了难处,肯定要出手相助,这事没得商量。可究竟怎样相助,都没有碰到过这个难处,谁也没有往深里再想一步,仿佛这难处永远也不会出现。老四回到家乡不到半年,这个让人尴尬的难题竟然真实地出现了。据老四讲,他的餐馆生意还不错,比在深圳打工要强很多。现在,他要跨行业横向发展,准备把生意做强做大,追加一些投资,搞成一个农家乐。
  老四是在聊天中提出借钱的。快要挂电话时,老四才在电话里说:“最近怎么样?把钱给我挪一点儿。”他这句话,让我满头冷汗。老四说的时候,仿佛在跟自家人说似的,轻描淡写,毫无商量的意思。我知道,从乡谊来说,我们算得上穿过一条裤子,是难兄难弟,一起摸爬滚打过来的,天地良心,不给他借说不过去。
  “我先叫老婆查一下账,晚些时候再给你回话。”我想说得干脆些,但还是显出了一些犹豫。
  “没事。”老四倒很干脆,“我可能还要个把月才用,先给你打下招呼。”
  “呵呵,这样啊。”我第一次跟老四打起了哈哈,没有明确表态,心底那团惭愧却升了起来,仿佛被老四这张镜子一下子照出了什么。这算不算不够哥们儿义气?
  就在我犹豫着要不要给老四借钱的时候,舒云讲给我的故事,蓦地就跳进了我的脑海。
  二
  舒云是我另一个圈子的朋友,她是一个知名作家。和舒云交往多了,我也认识了几个作家,渐渐知道了一些作家的事情。这帮作家往往好高骛远,本来该想着怎样写好文章,却常常想着属于生意人赚钱的事,文章没卖成钱,也放不下身段,一股子穷酸气。
  “你不能这样看。”舒云每当看见我对作家不屑的神态,就语重心长地劝导我说,“以后我带你见见一些德高望重的作家。我想告诉你,人和人是不同的,作家和作家也是不同的。”
  文坛吧,我觉得就好比大家在一起熬了一锅汤,本来每个人都可以舀一勺喝一小口的,可是有几个人硬生生弄了几颗老鼠屎进去。这汤,喝还是不喝?我想起了老家的这个比方,觉得用在文坛上似乎也很恰当。
  舒云看着我,笑了起来。笑到一半,忽然就叹了口气,问:“你还记得刀口么?”
  刀口?这名字怎么那么熟悉?我就想起来了。有次在一个聚会上,舒云给我介绍过一个男孩,除了头发长些外,整个人显得瘦弱文静,让我多看了几眼。舒云介绍说,他叫刀口,是个有前途的青年作家。本来,刀口这名字我一下子就记住了的,可一说他是作家,我心里就无端地反感,之后也没有任何联系。
  舒云见我想了起来,接着说:“最近他又找我借钱了,你说我借还不是借?”看看,这么知名的一个作家,如果世界上没有那些伟大的作家,我甚至就可以把舒云当作我的人生导师了。现在,她面对生活中的现实,终于不能像她在文章中那样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了,脸上充满了迷茫无助。
  “他已经找你借过了?”我疑惑地问。
  “他已经找我借过三次了。每次借钱的时候他都可怜兮兮地说:‘舒云啊,我活不下去了,你再帮帮我吧,我一定会还你的。’想着他难,又是写诗的人,我就借给了他三次,第一次三千,第二次两千,第三次五千,这次他要借一万,说决意不再打工了,想开个小店,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好腾出时间一心一意写诗。”   我笑了起来。这个刀口真狠,一把就摸准了舒云的脉,把她当成装在银行门口的提款机,连密码都省得输了。
  “你想呀,我也是拿工资的,攒一点儿钱,不是熬夜卖血换点稿费就是平常节省下来的。他这样连着借,我不帮他吧,于心不忍,帮他呢,又实在觉得力不从心。”
  我不知道该如何帮舒云判断,也不知道刀口找她借钱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理由。那天晚上,我在家闲着无聊,想起了舒云和刀口之间的这事,就上网查了查刀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刀口可不是只向舒云一个人借过钱,百度搜索里面,刀口向各种各样的人借钱的帖子大有要上搜索首页的趋势。
  为了稳妥起见,我又从一大叠堆积的名片中找了几个稍微熟悉点儿的作家,装着刀口向自己借钱打电话征求他们的意见,想证实一下刀口的这些烂事。有人说:“你自己看着办,我不好给什么意见。”有人说:“别借,听我的!”也有人说:“呵呵,你有钱就借我吧。”还有一个人咬牙切齿地说:“你别跟我提刀口,我要是斧头,就直接把他给剁了!”
  征求完意见,我给舒云电话。我说:“你不能再借了,以前借出去的就当给他了!”
  “我也这么想过!”舒云说,“可我就是找不到不借的理由!”
  我把找到的关于刀口的消息原原本本地讲给舒云,告诉她:“第一,真假自己判断;第二,无论真假都不要再传;第三,善良不能成了软弱。”
  我还没讲“第四”的时候,舒云在那边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舒云有些茫然地说。
  三
  老四离开深圳前,我们找了一个夜市,彻夜长谈了一次。我们聊了一起上学的时光,聊了以前在老家的苦闷,聊了村里谁在城里混好了,聊了各自在老家渐渐老去的父母,也聊了城里风骚的女人,聊了我们正在长大的孩子,甚至憧憬着孩子将来和我们不同的生活。
  “狗日的这城!”老四喝了酒,心底有关城市的眷念渐渐浮现出来,一双拳头握得紧紧的,狠劲地砸在自己的大腿上。“再不回去,搞什么都晚了!”老四说。
  “你先回,我退休后也回!”我的内心,始终眷念着那片贫困的故土。“要是我到时候回去老屋塌了,就住到你的家里!”我仿佛看到了三十年后的我和老四,也像此刻一样坐在一起唠叨着久远的过去。
  我和老四之间渐渐不同的是,我决意在深圳定居了,而他决定带着这些年的积蓄回去,重新开辟另一片天地。实际上,我心里是不希望他离开深圳的,而在理性上,我觉得他早就应该回到家乡。老四在深圳也折腾了好些年,才在一家鞋厂的大底车间沉下来,从压模员干到组长,工资从两千多涨到了四千多。按老四的节俭,他该是攒了些钱的。我支持他回去,也是看到他在车间浓郁的化学气味的熏陶下,头发已经掉了多半,提前显露出未老先衰的样子。我真的不愿意看到,他前三十年拼命挣钱,后三十年拿这些钱去拼命治病。
  早先几年,我怂恿过老四,把孩子弄到深圳读书,按揭一套小房子,或者凑一套小产权房,就算下半生在深圳安定下来了。老四开始还有些动心,陆续问过好几所学校,也看过一些小产权房,可每拖一阵房价就涨一轮,最终在一再犹豫中错失了买房的机会,他全部的钱加起来连首付的一半也付不起了。
  老四说:“家中还有老父老母指望我养老呢,再干几年就回去了,该儿子接着去闯世界。”
  老四说的回去,其实我也一直很想。想想这城里的尾气,这漫天的雾霾,早就受够了。可是现在回去,已经交了十几年的养老保险白搭了不说,就是真等到拿了退休工资,人生也已进入老年状态,身上这个毛病那个毛病就要陆续造访了,真正回到乡下,有了病怎么看?况且,在城里这么多年,习惯了边看边逛,生活方式跟乡下完全不一样了。
  “社保怎么办?你已经交了十几年,再熬个几年,老了也能拿点生活费,要不转回去?”
  “妈的,我也为这事头疼!”老四说,“退呢,交了快十年,转呢,我打听过,转回去再交,到时候拿到手的退休金少得可怜。想来想去,只能先放在深圳,边走边看。”
  我也没有什么更好的主意。有时候政策变化太快,谁也预见不到未来几十年的事情。我的心里充满惋惜,却也羡慕他能回到自己的家乡,在老家重新开始。尽管这种开始,其结果如何是无法预见的,而无法预见的事情,有些只要努力去争取,就是有希望。
  “下决心之前,我也想了很多。你看我到底还能活几十岁?人生他妈的都是偶然和意外!”老四猛地扬起脖子说,“好在我有个儿子,边走边干,能活尽量活长点儿,啥都是儿子的!”老四要离开深圳,一时竟然有些悲壮。
  “即使回去了,一定要常联系!”老四说。
  “你要回去了,一定要喝一杯!”我说。
  那一晚,我和老四喝光了两瓶白酒,在木条椅上抱头而眠,仿佛自此就是永别,眼里满含泪水。
  四
  老四第二次找我是在QQ上。以前他在深圳时,我们常常在QQ上通过视频直接对话,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视频一开好长时间,相互默默地看着,或者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
  老四问:“在?”
  我回答:“在。”
  老四点了“视频”,我点了“接受”,却没有连接上。我的网络一直不好,电脑C盘的空间和内存都已经很小,影响网速。我知道,但没有马上换电脑的意思。
  “怎么?连不上?”老四问。
  我忽然想起,老四说的借钱的事情我还没有正式表态。这段时间我一直很忙,没有时间去想这个事情。现在,老四该是要问借钱的事情了。我该给他一个什么样的答复呢?
  “可能网络有问题。”我回了句。“也或许是电脑有问题,最近老是掉线。”我有点心虚,虽然说的也是实话。
  其实我是愿意和老四视频的,如果他没有向我借钱的话。在深圳,流行三不借:不借车,不借钱,不借住。这是深圳民间都心知肚明的潜规则。这三不借中,有着大把鲜活而惨痛的案例,往往在借出后收回时,亲戚借成反目,朋友借成末路,同事借成了恶人。   我可以回绝别人,却难以回绝老四。我离开老家十年了,村子里同龄人现今大都像我一样在外,我和老家的连接,似乎只有年近八十的父母。父母将来有一天离开了我后,那个生养我的村庄会不会就只能出现在我的梦中,渐渐像断线的风筝那样飘散于无形?再说,像老四这样的兄弟,在我的内心,我真的愿意帮他。但如果是深圳的其他人找我借钱,我马上能对应起一套适用的深圳规则,恰到好处地拒绝。而面对老四,我心里从来就运行的是老家的那套伦理。现在,面对这套始终运行终于要生效的伦理,我忽然惶惑起来,有了一些摇摇晃晃的犹豫。
  我点了语音,连接上后,我问:“能不能听到?也可能我的镜头有问题了,最近视频老是看不见人。”
  老四哦了一声,说:“这个简单,网上买一个,换一下就行了。”
  我问:“农庄筹备得怎样?”
  老四说:“钱还没到位呢,最近生意上也赚了一点儿,都投了进去。”
  我听家里人说,老四的餐馆生意不错,最近添了一辆车,厨具餐具都是镇上最好的,接了不少机关的单,搞得很有些起色。
  “你准备搞到多大?”我问。
  “想搞成吃住玩行的农家乐,”老四说,“老婆在家成天闲着,也好有点事情做做。”老四的语气中依旧流露着踌躇满志。
  哦,这样!我暗自吁了口气,似乎感觉轻松了一些。也就是说,老四现在借钱,不像当初的我,是在最困难的时候,他是为了锦上添花,这让我的心理压力一下舒缓了很多。
  “个把月内,能不能给我借?”老四问。
  “这还说不准。”我说,“最近我也正花钱,晚一些时候,只要钱周转得过来,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我们又东南西北地聊了半个小时,漫无边际的,毫无主题的,想到哪儿聊到哪儿。这种聊天本身就是一种休息,极为随性,仿佛又回到了过去。
  下线的时候,我意识到,虽然老四没那么急,但他是做了真指望,我必须慎重对待给他借钱这事。
  而现在的我,并不是当初的一无所有,我唯一的选择,似乎就是把钱借给老四。
  五
  这些年来,我不怎么回老家,不是不想回,而是很少有属于自己的时间。我的老板对时间要求极严,很难请到额外的假。由于我回去得少,在我的老家形成了各种版本关于我的传说。这些传说,有的是我的家人告诉我的,有的是老四告诉我的。在众多版本的传说中,有一个核心的传说就是,这几年我在深圳发大财了,房子买了两套,一年起码挣上百万。这个传说后面还有点小花边,就是我还有两三个相好,都很年轻。
  对于这些传说,我只能一笑了之。事实上,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自己的难处。真正说起来,我也算得上一个高级白领,却并不一定比那些生产线上的技术蓝领能好多少。我的月工资只有两万块,老婆没有上班,一家三口的日常开支都要花掉一多半,还要还按揭,有时连请朋友吃饭都不敢轻易张罗,哪能有多少积蓄?好在有时候出去给人讲点课,加上心血来潮时写一两篇狗屁文章,能捞上一点点外快,才把日子一天天比较正常地糊弄下来。
  我和舒云,也因为我写点狗屁文章而断断续续联系着。我和她之间,该算君子之交,碰到了,就一起聊聊,无所不谈,而且聊得极开心。平常,相互也不怎么联系,也没有那种强烈想见的愿望。似乎我们都知道,见与不见,都不是由我们决定,而是冥冥之中有着见和不见的定数。当然,我们一年总要在不同的场合见上一次两次。现在,老四要找我借钱,我很想和舒云探讨一下,聊聊她后来和刀口的借钱进展,也好给自己一些借鉴。
  认识这么些年,这是我第一次给舒云电话。平常,最多在逢年过节时,我会给她发一条祝福的短信,一二十个字,代表我一年对她的所有祝福,话虽然少,情谊却很真。
  “有个问题想问问你。”我在电话里说,每当面对她,我的内心就格外平静。
  “你说说看,是什么事?”舒云像一个大姐,轻言细语地问。
  “刀口后来还找你借钱么?”
  舒云在那边愣了愣,说:“没有了。”
  我吁了口气,问:“为什么呢?”
  “自从我和你上次讨论过给他借钱的事后,我告诉他,我是个人的钱,力量有限,只能救难不救急,你现在是求发展,我没办法借给你了。我给他说了这个,他就再也没有联系我了,估计我已经得罪了他。”
  “得罪了他?”我一时没转过弯。
  舒云在那边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可能每个人的理解有所不同。”
  “我想知道,你们这些作家,假如当你写小说赚不上钱时,你还写不写?”
  “写呀!”舒云说,“这跟钱有什么关系?写东西就要遵从写东西的法则,你要赚钱的话,也很好的,你就遵从赚钱的法则,这有什么问题吗?”
  我叹口气,说:“我现在碰到你过去碰到的问题了,一个至好的朋友找我借钱,我知道你该怎么办,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我将我和老四的关系,及他找我借钱的事情讲给了舒云,我不知道究竟是在寻找她的支持,还是需要得到她的反对。有一点是明确的,舒云经历过这件事情,无论怎样,她的意见都是重要参照。
  “依我看,这朋友不做也罢了。”舒云依然平静地说,“朋友朋友,就是相互不让别人为难,他把这个难题交给了你,他在旁边等着看你为难,这样的朋友让我缺乏信任,也缺乏安全感。”
  “如果是别人,我一点儿也不会犹豫。”我说,“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这些年交往也密,既然他开了这个口,我总不能因为钱这个东西,影响我们这几十年的交情。”我省略了我曾找老四借钱的事情。
  “我觉得是这样,如果因为这个事情就影响了你们几十年的友情,你们这几十年的朋友也是假的。”舒云不紧不慢地说。
  我忽然惊讶起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主见了,看问题看得比很多生意人还理性?”
  “我一直就这样啊。”舒云呵呵一笑说,“要是你实在要帮他,就先掂量掂量自己的财力,借出去的钱即使收不回来,对你的生活没有影响,或者就按你能承受送他的额度借出去,最后还不还那是他的事。”   舒云的话让我对她刮目相看,以至于我对作家不再那么偏见。我甚至觉得,像她这样的人,根本就没进过那口硕大的染缸,也从没有站在那口熬汤的锅边。她善良到可欺,但你只能欺骗她一次。她理性到冷静,冷静得见到本质。
  “我再好好想想。”末了我说,“我要用十天的时间想清楚,到底是给他两千三千,还是借给他四万五万,或者像一只铁公鸡,一毛不拔。”
  六
  实际上,给老四借钱,我心里还是有所疑虑,哪怕我们是这么好的兄弟。前几年,我在借住上犯过一次禁忌,至今暗自后悔。那时,我一个极好的朋友从老家来到深圳,我从车站将他接回家里,说好在我家住一个星期左右,找到工作后就搬出去。没有想到的是,他找到了工作后,说钱快花完了,等发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再搬。都是多年的哥们儿,我倒无所谓,那间房子平常也空着,多住一个人,除了多付一点儿水电费外,我也没损失什么。但我这哥们儿发了工资后,又要买这样那样的东西,这一拖下来,就住了四个月。从第二个月开始,我老婆就有了意见,不时就跟我闹一下,生生闷气,甚至有时还给我朋友脸色看。实在没有办法,我只好托人在外面找好了房子,付了押金和一个月的租金,赔着不是将哥们儿送了过去。而让我意外的是,这个哥们儿,第二天电话就无法接通,自此我再也没能联系上他。
  平心而论,我不想将一大笔钱借给老四,也不想失去老四这样的朋友。熊掌和鱼翅,我想兼得。我已身处城市,再也退不回去。我和故乡的联结,只能靠我的亲人,以及像老四这样的一些朋友。有时候,当我在商业的丛林中感到孤独和累时,不免就特别怀念家乡那些敞开透明的世俗人情,我的灵魂往往就从金钱的把控中出窍到乡俗的怀念,彷徨在那份人与人之间的亲近无猜。虽然,我并不反对钱,如果一个做生意的人不赚钱的话,我会认为他不务正业。当然,如果像舒云碰到的刀口那样,一个作家不去写好东西,整天只想着钱的话,我也会表示出极为不屑。作为一个人,总要各得其所,该干什么就得干点什么。
  在反复权衡后,我查了查我全部的银行卡余额,在心里做了决定,给老四借五万块钱,但是,老四得亲手给我写下借条,不能由别人代写,也不能发电子邮件。有了这样的想法,我稍微松了口气,毕竟我做出了一个倾向性的决定,内心刚刚经受了一场严峻的考验。我得重申,身在商业的话语体系中,我本质上还是很看重友情的,是真心希望老四发展得更好,虽然老四也承载了我某种情感。
  可是,我仍然面临一个新的问题。在我们老家,亲戚朋友间借钱,那都是一两句话搞定,借与不借,都在嘴巴上。亲兄弟,明算账,这是不错,大家都拿嘴巴算,没有白纸黑字,嘴巴里说了什么,都是生效的。可是这些年,嘴巴上的话也发生了一些纠纷。嘴巴里发出的话是什么物质呢?它不落地,一说出来就没有了,跟放屁一样,一会儿就挥发得干干净净,说完就无可考证,如果没有录音,要是不承认的话,就跟没说过一样,更谈不上因为这句话接着发生过什么。万一,我是说万一,把钱借给了老四,他以后不认账了,那怎么办?让老四写个借条?他肯定会觉得我见外了,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这还能不放心吗?可是不写借条,我在深圳混了这么多年,听到的看到的经历的,心里能踏实吗?然而,现在我和他相隔千里,叫他来写借条,再把钱拿走,也不现实。叫老四快递给我一张他的借条?伤了和气不说,我没亲眼看见他动笔,要是老四多一个心眼儿,随便找个人代写,也就等于没写,反而埋下了纠纷的伏笔。
  “我想给我的朋友借钱,你觉得应不应该让他写给我借条?”想来想去,我给舒云发了一条短信,在我将我的决定告诉老四之前,我觉得应该再听听舒云的意见。
  很快,舒云打来了电话。“你既然这样想,我觉得借条还是要的。”舒云在电话中轻言细语地说,“但我还是倾向于我上回给你说的,你自己掂量掂量,多少钱是你能承受的损失额度,超过这个数,最好不要借出去。”
  “你觉得他一定不会还钱?我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我们这么多年的兄弟。”
  “对,如果他不想写借条,那就一定不会还你。”舒云肯定地说,“他是不是这样的人,其实你我都不敢保证,因为我们身边这样的人太多了。”
  我只能沉默。是的,这个世界上什么样的人值得我们绝对信任?我们的父母?也经常有观念不一致的时候。老婆?也不靠谱,往往就是身边的人打一些小九九呢。对于老四,我要是绝对地相信他,就不至于犹豫了这么久,不断地找舒云寻求她对我想法的印证了。
  “那么,借钱给老四,唯一的办法就是我亲自回到家乡,看着他写下借条,然后把钱转到他的账上?”
  舒云犹豫了一下,说:“你可以转一下弯,叫你的朋友到你老家的人手中去拿钱。”舒云的语气跟以前明显有些不同,隐约带着一丝不确定。
  我叹了口气,把钱借出去都这么难,这么累,到时候真要收不回来,还不知道要怎样呢!
  七
  母亲的电话让我很是意外。这么多年,母亲从没有给我打过电话,都是我打电话给她。这一阵儿我一直忙,竟然忘了给母亲打个电话。
  母亲问:“你们还好吧?”
  我一惊。母亲向来没有这么问过,以前我们在电话中,母亲都是问我儿子长多高了,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东西,顺便播报村子里的种种新闻。
  “我们都好呀。”我带着好奇回答说,“妈你怎么这样问?”
  “也没什么,就是想问问。”母亲顿了顿说,“前一阵儿老四回来了,在我们家坐了会儿,还给我买了一包芝麻糊,说是不到深圳去了。”母亲淡淡地说,“他在深圳没过好?”
  “不是!他是回去开餐馆,现在赚的钱比在深圳还多呢!”
  “哦,回来好!”母亲轻舒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他是在深圳不好过呢。不好过就回来,你们也一样,不要太拼命,日子哪里都是过,地都给你们留着。”
  母亲的话让我一时有些黯然。我也不知道现在的自己究竟是好过还是不好过,但我能对母亲说什么呢,即使再艰难,我也要说过得很好,好让年近八十岁的老母亲宽心。   我忽然想起老四借钱的事情,想听听母亲的意见,以她几十年的人生经验,该是拿捏得准的。我把老四向我借钱的事情给母亲大致说了说,但说完了就觉得自己不该和母亲说这件事情,钱还没有借给他,就已经征求过几个人的意见,仿佛自己背叛了老四一样,心里升起一股愧疚。
  “他借钱?你刚不是说他比在深圳还挣得多吗?”母亲不解地问。
  “他是想扩大生意。”我解释说,“除了吃饭,搞成一个唱歌打牌住宿游玩的农庄,搞成了能赚大钱!”
  “那你就不要借!”母亲果断地说,“生意上的事都是小钱,村里有好几个人生意都做亏了,猪仔被人家拉走抵账了,过年都不敢回家,到时候还不起不说,你借了钱还害了人家!”
  我兀自笑了起来,母亲这是什么理论,她一生生活在山里面,她的世界真的和她儿子的世界大不一样。
  “我和他关系那么好,你说不借,那我该怎么办?”我笑着问。
  “不借!”母亲脆快地说,“我们反正也活不了几年了,等我们都死了,你也就不用再回来了,只要你们在外面过得好。”
  母亲的话让我沉默下来。我忽然意识到,我与那个生养我的人、那个生养我的村庄已经是见一面少一面了,不知道到什么时候,这种源自血缘的亲情就要中止了,我再回去,村子里的年轻人我都不认识,再也感受不到当儿子的温暖,也没有了让我回到乡村的挂牵,我只能在城市的夜晚中回想埋葬亲人的那一■黄土。而那个渐渐遥远的村庄,却让我始终想离得更近。
  “妈,我得借给他。”我想好了给妈说,“你不用管那么多,让自己身体好心情好就行,我们的事情我们自己决定。”
  我忽然觉得,给老四借出去的钱,他不还才好呢,像我当初借他的八十块那样,拖个十年八年的,这样,我和老四就保持着某种联系,不因为他回到老家,我们之间就渐渐疏远起来。
  “他要生意亏了不还呢?”母亲依旧疑虑着说。
  “正好我年年回来找他讨账,即使你们都不在了,也好给你们上上坟啊!”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眼眶溢满了眼泪。
  八
  我承诺一个月的时间马上就到了。有没有钱,借不借他,我都得给老四一句话。现在我才切身地意识到,有时候,简单的一句话,哪怕只有几个字,一旦说出了口,都沉重得很,往往连带着一系列必须要承担的动作。
  在把我的决定告诉老四之前,我还想和他在QQ上随便聊一下,而不是像以往在电话中煲粥。聊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天南海北中,我想找回村庄里的那个自己,找到老家的永远的气息。
  “最近忙吗?农庄筹备得怎样了?”老四的头像显示隐身,我点了个抖动,问。
  过了好一会儿,老四才说:“还在准备,还在筹钱。”
  “你核算过没有,最终需要投多少钱?”
  “不能少于二十万。”老四说,“现在凑齐了大部分,还差一些。你现在钱周转得过来了吗?”
  “手头还是紧,不过办法还是能想的。”我问,“还差多少?”
  “再有个五六万,就能正式开张了。”
  我说:“这样,你给个账号给我,我这几天争取挪个三五万出来,算借也行,算我参股也行,你也不用急着还,到时候赚了钱,按比例给我分红。”
  “真的?怎么参股?”老四有些惊喜地问。
  “当然是真的,你我之间还说假话?我就等着你把生意做大,也跟着你发点儿小财嘛。到时候我也不要多,按股份比例分红就行。”我说,“你既然有决心做,我就不相信你能做亏了!”
  “那是一定的,我是前后左右都想得清清楚楚,没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我不会轻易动手!”老四笑着说。
  “那钱我怎么给你?”我问。
  “你等等,我再想想办法,”老四忽然说,“过几天我给你回话,最近业务比较忙,镇里县里都接上了头,你先自个儿玩,我得赶紧赶个方案啊!”
  老四的头像暗了下去。我忽然有点惆怅。我脑子里有很多想法还没来得及跟他聊呢,他就急着下线了,估计是真忙了。令我不解的是,他原本那么迫切要借钱的,现在忽然风轻云淡了,是他有了新的门路,还是猜透了我的心思,或者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这一阵儿我也连续进了几笔不大不小的账,差不多又够付一套房的首期了。原本我想再投资点房地产的,可时下房地产低迷,市场泡沫这么大,说好说坏的都有,我一时也分不清该不该入市。这一笔钱躺在银行里,那点活期利率在CPI不断上升的挤压下正一天天贬值。虽然这一笔钱与富豪们的钱财比起来少得可怜,可它让我的生活有了底气。如果老四的生意不错,我小小地参一股,也算先探探发财路,能有一笔财产性收入,也是不错的选择。
  过了三天,老四的电话来了。电话里的老四带着喜气,嗓门很高,中气十足,一下子让我没能从日常轻言细语、温文尔雅的环境中反应过来。
  “你碰到什么好事?这么高兴?”我疑惑着问。
  “解决了!解决了!”老四说。
  “什么解决了?怎么解决了?”
  “资金呀!”老四换了口气说,“那天你说到参股,我忽然受到启发,跟几个兄弟们一说,就搞成股份制了,大家都出一点儿,资金问题一下就解决了!”
  “这样啊,那挺好的!”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喜悦和怅然交织,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这个老四,绕了一大个圈子,让我艰难地闯过了好大的心理难关,正准备把钱借给他的时候,他却不需要找我借钱了。
  “我也跟大伙儿说了,我跟你这个兄弟,有钱一起赚。我给你一万的干股,到时候就按股份分红!”老四还说,“将来万一我们碰到了难处,你再搭搭手!”
  我一时哑在那里,脑子里开始恍惚起来。我忽然意识到,老四农庄开业的时候,我得回去一趟,才对得起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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