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不是止水，它涓涓地流淌，载着万千闲愁和如歌的欢悦，载着我对亲身经历的世事的感受，载着哥哥好沉重好沉重的影子，由清而浊，由浊而清，慢慢流泻到笔尖，沉淀在纸上，泾渭分明地昭示着真与伪、善与恶。
　　
　　从小到大我一直以为，爸爸最疼的是我而不是哥哥。因为爸爸总是爱抚着我的头，笑眯眯地和我说话。如果我考了全班第一名，他就一个劲儿地用下巴上的胡子扎我的脸，即使我拿回满是红叉的卷子，他也只是轻弹一下我的额头，漫不经心地说：“小丫头又笨了。”我无忧无虑地生活着，像住在城堡里的小公主。
　　哥哥却不一样。爸爸永远以一副严肃的脸孔直面着他，近乎哲人般和他谈话，尽管在人们眼中，哥哥的成绩是珠穆朗玛峰——美丽挺拔。然而这些一到爸爸眼里就被统统抹杀了。他总是说：“记住，你是我的儿子，你要做到最好！”哥哥一回到家就像霜打的茄子，学校里天之骄子的形象立即无影无踪。哥哥说，他再怎么优秀也达不到爸爸的标准，因为他抱的期望太高了。
　　从小到大哥哥没少挨打。为了围棋比赛得的第二名，为了生病而没考到满分的小测验，为了一次作业的龙飞凤舞，为了数理化文史哲哪门都棒惟独讨厌英语……一切的一切都可以成为爸爸教训哥哥的理由，即使那些都是不成理由的理由。
　　哥哥从不在外面说爸爸打过他。在一次三好学生报告会上，他自豪地说起爸爸：“我尊敬他，因为他教会我怎样做人。”家长们都抹着眼泪交口称赞哥哥懂事，体谅父母，是个好孩子。他在一片雷鸣般的掌声中走下台，嘴角还残留着勉强的笑。我坐在礼堂前排，哀怜地望着他。那时我想，爸爸还是疼我的。
　　然而我错了，而且错了十几年。直到真正长大，我才明白爸爸是多么疼爱他的儿子。爸爸倾注了全部心血去浇灌，希冀哥哥有朝一日能绽放成最绚烂的花朵，结出最丰硕的果实。哥哥是他全部的希望乃至生命的延续，为了哥哥的前途他甚至可以放弃一切！
　　哥哥很美而我一点也不。有人说富有儒雅气质的哥哥如果换到古代去，必定是个风度翩翩的白马少年。每听人这么说，我心底总是升腾起无比的骄傲。小时侯，我总是近乎陶醉地凝视哥哥神采飞扬的双眉下那双颖悟的眼睛，他眸中的深邃和丰富远比他的相貌更加吸引人。他的脸庞挂着一贯的恬淡的微笑，那笑容使他整个人都显得精神焕发和生动。但这些都不能成为我崇拜他的理由，最重要的是，他聪敏而且渊博得让你和他谈话时，只觉得自己空洞浅薄，几乎无地自容到只想大哭一场。
　　哥哥理所当然地成为师长的宠儿、电视台中学生栏目的主持人、学校演讲团的团长、学生会的主席、市级三好学生……当然也顺其自然地免试升入了高中部。分班的时候，整个年级的班主任为了抢他而大吵大闹，最后由校长出面，抓阄定了局。我也被保送到这所“市重点”，本来以我的成绩是不能进来的，但校长认为“哥哥这么厉害，妹妹也不会错”。于是我被“莫名其妙”地录取了，尽管我心里极不情愿。听说“市重点”的师生一贯瞧不起外校的学生，我想我肯定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适应。但事情大出我的意料，开学当天我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礼遇。校长看到我后似乎有些失望，但仍然伸出手说：“祝你在我们学校生活愉快，学业有成，像你哥哥那样。”我紧咬着下唇，直往爸爸身后躲。校长只好说：“你在一班上课，那是全年级最好的班。”说完便和爸爸寒暄起来，主题当然是夸奖爸爸的好儿子。爸爸笑了，那种洋洋得意近乎孩子般的笑容是我从未见过的。瞬间，一种前所未有的落寞在我心底冰凉地滑动开来。我隐约听见校长对爸爸说，日后哥哥功成名就飞黄腾达的时候如何如何，爸爸则客气地说，哥哥是校长一手栽培的，没有校长就没有哥哥的今天，仿佛校长是哥哥的爸爸，而爸爸又不知是何方人氏了。
　　后来哥哥回家大发了一顿脾气，我从未见过他那个样子——他一向极度在意自己的仪表、谈吐和风度。哥哥摔东砸西地指责我把他的脸全都丢光了，现在全校都知道他有我这么个妹妹。“你居然还在开学典礼上说你讨厌‘市重点’，那你滚蛋好了！”我立即明白他为什么发火了。开学典礼上新生代表发言，高中部是哥哥，初中部是我。我知道我没有讲话的资格，那是升学总分第一名的学生才能享有的特权，而我是照顾进来的——就连安排一次讲话也是因为哥哥的缘故。于是我直截了当地把一切都倒了出来，最后还说：“我想念我的小学同学，我爱他们，却不能和他们在一起了，我想市重点可能并不适合我！”然后我在一片愕然中跑下台。那可是我的真情流露啊，我几乎要哭出来了。而此时的哥哥正惊讶地张大嘴巴，风抖着他精心准备了一夜的发言稿。
　　这样做的后果是我早已料到的，但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第一个找我算账的不是校长、老师，而是和我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哥哥。于是我也愤怒了，大声喊：“我从来都是这样， 怎么想就怎么说，如果你觉得丢人现眼的话，只当没我这个妹妹好了！”“砰”一声巨响，两扇门都关上了。
　　我满心的委屈又向谁诉呢？这么多年，我一直都生活在哥哥的阴影里。人们似乎都抱着一种爱屋及乌的态度来善待我。还记得哥哥曾经带了几个同学到家里玩，当哥哥向大家介绍我是他妹妹时，一个很让人赏心悦目的女孩马上笑着说：“好可爱哟！”于是大家纷纷点头，不易察觉的笑容里难免有种揶揄的味道。女孩如果不漂亮就要可爱，起码要占一样，可我偏偏既不漂亮又不可爱。我知道自己是只丑小鸭，可是丑小鸭也有自己的生活，没必要为了迎合别人而欺骗自己。我也有自己的颜色，那是一种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透视的光泽，它常常在幽暗的角落闪烁着祖母绿般的莹彩。一本本日历就这么哗啦啦地翻过去了，哥哥他轰轰烈烈功德圆满地活了十几年，我也默默无闻平平淡淡地活了十几年，我独自拥有着另一个宁静的世界，与哥哥的截然不同。然而，一旦回到通体透明的现实，我也和其他人一样，做梦都希望哥哥能把他的聪慧、俊美、讨人喜欢……分我一半，即使只有一点点。
　　当同龄人还在看漫画的时候，我已经捧起厚厚的《幻灭》了。因为我的心空灵得像水晶一样，它宁静恒久地欣赏着这个纷乱喧嚣的世界，审视着奔波劳碌的人生。仿佛超遁于世外，仿佛止水一样清澈又微茫。但我的心不是止水，止水终有一日会腐浊，而我的心不会，它涓涓地流淌，载着万千闲愁和如歌的欢悦，载着我对亲身经历的世事的感受，载着哥哥好沉重好沉重的影子，由清而浊，由浊而清，慢慢流泻到笔尖，沉淀在纸上，泾渭分明地昭示着真与伪、善与恶。
　　我的散文终于得奖了，大家纷纷附和说，真是有其兄必有其妹。哥哥也像发现新大陆一样高兴，夸我有出息，他什么奖都得过，唯独没有赢过散文比赛，还问我能不能教教他。我抬起头，天边有云彩飘过，蓝天澄澈如镜。我淡然一笑，说：“你应该拿这个奖，不是兴趣，不是情感，而是理所当然。”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挖苦他，但我很清楚，哥哥永远写不好散文，因为他从不把自己最真的东西给别人看。
　　在哥哥的光环下，我终于长大了，也终于明白了，哥哥不过是一片彩云，是山那边一道美丽的风景。
　　 ●编辑/知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