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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位建筑史学者,到向匠人学习实际的造桥技术,参与建造三座木拱廊桥,还连同闽籍主墨、在德国主持修建了一座廊桥,刘妍花了七年时间跟木拱廊桥死磕。对刘妍来说,她的目标并非成为匠人,学习与建造只是为了更好更准确地研究与传播,但她的经历仍旧令我们惊喜:一方面,终于有一个如此年轻、完全不在主墨与匠人传统传承系统中的人,成熟掌握了造桥技术;另一方面,刘妍的留学经历、学术身份所带来的国际视野、资源调动能力,对于廊桥的传播、传承,其能量可能是任何一位传统工匠所没法比的。就像那座出现在德国的廊桥,旧必须注入新,才能发生奇迹。
一次廊桥的测绘
见到刘妍的时候,她与同事刚风尘仆仆地从南京赶到福州,他们此行准备到闽清县和泉州的德化县测绘两座木拱桥。刘妍背了一个硕大的背包,我掂了掂,两只手要托起来都费劲,估摸着得有60斤重。刘妍说,她之前做木拱桥测绘的时候,加上仪器与设备,身上的负重大约在90-100斤之间,与此同时还要在山里赶路。
刘妍是北京姑娘,德国慕尼黑工业大学建筑考古学博士候选人,她从2009年开始研究木拱廊桥,这也是她博士论文的主要研究方向。几年来跋山涉水对木拱廊桥的研究,让现实中的她看上去就像一个经历丰富的探险家。
木拱廊桥的测绘很多人都做过,但都不如刘妍做得精细。与其他人不同的是,刘妍常常需要深入到拱架中进行精细测绘,近距离地观察拱架之中的榫卯结构。这也意味着在交通不便的高山深涧中,你必须想办法从距离河面几十米高的桥屋上进入桥身底部的拱架之中。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极大的挑战,稍有差池就会有极大的安全隐患,2011年,刘妍就曾经在测绘时严重受伤。刘妍一般采用两种方式:第一是系上安全绳从底部的桥台徒手爬上去;第二则是用攀岩装备从桥屋中降下来,刘妍曾经学习过攀岩。这些年,她用这些方式测绘了闽浙两地的68座木拱廊桥。
与之前测绘过的木拱桥相比,福州闽清县省璜镇中的合龙桥已经不算太危险,桥长39米,桥面距离水面11米,桥底是乱石嶙峋、杂草丛生的河滩。合龙桥在结构中略有不同,现存的木拱桥绝大多数是5/3制式(五节苗+三节苗)结构,而4/3制式(四节苗+三节苗)结构的木拱桥较为罕见,其中榫卯结构的结合方式正是刘妍想确认的原因。
经过前期的观察之后,无法从桥台爬上,幸运的是,桥梁两侧木板的损坏之处刚好可供一人钻入,刘妍确认安全之后,在攀岩绳的辅助下从桥的一侧钻进拱架,除此之外身上并没有其他安全措施,让人免不了要替她捏一把冷汗。一个小时的测绘之后,刘妍从拱架中钻出,经过拱架的“洗礼”,她已是满身尘土。“确实是燕尾榫。”刘妍确认了她之前的判断。为了确认结论,她还到另外一个拱架下查看,这一次她动用了整套的攀岩工具。 纸上学不到造桥
这次短短半天的测绘,只是刘妍木拱廊桥研究中的一个缩影。在此前七年的研究过程中,测绘只是工作的一部分,为了更了解如何造桥,她必须亲身跟着匠人学习造桥技术。2012年和2013年,她分别跟着浙江的吴复勇师傅以及寿宁的郑多雄师傅在浙江的庆元和景宁完成了两座木拱廊桥的建造。
刘妍跟着建造的第一座桥位于庆元的生水塘村,这对她来说是一次从零开始学习廊桥营造技艺的过程。为了弄懂造桥过程中的每一个环节,刘妍没有让自己手上闲下来,匠人丢下的活,她就捡起来做。对于从来没有木匠基础的刘妍来说,每一种工具都是入门,每一个动作都是挑战,受伤也是常事。刘妍在造桥日记中写到:“……斧就经常砸到手上。食指关节根砸破了皮出脓好几天好不了,左手背上青肿一片。旧伤未好,中指指甲根又挨一斧背,掉下一块肉……”在她看来,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师傅们手上也都是伤”,刘妍满不在乎地说。这座木拱桥最终在2012年完工,它让刘妍明白了,造桥的技术和其中的细节是书本里学不到的,只有在匠人实际应用的层面才能考虑得到。
一年之后,刘妍得到了第二次跟着匠人造桥的机会,这一次她跟着寿宁桥匠郑多雄与吴大根一起在浙江景宁的东塘村造桥。有了第一次的造桥经验,刘妍这一次更游刃有余,“他们动一下手,我都知道他们下一步要做什么”,刘妍说。造桥师傅们也因为她的懂行、愿意干活、吃得了苦而对她刮目相看,也更愿意与她分享更多的造桥理念和经验,在他们眼里,刘妍是和他们拥有一样技术的工匠。这一次的合作很顺利,刘妍得到了她想要的研究资料——一个匠人是怎么设计木拱桥的。
在刘妍的研究中,关注的是匠人们通过怎样的思考过程来建造一座桥。在没有CAD的时代,匠人无法通过电脑绘图计算构建的长度和角度,只能全凭经验,一边设计一边建造,而这种经验就是匠人们的家族秘密。这两次造桥经历,也让刘妍完成了从“纸上匠”(刘妍在网上的昵称)到一个真正匠人的过渡。
去德国建廊桥
在造完两座廊桥之后的2014年,刘妍收到一封邮件,德国的一位企业家Heribert Wirth,也是Nepal-Himalaya-Pavillon庄园的拥有者,透过朋友辗转联系到了她,表达了自己想在庄园里建一座中国式的“木结构”的桥的意愿。 于是,刘妍向Heri推荐了建造木拱廊桥的想法,当时,木拱廊桥已经被列入联合国(UNESCO)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Heri喜欢这个“UNESCO桥”的主意,为了完成一座原汁原味的木拱廊桥,他委托刘妍到中国找到一位技艺精湛的造桥师傅,并把他们接到德国来建木拱廊桥。
刘妍最终选择了来自周宁县68岁的造桥师傅张昌智。张昌智来自于福建传承最悠久的木拱廊桥匠人家族,传承至今已有八代。在1960年代,他曾经在福建建造过两三座木拱廊桥,其中拱跨最大的一座达到43米。在刘妍看来,张昌智师傅的造桥家族代表了闽浙一带造桥工艺的源头,这对于一座木拱廊桥来说,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
这是一个“三赢”的机会:Heri得到一座桥,刘妍能够得到一个研究与记录张昌智造桥技艺的机会,而张师傅在将近40年后再一次实践造桥项目,并由此得到收入与名声。而这也将是中国木拱廊桥第一次走出国门。
事情的进展不像想象中顺利。开始造桥之后,问题渐次浮出水面:对环境和气候的不适应,中国式的“半工匠半农民”式的工作方式与德国人对于项目的严谨等等,双方产生了一些意见上的分歧,其中最大的问题出在技术上。Heri委托张师傅建造的这座廊桥体量并不大,只是一座拱跨7.5米的小型木拱廊桥,张师傅之前建造大桥的经验反而不适用于这种小桥,加之匠人不识图纸,大多凭借经验一边建造一边设计,反而做不好准确的测量,原本定下的工期只能向后拖延。在这种情况下,刘妍只能放弃原本想让中国匠人独立完成一座桥的想法。在这之前,有了此前两次木拱廊桥的造桥经历,在技术上,她已经具备能够主墨一座木拱廊桥的能力。
刘妍和郑多雄团队经过一番波折,还是把木拱廊桥建了起来。桥的结构方式按照刘妍的建议做了修改,最后由师傅们完成了桥上廊屋的建造。在上梁的那天,他们在德国的超市里买来鸡头和德国啤酒,对着这座产自中国、落成于德国的中国木拱廊桥行礼、祭拜天地和神明。刘妍的名字和张师傅以及其他三位匠人一起,写在了这座木拱廊桥的大梁上。
在刘妍看来,这座几经波折而在海外建成的木拱廊桥,虽然仍有不尽人意之处,但它仍然代表了学术界对传统木拱廊桥技术的挖掘,而中国传统木拱廊桥工艺走出国门,也让整个故事增添了一层不同的色彩。正如刘妍在桥的建成致辞中说:“它是一座连接中国与德国之桥,连接这片大陆的东西两端,连接中国乡土文化与这个美丽动人的纪念性建筑群(庄园),连接乡村社会与现代的国际化世界,也连接正在消逝的过去与传承的未来。”
“虹桥”在德语中的字面意义Regenbogenbrücke为:雨-拱-桥,而建造地“雷根斯堡”Regensburg的字面义则是:雨—堡。这个有趣的巧合或许正预示着,木拱廊桥在未来的传承,也会拥有更多“幸运”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