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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胡适以倡导白话文和新文化运动闻名于世,其一生最主要的贡献可归为新文化运动、倡导民主政体与自由主义、整理国故诸方面。三岁不到时,便读其父所编《学为人诗》《原学》及姚鼐选编《律诗六钞》等。十四岁之前已读完朱熹《 四书集注》及《诗经》《 易经》《尚书》《礼记》《孝经》等。九岁时,胡适在四叔家发现一部残破的《水浒传》,其后又得到了全本《水浒传》。这部书可以看作后来胡适高举“文学革命”大旗的引子。
高本汉(Bernhard Karlgren,1889-1978)是二十世纪欧洲杰出的汉学大师。一九一五年,高本汉在瑞典乌普萨拉(Uppsala)大学获得博士学位。接下来三年在传教士学校教中文。一九一八年之后的二十年,高氏为哥德堡大学东亚语文学和文化教授,这是为他特别设立的职位。
胡适与高本汉的学术因缘,始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是年,高本汉发表“ LeProto-chinois,langue flexionelle”(《原始中国语为变化语说》)一文,讨论了上古汉语的词形变化。当时林语堂尚在德国莱比锡大学攻读语言学博士学位,在看过高本汉寄赠的此文抽印本之后,大为叹服。高氏的研究方法、材料和结论,与胡适《尔汝篇》《吾我篇》不谋而合。胡适在《〈左传真伪考〉的提要与批评》一文中说,高本汉“在中国文法沿革的研究上也曾有很好的成绩。……那篇论原始的中国文是说中国古文是有文法上的变化的,如‘吾’‘我’之别,‘尔’‘汝’之别,但他用的方法与材料都和我大致相同,故结论也和我相同;不过我作那两篇文字是在海外留学时代,只用了一些记忆最熟的《论语》《孟子》《檀弓》(高先生所谓‘鲁语’的书),下的结论也只是概括的结论。高先生却用了统计法,并且把各种条例外都加上心理学上的说明,大可以补我的不逮”(高本汉:《左传真伪考及其他》,陆侃如译,商务印书馆一九三五年版,98 页)。
高本汉也跟胡适一样,自小深受家学熏陶,父亲约翰纳斯·卡尔格伦为瑞典延雪平高中拉丁语、希腊语和国文老师。高本汉在与妻子茵娜的通信(一九一一年二月十七日)里已经提到汉语文言、口语的问题。他认为,只学会汉语口语而不能掌握文言文,实在是“苦海无边,寸步难行”。另一方面,在中国国内,一九一六年的《新青年》(第二卷第二号)“通信”栏内刊载了胡适致陈独秀的信,胡适提出了“八事”主张,主张废止文言文,揭开了白话文运动在新文学领域的序幕。但隨之出现了各种反对的声音,使胡适感觉到,文言和白话还是不能完全割裂。
白话文运动离不开汉字的拼音化,因为它是这个运动得以成立的理论基础。高本汉和胡适都曾对汉字拼音化的问题做过探讨。如胡适曾说:“拼音文字必须用‘白话’做底子,拼音文字运动必须同时是白话文的运动。提倡拼音文字而不同时提倡白话文,是单有符号而无内容,那是必定失败的。”〔《胡适文集》(第一册),北京大学出版社一九九八年版,117—118 页〕一九一三年,教育部议定“国语注音字母”方案,一九二二年又颁布了“注音字母书法体系”,注音字母方案得以定型推广。一九二六年,国语统一筹备会发表了赵元任、钱玄同、刘复等制定的“国语罗马字”,两年后正式公布“国语罗马字拼音法式”,与注音字母一样具有法律地位。
一九二八年一月二十九日,高本汉在伦敦中国学会上做了一次题为“汉语的拉丁字母”的报告,讨论了威妥玛—翟理斯拼音系统的创造性功绩,认为某些拼音方案应该修正,如尾部不发音的-h(如hsueh,汉语拼音xue)应该舍弃;以hs- 来表示舌面摩擦音x- 亦不可取,更反对以ch- 和ch’- 同时表示zh-(支)、ch-(吃)和j-(鸡)、q-(七)。高本汉还认为,中国必须创造西方文字的拼写方法,以便于创造一种基于口语的新文学,这也是他对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建设性建议。
同样热衷于国语罗马字的胡适,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导言》(一九三五)一文中指出,“音标文字是必须替代汉字的”,并非只是以音标给汉字注音,而是用音标表达口语,即形成以音标为符号的口语对等于书面语的系统,此即胡适所理解的彻底的言、文合一,成为真正统一的语言。胡适明确表示支持国语罗马字的使用,虽然在声调使用上还有问题。对于声调问题,高本汉则反对威妥玛—翟理斯系统以音节上边的数字标调的方法,认为它们“既麻烦又耗时”,而应该“通过拼写的变化来表示四声”(马悦然:《我的老师高本汉》,李之义译,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二00九年版,237页)。
二
虽然胡适等称文言文为“死了的语言”,但若认为他是要将中国数千年的旧文学一并抛弃,则是莫大的误解。他曾说过:“议论如墨翟、孟轲、韩非,说理如公孙龙、荀卿、庄周,记事如左氏、司马迁,皆不朽之文也。六朝之文亦有绝妙之作。”〔《胡适留学日记》(下),安徽教育出版社一九九九年版,284 页〕胡适和高本汉尽管治学理路同中有异,但“整理国故”堪称二人共同的毕生事业。
二十世纪初,欧美汉学界在大量翻译中国经典的同时,出现了严格意义上的考据校勘研究。法国伯希和(PaulPelliot,1878-1945)、英国翟理斯(HerbertAllenGiles,1845-1935)等是其中的代表。这时候胡适还在美国留学,自然很快地受到了这一考据风气的影响。当时曾对保尔·莱因斯(PaulS.Reinsch,1869-1923)《远东的思想与政治趋向》(IntellectualandPoliticalCurrentsintheFarEast)、翟林奈(LionelGiles,1875-1958)《敦煌录译释》(一九一四)等论著做过纠谬的工作〔《胡适留学日记》(上),89、309页〕。
高本汉与胡适的立足点不同,他并非从传统考据开始,而是注重运用现代语言学方法来考证古书,从具体的语音、词汇、语法特点入手,以此来解决古书的真伪问题。高氏指出,不少典籍先秦本来就是根据不同方言写成的,在文法方面即可反映出此种差别。上文提到的《原始中国语为变化语说》就细致考察了《论语》《孟子》中人称代词“吾”“我”及“尔”“汝”等在主格、宾格等不同变格上的用法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