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秋天的果园成熟了。那些早熟的过熟的石榴和蜜梨也在秋风的抚摸下溢出了黄灿灿的像蜂蜜一样香甜的果汁。
每天晨曦初露时，李麦子总会带上两岁的儿子念西，来到自家的果园里，像当年守候她的丈夫西子归来时一样等候石榴蜜梨们在秋天的第一缕晨曦中次第开裂。这种虔诚而又焦灼的守候常常让李麦子回想起她和西子甜蜜的爱情。
那时，这块名叫“十里桃花”的果园还是一洼淡绿淡绿的硕大的田畦，婆婆和小姑子偶尔也来开挖出其中的几分之几，然后种上一季青菜和红萝卜。后来，西子到山歌坝挖煤，男人不在家，小姑子水秀整天在外，农忙时活计渐渐多起来，婆婆一个人根本无力顾及这块菜园子。所以每当田畦撂荒的时候，在洒渔河村巡逻队长二混子家的猪和狗的带领下，村子里没人管的那些猪啊狗啊鸡啊，就常常肆无忌惮地光临这里，往往是一天到晚地来回游弋，吃饱喝足后就赖着不走，让李麦子的婆婆大费脑筋。
李麦子嫁过来后，看着园子被猪狗糟蹋得让人心疼，就和西子去了一趟县城，买了一些油桃苗、石榴苗、蜜梨苗，把菜园子周边的十多亩荒地开垦出来，建成了果园。那果园建起来后，每到春天，花团锦簇，蜂嬉蝶舞，竟然成了河谷里的一抹风景。一年里，尤其是秋天，水果次第成熟，果香十里，人们就让李麦子夫妻为果园取个名字。后来，读过高中的李麦子把果园叫做“十里桃花”。
人们问她，为啥给果园取了这么个浪漫的名字。李麦子笑笑，说：“因为这块园子里寄存着我和西子浪漫的爱情。”
洒渔河村子里的人都夸李麦子不仅人长得俏，而且心灵手巧，和西子是天生的一对。李麦子听了，脸红得像天边的火烧云，心里却像吃了蜜糖一样甜蜜和滋润。
李麦子的“十里桃花”离家有一里路远，这十八亩二分地的果园几乎占据了他们一家绝大部分庄稼地。李麦子过门的时候，他们家只有一间像样的厢房，不但人住，还要用来做厨房。有时候还会有夜游的猪半夜闯进他们的屋子，哼哼唧唧寻找住处。
李麦子的公公死得早，过门后，小姑子水秀便出嫁了，家中才显得宽敞一些。李麦子婚后的第一个秋天，西子去了山歌坝的小煤矿当挖煤工人，说要挣钱修房子，没想到西子才去了半年，小煤矿就出事了。当果园里刚刚种下的石榴泛出新芽的时候，李麦子听到了西子出事的消息，几天后，她成了村子里最年轻的寡妇。
西子死后，李麦子的世界也坍塌了。按照村子里的习俗，李麦子要为西子洁身守孝三年。这之间虽然有远远近近的男人苍蝇一样趋之若鹜，但李麦子没有心动过，男人虽然走了很久了，但是她还不习惯没有西子的日子。随着儿子念西的出生，李麦子仿佛重新找到了西子的影子。
过了差不多三年，念西一天天长大，李麦子的果园也慢慢繁茂起来。
西子走后的第四年的秋天，果园已经渐渐成熟，李麦子和婆婆商量后，决定一个人从家中搬到果园里居住。对她们一家三口来说，这片果园寄托着她们所有的希望和梦想，看秋护秋是必不可少的。婆婆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你把念西带去吧，他四岁了，可以和你做个伴。”
十月下浣，李麦子的母亲来了。
母亲领着一个陌生的外乡人走进果园那一瞬间，李麦子一眼就看出了端倪。
那个陌生的男人长得瘦小，脚杆子还一瘸一拐的，走起路来整个身子一甩一甩。母亲说，男人会一门绝顶的好篾活。
“这是老张哥，原来在洒渔河边倒插门，去年媳妇死了，也是一个人过，存款可不少哟。”母亲将嘴凑近李麦子的耳边小声嘀咕道。李麦子看出了母亲的心思，她偷窥了男人一眼，发现他的一只眼睛是走光的。
母亲似乎看出了一些端倪，才说老张哥的腿是年轻时走乡串户被狗咬坏的，眼睛是几年前被篾片划伤的，虽然有些奇丑，但还是看得见。母亲特别强调说，即便这样，老张哥仍然是洒渔河附近一流的篾匠。
母親的态度让李麦子的内心涌起了无尽的酸楚。她知道母亲是为她好，不想让她一个人过。“西子走了四年了，你扶老携幼的，不容易，假若西子地下有知，也会同意的。”母亲一遍遍重复着，她苍老的话语充满了苦涩，在秋风里钻进李麦子的耳朵，刺得她的耳膜阵阵生疼。但是一想起死去的西子和眼前这个瘸腿瞎眼的男人，李麦子的心就破碎了。
李麦子为母亲和老张哥张罗早饭时，老张哥讨好地说，要为李麦子打一张篾桌。“都是女人小孩，搬动起来容易。”李麦子不好拒绝，老张哥就在附近砍了几根竹子，刷刷几下就忙开了。
老张哥的手艺真没说的，不到两个小时，一张精美的篾桌就完工了。他眯着一只眼，翻来覆去地打量自己的杰作，还不时偷偷瞄李麦子几眼。
强扭的瓜不甜。吃过午饭后，母亲带着老张哥走了。母亲走后，李麦子在石榴树下大哭了一场。她在心里一遍遍呼喊着西子的名字，埋怨他丢下了自己和念西。
二
秋分后，天气渐渐转凉。秋蚂蚱、叫天子也抵挡不住秋的诱惑，一个接着一个飞离田野，配偶成双。果园在秋阳的照耀下也一天比一天红润起来。早上起来，村子里到处弥漫着果子成熟的甘甜清香的味道。那些蝴蝶啊蜜蜂啊也就嗅着果香飞来了。果园变得热闹起来。
有一天，村长大顺子来了。大顺子第一次光临，让李麦子有些措手不及。大顺子光临时，她正踮着脚从石榴树上摘果子，突然一股扑鼻的酒气夹杂着韭菜味、大蒜味、烟草味和久违的男人的汗臊味随风灌入她的鼻腔。她转过身的时候，大顺子已经在她丰满的臀上掐了一把。大顺子的那一把，掐得李麦子香汗淋漓、胆颤心惊。
她想发怒，一看大顺子醉意朦胧，也就不再说什么。李麦子在洒渔河娘家的时候就听说过大顺子的不少风流韵事，而且知道他的韵事还在一天比一天多。
她说：“村长你吓我一跳了。”
“天凉了，我来看看你过得怎么样了。这果园挂果了，我还没好好看过，我要不来，这村长可就失职了。”大顺子喷着酒气，一脸奸笑地说，“还有，我要告诉你，村里帮西子争取了几年的抚恤补偿金快到了，你啥时候能领取，还不是我一句话。”李麦子听出大顺子话里有话。 李麦子又能说什么呢，大顺子的话说得满口在理。谁让她是寡妇，他是村长呢。虽然刚才大顺子那一把将她对村长的恭敬瞬间击得粉碎，但她还是向村长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意。
“那就谢谢村长了。”李麦子走进果园里的小屋，正准备给大顺子冲一杯清茶。鬼魅一样的大顺子的身影也尾随着她飘进了小屋。在她端起一杯热气腾腾的清茶时，大顺子在她身后将她一把抱住了。
“李麦子李麦子李麦子。”大顺子吃奶一般把头埋进李麦子的胸前，吧唧吧唧咂开了。他的一双大手也不安分起来，开始迫不及待地向李麦子的肚脐游去。
大顺子的侵犯让李麦子再一次感到措手不及，她有些犹豫，是否接受大顺子这双大手的抚摸和开垦。的确，四年来，她的内心太干涸了，像果园里的那些果实，离开了阳光雨露的滋润就会燥裂、干瘪。对她来说，她就像那些果子一样，太需要一场及时雨了。但她是李麦子，是西子的媳妇，是这片果园的女主人。她想，她还是不该接纳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那样会让所有的果实凋零，这个道理她还是明白的。
李麦子的犹豫加速了大顺子的进攻，他的手已经解开了李麦子的裤腰带。就在他满心窃喜、雄心勃勃准备摩拳擦掌大干一场的时候，李麦子手中那杯滚烫的茶水泼在了他的身上。大顺子像中了魔法一样放开了李麦子，“嗷嗷”叫着，跳着，狼一样哀嚎着逃离了果园。李麦子回过神来，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鼻尖和眼角又浮起了浓浓的酸楚。她想，大顺子这样对待她，难道就是因为她是寡妇吗？
李麦子的心一阵狂跳，甚至没有想太多，更没有想到这样做会带来什么让她意想不到的后果。
关于李麦子和大顺子的风流故事，最先是从大顺子本人口中说出来的。
那天正午，酒醒后的大顺子去了一趟二混子的家。二混子是西洒渔河村最潦倒、最浪荡的男人，他十九岁那年因为偷牛蹲了三年监狱，那一年他唯一活着的亲人老娘也已经病入膏肓、奄奄一息。二混子从监狱里刑释回家时，他妈已经死了一年多。据说，二混子他妈死在家中多日，村里人才知道。后来镇里通知大顺子组织村民把二混子他妈的丧事办了。大顺子还为这场丧事支垫了五百元钱，也算是为二混子家做了一点好事。
二混子回家时领回来一个低眉大嘴，长着一双风骚眼的外乡女人。二混子毫不掩饰，逢人就说这女人是夷方麻栗坝的洋妞。虽然女人长得不咋好看，但是洋妞这个字眼还是让他们着实兴奋了好一阵子。这女人不但会说中国话，而且说得挺好，有事没事总会和男人们搭讪。她的脸上涂抹着厚厚的脂粉，一扭一甩地从他们面前路过时，她的身上会飘来一种怪异的让人浮想联翩的香味。更让男人们着迷的是，女人还有一手做豆腐的好手艺，每天二混子都会用脚踏车将风骚眼女人做的豆腐运到洒渔河两岸的村庄。一来二去，女人的豆腐在洒渔河附近出了名，很抢手。
二混子和风骚眼女人也没举办婚礼，两个人不明不白地就住在了一起。那个女人一住就是十年，和二混子形成了事实婚姻。西洒渔河的人不知道这个长着风骚眼的女人叫什么名字，反正人们都叫她“二混子媳妇”。她也很痛快地答应了，仿佛这一切本来就顺理成章。
后来，这个风骚眼女人不知怎么地就和大顺子好上了，好得热火朝天，毫无顾忌。奇怪的是，二混子知道风骚眼媳妇和大顺子的那点破事后，不但不恼，竟然也和大顺子扯上了干亲家的暧昧关系。后来甚至被大顺子任命为洒渔河村的巡逻队长。大家都觉得其中有蹊跷，又都见怪不怪。
大顺子走进二混子家时，二混子和他的风骚眼媳妇正光着膀子在凉席上纳凉。照理说，这该是一场演出的前奏，但大顺子的到来让二混子一下子没有了底气。他横竖觉得心里头不是滋味。但是又敢怒不敢言，只能装聋作哑，打掉牙齿往肚里咽。
而后，大顺子就向二混子讲起了他胡编乱造的关于他和小寡妇李麦子的故事。講到忘情处，大顺子还不停地咂舌，不停地畅饮在虚无的回忆中。故事编造得很精彩，以致二混子和他的女人有些怀疑其真实性。但大顺子太神通广大了，又由不得他们不信。
再后来，大顺子的嘴皮开始发涩，全身酸痛，他想他该活动活动筋骨了，就向风骚眼女人使了个眼色。风骚眼女人这时开口说，二混子该去东洒渔河卖豆腐了。二混子有些不情愿，但马上就挑上豆腐离开了家。
抱着风骚眼女人的时候，大顺子惬意地想：要是怀中这个婆娘是那个漂亮的小寡妇李麦子该多好。那样他就可以把她搂上几天几夜，把她揉成一团软嫩软嫩的棉花糖。可一切都不过是空想罢了。大顺子想，要把那个讨人喜欢的寡妇搞到手，他还得煞费一番苦心，至少还要给她几双小鞋穿穿，让她明白，不和他大顺子好，就别想过太平安生的日子，更别想在这洒渔河讨活！
接下来二混子和他的风骚眼女人迅速把那个发生在秋天的果园里的故事绘声绘色地向洒渔河的人传达了一遍。他们用身临其境的口吻叙说着故事的起因、高潮迭起的过程和完美的结局，他们说得滴水不漏、面面俱到，但是就没有说上“纯属虚构”四个字。人们起初半信半疑，想反驳二混子夫妇的谣言，替李麦子辩解。但一想到村长的能耐，他们又无话可说了。慢慢的这个充满了阴谋的故事开始沸沸扬扬。有人惊羡村长的艳福，有人不屑一顾，更多的人则是深深地为洒渔河漂亮善良的小寡妇感到惋惜，他们说：“哎……好好的一朵花……”
三
立秋后，阳光从灼热慢慢变得明媚温暖。“十里桃花”果园里的石榴熟里透红，开裂的表皮一如女人小巧的红唇，像浅浅的笑靥，记录着李麦子曾经甜蜜的爱情。洒渔河上，在河底蛰游了一个酷暑的鱼儿虾儿也从惺忪中清醒过来，漂流在宽阔的水面上，恣肆地吮吸着流浪的风和秋天的氧。秋风过处，村子里里外外开始弥漫一股秋香。玉米的穗头也一天天枯萎，玉米粒子新鲜的香味弥漫在成熟的田野上。就连那些瘦削的只孕育出四成饱色的豆角，也在日渐干瘪下去。
人们开始慌乱在秋收中，李麦子也像大多数人一样沉不住气起来，忙着看秋护秋收秋。好在她家的庄稼地大多做了果园，她的当务之急是如何将成熟的石榴和蜜梨尽早卖出去，不至于烂园。 这是果园挂果的头一年，从洒渔河两岸几乎没有人像她一样大面积种植果树的情形看，今年的水果一定很好卖，甚至可以卖个好价钱。她还想到了到县城跑一趟，看看是不是有贩卖水果的商贩到村子里来批销她的那些正在成熟的果子。
李麦子回了一趟家，把想到县城看看的想法告诉了婆婆。婆婆抱着念西，半天都没有回答她的话。李麦子看到婆婆时不时狠狠地瞅她两眼。她想婆婆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李麦子离开家的时候亲了一下念西，便一头扎进了爽朗的秋风里。这时，一言不发的婆婆急急忙忙地追赶着出来，喊道：“麦子，你去听听村子里都传出什么话了。你是不是真的和大顺子好上了？”
婆婆的话像一声霹雳，把李麦子的心震得粉碎，震得苍老起来。
“怎么会呢？那都是人们讹传的谣言。虽然说西子走了，但是我心里还有他。”说到西子，李麦子的眼泪夺眶而出。
婆婆似乎丝毫听不进李麦子的话。她从鼻腔里“哼”了一声，说：“一两个人说，我不信。那么多人都在议论，你说，让我相信谁？”
李麦子想解释，也想争辩。但是还不等她开口，婆婆已经拂袖离去。
田野里渐渐空荡起来，秋收的高潮已经过去，那些无处藏身的蛙就连在白天也鼓噪得让人心烦。秋天的太阳还是像极了三伏天的太阳，火辣辣地照射着大地。果园里成熟的果子已经开始弱不禁风，秋风拂过，偶尔有一两个滴里搭拉地掉下来。有村里人和孩子从果园旁路过，李麦子总会善意地招呼他们来摘几个果子尝尝。那些人似乎很想试一口，有的孩子甚至看到红里透亮的果子就会垂涎欲滴，但是他们都回报李麦子一个微笑，抽身走了。李麦子实在想不起自己在什么地方做了对不起他们的事，致使让他们白白吃一个果子都不肯。想起往年零星地挂了几个，竟然全部被村里的孩子摘了吃，而现在一个果子也卖不出去，李麦子沉不住气了。
李麦子到村里走了一回，想碰碰运气，或许能招徕一两个外乡人和村里人到她的果园买果子。走在晚秋的洒渔河村，李麦子发现自己已经有差不多一年没有好好地在村子里走家串户了。西子死后，李麦子的大部分日子是在家中和果园里度过的。她开始怕见熟人，更不想与生人见面。尤其是那次大顺子光顾她的果园后，李麦子更不愿到村子里溜达了。因为村委会就在村口，村里只有两条岔口，一条通往洒渔河直到县城，一条经过村委会直达洒渔河畔的村庄。
走过村委会的大门时，李麦子偷偷睃了一眼，还好，大门上挂着一把大锁，大顺子一定又到村子里指导工作去了。
在村子的另一头，她遇上了西子的一个本家亲戚金嫂。这个会说话的女人热心肠地问起了念西的近况。她不好意思地说：“住在一个村里头，可我连到你家坐坐的功夫都没有，那些害瘟病的猪鸡，害得我半夜三更都睡不踏实。”她还说，“该找个男人把自己嫁了，你看我也是年纪轻轻就守寡，也没有人为我立贞节牌坊不是？没有男人的日子，怪怪的，难捱哪。”金嫂说话时，嘴角一撇一撇地。
李麦子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她只好不好意思地說：“念西小，我怕他受委屈。”金嫂揶揄地笑笑，又对李麦子说了一遍只有女人间才说得出口的话，说得李麦子大脑发胀，满脸通红。
告别时，李麦子说起了果园的事。金嫂奇怪地说：“大顺子不是说他已经跟你买了那些果子吗？说是不准别人再去买哩。”金嫂的话听得李麦子一头雾水。
往回走时，李麦子在村委会门口撞上了大顺子。她想躲开，已经来不及了，就直着腰身，蹀蹀地从大顺子色迷迷的眼皮底下走过去。
这时，大顺子发话了：“哟，才几天不见，麦子又有了精气神了。你看这小脸儿白里透红，屁股丫子也肉绷肉绷的。”
李麦子听着憋气，就往大顺子脸上啐了一口，愠怒地说：“你可别想打我的主意，告诉你，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上头可是有法律呢。”说到法律，李麦子感觉有了底气。
“呸呸……别跟老子来这套。”大顺子邪乎着眼睛，淫荡地笑着把脸往李麦子跟前凑，“你就依了我这一回吧，行不，就一回，你看你倔个啥？守活寡的滋味可不好受。”大顺子说得唾沫横飞。李麦子已经远远地走了。
晚上，李麦子特意回了一趟家。她想把念西重新带回果园，好和自己做个伴。
婆婆和念西已经早早睡下了，到婆婆屋里抱念西的时候，婆婆问她：“大顺子和你的那点破事，到底有没有？”
婆婆的话让李麦子生气得不行，她生硬地说：“别人那么看我，用尖酸刻薄的话玷污我，连你也信不过我吗？”婆婆一时哑口无言。
长时间的沉默后，婆婆唉声叹气地说：“人家满村子地说你。你倒好，落个耳根清净。只是我心里堵得慌。西子不在了，你一个人支撑这个家是不容易，但天底下的人都相信，你又叫我怎么不相信呢？”婆婆的话显得无可奈何。少顷的沉默后，婆婆又说，“我琢磨来琢磨去，不如你和根桩凑合着过了吧。说到底总是一家人，西子泉下有知也不会有意见的。”
根桩是西子表舅家的儿子，长西子好几岁，到现在还是光棍一条。李麦子在嫁过来那天见过根桩一面。她隐约记得那是一张年纪不小却长着青春痘的马脸，还有一双斗鸡眼，贼溜溜地。李麦子想，亏婆婆想得出这出二婚配。婆婆的意思是好水不流外人田，好肉不落外人嘴。
随着秋天的日子一天天消逝，爽朗朗的清风也不知不觉把果园的清香携带到风吹去的远方。洒渔河沿岸的人们在秋风中也嗅到了空气中随风弥漫的果香味。他们也想到李麦子的果园里买上几斤果子好好饱餐一番，但是西洒渔河村的村长大顺子已经早早放出狠话：“谁到小寡妇李麦子的果园，谁就别指望过安生日子。”大顺子的话如同圣旨，全村上下无人敢违背他的命令。他们知道大顺子早年丧妻，儿子张结彩在镇上任职，外甥在县里的一个部门上班，据说势力很大。和村长过招得惹上一身骚，更不会有好下场。没有人愿意为了李麦子和这个一身霸气的村长较劲。
四
平生的三轮车“突突突”开进西洒渔河时，引来了一村人的目光。那是一个秋香弥漫、秋水茫茫的下午。人们正在村子里的巷道上议论着李麦子，一辆三轮摩托突然开进了村庄，把嚼舌头的婆娘们吓了一大跳。她们看着那个结实英俊的男人把车停在村委会的大门口，然后逐个询问李麦子的“十里桃花”果园在什么地方。有人悄悄给他指明了方向，说了具体位置。但是没有一个人敢自告奋勇地为他带路。后来还是平生自己一个人找到了李麦子的果园。 那时李麦子正抱着刚刚睡着的念西在石榴树下乘凉。因为天气炎热，她的身上只穿了一件透明的薄如蝉翼的短袖。望着满园过熟的果实，她心事重重，继而涌起了阵阵心酸。她知道果子烂园的结果完全来自大顺子的刁难。李麦子想，过了八月十五，如果上门收购的商贩还不来，无论如何她也要雇一辆车，把果子全部拉到城里去，即使一个都卖不出去，也不让它们烂在洒渔河。
当满头大汗的平生站在李麦子面前的时候，李麦子的脸上扑过一种男人特有的味道。那种味道她似曾熟悉，又仿佛已经遗忘已久。
平生见到李麦子的第一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他说：“终于把果园给找着了。”他穿着一身朴素的衣服，始终低着头，不敢正视眼前的漂亮女人。这让李麦子感到些许意外。在她的印象中，商贩都是奸滑狡诈的。
平生也在李麦子偶尔抬头的瞬间，隐约看到了这个女人忧戚的表情下面潜伏着的娇柔而刚毅、淳朴而妩媚的风情。
“我来收水果，我知道你的果子已经过熟了。”平生率先打破了沉默。他边说边在树上摘了一个梨，咬了几口，似乎想掩饰内心的慌乱。平生的开场白和那个梨的确掩饰了他们之间的那点说不清楚的尴尬。
李麦子忙不迭地说着：“好啊，好啊。”
平生又摘了几个果子，分别尝了尝。看得出，他对水果很在行。平生的表情告诉李麦子，他对果子的质量还满意。
“你为什么不运到城里去卖？如果我不来，你的果子就要烂园了。”平生可惜地说。
李麦子的脸蓦地红了。她实在不好回答这个问题。她对平生感激地一笑，算是作了回答。
李麦子的笑把平生的心都勾走了。从没有碰过女人的平生突然发现眼前的这个女人太富有魅力了。她的那种美不胜收的气质突然就直达他蠢蠢欲动的狂乱的内心。其实，他已经从东洒渔河那边一个眼睛走光的四川篾匠口中知道了李麦子的身世。
他们开始边摘水果边谈，偶尔也偷窥一下对方。直到摘了差不多一车水果的光景，李麦子才想起她还没向平生要过价钱。幸运的是，平生后来给出的价钱让她觉得很满足。李麦子莫名其妙地想，眼前这个男人不但长得英俊，而且心地还很善良大度，这样的男人是顾家的男人，谁和他做一家真是福气。她想，她的水果和她真是幸运极了。
黄昏时，平生把水果全部搬上三轮车，迎着秋天的夕阳走了。临走时，他对李麦子说：“隔天我再来，那些水果我全要了。只要是你的，我都要。”一句话说得李麦子的心暖暖的。
平生走了，李麦子的内心开始空落落的，仿佛丢了什么。她开始惦记那个收水果的男人，希望他快快到来，把果园里的那些果子，甚至连她也收了去！
过了十月，远远近近的田野、山坡上，秋播的牛歌正渐渐稀少。在一团一团氤氲的雾霭中，秋天的气息已达高潮。鲜活了一年的树木和花草也在风中日渐枯萎，只有芭蕉的叶子还在泛着新鲜的活气。那些成熟的果子已经装不下秋天带来的美好，在阳光温暖地抚摸下流溢出醇香的果汁。无人享用，秋蚂蚱和秋铃子就成了最大的受益者，它们贪婪地吮吸着果汁，享受着秋天的美好与富足。
洒渔河远远近近的村庄，慢慢地完成了秋收秋播这个一成不变的过程。只有李麦子，把全部的身心投入到她们一家赖以生存的果园中，迎来送往地守望着一个个似水流逝的日子。
说好隔天就来收果子的平生一走就杳无音讯，这让李麦子的心再度陷入无穷的慌乱。她为园子里日渐成熟的果子担心，也为一天比一天苍老的自己担心。自从平生走进她的果园那一天起，她就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的命运跟那些秋天的果实紧紧连在一起了。要么是无穷的收获，要么是在过熟中凋残。但她又坚信，那个心地善良的平生一定会重新出现在自己的果园里。这种自欺欺人的想法让她的内心又泛起了一丝希望。日子还是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日子，果园还是日渐过熟的果园，李麦子依旧一天天重复着她一成不变的修枝、剪叶、除草、捉虫，她在日子的消逝中盼望着平生的快快到来。
家里的秋播结束后，无聊的婆婆白天也来果园帮忙。但是婆婆看着“十里桃花”满园的果子，脸都拉长了。她埋怨地说，自己一个人完成了秋收秋播，到头来看到的却是果子卖不出去的结果。她的埋怨声中带着苍老的呜咽，这让李麦子感到心底涌起了无穷无尽的惆怅。李麦子不敢想象，如果那个已经烙印在她萌动的心灵深处的男人不来，她还能不能把这些水果运到城里卖出去。更重要的是，她还能不能重新捡拾起自己已经丢失了的幸福和青春。
“其实，根桩人虽长得不咋样，但心眼好，会疼人。你要是跟了他，不会吃亏，还可以养养闲膘呢。”婆婆自顾自地说。李麦子听出了婆婆口气中隐含着让她不要过于眼高的意思。她知道婆婆在她过门那年吃过根桩的一斤砂糖。一斤砂糖而已，她怎么就认定那个马脸长着斗鸡眼的男人心眼好、会疼人呢。
凑巧的是，吃过晚饭，婆婆刚要走，根桩就来了。根桩穿一身紧巴巴的衣服，仿佛被开水烫过。他的身上披了一件防水用的塑料大衣，腋下夹着一小包东西，手上提着一只看样子刚学叫的芦花鸡。看见根桩，婆婆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她边招呼根桩落座，边数落他：“來就来了，还带啥东西。”一只手却已经把那小包东西揣在围腰里了。李麦子偷偷看了一眼，发现根桩还是老样子，马脸，斗鸡眼。
不管怎样，按照洒渔河的相亲风俗，她还是要给他做点吃的。李麦子忙着做饭去了。
根桩正吃饭的时候，婆婆说要回去了。这话说得不合时宜，又明显出于故意安排。李麦子憋红了脸，一个劲地朝婆婆使眼色，但婆婆似乎忘记了她的存在。她拍拍根桩的肩膀，提起那只芦花鸡，走了。
西子死后，李麦子还没有跟一个男人在黑灯瞎火中独处过。心里难免有些不安和焦灼。根桩刚刚吃完饭，李麦子就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天色不早了，你该走了，我们这种女人，是非多。”
根桩一下子听不明白，愣在那里，说：“不是姑姑捎话让我来的吗？”他说的姑姑是李麦子的婆婆。
一时间，李麦子什么都明白了。“根桩，你死了这条心吧。”她说，“我早把自己的心交给一个走乡串户贩果子的外乡人了。”话刚出口，她就为自己一厢情愿的话羞涩得脸红了。 根桩只好站起来，悄无声息地走了。他的步伐缓慢，走得不甘情愿却又无可奈何。
看着根桩闷头离去，李麦子在内心发出了两声重重的叹息。不知道是为根桩，还是为自己。
这天晚上，李麦子失眠了。她的心绪不宁，一如乱麻。她想起当年和西子认识，是在洒渔河上。那时洒渔河还没有现在这座大桥，行人只能依靠一根斜斜的独木桥过河。那一天，她到河西走亲戚，西子到河东的县城办事。两个人在独木桥上狭路相逢，还是西子把她抱过独木桥去。平生第一次被一个男人抱着过河，那种让人慌乱的羞涩至今仍萦怀于心。她想起西子对她的种种好处，泪水溢湿了枕巾。
她又想到了平生，那个收水果的男人。他怎么还不来呢？李麦子在心里不止一遍地呼喊着他的名字：平生平生平生……
五
大顺子第二次光临果园时，正是旭日初升，清晨的风还裹挟着洒渔河潮湿的水汽，一丝丝一缕缕地从远方钻透着渗过来，贪婪地舔舐着熟透的果实和大地。
“叫我怎么说呢？”大顺子背着双手，站在果园的门外，眼睛色迷迷地盯着李麦子，“上头来了文件，要保护耕地，不提倡在庄稼地里种林果，你的‘十里桃花’怕是保不住了。要不，今晚你到村委会来，我给你详细传达传达。”
大顺子身后跟着一头气喘吁吁的狼狗。他用手拍了一下狗头，舔舔干裂的嘴唇，笑眯眯地说：“让我进去喝口水吧，大老远地来找你，渴死人了。”
李麦子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村长你走吧，我不想见你。”
大顺子在狼狗肚皮上踢了一脚，气恼地说：“李麦子，你可想好了，你不来，没准你的‘十里桃花’就要保不住了。”
大顺子走了，留下一股腐臭的酒气。李麦子突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知道大顺子真的要给她小鞋穿了。想到这个西子和她辛辛苦苦种植起来的埋藏着她的梦想与爱情的果园，她想去追大顺子，但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西子的笑容和那个收水果的男人平生，她没有迈出那艰难而沉重的一步。李麦子其实十分清楚，大顺子的意图在果园，其实也就在她。如果她能依大顺子一回，结局也许就不那么坏了。
在果园和自己之间，在村长和平生之间，李麦子决定放弃前者，她想好了，自己丢不掉的，其实还是自己的真爱与幸福。那才是西子和自己所希望看到的。
她抱起念西，关上果园的门，径直去了嫁在村里的小姑子水秀家。
水秀正腆着个大肚子，在院子里削柿子。她的婆婆和男人不在家，秋收秋播的农事一结束，母子两人就到村里的核桃加工厂打工去了。开始水秀也要去，可是婆婆心疼她，说快要临盆不能外出干活，自己和儿子一起去有个照应，可以捡拾那些核桃壳，卖到炭合加工厂就是好价钱。男人和婆婆晚上才回来，忙忙碌碌快半年了，一家人还没有好好吃过几顿饭。水秀自己一个人在家，七月里护秋，追赶松鼠、山雀，是男人和她夜里轮流看护庄稼。八月秋收，九月十月秋播，是男人和婆婆回家帮忙，水秀自己反而落了个清闲。但她又不愿自己闲下来。
嫂子李麦子的到来让水秀又惊又喜，她知道嫂子的果园正忙，家里人手不够，没有事嫂子是决不会在这个时候找她的。
她们说起了水秀怀胎临盆的事，又说了根桩来果园相亲的事，而后李麦子说起了大顺子和果园的事。李麦子的一席话气得水秀杏眼圆睁：“村长怎么可以这样呢，我们告他去！”
夜色笼罩了洒渔河的时候，大顺子一个人在村委会喝起了闷酒。对于大顺子来说，他一生都离不开的，只有女人和酒。在酒精的燃烧中，大顺子焦急地等待着小寡妇李麦子的到来。他坚信李麦子这次一定会来。他作为村长，执掌着李麦子那块果园的生存命运。他想起他在洒渔河当权的二十年里，就是凭借给人穿小鞋的本领，把风骚眼婆娘搞到了手，让二混子戴了绿帽。这次，他再也不信小寡妇李麦子会弄出点什么意外了，哪怕就是为了那块果园，她也会乖乖就范。大顺子知道他让这个小寡妇把魂勾走了，虽然他也有过许多风骚的狐狸精一样的女人，但自从喜欢上李麦子后，他再也不想和那些俗不可耐的女人们来往了，这个漂亮女人的气息和一颦一笑，已经在他狂野的心中扎了根，無处不在。
但李麦子的到来却把大顺子美好的欲望击成了粉末。因为她虽然来了，但还带来了另一个女人水秀。水秀的掺和让大顺子的美梦成了泡影。他斜靠在床上，眼光歹毒地望着李麦子说：“来了。”
李麦子“嗯”了一声。
大顺子说：“我叫的是你来夜访，又不是她来夜访。”
李麦子仍然“嗯”了一声，说：“我怕”。
大顺子听了更憋气，说：“怕什么，怕我吃了你？”他喝了一杯酒，开始进入正题，“为了保护耕地资源，庄稼地里不能种果树了，要铲除，但如何计划，如何铲除，关键在村委会，不，是在我说了算。”
大顺子的眼光一瞟一瞟，瞟了水秀大大腆起的肚子，又瞟了李麦子高高隆起的前胸。他能想象到，那高高隆起的前胸里会藏着一对怎样饱满馨香的果实。那是注定要给他大顺子采撷和美食的。
“那个收水果的城里人呢？最好别让他来。你的果子，包在我身上了。还有西子的抚恤金，什么时候你能把政策领会透了，再跟我办。”大顺子的口气不容置疑，色迷迷的目光如一把筛子，细致地过滤着李麦子全身上下，生怕错过了一个精美的细节。
大顺子看着看着发起了牢骚，他对水秀说：“你这是干什么来了，我这是村委会，是办公，用得着你保镖吗？你得负影响干扰村委会工作的责任。”
水秀说：“村长你喝酒就不干扰工作了吗？你深更半夜找良家妇女夜访就不怕影响了吗？”噎得大顺子哑口无言，咕噜咕噜又喝起了酒，等他想起第二句骂人的脏话时，李麦子和水秀已经不见了。
村长大顺子觉得胸中怒火难捱，又怅然若失。
洒渔河上空的炊烟依然每天升起，温馨中透着无声的宁静。秋天就要过去了，透过秋天最后的高潮，几乎所有有形无形的生物，都在这一刻发出了轻轻的叹息与呻吟。这种声音是饱受酷暑后突然被秋的气息润泽后所发出的畅快淋漓的呻吟，是天地万物轮回的天籁之音，是大地蛰伏前支使季节的演练。秋实的大地足音跫跫，田畦里漫溢而来的果香让人再一次回嗅到秋实的馥郁。 踏着晚秋浓郁的气息，平生的三轮车又出现在洒渔河村头。这一次，他轻车熟路地到了李麦子的果园。两人四目相对时，李麦子差一點哭出了声。她说：“平生，我以为你不来了。”
平生笑笑说：“不来，你的果子就真的烂园了。”
平生的话让李麦子的心里一下子热乎起来，脸上也迅速腾起一片红红的云彩。这一切都被平生看在眼里。他擦了一把汗，说：“我做梦都想着快快回来，可来不了，一趟车要好几天呢。”
平生的话说得那么贴心，真的把李麦子的眼泪催下来了。她颤着声说：“你，你说的是真心话？”平生忙不迭地点头。
进门的时候，平生从背后把李麦子的腰肢抱住了，把嘴巴贴在她的脖颈上，说：“麦子，我，我喜欢你……”
李麦子在那一刻瘫软了，她天天盼啊想啊，盼的不就是这句话，想的不就是这个人吗？她的心开始变得柔软起来，全身上下也像受了水汽的滋润，瞬间像爆米花一样膨胀起来。
他们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交给对方。突然，李麦子把紧攥着平生的双手松开了。平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问：“你怎么了？”
李麦子的泪水忽地涌出来，声音颤栗地说：“我还不能把自己就交给你，我们认识不过两天。”
平生的激情一下跌入谷底。
秋阳中，又有一些果实下地。平生把“十里桃花”的果子带走了，也带走了李麦子无尽的思念和忧郁。
六
看到“十里桃花”的果子被平生一车车运出了河谷，洒渔河的人有的为李麦子高兴，有的暗自不服。这心里不舒服的人之中，情绪最难平复的要数大顺子。
那天晚饭后，看着平生的三轮车突突突驶出了洒渔河，大顺子的心里顿生醋意，那个年轻英俊的平生，在他的眼里就像一只苍蝇，让他难受恶心。他不明白，这个走乡串户的生意贩子，到底靠什么魅力获取了洒渔河一枝花李麦子的心？钱，权，他大顺子都不缺，平生凭什么占有了本该属于他的李麦子？
大顺子越想越气。不知不觉中，趁着酒劲，他又趔趔趄趄地走进了这条果子味、油盐柴米烟火味儿和浪漫气息鱼龙混杂的巷子。
大顺子官名张大顺，是从洒渔河邻近的石斛村交流来的第一批村长。他来洒渔河的第一天，就盯上了李麦子居住的这条小街。洒渔河村河谷里产业单一，村里人家的男人们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地打工。作为鳏夫，大顺子喜欢和这些留守女人打嘴仗。无所事事的时候，大顺子没一天不来洒渔河村走一走，逛一逛，耳闻妇妪的唠叨絮语，目睹小孩的嬉笑打闹，看到穿着漂亮而时尚的姑娘从小街比肩而过，氤氲一路芬芳，他总会倏忽眼前一亮。但是在洒渔河，大顺子真正喜欢的女人不多，李麦子是其中最让他念念不忘的一个。
不知不觉来到李麦子的家门口时，大顺子的双足像是被磁铁吸住一般，他习惯性地往大门斜睨了一眼，看不到人。这时，他仿佛听到了“哒哒哒”的声音，像是夏季雨打芭蕉。大顺子三步并作两步走，急急忙忙来到屋檐下，那“哒哒哒”的声音瞬间清晰了许多。大顺子十分好奇，扒开虚掩的大门向里面张望，仔细听听，原来是缝纫机走针的声响，他猫腰进门，循声蹑手蹑脚地一路走到李麦子家的厢房下，透过玻璃窗往里一看，看见那“哒哒哒”的缝纫机前坐着一个柳腰纤细的女人。这一霎那间，大顺子几乎哑然失笑。他重重地咳嗽一声，然后破门而入。
“李麦子啊李麦子，你是为我做的毛边鞋吗？”大顺子喷着酒气，一脸奸笑地说。
看见满身酒气的大顺子闯进家里，李麦子一下子大惊失色，缝纫机的“哒哒”声也戛然而止。
“村长你怎么能这样呢？吓我一跳啊。”李麦子站起身来，一脸愠色。
“我路过这里，顺便进来看看你。你的再婚问题，‘十里桃花’果园的去留，西子的抚恤金，这些都让我寝食难安。”大顺子皮肉不笑地靠近李麦子说道，“依了我吧，麦子，只要你跟我好，你的这些事，要一件件办好，都不是事。”大顺子的嚣张跋扈气得李麦子脸色铁青。她真想在这坨肥头大脑的猪一样的脸上狠狠扇一巴掌，然后啐上几口唾沫，把他淹死。
“我知道你讨厌我，但是这不影响我喜欢你。我早就告诉过你，在洒渔河，我大顺子说的话就是圣旨。”也许是说话太激动，大顺子咽了咽唾沫，接着说道，“那个收果子的城里人，别再让我看见他，从今天起，别再让他到洒渔河来。不然，来一次我让人揍他一次。”
大顺子的话让李麦子忍无可忍，不知哪来的勇气，她的嘴里迸出一句话：“你敢！”
“我敢，我有什么不敢。”趁着酒劲，大顺子一个熊抱，想把李麦子拥入怀里。没想到李麦子侧身闪过了，大顺子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他步履蹒跚地向李麦子扑过去，嘴里大声喊道，“李麦子，在洒渔河我大顺子的话就是圣旨。”
李麦子看着没处躲，顺手在缝纫机前提起一壶热水，向疯狗一般的大顺子泼去。只听到大顺子“啊呀”一声，转身抱头鼠窜。
洒渔河又静了下来。
夕阳西下，一轮半弯月慢慢升起。溶溶月色下，平生的三轮车又“突突”地在村口响起。
刚刚赶走了大顺子的李麦子这时正一个人在客厅里嘤嘤低泣。大顺子三番五次死皮赖脸的纠缠，已经让她感到力不从心。在洒渔河，做女人，尤其是做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太难了。从大顺子的百般刁难，到“十里桃花”果子的滞销，这些都让李麦子感到孤单无助。她想起小姑子水秀不止一次让她找个男人。“没有男人，一个女人怎么撑得起一个家？”水秀的话虽然不无道理，但是好男人是那么容易找的吗？李麦子自嘲地一笑，而后竟然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平生。
李麦子承认，平生是除了西子以外，第二个她真正喜欢的男人。洒渔河方圆十里，长得帅气硬朗的男人不少，李麦子要想找一个优秀的汉子并不是难事。但是缘分这东西确实挺奇怪，李麦子坚信，现在只有平生才是自己的真命天子。自己就是“十里桃花”果园里的一朵桃花，不起眼但绝对有特点，她的盛开只为那个收果子的人。
正在李麦子胡思乱想的时候，平生的三轮车停在了李麦子的家门口。他下了车，匆匆忙忙一路小跑着进了李麦子家的大门，又径直走到失神的李麦子身后。 “果子销路火爆，这几天，我要把你‘十里桃花’果园里的全部果子统统卖到城里去。”平生的话将李麦子一下子拉回了现實。大顺子留给她的余悸未平，平生又给她带来了天大的好消息。这让她顿时心潮澎湃，心像小鹿儿乱撞，“咚咚”跳个不停。
“你为我做了这么多，真的要谢谢你……”李麦子嗫嚅着，舌头在嘴里打了结。
平生灿烂地笑笑：“谢什么呀，你的这些果子还让我赚钱了，再说，这是我愿意的。”
平生的话说得真诚，不含一丝狡诈。这让李麦子感到欣慰，甚至庆幸自己遇到了一个好男人。
“那就好……”她依旧嗫嚅着，不敢正眼看一眼面前的男人，“不管怎样，要是没有你的帮忙，‘十里桃花’的果子真的就烂园了。”最后几句话，李麦子的声音已经低得只有自己听得见了。
平生憨厚地笑笑，说：“我愿意。为了你李麦子，我愿意。”他的语气透着坚毅，让李麦子听了鼻尖发酸。
“我失去过西子——他是我最爱的男人。现在，我想找一个可以替代他的男人，和我一起经营‘十里桃花’。”李麦子说这话时，脸色已经绯红。
平生点点头，说：“‘十里桃花’，一个果园而已，竟然有着好浪漫的名字。”
李麦子说：“我起的。那时就幻想这里到处是果香一片，想来想去，就想到了‘十里桃花’。”
他们一起出门坐上三轮车，去了“十里桃花”。
当最后一箱果子被装上三轮车时，李麦子突然问平生：“你到底结婚了没有？”
平生还是笑笑，说：“哪有，找啊找，找遍全世界，最后找到了你。”
李麦子鼻尖一酸，说：“那我等你。”
平生一时惊诧不已，少顷，他把李麦子轻轻拥进怀里，俯在她的耳边说道：“有我在，你和你的‘十里桃花’都不会烂园。”
李麦子使劲点了点头，她的眼泪哗啦啦流了下来。
七
大顺子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在李麦子家吃了一个天大的亏。在洒渔河两岸，他大顺子的权威从来不容挑衅和侵犯。狼狈不堪地逃回村委会后，他思前想后，觉得阻碍了李麦子和他发展关系的关键人物就是那个收购果子的平生。看着平生的三轮车驶进李麦子家门口那一刹那，大顺子终于下定决心：是时候该给平生点颜色看看了。
他拨通了巡逻队长二混子的电话，让他带上巡逻队员到村口堵截那个收水果的平生。十几分钟后，他们一行六个人在洒渔河村口追上了平生的三轮车，最后将这辆满载果子的三轮车逼停了。
“你认识李麦子？”大顺子明知故问。
“嗯。”平生倒吸一口冷气。
“你知道她是我张大顺的女人吗？”大顺子酸不溜秋地看着平生，那咄咄逼人的眼神仿佛马上就想将眼前这个水果贩子千刀万剐。
听了大顺子的话，平生疑惑地说：“李麦子不是寡妇吗？她怎么会是你的女人？”
“我说是就是，总之，从今天起，你不要再来了。不然，进了洒渔河，抢了我的女人，后果你是知道的。”平生刚要辩解，大顺子一拳打在他脸上。几个人一起动手，把平生按倒在地一通乱打，又将他满载果子的三轮车掀了个底朝天。
“知道了吧？再看见你出现在洒渔河，我见你一次揍你一次。”大顺子皮肉不笑地说，“我要娶李麦子，你不要再来了。”
平生抖抖索索地从地上爬起来，沿着河岸一溜烟跑了。
李麦子听到平生被打的事时，已经是晚上了。那时她刚刚吃过饭，婆婆和念西从小姑水秀家回来，把这个在村头听到的消息告诉了她。
婆婆的话语充满了不屑：“那个收果子的平生，被大顺子他们好一顿打。最后他说他再也不来洒渔河了。依我看，这个平生靠不住，就是一个怂货。”
“不可能。”李麦子不相信。
“你问水秀和金嫂。”婆婆说。
李麦子真的给水秀打了电话。电话那头，水秀沉思良久，说：“嫂子，是真的呢。平生答应大顺子了，从此不来洒渔河了。”
李麦子不甘心，她找出平生的电话号码，电话打过去，传来了一个情歌铃音：我们在一起，有相聚也有别离，你忘记我，我忘记你，就是最好的结局……
李麦子一口气打了六次，电话依然无人接听。她终于明白，平生真的不会再来了。
秋风恼人心。李麦子的心碎了。
随着秋天的渐渐消逝，洒渔河的万物也在微妙的变化中慢慢适应着季节的过渡。晚秋的风日渐萧索起来，河流已经刺骨，虫子们开始噤声，仿佛即将提前进入冬眠。秋天和冬天的模糊过渡，让李麦子和洒渔河的人们感到时光如梭。
有一天，李麦子去了“十里桃花”，多日不见，她伤心地发现，自己和西子辛辛苦苦建起的这片果园，已经荒芜了。那些来不及采摘的果实，正被寻找食物的鸟儿尽情享用。
想起平生，李麦子有些难过。她想，就算大顺子苦苦相逼，作为男人，平生也应该理直气壮地告诉他们，不，甚至是全洒渔河的人：他喜欢她！就像她喜欢这片“十里桃花”一样。
李麦子还想，如果不是平生的退缩，这些果子就不会烂园，“十里桃花”的果子就会远远销往洒渔河以外的世界，她和平生的爱情就不会无疾而终。可是，这一切都因为大顺子的跋扈和平生的懦弱而化为了泡影。
晚上，李麦子去了水秀家。小姑子怀胎九月，眼看即将临盆。李麦子就一茬接一茬地给她讲女人生娃的那些事。讲得多了，水秀有些不好意思。她问李麦子：“嫂子你告诉我，你最爱的男人是哪个？”
李麦子不假思索地回答：“是你哥。”
水秀嘻嘻一笑：“平生呢？你真爱过他吗？”
李麦子也笑了，说：“那个平生，说不清爱不爱他，反正那时候就是觉得他人很好。人的姻缘是很奇妙的，就像你哥和我亲手开垦的这块‘十里桃花’。果园虽大，但是果子是一茬茬成熟的，有的果子熟了，马上可以上市；有的果子还未成熟，还要等一等。”
水秀大笑起来：“嫂子你成哲学家了。” 李麦子说：“哲学家也是生活逼出来的。”说完，她的心刺痛了一下。
那天，失魂落魄的平生搭乘一辆运煤车回到县城时，已经是子夜时分。秋天的夜，往往夹杂着初冬的冷风。跳下运煤车时，平生的小腿肚还在打颤。进门前，他特意摸出手机，想给李麦子打一个电话，告诉她刚刚发生的大事。但是一想到大顺子的话，平生的勇气瞬间一泻千里。
这一晚，平生彻底失眠了。白天在洒渔河的遭遇就像电影画面，一幕幕重现在他的脑海里。一边是大顺子的威胁恐吓，一边是李麦子的柔情蜜意，平生感到左右为难。
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是李麦子的一颦一笑已经深深烙印进平生的脑海。就宛如“十里桃花”里的果子需要他一样，她需要他的呵护，他也需要她的柔情。
躺在床上，平生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觉。少年丧父、青年丧母的经历，养成了他胆小懦弱的性格。即便是在面对蛮横无理的大顺子时，他也无法迸发出一个男人应有的气概。他可怜地发现，自己在李麦子面前当了逃兵。
后来平生看到了李麦子打来的电话，几经犹豫之后，平生最终还是没有勇气接听。
再后来，平生找出了李麦子的电话号码，想给她回拨过去，但是在手指即将触摸到发射键的那一刹那，他还是放弃了。平生的心里知道，自己真正追求的幸福，是只有李麦子才能给予的。遗憾的是，他辜负了她。
这一晚，难以入眠的还有一个人：村长大顺子。大顺子的失眠不是因为平生，也不是因为李麦子，而是为了一件他从未想过的事。
白天顺利地赶走了平生，对大顺子来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这就意味着没有人会和他抢李麦子了。
回到村委会后，大顺子让人在门口的餐馆里摆了一桌酒宴，和几个狐朋狗友胡吃海喝起来。趁着酒劲，喜形于色的大顺子还骂起了娘。他开始数落风骚眼女人的不是，还当着众人的面说起了自己的过往历史。
后来电话响了，浑浑噩噩的大顺子接起电话，发现是在镇里工作的儿子张结彩打来的。
“爹，不好了。你挪用私占洒渔河水库建设资金的事被县纪委知道了，明天县里的工作组进驻洒渔河。”张结彩的声音很低，但是不亚于晴天霹雳，把半醉半醒的大順子彻底惊醒了。
他快步跑离酒席，压低声音问张结彩：“你抵挡一阵不行么？”
张结彩说：“挡？拿什么挡？我也眼看要出事。你赶快想办法。”
儿子匆匆忙忙把电话挂了。大顺子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他的嘴里才迸出了一句粗话：“狗日的。”
这一晚，不可一世的大顺子发现，自己好像真的摊上大事了。
八
节令过了寒露，已是冬意浓的季节。洒渔河上开始飘浮起淡淡的薄雾。一夜凉风，看不见的白露洒下来，落在草丛间、藤蔓上，一夜之间，就形成毛茸茸的霜牙子。白天，太阳同样炽热，丝毫没有削减热量的意思。只有到了下午，凛冽而湿冷的西南风才会带着扑面的寒意沿着河谷一路向上，席卷着红褐色的尘土，在村庄里东游西逛。
早晨的时候，踩着霜花往“十里桃花”赶路的李麦子在村口遇上了一个人。那个人喊她：“麦子，麦子。是你吗？”
晨雾袅袅中，借着稀薄的天光，李麦子仔细一看，认出是来她家提过亲的瞎眼篾匠老张哥：“是我呀，老张哥。”她热情地跟他打招呼。
篾匠问她：“你再婚了吗？”
李麦子嘻嘻一笑，乐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老张哥的话，只是似是非是地摇了摇头。
篾匠也傻傻地笑起来：“我找了一个离婚的女人，在江那边。下个月就要结婚了，要是有空，你就带上老人孩子一块来。”
李麦子突然想起，篾匠曾经帮她家打过一张精致的小篾桌。她还欠他一个人情：“一定来一定来。恭喜老张哥了。”
篾匠依旧憨笑着。因为天气有点冷，他不停地跺着脚，哈着气：“你的果园还经营着吧？以前来洒渔河的时候，我听说庄稼地里不准种植果树，洒渔河的村长要帮你铲除了，可惜啊。”他在无话找话。
李麦子“嗯”了一声，说：“和我小姑子一起经营着呢。那是村长假传圣旨，根本就是没有的事。”接着她像是想起了什么，顿了顿，轻轻告诉篾匠，“村长被抓了，不干了。”
“啊？”篾匠的一只眼睛放出不可思议的狐疑。
告别时，李麦子说：“老张哥，以后到洒渔河，来我的‘十里桃花’转转，看看有喜好的果子，都可以带走。”篾匠点点头，一脸灿烂地笑了。
李麦子进了“十里桃花”的柴扉，水秀抱着孩子已经等候多时了。
“刚刚有一个人来找你，看你不在，走了。”水秀挤眉弄眼地看着李麦子。
“是谁？”李麦子问道。
水秀神秘地笑着：“你猜。”
李麦子使劲想了想，终究想不出来这个人是谁。
水秀于是告诉她说：“是平生。”
听到平生这个名字，李麦子立马傻了眼。她怎么也想不到，那个负心人平生还会出现在“十里桃花”。
“他让我转告你，让你别记挂着上次的事。他说是他错了，让你给他一个改错的机会。”
李麦子气呼呼地说：“感情的事怎么改？错就是错了，回不去了。”
水秀把嘴凑近李麦子的耳边：“他说，洒渔河河谷里到处适合种植水果，你可以成立专业合作社，带动大伙一起致富。他还说，从今以后，咱们‘十里桃花’果园里所有的果子再不用愁销路，都包在他身上了。”
李麦子没好气地说：“那他什么时候来？”
“秋天。他说入秋了他就来。”
李麦子掐指一算，离秋天还有整整300天。
责任编辑：邓雯雯
秋天的果园成熟了。那些早熟的过熟的石榴和蜜梨也在秋风的抚摸下溢出了黄灿灿的像蜂蜜一样香甜的果汁。
每天晨曦初露时，李麦子总会带上两岁的儿子念西，来到自家的果园里，像当年守候她的丈夫西子归来时一样等候石榴蜜梨们在秋天的第一缕晨曦中次第开裂。这种虔诚而又焦灼的守候常常让李麦子回想起她和西子甜蜜的爱情。
那时，这块名叫“十里桃花”的果园还是一洼淡绿淡绿的硕大的田畦，婆婆和小姑子偶尔也来开挖出其中的几分之几，然后种上一季青菜和红萝卜。后来，西子到山歌坝挖煤，男人不在家，小姑子水秀整天在外，农忙时活计渐渐多起来，婆婆一个人根本无力顾及这块菜园子。所以每当田畦撂荒的时候，在洒渔河村巡逻队长二混子家的猪和狗的带领下，村子里没人管的那些猪啊狗啊鸡啊，就常常肆无忌惮地光临这里，往往是一天到晚地来回游弋，吃饱喝足后就赖着不走，让李麦子的婆婆大费脑筋。
李麦子嫁过来后，看着园子被猪狗糟蹋得让人心疼，就和西子去了一趟县城，买了一些油桃苗、石榴苗、蜜梨苗，把菜园子周边的十多亩荒地开垦出来，建成了果园。那果园建起来后，每到春天，花团锦簇，蜂嬉蝶舞，竟然成了河谷里的一抹风景。一年里，尤其是秋天，水果次第成熟，果香十里，人们就让李麦子夫妻为果园取个名字。后来，读过高中的李麦子把果园叫做“十里桃花”。
人们问她，为啥给果园取了这么个浪漫的名字。李麦子笑笑，说：“因为这块园子里寄存着我和西子浪漫的爱情。”
洒渔河村子里的人都夸李麦子不仅人长得俏，而且心灵手巧，和西子是天生的一对。李麦子听了，脸红得像天边的火烧云，心里却像吃了蜜糖一样甜蜜和滋润。
李麦子的“十里桃花”离家有一里路远，这十八亩二分地的果园几乎占据了他们一家绝大部分庄稼地。李麦子过门的时候，他们家只有一间像样的厢房，不但人住，还要用来做厨房。有时候还会有夜游的猪半夜闯进他们的屋子，哼哼唧唧寻找住处。
李麦子的公公死得早，过门后，小姑子水秀便出嫁了，家中才显得宽敞一些。李麦子婚后的第一个秋天，西子去了山歌坝的小煤矿当挖煤工人，说要挣钱修房子，没想到西子才去了半年，小煤矿就出事了。当果园里刚刚种下的石榴泛出新芽的时候，李麦子听到了西子出事的消息，几天后，她成了村子里最年轻的寡妇。
西子死后，李麦子的世界也坍塌了。按照村子里的习俗，李麦子要为西子洁身守孝三年。这之间虽然有远远近近的男人苍蝇一样趋之若鹜，但李麦子没有心动过，男人虽然走了很久了，但是她还不习惯没有西子的日子。随着儿子念西的出生，李麦子仿佛重新找到了西子的影子。
过了差不多三年，念西一天天长大，李麦子的果园也慢慢繁茂起来。
西子走后的第四年的秋天，果园已经渐渐成熟，李麦子和婆婆商量后，决定一个人从家中搬到果园里居住。对她们一家三口来说，这片果园寄托着她们所有的希望和梦想，看秋护秋是必不可少的。婆婆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你把念西带去吧，他四岁了，可以和你做个伴。”
十月下浣，李麦子的母亲来了。
母亲领着一个陌生的外乡人走进果园那一瞬间，李麦子一眼就看出了端倪。
那个陌生的男人长得瘦小，脚杆子还一瘸一拐的，走起路来整个身子一甩一甩。母亲说，男人会一门绝顶的好篾活。
“这是老张哥，原来在洒渔河边倒插门，去年媳妇死了，也是一个人过，存款可不少哟。”母亲将嘴凑近李麦子的耳边小声嘀咕道。李麦子看出了母亲的心思，她偷窥了男人一眼，发现他的一只眼睛是走光的。
母亲似乎看出了一些端倪，才说老张哥的腿是年轻时走乡串户被狗咬坏的，眼睛是几年前被篾片划伤的，虽然有些奇丑，但还是看得见。母亲特别强调说，即便这样，老张哥仍然是洒渔河附近一流的篾匠。
母親的态度让李麦子的内心涌起了无尽的酸楚。她知道母亲是为她好，不想让她一个人过。“西子走了四年了，你扶老携幼的，不容易，假若西子地下有知，也会同意的。”母亲一遍遍重复着，她苍老的话语充满了苦涩，在秋风里钻进李麦子的耳朵，刺得她的耳膜阵阵生疼。但是一想起死去的西子和眼前这个瘸腿瞎眼的男人，李麦子的心就破碎了。
李麦子为母亲和老张哥张罗早饭时，老张哥讨好地说，要为李麦子打一张篾桌。“都是女人小孩，搬动起来容易。”李麦子不好拒绝，老张哥就在附近砍了几根竹子，刷刷几下就忙开了。
老张哥的手艺真没说的，不到两个小时，一张精美的篾桌就完工了。他眯着一只眼，翻来覆去地打量自己的杰作，还不时偷偷瞄李麦子几眼。
强扭的瓜不甜。吃过午饭后，母亲带着老张哥走了。母亲走后，李麦子在石榴树下大哭了一场。她在心里一遍遍呼喊着西子的名字，埋怨他丢下了自己和念西。
二
秋分后，天气渐渐转凉。秋蚂蚱、叫天子也抵挡不住秋的诱惑，一个接着一个飞离田野，配偶成双。果园在秋阳的照耀下也一天比一天红润起来。早上起来，村子里到处弥漫着果子成熟的甘甜清香的味道。那些蝴蝶啊蜜蜂啊也就嗅着果香飞来了。果园变得热闹起来。
有一天，村长大顺子来了。大顺子第一次光临，让李麦子有些措手不及。大顺子光临时，她正踮着脚从石榴树上摘果子，突然一股扑鼻的酒气夹杂着韭菜味、大蒜味、烟草味和久违的男人的汗臊味随风灌入她的鼻腔。她转过身的时候，大顺子已经在她丰满的臀上掐了一把。大顺子的那一把，掐得李麦子香汗淋漓、胆颤心惊。
她想发怒，一看大顺子醉意朦胧，也就不再说什么。李麦子在洒渔河娘家的时候就听说过大顺子的不少风流韵事，而且知道他的韵事还在一天比一天多。
她说：“村长你吓我一跳了。”
“天凉了，我来看看你过得怎么样了。这果园挂果了，我还没好好看过，我要不来，这村长可就失职了。”大顺子喷着酒气，一脸奸笑地说，“还有，我要告诉你，村里帮西子争取了几年的抚恤补偿金快到了，你啥时候能领取，还不是我一句话。”李麦子听出大顺子话里有话。 李麦子又能说什么呢，大顺子的话说得满口在理。谁让她是寡妇，他是村长呢。虽然刚才大顺子那一把将她对村长的恭敬瞬间击得粉碎，但她还是向村长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意。
“那就谢谢村长了。”李麦子走进果园里的小屋，正准备给大顺子冲一杯清茶。鬼魅一样的大顺子的身影也尾随着她飘进了小屋。在她端起一杯热气腾腾的清茶时，大顺子在她身后将她一把抱住了。
“李麦子李麦子李麦子。”大顺子吃奶一般把头埋进李麦子的胸前，吧唧吧唧咂开了。他的一双大手也不安分起来，开始迫不及待地向李麦子的肚脐游去。
大顺子的侵犯让李麦子再一次感到措手不及，她有些犹豫，是否接受大顺子这双大手的抚摸和开垦。的确，四年来，她的内心太干涸了，像果园里的那些果实，离开了阳光雨露的滋润就会燥裂、干瘪。对她来说，她就像那些果子一样，太需要一场及时雨了。但她是李麦子，是西子的媳妇，是这片果园的女主人。她想，她还是不该接纳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那样会让所有的果实凋零，这个道理她还是明白的。
李麦子的犹豫加速了大顺子的进攻，他的手已经解开了李麦子的裤腰带。就在他满心窃喜、雄心勃勃准备摩拳擦掌大干一场的时候，李麦子手中那杯滚烫的茶水泼在了他的身上。大顺子像中了魔法一样放开了李麦子，“嗷嗷”叫着，跳着，狼一样哀嚎着逃离了果园。李麦子回过神来，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鼻尖和眼角又浮起了浓浓的酸楚。她想，大顺子这样对待她，难道就是因为她是寡妇吗？
李麦子的心一阵狂跳，甚至没有想太多，更没有想到这样做会带来什么让她意想不到的后果。
关于李麦子和大顺子的风流故事，最先是从大顺子本人口中说出来的。
那天正午，酒醒后的大顺子去了一趟二混子的家。二混子是西洒渔河村最潦倒、最浪荡的男人，他十九岁那年因为偷牛蹲了三年监狱，那一年他唯一活着的亲人老娘也已经病入膏肓、奄奄一息。二混子从监狱里刑释回家时，他妈已经死了一年多。据说，二混子他妈死在家中多日，村里人才知道。后来镇里通知大顺子组织村民把二混子他妈的丧事办了。大顺子还为这场丧事支垫了五百元钱，也算是为二混子家做了一点好事。
二混子回家时领回来一个低眉大嘴，长着一双风骚眼的外乡女人。二混子毫不掩饰，逢人就说这女人是夷方麻栗坝的洋妞。虽然女人长得不咋好看，但是洋妞这个字眼还是让他们着实兴奋了好一阵子。这女人不但会说中国话，而且说得挺好，有事没事总会和男人们搭讪。她的脸上涂抹着厚厚的脂粉，一扭一甩地从他们面前路过时，她的身上会飘来一种怪异的让人浮想联翩的香味。更让男人们着迷的是，女人还有一手做豆腐的好手艺，每天二混子都会用脚踏车将风骚眼女人做的豆腐运到洒渔河两岸的村庄。一来二去，女人的豆腐在洒渔河附近出了名，很抢手。
二混子和风骚眼女人也没举办婚礼，两个人不明不白地就住在了一起。那个女人一住就是十年，和二混子形成了事实婚姻。西洒渔河的人不知道这个长着风骚眼的女人叫什么名字，反正人们都叫她“二混子媳妇”。她也很痛快地答应了，仿佛这一切本来就顺理成章。
后来，这个风骚眼女人不知怎么地就和大顺子好上了，好得热火朝天，毫无顾忌。奇怪的是，二混子知道风骚眼媳妇和大顺子的那点破事后，不但不恼，竟然也和大顺子扯上了干亲家的暧昧关系。后来甚至被大顺子任命为洒渔河村的巡逻队长。大家都觉得其中有蹊跷，又都见怪不怪。
大顺子走进二混子家时，二混子和他的风骚眼媳妇正光着膀子在凉席上纳凉。照理说，这该是一场演出的前奏，但大顺子的到来让二混子一下子没有了底气。他横竖觉得心里头不是滋味。但是又敢怒不敢言，只能装聋作哑，打掉牙齿往肚里咽。
而后，大顺子就向二混子讲起了他胡编乱造的关于他和小寡妇李麦子的故事。講到忘情处，大顺子还不停地咂舌，不停地畅饮在虚无的回忆中。故事编造得很精彩，以致二混子和他的女人有些怀疑其真实性。但大顺子太神通广大了，又由不得他们不信。
再后来，大顺子的嘴皮开始发涩，全身酸痛，他想他该活动活动筋骨了，就向风骚眼女人使了个眼色。风骚眼女人这时开口说，二混子该去东洒渔河卖豆腐了。二混子有些不情愿，但马上就挑上豆腐离开了家。
抱着风骚眼女人的时候，大顺子惬意地想：要是怀中这个婆娘是那个漂亮的小寡妇李麦子该多好。那样他就可以把她搂上几天几夜，把她揉成一团软嫩软嫩的棉花糖。可一切都不过是空想罢了。大顺子想，要把那个讨人喜欢的寡妇搞到手，他还得煞费一番苦心，至少还要给她几双小鞋穿穿，让她明白，不和他大顺子好，就别想过太平安生的日子，更别想在这洒渔河讨活！
接下来二混子和他的风骚眼女人迅速把那个发生在秋天的果园里的故事绘声绘色地向洒渔河的人传达了一遍。他们用身临其境的口吻叙说着故事的起因、高潮迭起的过程和完美的结局，他们说得滴水不漏、面面俱到，但是就没有说上“纯属虚构”四个字。人们起初半信半疑，想反驳二混子夫妇的谣言，替李麦子辩解。但一想到村长的能耐，他们又无话可说了。慢慢的这个充满了阴谋的故事开始沸沸扬扬。有人惊羡村长的艳福，有人不屑一顾，更多的人则是深深地为洒渔河漂亮善良的小寡妇感到惋惜，他们说：“哎……好好的一朵花……”
三
立秋后，阳光从灼热慢慢变得明媚温暖。“十里桃花”果园里的石榴熟里透红，开裂的表皮一如女人小巧的红唇，像浅浅的笑靥，记录着李麦子曾经甜蜜的爱情。洒渔河上，在河底蛰游了一个酷暑的鱼儿虾儿也从惺忪中清醒过来，漂流在宽阔的水面上，恣肆地吮吸着流浪的风和秋天的氧。秋风过处，村子里里外外开始弥漫一股秋香。玉米的穗头也一天天枯萎，玉米粒子新鲜的香味弥漫在成熟的田野上。就连那些瘦削的只孕育出四成饱色的豆角，也在日渐干瘪下去。
人们开始慌乱在秋收中，李麦子也像大多数人一样沉不住气起来，忙着看秋护秋收秋。好在她家的庄稼地大多做了果园，她的当务之急是如何将成熟的石榴和蜜梨尽早卖出去，不至于烂园。 这是果园挂果的头一年，从洒渔河两岸几乎没有人像她一样大面积种植果树的情形看，今年的水果一定很好卖，甚至可以卖个好价钱。她还想到了到县城跑一趟，看看是不是有贩卖水果的商贩到村子里来批销她的那些正在成熟的果子。
李麦子回了一趟家，把想到县城看看的想法告诉了婆婆。婆婆抱着念西，半天都没有回答她的话。李麦子看到婆婆时不时狠狠地瞅她两眼。她想婆婆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李麦子离开家的时候亲了一下念西，便一头扎进了爽朗的秋风里。这时，一言不发的婆婆急急忙忙地追赶着出来，喊道：“麦子，你去听听村子里都传出什么话了。你是不是真的和大顺子好上了？”
婆婆的话像一声霹雳，把李麦子的心震得粉碎，震得苍老起来。
“怎么会呢？那都是人们讹传的谣言。虽然说西子走了，但是我心里还有他。”说到西子，李麦子的眼泪夺眶而出。
婆婆似乎丝毫听不进李麦子的话。她从鼻腔里“哼”了一声，说：“一两个人说，我不信。那么多人都在议论，你说，让我相信谁？”
李麦子想解释，也想争辩。但是还不等她开口，婆婆已经拂袖离去。
田野里渐渐空荡起来，秋收的高潮已经过去，那些无处藏身的蛙就连在白天也鼓噪得让人心烦。秋天的太阳还是像极了三伏天的太阳，火辣辣地照射着大地。果园里成熟的果子已经开始弱不禁风，秋风拂过，偶尔有一两个滴里搭拉地掉下来。有村里人和孩子从果园旁路过，李麦子总会善意地招呼他们来摘几个果子尝尝。那些人似乎很想试一口，有的孩子甚至看到红里透亮的果子就会垂涎欲滴，但是他们都回报李麦子一个微笑，抽身走了。李麦子实在想不起自己在什么地方做了对不起他们的事，致使让他们白白吃一个果子都不肯。想起往年零星地挂了几个，竟然全部被村里的孩子摘了吃，而现在一个果子也卖不出去，李麦子沉不住气了。
李麦子到村里走了一回，想碰碰运气，或许能招徕一两个外乡人和村里人到她的果园买果子。走在晚秋的洒渔河村，李麦子发现自己已经有差不多一年没有好好地在村子里走家串户了。西子死后，李麦子的大部分日子是在家中和果园里度过的。她开始怕见熟人，更不想与生人见面。尤其是那次大顺子光顾她的果园后，李麦子更不愿到村子里溜达了。因为村委会就在村口，村里只有两条岔口，一条通往洒渔河直到县城，一条经过村委会直达洒渔河畔的村庄。
走过村委会的大门时，李麦子偷偷睃了一眼，还好，大门上挂着一把大锁，大顺子一定又到村子里指导工作去了。
在村子的另一头，她遇上了西子的一个本家亲戚金嫂。这个会说话的女人热心肠地问起了念西的近况。她不好意思地说：“住在一个村里头，可我连到你家坐坐的功夫都没有，那些害瘟病的猪鸡，害得我半夜三更都睡不踏实。”她还说，“该找个男人把自己嫁了，你看我也是年纪轻轻就守寡，也没有人为我立贞节牌坊不是？没有男人的日子，怪怪的，难捱哪。”金嫂说话时，嘴角一撇一撇地。
李麦子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她只好不好意思地說：“念西小，我怕他受委屈。”金嫂揶揄地笑笑，又对李麦子说了一遍只有女人间才说得出口的话，说得李麦子大脑发胀，满脸通红。
告别时，李麦子说起了果园的事。金嫂奇怪地说：“大顺子不是说他已经跟你买了那些果子吗？说是不准别人再去买哩。”金嫂的话听得李麦子一头雾水。
往回走时，李麦子在村委会门口撞上了大顺子。她想躲开，已经来不及了，就直着腰身，蹀蹀地从大顺子色迷迷的眼皮底下走过去。
这时，大顺子发话了：“哟，才几天不见，麦子又有了精气神了。你看这小脸儿白里透红，屁股丫子也肉绷肉绷的。”
李麦子听着憋气，就往大顺子脸上啐了一口，愠怒地说：“你可别想打我的主意，告诉你，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上头可是有法律呢。”说到法律，李麦子感觉有了底气。
“呸呸……别跟老子来这套。”大顺子邪乎着眼睛，淫荡地笑着把脸往李麦子跟前凑，“你就依了我这一回吧，行不，就一回，你看你倔个啥？守活寡的滋味可不好受。”大顺子说得唾沫横飞。李麦子已经远远地走了。
晚上，李麦子特意回了一趟家。她想把念西重新带回果园，好和自己做个伴。
婆婆和念西已经早早睡下了，到婆婆屋里抱念西的时候，婆婆问她：“大顺子和你的那点破事，到底有没有？”
婆婆的话让李麦子生气得不行，她生硬地说：“别人那么看我，用尖酸刻薄的话玷污我，连你也信不过我吗？”婆婆一时哑口无言。
长时间的沉默后，婆婆唉声叹气地说：“人家满村子地说你。你倒好，落个耳根清净。只是我心里堵得慌。西子不在了，你一个人支撑这个家是不容易，但天底下的人都相信，你又叫我怎么不相信呢？”婆婆的话显得无可奈何。少顷的沉默后，婆婆又说，“我琢磨来琢磨去，不如你和根桩凑合着过了吧。说到底总是一家人，西子泉下有知也不会有意见的。”
根桩是西子表舅家的儿子，长西子好几岁，到现在还是光棍一条。李麦子在嫁过来那天见过根桩一面。她隐约记得那是一张年纪不小却长着青春痘的马脸，还有一双斗鸡眼，贼溜溜地。李麦子想，亏婆婆想得出这出二婚配。婆婆的意思是好水不流外人田，好肉不落外人嘴。
随着秋天的日子一天天消逝，爽朗朗的清风也不知不觉把果园的清香携带到风吹去的远方。洒渔河沿岸的人们在秋风中也嗅到了空气中随风弥漫的果香味。他们也想到李麦子的果园里买上几斤果子好好饱餐一番，但是西洒渔河村的村长大顺子已经早早放出狠话：“谁到小寡妇李麦子的果园，谁就别指望过安生日子。”大顺子的话如同圣旨，全村上下无人敢违背他的命令。他们知道大顺子早年丧妻，儿子张结彩在镇上任职，外甥在县里的一个部门上班，据说势力很大。和村长过招得惹上一身骚，更不会有好下场。没有人愿意为了李麦子和这个一身霸气的村长较劲。
四
平生的三轮车“突突突”开进西洒渔河时，引来了一村人的目光。那是一个秋香弥漫、秋水茫茫的下午。人们正在村子里的巷道上议论着李麦子，一辆三轮摩托突然开进了村庄，把嚼舌头的婆娘们吓了一大跳。她们看着那个结实英俊的男人把车停在村委会的大门口，然后逐个询问李麦子的“十里桃花”果园在什么地方。有人悄悄给他指明了方向，说了具体位置。但是没有一个人敢自告奋勇地为他带路。后来还是平生自己一个人找到了李麦子的果园。 那时李麦子正抱着刚刚睡着的念西在石榴树下乘凉。因为天气炎热，她的身上只穿了一件透明的薄如蝉翼的短袖。望着满园过熟的果实，她心事重重，继而涌起了阵阵心酸。她知道果子烂园的结果完全来自大顺子的刁难。李麦子想，过了八月十五，如果上门收购的商贩还不来，无论如何她也要雇一辆车，把果子全部拉到城里去，即使一个都卖不出去，也不让它们烂在洒渔河。
当满头大汗的平生站在李麦子面前的时候，李麦子的脸上扑过一种男人特有的味道。那种味道她似曾熟悉，又仿佛已经遗忘已久。
平生见到李麦子的第一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他说：“终于把果园给找着了。”他穿着一身朴素的衣服，始终低着头，不敢正视眼前的漂亮女人。这让李麦子感到些许意外。在她的印象中，商贩都是奸滑狡诈的。
平生也在李麦子偶尔抬头的瞬间，隐约看到了这个女人忧戚的表情下面潜伏着的娇柔而刚毅、淳朴而妩媚的风情。
“我来收水果，我知道你的果子已经过熟了。”平生率先打破了沉默。他边说边在树上摘了一个梨，咬了几口，似乎想掩饰内心的慌乱。平生的开场白和那个梨的确掩饰了他们之间的那点说不清楚的尴尬。
李麦子忙不迭地说着：“好啊，好啊。”
平生又摘了几个果子，分别尝了尝。看得出，他对水果很在行。平生的表情告诉李麦子，他对果子的质量还满意。
“你为什么不运到城里去卖？如果我不来，你的果子就要烂园了。”平生可惜地说。
李麦子的脸蓦地红了。她实在不好回答这个问题。她对平生感激地一笑，算是作了回答。
李麦子的笑把平生的心都勾走了。从没有碰过女人的平生突然发现眼前的这个女人太富有魅力了。她的那种美不胜收的气质突然就直达他蠢蠢欲动的狂乱的内心。其实，他已经从东洒渔河那边一个眼睛走光的四川篾匠口中知道了李麦子的身世。
他们开始边摘水果边谈，偶尔也偷窥一下对方。直到摘了差不多一车水果的光景，李麦子才想起她还没向平生要过价钱。幸运的是，平生后来给出的价钱让她觉得很满足。李麦子莫名其妙地想，眼前这个男人不但长得英俊，而且心地还很善良大度，这样的男人是顾家的男人，谁和他做一家真是福气。她想，她的水果和她真是幸运极了。
黄昏时，平生把水果全部搬上三轮车，迎着秋天的夕阳走了。临走时，他对李麦子说：“隔天我再来，那些水果我全要了。只要是你的，我都要。”一句话说得李麦子的心暖暖的。
平生走了，李麦子的内心开始空落落的，仿佛丢了什么。她开始惦记那个收水果的男人，希望他快快到来，把果园里的那些果子，甚至连她也收了去！
过了十月，远远近近的田野、山坡上，秋播的牛歌正渐渐稀少。在一团一团氤氲的雾霭中，秋天的气息已达高潮。鲜活了一年的树木和花草也在风中日渐枯萎，只有芭蕉的叶子还在泛着新鲜的活气。那些成熟的果子已经装不下秋天带来的美好，在阳光温暖地抚摸下流溢出醇香的果汁。无人享用，秋蚂蚱和秋铃子就成了最大的受益者，它们贪婪地吮吸着果汁，享受着秋天的美好与富足。
洒渔河远远近近的村庄，慢慢地完成了秋收秋播这个一成不变的过程。只有李麦子，把全部的身心投入到她们一家赖以生存的果园中，迎来送往地守望着一个个似水流逝的日子。
说好隔天就来收果子的平生一走就杳无音讯，这让李麦子的心再度陷入无穷的慌乱。她为园子里日渐成熟的果子担心，也为一天比一天苍老的自己担心。自从平生走进她的果园那一天起，她就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的命运跟那些秋天的果实紧紧连在一起了。要么是无穷的收获，要么是在过熟中凋残。但她又坚信，那个心地善良的平生一定会重新出现在自己的果园里。这种自欺欺人的想法让她的内心又泛起了一丝希望。日子还是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日子，果园还是日渐过熟的果园，李麦子依旧一天天重复着她一成不变的修枝、剪叶、除草、捉虫，她在日子的消逝中盼望着平生的快快到来。
家里的秋播结束后，无聊的婆婆白天也来果园帮忙。但是婆婆看着“十里桃花”满园的果子，脸都拉长了。她埋怨地说，自己一个人完成了秋收秋播，到头来看到的却是果子卖不出去的结果。她的埋怨声中带着苍老的呜咽，这让李麦子感到心底涌起了无穷无尽的惆怅。李麦子不敢想象，如果那个已经烙印在她萌动的心灵深处的男人不来，她还能不能把这些水果运到城里卖出去。更重要的是，她还能不能重新捡拾起自己已经丢失了的幸福和青春。
“其实，根桩人虽长得不咋样，但心眼好，会疼人。你要是跟了他，不会吃亏，还可以养养闲膘呢。”婆婆自顾自地说。李麦子听出了婆婆口气中隐含着让她不要过于眼高的意思。她知道婆婆在她过门那年吃过根桩的一斤砂糖。一斤砂糖而已，她怎么就认定那个马脸长着斗鸡眼的男人心眼好、会疼人呢。
凑巧的是，吃过晚饭，婆婆刚要走，根桩就来了。根桩穿一身紧巴巴的衣服，仿佛被开水烫过。他的身上披了一件防水用的塑料大衣，腋下夹着一小包东西，手上提着一只看样子刚学叫的芦花鸡。看见根桩，婆婆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她边招呼根桩落座，边数落他：“來就来了，还带啥东西。”一只手却已经把那小包东西揣在围腰里了。李麦子偷偷看了一眼，发现根桩还是老样子，马脸，斗鸡眼。
不管怎样，按照洒渔河的相亲风俗，她还是要给他做点吃的。李麦子忙着做饭去了。
根桩正吃饭的时候，婆婆说要回去了。这话说得不合时宜，又明显出于故意安排。李麦子憋红了脸，一个劲地朝婆婆使眼色，但婆婆似乎忘记了她的存在。她拍拍根桩的肩膀，提起那只芦花鸡，走了。
西子死后，李麦子还没有跟一个男人在黑灯瞎火中独处过。心里难免有些不安和焦灼。根桩刚刚吃完饭，李麦子就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天色不早了，你该走了，我们这种女人，是非多。”
根桩一下子听不明白，愣在那里，说：“不是姑姑捎话让我来的吗？”他说的姑姑是李麦子的婆婆。
一时间，李麦子什么都明白了。“根桩，你死了这条心吧。”她说，“我早把自己的心交给一个走乡串户贩果子的外乡人了。”话刚出口，她就为自己一厢情愿的话羞涩得脸红了。 根桩只好站起来，悄无声息地走了。他的步伐缓慢，走得不甘情愿却又无可奈何。
看着根桩闷头离去，李麦子在内心发出了两声重重的叹息。不知道是为根桩，还是为自己。
这天晚上，李麦子失眠了。她的心绪不宁，一如乱麻。她想起当年和西子认识，是在洒渔河上。那时洒渔河还没有现在这座大桥，行人只能依靠一根斜斜的独木桥过河。那一天，她到河西走亲戚，西子到河东的县城办事。两个人在独木桥上狭路相逢，还是西子把她抱过独木桥去。平生第一次被一个男人抱着过河，那种让人慌乱的羞涩至今仍萦怀于心。她想起西子对她的种种好处，泪水溢湿了枕巾。
她又想到了平生，那个收水果的男人。他怎么还不来呢？李麦子在心里不止一遍地呼喊着他的名字：平生平生平生……
五
大顺子第二次光临果园时，正是旭日初升，清晨的风还裹挟着洒渔河潮湿的水汽，一丝丝一缕缕地从远方钻透着渗过来，贪婪地舔舐着熟透的果实和大地。
“叫我怎么说呢？”大顺子背着双手，站在果园的门外，眼睛色迷迷地盯着李麦子，“上头来了文件，要保护耕地，不提倡在庄稼地里种林果，你的‘十里桃花’怕是保不住了。要不，今晚你到村委会来，我给你详细传达传达。”
大顺子身后跟着一头气喘吁吁的狼狗。他用手拍了一下狗头，舔舔干裂的嘴唇，笑眯眯地说：“让我进去喝口水吧，大老远地来找你，渴死人了。”
李麦子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村长你走吧，我不想见你。”
大顺子在狼狗肚皮上踢了一脚，气恼地说：“李麦子，你可想好了，你不来，没准你的‘十里桃花’就要保不住了。”
大顺子走了，留下一股腐臭的酒气。李麦子突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知道大顺子真的要给她小鞋穿了。想到这个西子和她辛辛苦苦种植起来的埋藏着她的梦想与爱情的果园，她想去追大顺子，但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西子的笑容和那个收水果的男人平生，她没有迈出那艰难而沉重的一步。李麦子其实十分清楚，大顺子的意图在果园，其实也就在她。如果她能依大顺子一回，结局也许就不那么坏了。
在果园和自己之间，在村长和平生之间，李麦子决定放弃前者，她想好了，自己丢不掉的，其实还是自己的真爱与幸福。那才是西子和自己所希望看到的。
她抱起念西，关上果园的门，径直去了嫁在村里的小姑子水秀家。
水秀正腆着个大肚子，在院子里削柿子。她的婆婆和男人不在家，秋收秋播的农事一结束，母子两人就到村里的核桃加工厂打工去了。开始水秀也要去，可是婆婆心疼她，说快要临盆不能外出干活，自己和儿子一起去有个照应，可以捡拾那些核桃壳，卖到炭合加工厂就是好价钱。男人和婆婆晚上才回来，忙忙碌碌快半年了，一家人还没有好好吃过几顿饭。水秀自己一个人在家，七月里护秋，追赶松鼠、山雀，是男人和她夜里轮流看护庄稼。八月秋收，九月十月秋播，是男人和婆婆回家帮忙，水秀自己反而落了个清闲。但她又不愿自己闲下来。
嫂子李麦子的到来让水秀又惊又喜，她知道嫂子的果园正忙，家里人手不够，没有事嫂子是决不会在这个时候找她的。
她们说起了水秀怀胎临盆的事，又说了根桩来果园相亲的事，而后李麦子说起了大顺子和果园的事。李麦子的一席话气得水秀杏眼圆睁：“村长怎么可以这样呢，我们告他去！”
夜色笼罩了洒渔河的时候，大顺子一个人在村委会喝起了闷酒。对于大顺子来说，他一生都离不开的，只有女人和酒。在酒精的燃烧中，大顺子焦急地等待着小寡妇李麦子的到来。他坚信李麦子这次一定会来。他作为村长，执掌着李麦子那块果园的生存命运。他想起他在洒渔河当权的二十年里，就是凭借给人穿小鞋的本领，把风骚眼婆娘搞到了手，让二混子戴了绿帽。这次，他再也不信小寡妇李麦子会弄出点什么意外了，哪怕就是为了那块果园，她也会乖乖就范。大顺子知道他让这个小寡妇把魂勾走了，虽然他也有过许多风骚的狐狸精一样的女人，但自从喜欢上李麦子后，他再也不想和那些俗不可耐的女人们来往了，这个漂亮女人的气息和一颦一笑，已经在他狂野的心中扎了根，無处不在。
但李麦子的到来却把大顺子美好的欲望击成了粉末。因为她虽然来了，但还带来了另一个女人水秀。水秀的掺和让大顺子的美梦成了泡影。他斜靠在床上，眼光歹毒地望着李麦子说：“来了。”
李麦子“嗯”了一声。
大顺子说：“我叫的是你来夜访，又不是她来夜访。”
李麦子仍然“嗯”了一声，说：“我怕”。
大顺子听了更憋气，说：“怕什么，怕我吃了你？”他喝了一杯酒，开始进入正题，“为了保护耕地资源，庄稼地里不能种果树了，要铲除，但如何计划，如何铲除，关键在村委会，不，是在我说了算。”
大顺子的眼光一瞟一瞟，瞟了水秀大大腆起的肚子，又瞟了李麦子高高隆起的前胸。他能想象到，那高高隆起的前胸里会藏着一对怎样饱满馨香的果实。那是注定要给他大顺子采撷和美食的。
“那个收水果的城里人呢？最好别让他来。你的果子，包在我身上了。还有西子的抚恤金，什么时候你能把政策领会透了，再跟我办。”大顺子的口气不容置疑，色迷迷的目光如一把筛子，细致地过滤着李麦子全身上下，生怕错过了一个精美的细节。
大顺子看着看着发起了牢骚，他对水秀说：“你这是干什么来了，我这是村委会，是办公，用得着你保镖吗？你得负影响干扰村委会工作的责任。”
水秀说：“村长你喝酒就不干扰工作了吗？你深更半夜找良家妇女夜访就不怕影响了吗？”噎得大顺子哑口无言，咕噜咕噜又喝起了酒，等他想起第二句骂人的脏话时，李麦子和水秀已经不见了。
村长大顺子觉得胸中怒火难捱，又怅然若失。
洒渔河上空的炊烟依然每天升起，温馨中透着无声的宁静。秋天就要过去了，透过秋天最后的高潮，几乎所有有形无形的生物，都在这一刻发出了轻轻的叹息与呻吟。这种声音是饱受酷暑后突然被秋的气息润泽后所发出的畅快淋漓的呻吟，是天地万物轮回的天籁之音，是大地蛰伏前支使季节的演练。秋实的大地足音跫跫，田畦里漫溢而来的果香让人再一次回嗅到秋实的馥郁。 踏着晚秋浓郁的气息，平生的三轮车又出现在洒渔河村头。这一次，他轻车熟路地到了李麦子的果园。两人四目相对时，李麦子差一點哭出了声。她说：“平生，我以为你不来了。”
平生笑笑说：“不来，你的果子就真的烂园了。”
平生的话让李麦子的心里一下子热乎起来，脸上也迅速腾起一片红红的云彩。这一切都被平生看在眼里。他擦了一把汗，说：“我做梦都想着快快回来，可来不了，一趟车要好几天呢。”
平生的话说得那么贴心，真的把李麦子的眼泪催下来了。她颤着声说：“你，你说的是真心话？”平生忙不迭地点头。
进门的时候，平生从背后把李麦子的腰肢抱住了，把嘴巴贴在她的脖颈上，说：“麦子，我，我喜欢你……”
李麦子在那一刻瘫软了，她天天盼啊想啊，盼的不就是这句话，想的不就是这个人吗？她的心开始变得柔软起来，全身上下也像受了水汽的滋润，瞬间像爆米花一样膨胀起来。
他们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交给对方。突然，李麦子把紧攥着平生的双手松开了。平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问：“你怎么了？”
李麦子的泪水忽地涌出来，声音颤栗地说：“我还不能把自己就交给你，我们认识不过两天。”
平生的激情一下跌入谷底。
秋阳中，又有一些果实下地。平生把“十里桃花”的果子带走了，也带走了李麦子无尽的思念和忧郁。
六
看到“十里桃花”的果子被平生一车车运出了河谷，洒渔河的人有的为李麦子高兴，有的暗自不服。这心里不舒服的人之中，情绪最难平复的要数大顺子。
那天晚饭后，看着平生的三轮车突突突驶出了洒渔河，大顺子的心里顿生醋意，那个年轻英俊的平生，在他的眼里就像一只苍蝇，让他难受恶心。他不明白，这个走乡串户的生意贩子，到底靠什么魅力获取了洒渔河一枝花李麦子的心？钱，权，他大顺子都不缺，平生凭什么占有了本该属于他的李麦子？
大顺子越想越气。不知不觉中，趁着酒劲，他又趔趔趄趄地走进了这条果子味、油盐柴米烟火味儿和浪漫气息鱼龙混杂的巷子。
大顺子官名张大顺，是从洒渔河邻近的石斛村交流来的第一批村长。他来洒渔河的第一天，就盯上了李麦子居住的这条小街。洒渔河村河谷里产业单一，村里人家的男人们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地打工。作为鳏夫，大顺子喜欢和这些留守女人打嘴仗。无所事事的时候，大顺子没一天不来洒渔河村走一走，逛一逛，耳闻妇妪的唠叨絮语，目睹小孩的嬉笑打闹，看到穿着漂亮而时尚的姑娘从小街比肩而过，氤氲一路芬芳，他总会倏忽眼前一亮。但是在洒渔河，大顺子真正喜欢的女人不多，李麦子是其中最让他念念不忘的一个。
不知不觉来到李麦子的家门口时，大顺子的双足像是被磁铁吸住一般，他习惯性地往大门斜睨了一眼，看不到人。这时，他仿佛听到了“哒哒哒”的声音，像是夏季雨打芭蕉。大顺子三步并作两步走，急急忙忙来到屋檐下，那“哒哒哒”的声音瞬间清晰了许多。大顺子十分好奇，扒开虚掩的大门向里面张望，仔细听听，原来是缝纫机走针的声响，他猫腰进门，循声蹑手蹑脚地一路走到李麦子家的厢房下，透过玻璃窗往里一看，看见那“哒哒哒”的缝纫机前坐着一个柳腰纤细的女人。这一霎那间，大顺子几乎哑然失笑。他重重地咳嗽一声，然后破门而入。
“李麦子啊李麦子，你是为我做的毛边鞋吗？”大顺子喷着酒气，一脸奸笑地说。
看见满身酒气的大顺子闯进家里，李麦子一下子大惊失色，缝纫机的“哒哒”声也戛然而止。
“村长你怎么能这样呢？吓我一跳啊。”李麦子站起身来，一脸愠色。
“我路过这里，顺便进来看看你。你的再婚问题，‘十里桃花’果园的去留，西子的抚恤金，这些都让我寝食难安。”大顺子皮肉不笑地靠近李麦子说道，“依了我吧，麦子，只要你跟我好，你的这些事，要一件件办好，都不是事。”大顺子的嚣张跋扈气得李麦子脸色铁青。她真想在这坨肥头大脑的猪一样的脸上狠狠扇一巴掌，然后啐上几口唾沫，把他淹死。
“我知道你讨厌我，但是这不影响我喜欢你。我早就告诉过你，在洒渔河，我大顺子说的话就是圣旨。”也许是说话太激动，大顺子咽了咽唾沫，接着说道，“那个收果子的城里人，别再让我看见他，从今天起，别再让他到洒渔河来。不然，来一次我让人揍他一次。”
大顺子的话让李麦子忍无可忍，不知哪来的勇气，她的嘴里迸出一句话：“你敢！”
“我敢，我有什么不敢。”趁着酒劲，大顺子一个熊抱，想把李麦子拥入怀里。没想到李麦子侧身闪过了，大顺子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他步履蹒跚地向李麦子扑过去，嘴里大声喊道，“李麦子，在洒渔河我大顺子的话就是圣旨。”
李麦子看着没处躲，顺手在缝纫机前提起一壶热水，向疯狗一般的大顺子泼去。只听到大顺子“啊呀”一声，转身抱头鼠窜。
洒渔河又静了下来。
夕阳西下，一轮半弯月慢慢升起。溶溶月色下，平生的三轮车又“突突”地在村口响起。
刚刚赶走了大顺子的李麦子这时正一个人在客厅里嘤嘤低泣。大顺子三番五次死皮赖脸的纠缠，已经让她感到力不从心。在洒渔河，做女人，尤其是做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太难了。从大顺子的百般刁难，到“十里桃花”果子的滞销，这些都让李麦子感到孤单无助。她想起小姑子水秀不止一次让她找个男人。“没有男人，一个女人怎么撑得起一个家？”水秀的话虽然不无道理，但是好男人是那么容易找的吗？李麦子自嘲地一笑，而后竟然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平生。
李麦子承认，平生是除了西子以外，第二个她真正喜欢的男人。洒渔河方圆十里，长得帅气硬朗的男人不少，李麦子要想找一个优秀的汉子并不是难事。但是缘分这东西确实挺奇怪，李麦子坚信，现在只有平生才是自己的真命天子。自己就是“十里桃花”果园里的一朵桃花，不起眼但绝对有特点，她的盛开只为那个收果子的人。
正在李麦子胡思乱想的时候，平生的三轮车停在了李麦子的家门口。他下了车，匆匆忙忙一路小跑着进了李麦子家的大门，又径直走到失神的李麦子身后。 “果子销路火爆，这几天，我要把你‘十里桃花’果园里的全部果子统统卖到城里去。”平生的话将李麦子一下子拉回了现實。大顺子留给她的余悸未平，平生又给她带来了天大的好消息。这让她顿时心潮澎湃，心像小鹿儿乱撞，“咚咚”跳个不停。
“你为我做了这么多，真的要谢谢你……”李麦子嗫嚅着，舌头在嘴里打了结。
平生灿烂地笑笑：“谢什么呀，你的这些果子还让我赚钱了，再说，这是我愿意的。”
平生的话说得真诚，不含一丝狡诈。这让李麦子感到欣慰，甚至庆幸自己遇到了一个好男人。
“那就好……”她依旧嗫嚅着，不敢正眼看一眼面前的男人，“不管怎样，要是没有你的帮忙，‘十里桃花’的果子真的就烂园了。”最后几句话，李麦子的声音已经低得只有自己听得见了。
平生憨厚地笑笑，说：“我愿意。为了你李麦子，我愿意。”他的语气透着坚毅，让李麦子听了鼻尖发酸。
“我失去过西子——他是我最爱的男人。现在，我想找一个可以替代他的男人，和我一起经营‘十里桃花’。”李麦子说这话时，脸色已经绯红。
平生点点头，说：“‘十里桃花’，一个果园而已，竟然有着好浪漫的名字。”
李麦子说：“我起的。那时就幻想这里到处是果香一片，想来想去，就想到了‘十里桃花’。”
他们一起出门坐上三轮车，去了“十里桃花”。
当最后一箱果子被装上三轮车时，李麦子突然问平生：“你到底结婚了没有？”
平生还是笑笑，说：“哪有，找啊找，找遍全世界，最后找到了你。”
李麦子鼻尖一酸，说：“那我等你。”
平生一时惊诧不已，少顷，他把李麦子轻轻拥进怀里，俯在她的耳边说道：“有我在，你和你的‘十里桃花’都不会烂园。”
李麦子使劲点了点头，她的眼泪哗啦啦流了下来。
七
大顺子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在李麦子家吃了一个天大的亏。在洒渔河两岸，他大顺子的权威从来不容挑衅和侵犯。狼狈不堪地逃回村委会后，他思前想后，觉得阻碍了李麦子和他发展关系的关键人物就是那个收购果子的平生。看着平生的三轮车驶进李麦子家门口那一刹那，大顺子终于下定决心：是时候该给平生点颜色看看了。
他拨通了巡逻队长二混子的电话，让他带上巡逻队员到村口堵截那个收水果的平生。十几分钟后，他们一行六个人在洒渔河村口追上了平生的三轮车，最后将这辆满载果子的三轮车逼停了。
“你认识李麦子？”大顺子明知故问。
“嗯。”平生倒吸一口冷气。
“你知道她是我张大顺的女人吗？”大顺子酸不溜秋地看着平生，那咄咄逼人的眼神仿佛马上就想将眼前这个水果贩子千刀万剐。
听了大顺子的话，平生疑惑地说：“李麦子不是寡妇吗？她怎么会是你的女人？”
“我说是就是，总之，从今天起，你不要再来了。不然，进了洒渔河，抢了我的女人，后果你是知道的。”平生刚要辩解，大顺子一拳打在他脸上。几个人一起动手，把平生按倒在地一通乱打，又将他满载果子的三轮车掀了个底朝天。
“知道了吧？再看见你出现在洒渔河，我见你一次揍你一次。”大顺子皮肉不笑地说，“我要娶李麦子，你不要再来了。”
平生抖抖索索地从地上爬起来，沿着河岸一溜烟跑了。
李麦子听到平生被打的事时，已经是晚上了。那时她刚刚吃过饭，婆婆和念西从小姑水秀家回来，把这个在村头听到的消息告诉了她。
婆婆的话语充满了不屑：“那个收果子的平生，被大顺子他们好一顿打。最后他说他再也不来洒渔河了。依我看，这个平生靠不住，就是一个怂货。”
“不可能。”李麦子不相信。
“你问水秀和金嫂。”婆婆说。
李麦子真的给水秀打了电话。电话那头，水秀沉思良久，说：“嫂子，是真的呢。平生答应大顺子了，从此不来洒渔河了。”
李麦子不甘心，她找出平生的电话号码，电话打过去，传来了一个情歌铃音：我们在一起，有相聚也有别离，你忘记我，我忘记你，就是最好的结局……
李麦子一口气打了六次，电话依然无人接听。她终于明白，平生真的不会再来了。
秋风恼人心。李麦子的心碎了。
随着秋天的渐渐消逝，洒渔河的万物也在微妙的变化中慢慢适应着季节的过渡。晚秋的风日渐萧索起来，河流已经刺骨，虫子们开始噤声，仿佛即将提前进入冬眠。秋天和冬天的模糊过渡，让李麦子和洒渔河的人们感到时光如梭。
有一天，李麦子去了“十里桃花”，多日不见，她伤心地发现，自己和西子辛辛苦苦建起的这片果园，已经荒芜了。那些来不及采摘的果实，正被寻找食物的鸟儿尽情享用。
想起平生，李麦子有些难过。她想，就算大顺子苦苦相逼，作为男人，平生也应该理直气壮地告诉他们，不，甚至是全洒渔河的人：他喜欢她！就像她喜欢这片“十里桃花”一样。
李麦子还想，如果不是平生的退缩，这些果子就不会烂园，“十里桃花”的果子就会远远销往洒渔河以外的世界，她和平生的爱情就不会无疾而终。可是，这一切都因为大顺子的跋扈和平生的懦弱而化为了泡影。
晚上，李麦子去了水秀家。小姑子怀胎九月，眼看即将临盆。李麦子就一茬接一茬地给她讲女人生娃的那些事。讲得多了，水秀有些不好意思。她问李麦子：“嫂子你告诉我，你最爱的男人是哪个？”
李麦子不假思索地回答：“是你哥。”
水秀嘻嘻一笑：“平生呢？你真爱过他吗？”
李麦子也笑了，说：“那个平生，说不清爱不爱他，反正那时候就是觉得他人很好。人的姻缘是很奇妙的，就像你哥和我亲手开垦的这块‘十里桃花’。果园虽大，但是果子是一茬茬成熟的，有的果子熟了，马上可以上市；有的果子还未成熟，还要等一等。”
水秀大笑起来：“嫂子你成哲学家了。” 李麦子说：“哲学家也是生活逼出来的。”说完，她的心刺痛了一下。
那天，失魂落魄的平生搭乘一辆运煤车回到县城时，已经是子夜时分。秋天的夜，往往夹杂着初冬的冷风。跳下运煤车时，平生的小腿肚还在打颤。进门前，他特意摸出手机，想给李麦子打一个电话，告诉她刚刚发生的大事。但是一想到大顺子的话，平生的勇气瞬间一泻千里。
这一晚，平生彻底失眠了。白天在洒渔河的遭遇就像电影画面，一幕幕重现在他的脑海里。一边是大顺子的威胁恐吓，一边是李麦子的柔情蜜意，平生感到左右为难。
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是李麦子的一颦一笑已经深深烙印进平生的脑海。就宛如“十里桃花”里的果子需要他一样，她需要他的呵护，他也需要她的柔情。
躺在床上，平生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觉。少年丧父、青年丧母的经历，养成了他胆小懦弱的性格。即便是在面对蛮横无理的大顺子时，他也无法迸发出一个男人应有的气概。他可怜地发现，自己在李麦子面前当了逃兵。
后来平生看到了李麦子打来的电话，几经犹豫之后，平生最终还是没有勇气接听。
再后来，平生找出了李麦子的电话号码，想给她回拨过去，但是在手指即将触摸到发射键的那一刹那，他还是放弃了。平生的心里知道，自己真正追求的幸福，是只有李麦子才能给予的。遗憾的是，他辜负了她。
这一晚，难以入眠的还有一个人：村长大顺子。大顺子的失眠不是因为平生，也不是因为李麦子，而是为了一件他从未想过的事。
白天顺利地赶走了平生，对大顺子来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这就意味着没有人会和他抢李麦子了。
回到村委会后，大顺子让人在门口的餐馆里摆了一桌酒宴，和几个狐朋狗友胡吃海喝起来。趁着酒劲，喜形于色的大顺子还骂起了娘。他开始数落风骚眼女人的不是，还当着众人的面说起了自己的过往历史。
后来电话响了，浑浑噩噩的大顺子接起电话，发现是在镇里工作的儿子张结彩打来的。
“爹，不好了。你挪用私占洒渔河水库建设资金的事被县纪委知道了，明天县里的工作组进驻洒渔河。”张结彩的声音很低，但是不亚于晴天霹雳，把半醉半醒的大順子彻底惊醒了。
他快步跑离酒席，压低声音问张结彩：“你抵挡一阵不行么？”
张结彩说：“挡？拿什么挡？我也眼看要出事。你赶快想办法。”
儿子匆匆忙忙把电话挂了。大顺子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他的嘴里才迸出了一句粗话：“狗日的。”
这一晚，不可一世的大顺子发现，自己好像真的摊上大事了。
八
节令过了寒露，已是冬意浓的季节。洒渔河上开始飘浮起淡淡的薄雾。一夜凉风，看不见的白露洒下来，落在草丛间、藤蔓上，一夜之间，就形成毛茸茸的霜牙子。白天，太阳同样炽热，丝毫没有削减热量的意思。只有到了下午，凛冽而湿冷的西南风才会带着扑面的寒意沿着河谷一路向上，席卷着红褐色的尘土，在村庄里东游西逛。
早晨的时候，踩着霜花往“十里桃花”赶路的李麦子在村口遇上了一个人。那个人喊她：“麦子，麦子。是你吗？”
晨雾袅袅中，借着稀薄的天光，李麦子仔细一看，认出是来她家提过亲的瞎眼篾匠老张哥：“是我呀，老张哥。”她热情地跟他打招呼。
篾匠问她：“你再婚了吗？”
李麦子嘻嘻一笑，乐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老张哥的话，只是似是非是地摇了摇头。
篾匠也傻傻地笑起来：“我找了一个离婚的女人，在江那边。下个月就要结婚了，要是有空，你就带上老人孩子一块来。”
李麦子突然想起，篾匠曾经帮她家打过一张精致的小篾桌。她还欠他一个人情：“一定来一定来。恭喜老张哥了。”
篾匠依旧憨笑着。因为天气有点冷，他不停地跺着脚，哈着气：“你的果园还经营着吧？以前来洒渔河的时候，我听说庄稼地里不准种植果树，洒渔河的村长要帮你铲除了，可惜啊。”他在无话找话。
李麦子“嗯”了一声，说：“和我小姑子一起经营着呢。那是村长假传圣旨，根本就是没有的事。”接着她像是想起了什么，顿了顿，轻轻告诉篾匠，“村长被抓了，不干了。”
“啊？”篾匠的一只眼睛放出不可思议的狐疑。
告别时，李麦子说：“老张哥，以后到洒渔河，来我的‘十里桃花’转转，看看有喜好的果子，都可以带走。”篾匠点点头，一脸灿烂地笑了。
李麦子进了“十里桃花”的柴扉，水秀抱着孩子已经等候多时了。
“刚刚有一个人来找你，看你不在，走了。”水秀挤眉弄眼地看着李麦子。
“是谁？”李麦子问道。
水秀神秘地笑着：“你猜。”
李麦子使劲想了想，终究想不出来这个人是谁。
水秀于是告诉她说：“是平生。”
听到平生这个名字，李麦子立马傻了眼。她怎么也想不到，那个负心人平生还会出现在“十里桃花”。
“他让我转告你，让你别记挂着上次的事。他说是他错了，让你给他一个改错的机会。”
李麦子气呼呼地说：“感情的事怎么改？错就是错了，回不去了。”
水秀把嘴凑近李麦子的耳边：“他说，洒渔河河谷里到处适合种植水果，你可以成立专业合作社，带动大伙一起致富。他还说，从今以后，咱们‘十里桃花’果园里所有的果子再不用愁销路，都包在他身上了。”
李麦子没好气地说：“那他什么时候来？”
“秋天。他说入秋了他就来。”
李麦子掐指一算，离秋天还有整整300天。
责任编辑：邓雯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