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向腾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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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很久很久以前,萨糜热阿把额头对准我的额头,我们感应到彼此。渐渐熟知对方的每一种情绪,成了好朋友。
  活一次,能遇到彼此信任、心有灵犀的朋友,是一种极致的幸福。这种幸福能跨越灵魂的禁锢,超越生物种群的界限,最终抵达所有的生灵都向往的腾格里。
  我认为萨糜热阿就是让我抵达腾格里的人。
  我的腾格里在北方的诺敏河边。我要回到那儿!
  一想到回去,我就撒开四条腿狂奔,恨不得飞起来。
  我看见一群群星星向我身后飞去。
  2
  凭着来路上遗留的记忆,我领着阿优,翻过了苍鹰都不愿意飞越的雪原群山,走了很久很久,把荒凉的黑色戈壁走成了眼前这片死神把守的黄色沙海。漫无边际的苍凉沙海提醒我,那片绿宝石般的腾格里还很远很远……
  刚进雪原群山的时候,我们遭遇了雪崩。阿优先发现了雪崩,他吼叫着提醒我快跑。我铆足了脚力向刚走过来的山坡下开阔地带狂奔,阿优被我远远地甩在身后。等我感应到安全的气息回头再看时,倾塌的积雪已经停下来了。阿优不见了!
  我回头去找阿优。我从一处微微颤动的雪包里把阿优刨了出来。他冻僵了,差点儿被雪闷死。从雪包里出来,他用力地抖动全身,摇晃着大脑袋,轮换着让四个爪子离开雪地。他不停地喷着鼻息,用两个前爪擦鼻子和耳朵。
  有一阵子阿优走不动了,弓着背钻到我肚下,蜷缩成一团,不停地发抖,他肯定是又冷又饿。
  我不能让阿优死在这个陌生又冰冷的世界,我要把他和萨糜热阿一同带回诺敏河边的腾格里。
  我用头不停地拱动阿优,鼓励他继续前进。可是,他的身体抖的像狂风里的小细枝,无序地晃动着,原本粗壮的四肢完全控制不了他的身体。他实在走不动了。
  我刨掉厚厚的积雪,寻找有干草的地皮。刨了好几处,好不容易在一处崖壁旁边,刨出一圈可怜的干草地。我很想吃那些干草……我闻了闻,忍住没有吃。阿优很配合地躺在干草上,我站在他上面,用肚皮给他传递体温。
  或许是我粗笨的辦法起了作用,也或许是那只突然蹦出来的雪兔带来了好运,阿优一下子来了精神,狂追过去。他逮到了雪兔,吃得肚子溜圆,眼睛放光。
  我们继续向上爬、向下移,小心翼翼、踉踉跄跄的。
  我饿了,刨开积雪找少得可怜的干草。阿优不停地寻觅,追逮所有能吃的野物。渴了我们就舔些冰雪。我和阿优的身体被一层霜雪裹住,我的鼻子和嘴巴长满了冰溜子。即便寒冷和饥饿日夜轮番夹击,我们也没有停止不前,终于翻过了雪原群山。
  3
  出发时,我和萨糜热阿都不想领阿优。那时候阿优还小,刚度过翻肠子的鬼门关,远行的路上,谁也说不准会遇到啥险境,领着他这么个小崽儿,反而是个负累。可是阿优偏要跟着,谁的声音唤,他都装没听见。我和萨糜热阿往回撵他,他干脆四脚朝天仰躺在地上,吐着舌头咧着嘴,扭动着全身,一副耍赖皮的样子。后来我们急着赶路,也不管他了。
  现在想来,阿优赖着跟过来,其实是救了我的命。正是因为有阿优陪伴,我才能战胜那群戈壁狼的围攻。也正是因为有阿优灵敏的嗅觉牵引,我才走出了没有一丝生机的死亡沙海。
  我从来就不怕酷寒,雪原群山的冷对我来说不算啥,就算我那个刚满月的小儿子要是到了这地界,也不会怕它。
  我的小儿子和我一样,身上披着天上的青云。他的眼睛,随了他的母亲,柔善中带着一股不屈的倔强。估计现在的他,乳臭气早就消散了,身上薄弱的青云也该长出浓密又粗长的毛发,变得更加厚实了吧?
  他稚嫩的小蹄子,也应该变得越发坚实。因为在我离开他之前,他的母亲在每一个平常无奇的太阳下,给他传授刨美食、护卫自身、辨别有毒植物的技巧。
  当西伯利亚的寒风,裹挟着细密的针尖,到达那片广袤的绿色海洋时,我的小儿子就有实力与干裂、冷酷的白色严冬抗衡。不论多厚的积雪,他也会像我一样,用坚实的蹄子刨出藏在积雪下的美味植物。
  幼小的他,只需要在母亲身边奔跑玩耍,茁壮成长,尽管享受自由自在的幼年时光。当和暖的春风再次把白色的严冬吹成绿色的海洋时,他就会受训。最终会像我——他的父亲一样,成为镇定沉稳、坚韧凶悍、勇猛无比的战马。
  4
  萨糜热阿第一次叫我哈塔的时候,正是秋英开的最美的时节。那天,我正在漫无边际的草海里自由自在地吃着美味的牧草,一个青年男子突然出现,甩开长长的绳子,把我套住了。
  我当然不喜欢被绳子套住脖子的禁锢感,瞪大了眼睛,高高地抬起前蹄,想要踢踏正在靠近我的青年。他一点一点用力地收缩、拉拽着绳子,他的力道远比我的还要强劲、坚韧,这让我有一种挫败感。
  我用鼻子喷出粗粗的怒气,把耳朵朝向背脊放倒,露出我的大马牙,示意他别再靠近我。几个回合较量后,他丝毫没有害怕,嘴里发出轻柔地“吁……吁”声,慢慢地向我移过来。我预判出他没有太大的恶意,也感应到他身体散发出正直、勇敢、多慧的气息。渐渐地,我平静下来。
  他很干脆地扔掉了绳子,像分别多年的老朋友,径直走到我眼前,温柔地触摸我的鼻子,抚摸我的鬃毛,取下了套在我脖子上的绳子。我开始喜欢上了这个青年,我转动着两个耳朵,空嚼了几下唇齿,向他表达我谦卑、臣服的态度。
  他好像懂了我的意思,双手捧着我的脸,用额头对着我的额头,近乎耳语般说:“我叫萨糜热阿,以后你就叫哈塔,我们将成为彼此信赖的朋友,一起出生入死。不论遇到荒野里狂吼的巨兽,还是战场上勇猛的劲敌,我们都要协心合力,战胜它们!”
  整整一个冬天,我和萨糜热阿在雪夜急行、奔驰骑射、翻越障碍、马上搏击的训练中渡过。我们熟知了彼此的情绪、语言,我们之间的信任和默契达到了顶点。萨糜热阿很清楚,只要他打一个飞哨,不论何时何地,我都能飞奔到他眼前。
  我和萨糜热阿时常在夜里靠近那个叫雅克萨的城堡,悄无声息地侧耳倾听城堡里的动静。每次从那个城堡返回山里的营地时,萨糜热阿都会接二连三地叹息,我能感知到那声长长的叹息里,隐藏着巨大的悲伤。   5
  那年,原野上的牧草刚刚拱出破地皮冒出小芽尖的时候,一天深夜,一道闪电撕裂了墨黑的云天。紧接着轰天的春雷、萨糜热阿和三千勇士慑人心魄的呼号声、我和同类战马狂奔踏地的巨响汇杂在一起,飘向雅克萨堡的城墙。
  我能清楚地感应到大地的震动让城墙内的营帐、篝火、吊锅随着地面传导的震感有节奏地颤动着。远处,我们像从云缝里掉下来的天兵天将,在闪电的光亮中忽隐忽现,速度随着闪电的频率飞驰,压近雅克萨堡。
  城墙上的守兵慌了,前后左右转着圈刚要扯开嗓子大声喊,萨糜热阿一箭射过去,箭头结结实实落在城墙的旗杆上,发出叮叮的颤音。我和战友们都知道,一场你死我活的血战在所难免。早有准备的侵略者整齐列队地迎接了我们。这是一场比我之前在平阔的草原参加的任何训练都要险恶、艰难的大战。
  高高的城墙拦住了我们。密如暴雨的鸟枪散弹向我们飞过来。偶尔轰一声巨响,无数个大土块儿像春雨般砸到我们身上。侵略者的抵抗让我的很多战友和勇士死伤无数。
  没有人能突破城门。
  战死的人马尸体沿着城墙倒成大大的包围圈。活着的人马除了把雅克萨城堡包围的水泄不通,一时找不到更好的破城办法。激烈的战斗转为沉默地僵持,城里的不敢出来,城外的没法进去。
  僵持的局面在燕子夫妇教小燕子们学习飞行的时节被打破了。
  一天夜里,一阵清凉的风带着湿润的气息从北方吹过来,我看见一身朱红色铠甲的萨糜热阿走出了营帐,甩开臂膀大步向我走过来。不用他开口,我已经感应到了他的身体散发出摄人的气息。我知道,肯定有行动!
  萨糜热阿走过来,拍了拍我的额头,低沉地说了一句:“不要出声,轻缓踏地,我们这就出发!”
  我猜我那些战友也收到了和我一样的指令。营地里的篝火依旧燃烧着,营帐内早已经空无一物,萨糜热阿和所有的勇士一样,牵着我,悄无声息地融进营地后方的黑夜里。借着夜色掩护,我们分批向雅克萨堡踱步走去。
  临近雅克萨城墙,萨糜热阿示意我停下来。他向紧跟在身后的几个勇士说了一句:“你们爬上城墙,干掉守门的那个,把城门打开!”
  这次战斗非常成功!
  没等城内的侵略者反应过来,我们像巨大的浪潮,涌进了雅克萨堡城内,一场血战后,剩下的66个活的侵略者叽里呱啦喊着我听不懂的话,投降了。
  战斗结束后,我才感觉到,我的左后腿可能受伤了,突然变得特别无力。我夹紧尾巴,把重心调动到两个前腿上,不停地用两个前脚趾点着地,萨糜热阿察觉到我不舒适的状况,他从我后背跳下来,快速地绕到我身后。啊了一声,把我牵出了雅克萨堡。
  我实在太累了,我不想倒下,我不能停止脚步,我要跟萨糜热阿回到山林的营地……
  远处,一个熟悉的轮廓向我跑来,我知道,那是萨糜热阿,他说过他会带兽医过来给我缝合伤口,他说过我还能和他一起奔驰。可是,我实在控制不住疲惫的身体了……
  “哈塔!哈塔!”我听见萨糜热阿低沉深情地呼唤着我的名字,我睁大了眼睛,腾地一下站起来。我的后腿没那么软了,我站起来了!我还活着!
  萨糜热阿把我领到原野上,用额头对着我的额头说:“你好好在这里养伤,我会每天来看你。”
  萨糜热阿每天都到原野上看我。有时候太阳露头他就来了;有时正赶上我被瞎虻、蚊子围攻;有几次他来的时候星星都困了。也不知道他都忙什么,那么晚才来给我换药。
  秋意已经很浓了,我的后腿才彻底感觉不到有啥不舒适了。有一天,萨糜热阿来了,他说:“明年燕子飞回来的时候,我们去找新的家园。”我以为……
  燕子飞回来了,我不得不告别经常去喝水的那条黑色巨龙般的大江。
  6
  我和萨糜热阿夹在破衣烂衫、神情疲惫的人流中慢慢走着。我拉着大轱辘车,车上是萨糜热阿家的老人和幼童,我身边领着我的大儿子、我的伙伴也就是阿优的妈妈,我们一起沿着黑色大江的脉络向下游迁徙。
  我们翻越了高山峡谷,穿过激流石滩,钻出了原始深林。几个月长途跋涉,饥一顿饱一顿的,几乎所有的生灵都走不动、不愿意走了。各个耷拉着脑袋,慢慢吞吞地向前一点一点蠕动着。这个时候,走在最前的人马传话过来:“翻過这道山岗就可以安家了!”
  不分老少,几乎所有的生灵像跑草地拉力赛一样,用仅剩的一点力气,向终点冲了过去。
  远远的远处,一条迂回曲折、绿如碧玺的大河在太阳下散发出柔润的光芒。牧群、家禽、猎犬和我们马生,集体发出近乎悲哭的呼号声。萨糜热阿嘶哑的声音越来越弱,他用枯枝般粗糙的手捂住了眼睛。泪水不管不顾从他的手指缝里挤了出来……后来萨糜热阿说,这条大河叫诺敏河。再后来,这里就成了我的腾格里。我的小儿子和阿优就是在这出生的。
  到诺敏河之后,我多了两个身份。
  几场密柔的鹅毛雪下来之后,我和萨糜热阿蹚着没掉膝盖的积雪,去北方的深林狩猎。这个时候,我是猎马。
  热恋的燕子飞进屋里,坐在屋子最高的房梁上,研究哪天动工搭婚房的时候,我又变成耕马,拉着萨糜热阿的爷爷作的木头耕犁,开荒垦土。
  所有的生灵不知道累似的,建设着新家园。萨糜热阿经常在太阳没出来之前,领着我去原野。我吃美味的牧草时,萨糜热阿就唱一首叫《祖上》的民谣,听说那首歌是从黑色大江那里传过来的。怎么传过来的,谁也不知道。
  7
  阿优战鼓般空阔的吼叫声把我从记忆里拉出来。眼前的这片黄色沙海,让我感到不安。两个冬天之前,我从来没想过,天下会有这么没有生气的地方。望不穿的苍凉像诺敏河的波浪,一波连着一波。头上的天空也显得无比地寂寥,一个鸟都看不到。没有一丁点绿色,怪怪的。十几匹戈壁狼蹑手蹑脚地向我们围拢过来。
  跑是跑不掉了,这绝对是一场恶战。阿优低吼着震慑龇牙咧嘴的狼群。他张开宽大的颌骨,一口咬下去,一匹戈壁狼发出一声凄惨的呼号。一片混战中,我用坚实有力的前蹄踢死了其中一匹狼,狼群瞬间四散逃走了。   向大西边过来之前,燕子夫妇忙着给孩子们找虫子的时节,有一天,萨糜热阿来诺敏河边找我。他没像从前那样跟我说话,只是不停地叹着气,轻轻地抚摸我的鼻子、额头、脖颈,给我抓痒痒,不停地赶走围攻我的蚊蝇。
  我闻到他的身体散发出浓稠的忧虑气息,我用头顶了一下他的胸口,他的手停下来,看着我。我从鼻子喷出一股气,发出吐噜吐噜地声音。
  我靠近他,轻轻撞了他一下:“嗨!老朋友,跟我说说话吧!”
  萨糜热阿这才肯开口说话:“后天我要远行,去一个远到不知道多远的西边。”
  远行?远到不知道多远的地方?西边?这是多么令我兴奋的事啊!我兴奋地忍不住翻出眼白用头顶着萨糜热阿,喷了一鼻子热气:“我太高兴了!”
  但是我高兴的有点早了。萨糜热阿抱着我的脖颈,把脸贴在我云青色的皮毛上说:“我不怕路途遥远,更不怕前路有多艰险,我就是放心不下家里老的老、小的小的亲人……而且你也不年轻了,我不能带你去……”
  萨糜热阿的话让我很难过,我瞬间刹住兴奋的心,把耳朵背过去,眼皮也垂下来,露出呆呆的眼神。
  萨糜热阿继续说:“我要带你那个像风一样的儿子跟我出征……”
  我难过极了,我还没有老到一无所用的地步吧?!我的脊背还很矫健!我的步伐也很有力!我还能一口气匀速跑到三五连天的远方!即便冰雪淹没大地的严冬,我照样能用蹄子刨开坚硬的冰雪,找出美味的植物……我越想越难过,焦躁起来。
  我要发泄!我喷着粗粗的热气,发出吐噜吐噜地声音。我生气地用前蹄刨地,萨糜热阿身前松软的草地,很快被我刨出一道沟,我急切地表达着:“我闲得慌,闲得都累了!我要和你一起去!”
  最终,萨糜热阿妥协了,他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脖颈,双手捧起我的脸,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用额头对着我的额头,嘴里发出轻缓的吁、吁声。我镇定下来,不再焦躁。萨糜热阿说:“后天,我们一起出征。”
  我高兴极了,把尾巴高高立起来,咧着嘴笑着跑了一小圈。瞧吧,出征!我又成战马了,错不了!
  8
  出发的场面凄楚悲壮。留在北方的人跪在地上,含着泪低声吟诵那首叫《祖上》的民谣,韵律悲凉。我们的队伍即将消失在莽草之前,萨糜热阿示意我回头远望,我看见留在北方的人们还跪在原地。萨糜热阿低声说了一句:“父亲、母亲,我这一走,能不能回来是个未知数,你们多保重……”
  萨糜热阿的父亲本来是要小儿子出征去西边的。
  出发的早晨,萨糜热阿给我备鞍时,他的父亲又追过来,坚持要萨糜热阿留下,让小儿子去。但是萨糜热阿还是没同意。说父母年老体弱,怕熬不过思念的苦楚,弟弟年纪还小,还没娶妻成家,万一有个什么闪失,连个一儿半女都没有,怎么行?萨糜热阿说自己已经成婚,有儿有女,正当壮年,论生活经验比弟弟丰富的多了,万一有什么突变,也能应付得来。
  于是出发那天,我和萨糜热阿在远行的队伍里,弟弟在跪拜泪别的人群中。临别之前,弟弟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脖颈,把脸贴在我脸上,用粗细不均的声音在我耳边说了一句:“不论过去多少年,只要活着,你一定要把我哥哥带回来。”
  不用弟弟叮嘱,这也是我的心愿,我把鼻孔张得大大的,嚼动了一下唇齿,把脖颈向前胸弓着,给弟弟展现出我的力量:“放心吧弟弟!我会带他回到腾格里!”
  我们在莽草丛生的草原、没有一丝生气的沙海、黑黢黢的戈壁上走了很久很久。送走了两个秋天,在第二个冬天到达之前,我们翻过了那座苍鹰都不愿意飞越的雪原群山。
  我们都以为,最艰难的征程已经走完了,肯定能安顺抵达终点的。谁知道,就在下了雪山不远的平阔草原上,一群伏兵袭击了我们。萨糜热阿和战友们一番厮杀后,最终突出重围,到达了一个叫阿西尔的小村子。
  9
  我知道萨糜热阿受伤了,我很担心他的伤势。他已经五天没有来找我了,我很想进营帐里看看他。可是把我栓在马桩的那个人,把我的缰绳栓了个死扣子,我怎么挣也脱不开。
  第六天傍晚,我急壞了,高声嘶鸣。长的是传给萨糜热阿的,短的是呼唤阿优的。萨糜热阿没有任何回应。阿优倒是很快跑过来,他对着我呜咽着。我听不懂他的语言,可是从他身上流露的气息,脸上的表情和语气中,我知道,萨糜热阿的魂魄飞离了肉体。
  一阵阵悲伤的情绪向我发起袭击。我把两个耳朵一起向脊背抿过去,用脖颈的力量拉拽着缰绳。我的眼睛瞪的圆圆的,我要挣断它!我要去找萨糜热阿的魂魄!可是缰绳太结实了。出发前,萨糜热阿新作的皮缰绳,韧劲很大,每一根都带着萨糜热阿的手力。
  月亮出来了,我也挣累了,我对躺在一边的阿优上下左右地晃动着脖颈,表达我的无可奈何。正在这时,一个熟悉的气息慢慢向我靠过来。
  我抑制不住地张大鼻孔,不停地翻着上嘴唇。是他!是萨糜热阿!虽然他只剩下魂魄了,我依然能第一时间感应到他!阿优也腾地一下站起来,闻闻那边嗅嗅这边。
  我开心极了,因为我能感觉到萨糜热阿正在抚摸我的鼻阔!
  又一个熟悉的气息走过来,他是萨糜热阿的战友福增阁。福增阁手里拿着一包什么东西?他走过来,嘴里发出吁吁的安抚声,把那包东西装进我鞍子上的侧袋里,系好。绕着我,前后左右细细地打量了我一番,又把鞍子的绑带挨个紧了紧,把我的缰绳从拴马桩上解下来,放到了鞍子上。
  我感觉到他把我的缰绳系在了鞍子上。
  我不安地打着响鼻,原地踏步。福增阁拍了拍我的脖颈,轻声说了一句:“把你的主人带回家。”我嚼了嚼唇齿,把脖颈弓进胸前,高高抬起两个前蹄,用后腿支撑身体,近乎站起来,随即落地。福增阁向后退了几步,摆了摆手。
  一个很轻的分量骑在我的脊背上,我知道,那是萨糜热阿。我和阿优借着月色,寻着来路的气息,朝着北方的腾格里,日夜奔行……
  10
  燕子夫妇刚成婚不久的一个黄昏,我和阿优终于走到了家门口。大门的横杆挡住了我,阿优匍匐着,爬进了院里,躺在柳篱边一动不动。我站在大门外,调动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嘶鸣……
  弟弟惊喜地从屋里跑出来。三个冬天不见他,长高不少,声音也变的浑厚了。他一手一个,把两个横杆拉开,眼睛里透出喜悦,大声向屋里喊着:“妈妈!爸爸!我哥回来啦!哈塔和阿优也回来啦!”
  他毫不掩饰高兴心情,一边喊着一边四处搜寻萨糜热阿。可是,他连萨糜热阿的影儿都没见着,倒看见了趴在地上瘦骨如柴的阿优。
  我感觉到他的身体生发出悲痛的气息,我看见他紧皱着眉头,努力抑着眼眶里推挤的泪水。
  他强忍着,轻轻抚摸我酸软的脖颈。我知道,他要给我卸下鞍子了。他轻轻解开绑带,举起鞍子的那一刻,我脊背的皮跟着鞍子一起掉了下来。
  我很痛,可我已经没有力气打响鼻表示生气了。我摊倒在地上。弟弟看到我这个样子,抑制不住,爆出凄楚的吼哭声。他悲哭着呼唤阿优。我看见柳篱边的阿优挣扎了几下,呜咽一声,脑袋一歪断了气。
  弟弟号啕着跑过去,抱起阿优一看,阿优的四肢全部磨烂了,血肉模糊……
  腾格里,叫一声腾格里,别说是人,就连马儿、狗儿都难消别离的苦楚。
   11
  我累极了,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张大了鼻孔。
  我只想闻到那个熟悉的气息,和我额头对着额头……我不想闭上眼睛,不想失去知觉。
  在弟弟的恸哭中,我兑现了承诺,把萨糜热阿带回了腾格里。虽然带回来的是个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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