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志的左手(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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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络腮胡子的人感情丰富,大学里肯定会有情人。
  这话是丘志宿舍上铺的同学白眼说的。说这话时,白眼瞅着丘志的大胡子,摸摸自己光洁的下巴,语气半是揶揄半是羡慕。虽然他年龄比丘志大,但几乎没有胡须。丘志蹭了一下下巴上的胡茬,心别别地跳了一下,好像被白眼洞穿了秘密。丘志是复读后才考上N大的,N大是一所著名工科院校。本来丘志不当农民也就当个瓦木匠,但现在,这是丘志的秘密,他不愿意告诉别人他来自杨树村。别人问他来自哪里,他只说宁水,宁水是县城。白眼说他爸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在大学谈恋爱。丘志想人家当局长的老子比自己老子高尚了许多,他老子认为不在大学把这个问题解决掉,亏了。丘志揣着这个不崇高甚至猥琐的想法,在N大小心翼翼又充满兴奋地感受着一草一木。
  看着一对对老生勾肩搭背行走在林荫道上,丘志想一定要带个女朋友回去见自己的老子。大学生活,在丘志老子来说,那就是天上神仙过的日子,父亲要他努力把自己漂白成一个城里人,永远不再回杨树村。
  丘志现在过的是天上的日子。
  他经常一个人爬上六楼的楼顶,俯瞰周围的风景。南边的大雁塔从历史的沉沦中浮现出来,后面灰色的古城墙,目光无法穿透。如果不是那些穿梭的人流和急促响起的汽车喇叭声,丘志几乎忘记像流水一样哗啦啦流走的时间。
  丘志孤独地爬上六楼楼顶并非只是发思古之幽,而是要刮胡子。剃须刀像收割机一样把丘志的胡须割下来,它们纷纷扬扬地飘落。丘志的胡须与年龄不相称地成长着。硬硬的胡茬,让丘志在鲜亮的女生面前有点抬不起头来。丘志搞不清,自己怎么就长了一部络腮胡,把他的日子扎得洞洞眼眼,不断漏去勇气。
  六楼西边有片小树林,不断地有人进进出出;围墙外是一片开阔地,现在上面杂物成堆,不同颜色的塑料袋在风里起起落落,焦躁不安。
  丘志是和雨薇一起应聘学通社的。学生通讯社陷在厕所的旁边,被厕所遮蔽着,不细心找,发现不了,他问了一个女生才找到,那女生就是雨薇。学通社负责招聘的老师严寒其实还只是个学生,有一脸的忧郁苍白,头发是卷的,服帖地在鬓角打个旋,嘴巴不时地咂吧一下,好像被烫着了。他戴着一副显眼的宽边黑框眼镜,像电影《超人》的主角。他说,今天来的是才子佳人哈。最后一个“哈”字在半空中停留了好长时间。丘志快速地扫了雨薇一眼,觉得雨薇的脸蛋是蛋白洇出一点红,那红,鲜嫩、湿润。
  丘志脸红心跳。说丘志是才子,丘志很忐忑,但说雨薇是佳人,是一点没错的。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对住她,虽然有个别同学翻报纸,也心不在焉,眼睛长在她的一言一行上。出门的时候,天空下着小雨。坑洼不平的路上,不时有小水凼,丘志不忘提醒一声,当心啦,水。雨薇微笑地答,我知道了,谢谢。丘志知道,雨薇那个民族很神秘,张着翅膀,个个能飞檐走壁。丘志看雨薇的腿,瘦瘦长长,芦苇似的,果然长了鹭鸶的腿。再抬头看雨薇,丘志就有一种急迫,唐突地问,你要飞向哪里?雨薇一回头,说,我住三号楼,你呢?丘志住八号楼,八号楼西南面就是三号楼。从此,丘志再爬上八号楼顶刮胡子,看看三号楼,感觉就不一样了。那天临别,雨薇说,你的眉毛真浓,剑一样。丘志一想到这个便不自觉地笑,掏出镜子,不看胡子,看眉毛。眉毛是黛青的,丘志看到它们深入皮肤,一根根怒长出来,尾巴在额头横亘成一对剑。果然是一对好剑。
  雨薇的特长是画画。为报纸画插图。这一期学生通讯小报图画完的时候,外面已经快黑了,透过窗子,可以看见三三两两的学生结伴外出。大学生活动中心的音乐猛烈传来,丘志知道,周末舞会要开始了。丘志看雨薇,只看到半边脸,另半边被她的长发吃了去。雨薇手上拿着铅笔,本子上橡皮擦成的黑线一条条,很粗。雨薇不停擦橡皮,不停吹气,纸上的黑条条扭着身子,摆着各种奇怪的造型。丘志唐突地问,雨薇,你能教我跳舞吗?雨薇仰起头,耳垂上两只细细的耳坠晃过,很俏皮。雨薇又尖起嘴,吹了吹白纸上的橡皮屑,抬头看看眸子贼亮的丘志,摇了摇头,下周吧,现在我的老乡正在宿舍等我呢。
  丘志知道这是一个托词,憋红了脸,眼睛不知看什么方向。
  丘志有一颗敏感的心。
  到了下周,丘志犹豫好长时间,在围绕着操场走了三圈之后,打消了请雨薇跳舞的想法。
  丘志去学校门口的翠华商店买了许多磁带,全是舞曲。丘志有台小录音机,学英语的,英语不学了,听舞曲,找鼓点。白眼说,丘志发情了。
  翠华商店不仅卖磁带,还卖香烟。香烟可以论根卖,还可以用饭票换。丘志换了三支摩尔,这香烟凉丝丝,有薄荷味道。决定不请雨薇教跳舞的这个深夜,丘志又吸上了烟。翠华商店门口已经没有人,丘志有点怯怯地和老板讲价钱。吸了一口香烟,丘志睨一眼马路,听着那些懒洋洋的走路的声音,想,这就是庸常而令人神往的生活,从千里之外赶到这个校园,就是为优哉游哉地听这些令人打瞌睡的疲沓脚步声。
  一个人回620宿舍的路上,丘志去了班级的信箱。信箱满满的,丘志知道,不会有他老子的信,但他还是借着昏黄的灯光,一封封看了,看得很细。白眼有两封,他老子有时一个星期要给他写三封信。
  后来,丘志尿急,在花丛里小便,很满足地想,大学校园,照样可以随地小便,跟杨树村没啥区别。深夜的校园太大,一个人在里面,早被夜色吞没。突然从花丛里站起一对男女,吓得丘志一激灵,举着自己的东西,不知所措。丘志听到男生咳嗽了一声,女生无所畏惧地走过,留下一点香气,应该是劣质的香水。然后两个人发出讪笑,套着胳膊,相拥着,四条腿走成了三条腿。从背影上看,男生应该是严寒。
  丘志在舞厅看到了雨薇。
  学校逢周六办舞会,大学生食堂拉开桌子,摆上架子鼓、音响,门口贴张海报,“舞”,那字伸胳膊踢腿,舞者心领神会。票价一元,一张粉红或者青黄的纸片,印刷粗糙。进得大堂,丘志只能找个角落站着,都是生疏的面孔。丘志很悲哀,他听不懂鼓点,他受的所有教育中,几乎没有音乐这节课。小学时没有能教音乐的老师,中学时音乐课全部让位给数理化,补习班恨不得梦里都做试题,音乐是被遗忘的奢侈品。不懂音乐就不知道有鼓点,踩不上鼓点就迈不成舞步,不会迈步只能站着,从头站到尾。舞曲一曲接着一曲,有的人把自己走成一只朝天叫的鹅子,有的人永远是鸡子,只知道低头觅食,有的人变成了一只狐狸,在昏暗旋转的灯光里,龇牙咧嘴。丘志张着耳朵听鼓点,左右听不明白,看人家走步,抓耳挠腮。丘志看见了雨薇,雨薇扎着青色丝巾,穿条黄色裙子,不断旋转,旋转得非常夸张,像一枚硕大的向日葵,迎着音乐的风,疯狂抖动。舞伴竟是严寒。在影影绰绰之中,他瞥见严寒看向自己,一慌,扭过头去。雨薇剪了短发,靳羽西式的,一扬脸,一低头,短发有力地跳动,如花的脸不时露出微笑,笑得丘志心里流血。丘志知道患病了,这病叫嫉妒。   因为没有证件,丘志在街头流浪了一夜。
  后来,丘志靠在小虹桥的桥廊上睡着了。丘志梦见自己被警察抓了,流氓罪,判刑,大学没得上了,罪犯哪有上大学的资格,没有。丘志自此经常梦见一只手要抓他,要扇他耳光。这只手会变形,血红,不断伸长,不断转弯,不管他躲在哪个角落里,都能抓住他。后来满街的手都在抓他这个小流氓。梦里,丘志纵身一跃,跳进了河,没入刺骨的寒冷。——这是一个罪恶的梦。
  3
  严寒名气越来越大,宽边黑框眼镜成许多男生模仿的对象。丘志不戴眼镜,对戴眼镜的同学陡生敬意,但严寒除外。严寒在这个早晨找到了丘志,大镜框在宿舍里熠熠生辉。虽然严寒多次请他在翠华路喝过酒,但到宿舍来找他还是第一次,丘志激动地从床上跳起来。宿舍里的人还在睡觉,白眼的呼声打着旋,好像刮来十级台风。
  丘志把严寒带到六楼的楼顶。
  丘志看了看北边,原来是要砌楼,满地的白杠杠,有的地方竖起水泥柱,孤独地立着,光秃的树干般。有的地方已经砌墙,红砖,像地面冒出的嫩嫩的芦蒿芽。严寒呵了呵嘴,哈着两只手,跺跺脚说,天真冷,脚都冻掉了。丘志笑,冲你这名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冻死,你都不会挨冻。严寒摸了摸丘志的脑袋:你这家伙会说话。找你商量件事,今天晚上我们要选一位学通社副社长,有团委老师监督,我们推荐的是你。丘志心里一跳,脸上温度上升。但是,严寒话锋一转,我今天找你,是想问你,能不能让一让这个位子。
  让给谁?
  雨薇。你知道,雨薇是我妹。
  是吗?
  不是真妹,是我把她当妹待。我不否认,当学通社副社长,既锻炼能力,在奖学金评比上也可以加分,以后分配工作、入党都有便利,但是,副社长只增加一个,哥们你相当不错,以后肯定有机会。你看我就要毕业了,位置将来空出来,不是你上还有谁?雨薇是个小女子,这次你不屑和她争的,是不是?
  丘志无话可说,他并不是不愿让给雨薇,而是不愿意严寒来和他说。丘志说,那我退出学通社,我不干了。严寒脸上浮起了冰,说,你心里还是有意见呀!他踩踩脚底下的烟蒂,像踩一只臭虫,拖出一个长长的尾巴。实在要退,也行。地球离开哪个都照样转。严寒扔下话,转身下楼顶,是个生气的背影。丘志开动剃须刀,疯狂地刮胡子,剃须刀叫成一只发怒的小狮子。
  丘志一整天都在想着这件事,觉得这件事很残酷,锥子样扎在心头。学通社办公室没有人,弥漫的是潮湿霉变的空气,空气霉了,办公桌霉了,墙上贴着的纸片霉了,丘志凑上去看,有的纸贴了已经快十年。这两年这间办公室一直是丘志自豪的地方。他一直把这间办公室当作自己的舞台,有时为它彻夜难眠。现在必须离开。属于他的角色将被取代,他已经是舞台上一个蹩脚的小丑。丘志找来扫帚,把地认真地扫了一遍,桌子细细地抹一遍,沉积了多年的尘土被他彻底扫出了屋子。办公室立马亮堂不少。
  丘志在这个夜晚去树林找雨薇,想单独告别。虽然还在一个学校,但是丘志脱离了学通社,就好像出家了一样。丘志早早地爬上了老杨树。杨树上有两个树杈,可以容两个人躺。他要告诉她,那个夜晚,丘志看到了严寒,严寒拥着一个女孩。但是雨薇没有来,一直到深夜,树林里除了他,连个人影都没有。丘志像一只孤独的虫子,趴在这棵经常让人做梦的树上。
  丘志一抬头,看到对面的四号楼有一个影子,一个爬上床的影子,没错,这是严寒。躺在树丫上,可以看到这张床上的每一个动作。原来雨薇每个周末都目送严寒进入梦乡,然后趴在这棵树上做梦。
  丘志心中满是悲哀,自己对天鹅般的雨薇来说,不过是只大大的癞蛤蟆。他悲伤地从树上下来,到翠华商店敲开老板的杂货店,买了一瓶白酒,找了一个烧烤摊,身上所有的钱都化作了肉串。羊肉串确实很好吃,在醉去之前,丘志想。
  丘志举着白酒瓶,朦朦胧胧中走进学校的大厅。看到了那面镜子,镜子里是一张狰狞的脸。嘿嘿,你跟我凶,我砸死你丫!丘志对着镜子,镜子里严寒在对他瞪眼,你这家伙,这德行,还能当学通社副社长?我不当了,不当了,去你丫的学通社,小爷不伺候。丘志举起瓶子砸了镜子,哗啦一声,惊心动魄。门卫闻声而来,丘志烂醉如泥。
  退出了学通社,丘志就变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人,他迷上了跳舞,一个人的舞蹈。在录像厅看了一个星期录像片后,丘志领悟到,舞蹈应该是在狂风中等待心爱之人的感觉,热切、不安。这是一把钥匙,有了这把钥匙,舞蹈的大门就敞开了,令丘志迷醉。但是他只能一个人跳,动心的女生的手他不敢抓,怕电着别人,不动心的女生的手他不愿意抓。他在人群里独舞,有时候所有人的舞步都停下来,看他一个人表演。女生对舞伴说:你看人家跳的。男生不开口,在地上找蚂蚁。许多人以为丘志来自大城市,丘志说,杨树村的。别人不信,撇嘴说:农村的孩子,怎能把现代舞跳这么好。丘志笑而不答。
  丘志还是每天早上爬上六楼顶刮胡子,后面的空地上已经塞了两栋房子,陆陆续续有人搬进新居,他们个个兴高采烈。房子把天空剪去一角,许多山峦再也看不到了。时光过得真快,转眼,大四了,丘志就要毕业离开校园。他的生活始终淡淡的,难以浓烈,时常感到自己就是一只软体动物,左手就是自己的触须,稍有风吹草动就会缩成一团。丘志想,自己应该坚硬起来,软体动物总是要找个硬硬的壳,把自己装起来。可是拖着那枚沉重的壳,哪里会寻找到轻盈的爱?
  毕业离校那天,知道雨薇要上火车,丘志起了个大早,买了站台票,想在雨薇上车时,塞给她一封信。火车进站后,丘志改变了主意。丘志在角落里抽着烟,看着绿壳火车一边喘气一边咳嗽地带走了雨薇。在嘈杂的人群里,丘志只看了雨薇一个模糊的背影。丘志知道,这个背影,其实跟他真的没关系,他想,现在,他永远失去了这个背影了。也好。
  丘志记得,这四年里,每一次他的左手碰到雨薇,雨薇都会被电得跳起来。
  丘志打了一下自己的左手:都是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4
  丘志没想过自己大学毕业后会到一个乡镇企业上班。丘志就像一个孤儿,被学校抛出后,再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丘志没有打听雨薇的最终去向。他现在的任务,是忘记。   丘志本来要到北方的一家企业,那地方有点穷,穷的是地名,丘志老子听着那个名字就吓了一跳。丘志很犹豫,作为家中独子,他必须接受老子的意见。
  这个夏天他不断踏上那个北方城市的公共汽车。那个城市油污、肮脏,公共汽车泥污满面,座椅脏乱得令人慌张,尤其说话蛮横,带着黄土地的苍凉。丘志的心也是苍凉的,像一只丧家之犬,在那城市穿行。从一道门到另一道门,一张办公桌到另一张办公桌,暑假快结束的时候,那座城市终于同意,你回家吧。
  丘志感激涕零。
  终于到了瑞祥汽车总公司,号称地方国营,实际就是家乡镇企业,在宁水城郊。丘志想,我就这么大能耐,飞不高,再丑陋,家乡你得容纳我。公司人事部的人眼睛睁得溜圆,好好,名牌专业,我们迫切需要,一切手续我们来办。把丘志的派遣证,一下子关进了抽屉。那抽屉是茶色的,歪着个嘴巴,丘志听到“噗”一声,自己就被它吞下了。丘志看看经理很重的眼袋,有点后悔。经理的脸原本应该很白,此时涨得通红,两条眉毛乱糟糟地飞舞。丘志呜咽着的话没出口,经理直摇手,就这样,就这样,一切手续我们办,我们公司马上要派人到美国留学,你,你,你说不定能轮上,再晚就彻底没戏了,就这样。
  不这样,能怎么样呢?丘志想,刚进单位能到美国转一圈,也不赖。
  躺在瑞祥公司的床上,丘志摸摸自己的胸口,再揪揪耳朵,没错的,自己算在瑞祥安下家来。想想学校里的生活,浑身发热,睡不着觉。大学的日子就像在云端里,想想雨薇,是在云端里舞蹈的人。
  现在,丘志回到了人间。钢铁和油腥味,产量和速度,这些讨厌的字眼充斥每天的生活。不再需要家里寄钱,自己也不要过虚张声势的生活了,丘志心里想,一定跟过去一刀两断。
  宿舍是平房,后面是一条路,常有杂乱的脚步声和自行车骑过的声音,墙角有小虫的叫声,或高或低,或断或续。旁边睡着霍临。霍临夜晚像只猫,不和丘志谈瑞祥的事,白天却是浑身长了牙齿的虎,霍是车间副主任,霍说他是全瑞祥最年轻的副主任,身上有希望的光,有希望爬到公司高层。丘志是他车间的工人。丘志想要搞好关系。丘志老子说,车间主任捏着你的前途呢,捏死你,像捏死一只蚂蚁。丘志和霍临宿舍的号码是1620室,丘志一下子喜欢上这个号码。但是他讨厌霍临戴了一副宽边黑框眼镜,跟严寒的一样。
  丘志在车间推底盘。汽车底盘,这时候就是汽车的一张床。丘志要把它卸下来,厂子买的是半成品,必须分拆下来,重新组装到自己厂子的车上。丘志每天撅着屁股,弓着腰,两手一前一后下死劲推车架,眼睛垂在地上,白花花地,头晕。丘志刚开始不想戴手套,几次磨下来,生疼。与锈蚀的车架比,丘志的手是嫩的。不得不戴上,皮帆布的,戴上不透气,但管用。推完底盘,剥掉手套,手就有被解放的愉快。
  丘志坐在高高的底盘上。汽车厂真是大,宽绰的马路上,只有几只麻雀东张西望。丘志想歇一歇,肚子也饿了,咕咕地发表意见。丘志看着办公楼里那些无所事事的影子,幻想自己也能在那些明亮的房间里摆上一张桌子。原先人事部承诺的美国进修,现在隔了一重山,登山的路影子都没有。丘志只是一个学徒的工人,听小学毕业的师傅指挥。霍临在哪儿?丘志想起他,昨天他打了一夜的呼,丘志恨不得拿刀捅了他。现在他轻松了,接接电话,吹吹电风,自己却四肢无力,眼皮重得吊了两块石头。
  昨夜睡不着的时候,丘志就想大学里的事,想起雨薇。父亲说得对,大学里的生活就是神仙般的日子,现在遥远得没有边。他后来起来,把霍临换下来的衣服拿去洗了,一边搓一边骂,我搓死你,搓死你个霍狗子。你在厂长面前装狗,在我面前装狼,我搓死你个大尾巴狼。后来就不是搓衣服了,是打衣服,打得水花四溅;摔衣服,摔得啪啪作响。霍临你是个懒鬼,衣服泡在盆子里,水泡成了绿色,衣服袜子发出了臭味,亏得你在工人面前装模作样。丘志把那些衣袜晾在门口晒月亮,一片一片,尿布样。月光很好,寂寞的深夜,睁着大眼睛和丘志说话。屋里,霍临的呼噜声战天斗地。
  第二天,霍临首长似的昂首检阅衣袜,回头看丘志,露出大龅牙,无声地咧嘴,向丘志点点头。丘志看着这一嘴龅牙,希望这张嘴在厂长面前吐出象牙,一直把他吐进哪间明亮的办公室。大嘴无声。
  霍临也有两把刷子,其中的一把是电工,丘志有一天看他端个万用电表在车间里转,那电表在丘志眼中就是个骨灰盒,捧得小心翼翼,不知要捧到何处。后来副总经理来,丘志突然明白,副总经理要到车间视察,霍临做给副总经理看。丘志吹起口哨。在大学时,丘志学会了口哨,能吹《拉兹之歌》。起初,丘志只是轻轻嘘了一声,看看一帮人没反应,便吹出一个长长的音,丘志看到副总经理皱了一下眉,霍副主任立即回转身,用眼睛在人群里找那张讨厌的嘴巴。丘志转过身,看车间外面,车间外面白晃晃,秋风一阵阵吹来,黄叶毫无纪律地铺满跑道。实验汽车刹车性能的师傅,可着劲儿叫,这么多叶子,我们怎么实验?还不快扫!凶神恶煞,不知对谁喊。丘志想,这个厂就是没规矩,草台班子一样。到底,还是个乡镇企业。丘志又吹了口哨,副总经理抬头说,上班不许吹口哨,哪里来的坏习惯!丘志心猛跳了几下,背后有虚汗。他又看到霍临和副总经理在耳语,后来两个人的目光一起向他射来。
  丘志从底盘上爬下来,扳手敲得底盘震天响。师傅是个谨慎的老头,一脸紧张地向丘志使眼色。丘志笑了:师傅,冬天要来了。师傅一愣,丘志又笑嘻嘻地说:我上WC。师傅说:这小子越来越神叨了。
  丘志一拐一拐上厕所,知道背后无数道目光射来,它们根根是箭,箭箭穿心。
  厕所外是庸常的风景。上完厕所,丘志洗手,很慢,任冰凉的水由皮肤渗入骨髓。
  5
  丘志和霍临爆发冲突是因为抽烟。霍临不抽烟。自从那个黄昏从翠华商店换得第一根香烟起,丘志嗜好抽烟已经多年了,而且烟瘾越来越大。霍临不抽烟。同宿舍的第一天,丘志给霍临香烟,霍临皱着眉头拒绝。见面给人递一支香烟,早已经是丘志表示的礼貌。霍临说,学生抽什么香烟呀!这句话打在丘志的脸上,丘志讪笑着,收起自己的香烟。霍临有次接了香烟扔在窗台上,香烟像个孤苦伶仃的弃儿,在窗台上哇哇大哭。霍临喜欢养花,在窗台和床头各放了一盆文竹和水仙,丘志一不小心就把烟头掐进去,霍临怒着脸,把这些烟头小心翼翼地扒出来,像逮住了万恶的害虫一样扔在地上,再踩上去,一点一点碾碎。丘志赶忙赔笑,我给水仙换水,给文竹培土。   丘志进了车间,掏出钥匙,准备换上油污工作服的时候,徐师傅晃过来,刚跟一个女工开过荤玩笑,脸上喜气未消。先别忙换衣服,到车间主任办公室去一下,霍临找你。
  有事不在宿舍说,难道要跟我解释夜里哭泣的事情?
  踩雪而行,脚底发出搔痒的声音,身后是一路歪斜的脚步,厂广播里已经号召各人自扫门前雪。丘志想,扫雪干吗,多么干净的世界。突然就想到了西京,突然想到了雨薇。想到下雪的校园。
  霍临告诉他,给他换岗位,冲氟利昂。新师傅是个长小胡子的年轻人,沙哑声,像只鸭。喔,这丘志面相老呢,眉毛倒挺浓。
  霍临笑笑:长络腮胡呢,喝墨水年数多了,名牌大学的呢!小胡子笑了,我只初中毕业,怕吃不消。丘志礼貌性地笑笑,看外面的雪。外面的雪越下越成气候,再不是无声飘落,而是大声喧哗。
  再回到徐师傅的地方,徐师傅绽开笑纹很深的老脸,去过啦?
  去过了。
  中午下班,丘志说,师傅我调到陆春班组了。
  徐师傅点点头:我们师徒缘分到尽头了。
  师傅别这么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呢。
  这霍临也是,也不给你找个舒服点的岗位。干着吧,总有一天到办公室的。
  我现在也不想了,干干也挺好,靠干活吃饭,不求人。
  亏了一肚子墨水。师傅摸摸头,拍拍丘志的肩,特意握了下手。
  丘志奇怪这么多年和男人握手,没有被电击的感觉。这左手,认识女人。只要是自己心动的女人,它都会跳出来电击。
  丘志躺在宿舍里,很无聊,笔和纸躺在桌上,它们构成大海和帆。丘志在想在这座城里的熟人,他们在丘志脑子里吵成一锅粥,丘志在纸上写上知道的名字,这里有市长大人,也有昨天才在晚报上看到的杀人者的名字,它们扭扭捏捏,挤眉弄眼。丘志在这些名字后面一一打上叉,现在这张纸上充满恐怖的×,像密杀令。最后只剩下了两个字:小妖。这件事耗费了丘志一个下午,当丘志决定去找小妖的时候,已经华灯初上。丘志后来想,不要在名字上打叉,也知道要找的是小妖。丘志每天要食堂吃饭,远远地看着小妖,他们已经几乎是个熟人。
  现在,丘志肚子饿了。
  丘志就是块石头,砸在水面上,水立即剧烈地活动起来。这水就是小妖。小妖看到丘志,就会异常活泼起来。丘志站在窗口,不说话,嘿嘿乐。小妖一敲大铁盆,哑巴啦,打什么呢?丘志说:随便。没得随便,要随便找错地方了,恶心!手上却不停,接过丘志的盆,挖了几勺菜,吃去吧,别噎着。
  丘志贪婪地吃一口菜,嘴里含混不清地嗯嗯,脑袋直晃,小妖眼睛笑得只剩一条缝,脸绯红。丘志一边看着小妖,那种感觉又来了,一根神经被唤醒,心里一热,脑袋眩晕,就是那种感觉,所有的味觉嗅觉都停息,只有这种感觉膨胀、炫目。
  丘志知道邀请小妖喝杯茶的时候到了。
  7
  丘志已经是小胡子组里一个冷媒熟练工。每天发动汽车,抽真空,灌氟利昂,检测查漏。冲冷媒是总装车间的最后一道程序,完了后汽车就整体检测入库,常常压下一条边的汽车,看着别的工序的工人愉快地吹着口哨下班,羡慕得丘志摔下手套向小胡子师傅嚷不干了,小胡子也骂骂咧咧两句,说,干,不干哪来的奖金?一个人钻进车里。丘志在旁边吸一会烟,觉得自己一个大学生给一个初中生教训着干,太丢分,也钻进另一辆车,打动发动机呼哧呼哧干。丘志也有看不惯小胡子的地方,为了多拿奖金,常常不抽真空或者抽不足十分钟,丘志知道这会大大影响空调的制冷效果。说了几次,小胡子笑笑,说我比你懂。下次还这么干,丘志不再说,心里诅咒这个要钱不要厂子命的家伙。诅咒完就开始吹口哨,自娱自乐,不搭理小胡子。
  小胡子也是师傅,但跟徐师傅区别大,丘志感到这种师傅多了,会毁了厂子。有一次小胡子突然说,好像你和小妖关系走得蛮近么。丘志一惊,小妖的名字在他嘴里说出来,陌生得令人心惊肉跳。那可是毒药,当心毒死你。小胡子接着说。丘志想问为什么,突然又退却了和小胡子谈论小妖的勇气,嗫嚅着,吞下一串嗯嗯呀呀。这个下午,这句话一直萦绕在丘志的脑子,像蛇一样盘旋、纠缠。冲氟利昂的时候,丘志想了想自己曾经对雨薇的暧昧,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动了心,一握她的手,就会电得她跳起来。这只手,时时让丘志不得安生。
  丘志决定去医院,否则不敢向小妖伸手。
  元旦,厂里要开联欢会,霍临喊丘志到办公室,说,你表现的机会到了。霍临一边放牌,一边找东西。几个班组长正陪霍临打牌,斗地主,谁输了,脸上贴纸条,所以他们脸上都贴着纸条,纸条在他们脸上滑稽地扭动着,粗黑的大标题都被撕裂开来。霍临找到文件的时候,脸上的纸条掉了几张,小胡子说,不行,霍主任还要补贴上。
  是要丘志当主持人。霍临说,你在北方时间长,普通话好,舞也跳得好。我推荐的。这是机会。霍临抬头,把文件递给丘志,大龅牙闪了闪,躲进嘴里的黑洞。
  文件上写着女主持人是小妖。两个人的名字排在一起,莫名的异样。
  丘志想,这是棵食堂里长出的奇葩。他有些感激地对霍临说,谢谢霍主任,一定不让你失望。此时的霍临似乎也不那么讨厌了。丘志冲霍临笑了笑,这次是发自内心。
  临出门,在楼梯拐角,丘志跟霍临耳语,小胡子班组冲氟偷工减料,会严重影响出厂汽车的质量,怎么竟没人监督?
  霍临大龅牙闪闪:这个小胡子,要钱不要厂子的命,按规矩处理,罚他!
  8
  演出是借在宁水大会堂进行,瑞祥还没有能容纳上千人演出的场地。
  丘志和小妖的主持赢得不少掌声,丘志还炫了一把舞技,满堂彩。小妖不仅美丽动人,普通话还十分标准,百灵鸟似的,略带湖泽口音。只有站在台上,才知道什么叫补台。看着大会堂盛大的格局,听着小妖的湖泽口音,丘志一下子想到了那个夏天的夜晚。丘志看着小妖,恍若梦中。
  演出结束后,丘志看着小妖说,看不出你普通话这么标准。   丘志平时不说普通话,丘志不想说。
  你在哪学的?
  我普通话还有点基础,后来在北方打工学的。还脱不了湖泽音。
  方言跟指纹一样,跟我们一生呢,你已经说得很好了。小妖,你在这地方看过电影么?丘志指了指天花板。
  看过,我们常看,在家里没事,经常结伴来的。
  看过《红高粱》吗?是在夏天么?
  小妖停下来,丘志的嘴唇在颤抖。是的,是我。丘志轻轻地说。
  小妖疯狂地笑起来:我就记得那个人白白的,瘦高,两道浓眉毛,看上去很害羞。现在胖成这样,还有这么浓的胡子。哈哈。
  小妖笑出了眼泪。
  丘志不说话,抓住小妖的手。这只手也热烈地回应同伴,它是汗湿的,它是绵软的,没有电击,只有颤抖。丘志的手找到了亲人。
  小妖说:这只手已经不是当初的那只手。
  这只手经常出现在我梦里,它害苦了我,我现在向它忏悔。
  是吗?是吗?
  是的,是的。
  两个人找到当年的位置,并排坐着,直到影院关灯。现在这里已经不再放电影,人们都去软包间,VIP,不久这里将要被拆除。
  小妖,你知道么,你的声音我好喜欢,像极了一个人。
  那是谁?
  丘志欲言又止,小妖的粉拳举起,丘志佯装躲闪。
  9
  小妖告诉丘志,霍临的女朋友有间歇性神经病。你怎么知道?小妖顿一下,反问丘志,你见过他女朋友么?没有,丘志说,听说他们要结婚了。
  是的,要结婚了,他不愿意。
  丘志想到霍临的哭泣。对的,他女朋友每发一次病,他都会哭。
  那他为什么还谈?
  嘿嘿,他不敢不谈,是总经理介绍的,不然他这么快能当主任?他要往上爬,首先自己要变成一只虫子。
  丘志不言语,想起软虫的外壳。你怎么知道的?
  小妖笑而不答。
  这是在咖啡厅,宁水的南门。咖啡厅里影影绰绰,藏着无限秘密似的,人们一律闭着嘴,咖啡厅的灯光把人的牙齿打出瘆人的白,愈发诡异。
  你要远离他,他有时是一只疯狗。
  丘志直了直腰,我想到办公室工作,现在在车间冲氟利昂,没啥出息。可是副总经理对我印象不好,我用口哨吹他。
  小妖抬眼看丘志,眼波流转。丘志想再握握小妖的手,没有敢。
  哪个副总?
  任总。
  任总么——
  小妖吞了下面的话。
  丘志换了一个话题:你怎么在食堂烧饭?
  怎么,看不起呀?
  不,不——好像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干这个。丘志微微欠了欠身,给小妖的咖啡里又加了一块糖。
  我喜欢。你知道,烧菜其实很有味道,有趣得很,在食堂上班,更重要的是自由。小妖想起了什么似的,自顾自地笑。
  我明天到食堂帮你择菜。
  没出息,还名牌大学生。我们食堂发不起你这份工资。
  很快进入夏天,冲氟一点不能马虎。冬天的车出去,用户很少开制冷,马虎点还能侥幸对付,夏天不行,买车首先看制冷效果。上次举报,小胡子被处理,扣了奖金,恨得牙痒痒,对丘志挥着拳头说,明天就叫你滚蛋。
  本来抽空气十分钟,丘志都要抽十几分钟,小胡子更不高兴,像你这般干,任务哪里完得成,哪里拿奖金呀?丘志笑笑,不抽彻底,如果返工,不是更费时间?干不完,加班干。小胡子嘟囔一句:你是个呆屌。
  丘志不理他。下班后,继续闷头干。小妖来了,穿着白底蓝花的连衣裙,像一朵盛开的喇叭花。丘志问,你怎不在食堂打饭?今天我休息。小妖扭了一下腰,站在右前门,隔着车玻璃看丘志。丘志一下子很激动,他看到厂区一个人也没有,麻雀都少了,只有自己的汽车发出孤独的声音。丘志发现这辆车有点漏气,麻利地躺在底盘下检查接口,检漏仪不断发出报警的嘟嘟声。丘志叫小妖给他递个扳手来,小妖便听话地移着莲步去拿,丘志有点发呆,顺着小妖白白的腿,丘志看到了小妖裙里的风光。丘志气粗心跳,心脏咚咚直响,身体无限膨胀。
  小妖说,你怎么不接扳手?
  丘志接了扳手,恼恨地说,找不到哪儿漏气,怪了。丘志留恋地看了一眼小妖的裙里,爬起来,开驾驶室的门。因动作慌张,提腿跨上驾驶座的时候,裤裆哧啦一下撕破,丘志的裆里风光也一览无遗。小妖的脸刷地红了。丘志顾不上尴尬,直接跳下车来,手忙脚乱地抱住了小妖。起初,小妖反抗了一下,在丘志热烈的大手的拥抱下,终于融化了。他们的舌头绞在一起,香甜生津。
  汽车后座成了他们的床,他们的震动与发动机的声音共鸣。
  丘志还想进一步动作,被小妖坚决卡住。
  小妖嗔怪地说:要死,给厂里发现要开除的。
  丘志气喘吁吁,哭了。
  没出息的东西,有啥哭的,你握我手的时候,我就知道有这一天,除非这辈子遇不到这只手。可惜迟了点。
  丘志说:不迟,我们现在是真正开始。对不起,我不应该这样的。
  虚伪!我听人事部的人说你马上就要到技术科上班了,我特地来告诉你。走,现在去吃晚饭,喝酒。你呀,已经是一个男人了,男人该有男人的责任。
  我的爱情原来是这样的。丘志一把揽过小妖。现在这个女人是自己的女人了。丘志自豪地想。原来自己要的也许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不管是在天上还是人间。
  10
  丘志终于调进技术科。但是,有人背后说是小妖找了任总。丘志很生气,摔坏了杯子,没人敢再说。但是,有一天霍临捧着茶杯,吐着龅牙齿,很严肃地说,丘志,你大学里受过处分?丘志背脊后面一凉,虚汗直冒。
  谁说的?
  你档案上写着呢,破坏公物——
  丘志想起了那个深夜,举着酒瓶,哗啦——那个声音巨大,一个照耀学校几十年辉煌的镜子被砸得粉碎,保卫处的人说,这是亵渎母校的尊严。没想到,这竟然被处分了,竟然写进了档案,成了一个污点,走到天边也甩不掉。更奇怪的是自己竟然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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