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足道(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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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他和她相对而坐,一个在椅子上,一个在床上。房间被电水壶的噪声充满。他坐在床上,因为没有靠背,便佝偻着腰,像是在接受讯问。她斜倚着扶手,左手放在右膝上,右手叠在左手上,头略略前倾,盯着他。而他正盯着轻轻颤动的电水壶,想着该如何婉拒她同游大洋山的邀请。
  他和她应该算是笔友,都是应邀来参加这次采风的。在成为笔友之前,他跟她就吃过几次饭。其中某一次,她丈夫(曾经的)也去了,全程揽着她的腰,很亲密的样子。在熟到一起吃饭之前,他们是在网上认识的。她跟他讨论了一些问题,例如关于小说中的某个人物,在两晋官制中该是什么官阶,该具备哪些性格特征,这样的性格特征在与主角互动时会激发出怎样的冲突,向下推演出什么情节,等等。后来随着他渐渐停更,转向文学期刊投稿,这样的讨论逐渐减少。
  他们上一次见面,该是将近一年前了。那次在饭桌上,他借着酒劲,提及自己正在写的中篇小说,写一个男人人到中年,一无所长。生活的重负,家庭的琐碎,婚姻的激情难再,如此这些林林总总,在一次意外邂逅中把男人推向了学生时代的旧恋人。那时他还不太会写小说,所以在这个中篇里代入了太多的真实,既有经历,也有感受,甚至是某些从未示人的幻想。他自顾自地说着,她则一点点喝干了杯中的啤酒。
  他说那个男人深陷婚外情无法自拔,终于在一次把自己灌醉后,强拽着旧恋人去了快捷酒店,以近乎狂暴的方式与她在床上缠绵,让汗水浸湿白床单。她给自己满满地倒了一杯,一饮而尽。酒杯被蹾在玻璃台面上,发出一声脆响。她摇了摇头,说:“杨老师,你什么也不懂,真的。”她低着头,斜斜地瞄着他,瘦削的两腮带着红晕。那红晕可以解释为激动、酒醉,或者骄傲。她说:“杨老师,杨先生,杨凯,你除了意淫什么都不会,还把它写进小说里。一个女人不爱你的话,能跟你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故意喝醉,然后去开房吗?”她轻轻地抬头,向窗外被漆成柠檬黄色的建筑甩了甩,说:“旁边就是如家,你敢不敢跟我去?”
  当然,他不敢。在吧台结账的时候,她从卫生间出来,脸上的红晕正在慢慢消退。和往常一样,他慢条斯理地问了这顿饭的总价,又和往常一样,慢条斯理地在微信上转账,总价的百分之五十,不多不少,单位精确到角。
  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见过。她继续去写自己的《孙淑媛》,每日两更,四千字左右,从未间断。在小说里,某个孙吴皇室之女成为晋太子妃的婢女,爱上了司马衷,在八王之乱中妙计频出,涉关过险,只为保护那位装痴自保的大晋皇帝。而他不写小说了,找到开物流公司的同学,要了份装卸工的工作。
  再后来,投稿将近一年,几乎被他遗忘的中篇小说《旧爱》被本省的一本文学刊物发表,还入围了当年省里的文学奖。
  于是他和她又见面了,在省城东郊秀湖景区的宾馆里。
  2
  电水壶终于安静下来,他起身走到茶几前,在玻璃茶壶里倒了点茶叶,又注入热水。片刻之后,壶里的热水从清澈变为混浊,带着浅黄色。他把茶水倒进两个纸杯里,递给她一杯。递过去的时候,他嘱咐了一句“小心烫”。她接过来,一手托在杯底,一手轻轻捏着杯沿,轻声说声“谢谢”。她把鼻子轻轻地凑到纸杯上方,微笑着说:“真香。”
  他端着茶杯坐回床上说:“让赵老师见笑了,不是什么好茶。咱这儿水质不行,太硬,只有茉莉花茶才压得住,喝习惯了。”她笑着说:“杨老师,您快把省城说成偏远山区了。另外,还跟我叫上老师了,您这是谦虚还是挖苦?就不能跟以前一样叫小静?”
  于他而言,她当然不能是當年的小静,只能是赵老师。
  他抿了一口茶,有些烫。他说:“赵老师,我正在构思一个中篇,打算在笔会期间写完。大洋山就不去了。”她哦了一声,依旧笑着。他以为她会说他成名了,开始会装相了,拿搞创作当托词。就像从前他们之间那样,常做戏谑之语,以挖苦表达亲密。不过她并没有,而是抿了口茶,问:“杨老师的小说写的是什么内容?方不方便讲一讲?”
  他犹豫了一下,说:“也没什么不方便的,只是还没给小说中的人物起名字,讲起来可能比较绕嘴。”
  她问,“还是一男和一女的故事?”
  他点了点头。
  她说:“男的可以叫杨凯,女的就叫赵静吧。”
  说着,她把纸杯放在茶几上,抬起右手,用手指撩起额头上的一缕头发,别进耳后,然后把右手叠在左手上,回到刚才倾听的姿势。
  他一时搞不清她到底是不是来请他同游的。将他俩的真名带入小说中,多少有些挑衅的意味。一年前的事,到底还是没有过去,心中的激荡慢慢化作涟漪,似有似无,却还一直存续。既然如此,他决定就着杨凯的名字讲讲。
  杨凯是个网络写手,故事开始的时候失业在家。他一直没找工作。老家的父母偶尔打电话来,只问一些身体怎么样、钱够不够用之类的事,说的也是老家那边的家长里短,可焦虑之情溢于言表。
  杨凯佯装不察,每次都是敷衍了事。他不方便说,自己一直没找工作是因为忙于写作。他的网络小说刚和平台签约,虽然保底收入微乎其微,但已经有了希望。第一步是登上平台的推荐榜单;第二步是拥有粉丝,获得分成;第三步是小说被平台推荐给若干甲方,出售影视改编权。
  杨凯从前有工作的时候就在写小说,默默地写,写完贴在某个网站的日记空间里,浏览量近乎为零。他试着投过几次稿,无一例外,全都石沉大海。再后来,杨凯的某篇日记下面出现了一条留言:你可以去试着写网文。
  那篇日记讲的是一位北辽的萨满逃亡千年,与本土吸血鬼死战的故事。杨凯第一次突破了自己的极限,写了三千字,而且意犹未尽,留了个开放式的结尾。那句留言杨凯看了许多遍,反反复复。最终他决定以这篇故事为蓝本,虚构一个叫作谋克敦尼亚的地方,在那里开始一场萨满与吸血鬼的漫长战争。这场地下战争历时千年,波及整个欧亚大陆,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改写了人类的历史。无数的萨满、吸血鬼以及人类,都被卷入其中。
  被卷入其中的,还有杨凯和他的工作。杨凯沉浸在谋克敦尼亚的时空中,下班的时候是,上班的时候也是。在两次警告、一次谈话、又一次谈话后,杨凯失业了。   无论杨凯怎样满怀憧憬,存款账户上的金额却在逐渐减少,几近告罄。
  不过杨凯很幸运,同学老魏打来电话,让他去帮个忙,说是他的物流公司实在招不到人。杨凯答应了。工资虽然不高,每月只有两千,但足以糊口。一周工作六天,从早四点到早六点,周六休息。工作的内容也很简单,作为装卸工随车给固定线路上的三家小学食堂运送粮油菜肉,出发前负责装车,抵达后负责卸车。
  3
  “那赵静呢?是学校的老师?一个欣赏杨凯才华,愿意帮助他完成小说,最终与他收获成功的爱人?”她问。
  他说:“不,赵静是小学食堂里的面点师,年纪和杨凯差不多,上学的时候成绩不是很好,谈过两次恋爱,因为堕胎影响了高考成绩,于是去了一家职业技术学院,学的就是面点专业,毕业以后换了很多次工作,大多在饭店的后厨,也算是专业对口。”
  她说:“因为赵静平时喜欢读网文,所以和杨凯有了交集?”
  他说:“赵静并不喜欢读书,无论是从字面意思还是从延伸的意思,都不喜欢。她平时最大的爱好就是追剧,从前是日剧,后来是韩剧,从不看美剧。最近几年她也偶尔看看国剧。”
  杨凯第一次见到赵静,是在周三。按照惯例,那所小学每周三都是开放日,会请一些家长来参加公开课,于是食堂也要给家长们准备早餐:一份三明治、一盒牛奶、一个水煮鸡蛋,还有一份水果。这是主管后勤的副校长亲自制定的食谱,原则是经济实惠、保证营养。毕竟在开放日里要向家长公开的,除了教学实力,还有后勤保障水平。学校的领导偶尔也会来共进早餐,倾听家长们的意见和建议。
  车子开到半路,杨凯接到老魏的电话,说是单子下错了,要追加两袋切片面包,于是他们又折返了一趟,耽误了一点时间。等到了卸货口,赵静早就站在食堂后门的水泥平台上了。
  杨凯指挥着司机倒车,赵静说:“怎么这么晚呢?眼看就要不赶趟了,就送这么点东西,还秃噜反帐的。”
  杨凯说:“要不是你们单子下错了,也不至于瞎耽误工夫。”
  赵静说:“你怎么说话呢?”
  杨凯仰脸看了一眼赵静说:“你怎么说话呢?”
  司机下了车,忙打圆场说:“大杨,你少说两句,赶紧卸货。先把切片面包和火腿肠整出来。”
  司机打开后门,拽下来两麻袋白萝卜。杨凯登上车厢,扶着一个撑得饱胀的编织袋,借着平台上昏黄的灯光,努力寻找。他的身子一点点向前,几乎趴在麻袋上。他终于看见被压在大白菜下的蓝色塑料箱,那里面装着怕压的切片面包和生菜。他搬开上面的白菜,然后一点点地把塑料箱拽出来,当他即将成功时,脚下一滑,整个身子失去了重心,身下的编织袋不堪重负,封边开裂,一个个土豆滚落在地,他也随着摔倒,额头撞在折叠的座椅上,切片面包和生菜散落一地。
  赵静看到杨凯狼狈的样子,咯咯地笑了起来。
  杨凯爬起来,一样一样地把东西捡进箱子,端着走上台阶,和赵静打了个照面,赵静不笑了。
  赵静撩起白围裙,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两张,抬手按在杨凯额头上。这时杨凯才感到额头上有一小块温热,一点点从她手指按压的位置蔓延开来。
  赵静说:“你先按着。”杨凯伸手按住已经洇透的纸巾,赵静用沾着血的手指又抽出两张,按在上面。因为慌乱的缘故,一张纸巾被带出来,落在地上。北风吹起,纸巾随之舒展轻扬,渐渐升高,在红色的曙光里随着北风飘远。杨凯盯着那张纸巾入神,似梦似醒,甚至忘记身处何方,只感觉一阵麻木从肩头爬升到后脑,再从眼底一点点向外散射,抽干了眼球里的水分,留下两片干涩。他闭上眼睛,陷入梦境,大概只有短短的一小会儿,却长得令人无法再醒。
  回去的路上,司机说:“大杨,头怎么样了。”
  杨凯伸手摸了摸,额头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有丝丝的疼痛,还有软烂的触感,像是在触摸包裹在塑料膜里的草莓果酱。他记起,自己搬白菜的时候,看见在面点间里,赵静正用去了一角的塑料袋往切成三角形的切片面包上挤着果酱,红色的,很黏稠,该是草莓味。她缓慢而专注,一圈又一圈,像是在切片上画了个同心圆。面点间略显昏黄的顶灯把光投向她,她短发上别着黑色发卡,用以固定白色操作帽。她的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水,反射着灯光。他的脚下绊了一下,狼狈的样子惹起外间切菜女工们的一阵大笑。
  杨凯说:“没啥事了,估计过两天就好。”
  司机说:“大杨,你今天说话可有点冲,下回注意,那个小面案不简单。”
  杨凯说:“她说话比我冲多了。再说看岁数跟我差不多,能有啥不简单的?”
  司机说:“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我就这么跟你说吧,我们公司的五条线路十多个食堂,我前前后后都跑过,就没见过这么年轻的面案大师傅。”
  杨凯没接茬儿,手插进棉服的兜里,触到了那个装在塑料袋里的三明治,柔软而光滑,是他临走时赵静塞给他的。
  司机继续说:“有些事啊,你就细品吧。”
  4
  她的茶杯空了,他忙站起,想给茶壶续上热水。有敲门声响起,他俩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下。大概过了几秒钟,敲门声又一次响起,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他这才想起去开门。
  门开了,一个瘦高的男人站在门口,越过他的肩头向里瞄着,他心里拧了一下,果然是黄鸣。黄鸣也是来采风的,来自本省东部的滨海城市,成名已久,算是省内青年小说家的翘楚。当然,如果依照青年作家四十五岁的上限,他明年就该是中年作家了。他不止一次看到黄鸣和她走在一起,大多是饭后在院里散步,或者是出去参观游览时。他听说她的《孙淑媛》的影视改编权正在出售,在这件事上,顯然黄鸣是帮得上忙的。他承认,他和黄鸣并没有什么私人恩怨,只是对他的口音感到厌烦。
  他说:“黄老师,快请进。”
  黄鸣望见站在他身后的她,笑着说:“看来杨老师挺难请啊,赵老师请了这么长时间也没个结果。”
  她保持着一贯的微笑和慢条斯理,说:“和杨老师聊了一会儿文学。”   在他看来,她的微笑有点不自然,面部细小的肌肉都保持着该有的状态,力度也拿捏得很好,只是笑意被别的什么替代了。
  黄鸣走进房间说:“能听杨老师讲讲文学课,机会难得。这事居然不叫我,赵老师是想偏得啊。”
  原来去大洋山不是两人同游,而是三人共行。不过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口,而是尽量保持风度和礼貌,说:“两位老师,别客气,快坐。”
  她拿起纸杯,坐到了床上,就是他刚刚坐的位置,黄鸣坐在她旁边,挺自然的。
  他摸了一下茶壶,温度已经从炽热变得温吞,他又拿出一个纸杯,倒满茶水,递给黄鸣,然后去给电水壶蓄满水。打开开关,噪声再一次充满房间。他盯着电水壶,黄鸣追问着,她小声解说着。他瞥了二人一眼,仿佛看到刚才讲述的情节在二人之间渐渐铺陈开来,丝丝蔓蔓,从无形变为有形。那相互缠绕的藤蔓正在逐渐变形,变形成跟过去完全不同的样子,他从未想过的样子。
  水又一次烧开了,他给茶壶倒满水,选了两把椅子中正对着她的那把坐下。
  黄鸣没有喝茶,左手的中指顶着杯底,右手轻轻转着纸杯,笑着说:“杨老师,您跟赵老师已经变成了小说里的人物,我可有点羡慕嫉妒恨了,是不是也给我安排个角色?”
  他对她说:“赵老师,你说呢?”
  她没说话,只是保持着微笑。
  黄鸣说:“杨老师,以我看来,小说家最可贵的天赋并不是语感或者编故事,而是勇敢。勇敢面对生活,勇敢表达感受。”
  黄鸣说完,喝了一口茶,凉下来的茶水突出了其中的苦涩,让他的嘴角抿了一下,不过他还是勇敢地咽了下去。
  他说:“自从那次杨凯受伤后,又过了一周。在这一周里,杨凯每到为小学食堂送货时,总要去趟面点间。原本他和司机的分工是他送大件,司机送小件,例如调料、黄油和豆沙馅之类的。他将这些全都应承下来,司机乐得忙里偷闲,抽空来根烟。
  不过杨凯并没有见到赵静。
  因为那次迟到,小学食堂的行政总厨黄鸣给老魏打了电话,警告说如果周三再迟到,下学期他们可就要换别的公司来配送了。于是杨凯和司机不得不每天比从前到得更早一些,整个食堂只有黄鸣在,等着点货。
  关于赵静的印象,在杨凯的脑中一点点消散,最后只剩下她在灯光下挤果酱的场景。可就连这个场景也一点点模糊起来,只剩下白色的操作帽、泛着灯光的额头以及操作帽与额头之间暗红色的短发。杨凯努力回忆赵静的模样,除了草莓味的甜,一无所获。那个三明治杨凯吃了,夹心满满的都是果酱,随着他咬下一口,果酱顺着切片的缝隙向外漫溢,吃到最后,果酱沾满了他的手。
  又到周三了,杨凯在前一天把自己工作时穿的旧棉服送去干洗店洗净,又提前起了半小时,洗过澡,用剃须刀仔细刮过胡子。额头上的伤口已经结痂,杨凯一点点地将坚硬的痂块抠去,留下一小片苍白,中间还有一条粉红色的线。杨凯在镜中打量了一下,并不明显。不过他又后悔了,心想不如把痂块留着。杨凯因为顾及刚洗过的棉服,所以装车时比平时稍慢了点儿,还是司机帮着搭手,才及时赶到。
  杨凯把货一样一样运进后厨,直到货厢快空了,也没有一件面点的货。他来来回回,瞄着面点间虚掩的门很多次,也看不清里面的情形。杨凯再回到水泥平台上时,司机递给他那个蓝色的塑料箱,里面装着两袋玉米淀粉和几瓶番茄酱,那是今天最后的货品。杨凯跺了跺脚上的雪,平台和围墙间响起了砰砰的回音。
  杨凯端着塑料箱,走进一片嘈杂的后厨,并没有拐进左手边的调味品小库,而是径直走向面点间。后厨里穿着白色制服的男男女女,都在不锈钢操作台前忙碌着,并没有注意到那个穿着旧棉服的装卸工。虚掩的门越来越近,杨凯的心也跟着剧烈跳动起来,后厨里逐渐弥漫的水蒸气贴在他的脸上,然后凝成一颗颗水珠,从额头向鬓间蔓延、汇聚、滚落,滴在棉服的领子上,发出轻响,和着他的心跳声。混合着汗液和洗衣液的味道从他身上升腾开来,隔绝了周围的水汽、新鲜蔬菜被切开的气味,以及豆腐的腥味。杨凯心想,应该早几天去洗棉服的,昨天洗了,今天穿了见人,实在太过刻意,保不齐会引起她的嘲笑。
  杨凯走到门前,侧身用肩膀顶开,没有看里面的情形,而是直接把塑料箱放在小操作台上,然后一样样地掏出来,还念叨着,两袋玉米淀粉,二、四、六、八,一共八瓶番茄酱。他努力让自己表现得自然些,可等他抬起头,才发现整个操作间空无一人。
  黄鸣走进来,看见堆得满满当当的操作台,皱了皱眉。黄鸣说:“小伙儿,你都干了一个礼拜了,怎么还没点儿谱?这些是面案用的东西吗?赶紧都送小库去。”
  杨凯没说话,一样一样地把东西装进塑料箱,玻璃瓶撞得叮当作响。装完之后,他端起塑料箱向门口走去。塑料箱在几乎顶到黄鸣肚子的位置停住,杨凯眯着眼,将目光聚拢起来,刺了过去。在紧贴头皮的稀疏发丝下,黄鸣那张娃娃脸没有一丝褶皱,即便皱着眉,嘴角也荡漾着笑意。
  黄鸣说:“小伙儿,干活儿挣钱,别那么大脾气。”说着,他伸出手,拍了拍杨凯的肩头。那只手掌暄软而轻柔,拍在杨凯隆起的肩胛骨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与其说是拍,不如说是抚摸,杨凯甚至隔着棉服感受到了他手掌上满是油汗的黏腻。他眉头紧了紧,心疼洗净的棉服。
  黄鸣侧过身,把杨凯让了过去。塑料箱擦过他隆起的腹部,与顶起的白色制服摩擦出沙沙的轻响。
  杨凯送完货,关好后门,坐在副驾驶的位置,看见黄鸣在货单上签了字,领着司机绕到车尾的位置,从腰间掏出一串钥匙,用其中的一个打开了一扇小门,门里隐约露出一辆三轮车。司机走进去,搬出了两个白色的纸盒,装进货厢。纸盒上印著一只硕大的红虾,以及一行花体英文字。
  车缓缓倒出车道,黄鸣微笑着向他们挥手,司机摇下车窗,挥挥手,喊了一声“大厨明天见”。杨凯则盯着那张圆脸,默不作声。
  开出小学,司机说:“大杨,黄大厨说了,上回你送货的时候受了伤,他挺过意不去,给你整点营养品。我算是偏得,也有,咱俩一人一盒。”   杨凯愣了一下,说:“无功不受禄。”
  司机说:“大杨,你是不是傻?你知道这一盒籽虾得多少钱?再说,这也不是他黄大厨的。”
  杨凯问:“那是谁的?”
  司机哼了一声,没说话,目视前方,将车子汇入了早高峰的车流中。
  杨凯在那一声哼中听出了不屑的意味,也觉得自己有点天真,他忽然想起一句老话,叫“厨子不偷,五谷不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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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鸣站起身,左手拿着自己的纸杯,右手一伸,讨来她的纸杯,一起拿到茶几边,续上了茶,回去坐下,递给她一杯。他注意到,那是黄鸣用过的纸杯。
  黄鸣说:“想得却不可得,你奈人生何。杨老师故意让杨凯和赵静错开,不但在情感线上做了个波折,还把黄鸣这个闯入者带进去了,实在是妙。杨老师,这该不是您现编的情节吧?”
  他说:“没那个必要,错过是常态,相遇靠缘分,人生本就如此。”
  她说:“为什么周三赵静会不在呢?前文提到了,开放日要给家长准备早点的嘛。”
  他说:“那个周三赶上月考,没有安排开放日。杨凯是刚来的,不知道,所以也就没见到赵静。不过赵老师提醒得对,这个细节回头我会补上,交代一下。”
  她点了点头,举起杯子欲饮。他站起来,拿过她和黄鸣的杯子说:“这茶喝了这么多泡,香味淡,苦味重,早该换了,是我疏忽了。”
  说着,他将三人的茶杯倒空,扔进纸篓,拿了三个新的纸杯,重新换过新茶,冲泡,一一斟满,自己留了一杯,递给她一杯,又递给黄鸣一杯。
  他说:“换正山小种给两位老师尝尝。”
  黄鸣笑着说:“茶妙就妙在可以换了种类尝尝,要是喝酒的话,中途换样,我跟赵老师不醉都難。”
  他说:“杨凯跟车回到公司,看见老魏正在门口等着。”
  老魏招呼杨凯过去,司机小声和杨凯说:“大杨,完事了给我打电话,把虾取走。”
  杨凯没来得及回绝,司机和老魏挥了挥手,上车发动,开走了。
  老魏说:“老凯,跟我出趟车,半个小时就完事,完了我送你回去。”
  杨凯和老魏登上了那辆旧依维柯,他上车的时候,看见后边货厢里堆着成箱的薯条、炸鸡块、冻虾,还有几袋面粉和大米,几个塑料箱子摞在一起,最上面一层放着瓶瓶罐罐的调料。他以为老魏是要去哪家食堂补货,也就没多问。
  老魏开着车子,直奔市区,他神秘兮兮地跟杨凯说:“老凯,你知道要去哪儿吗?”
  杨凯说:“不知道,你是领导,你拉我上哪儿就上哪儿呗。”
  老魏说:“你这可没劲了啊,都是哥们儿我才叫上你的,换个人我还不带他去呢。”
  路过一个小学,杨凯以为老魏会拐进去,可他却径直开了过去,在不远处的路口停下。老魏打了个电话,对那边说:“到了,车子不方便掉头,你把门打开,我们直接送过去。”
  老魏说完,下车打开后门,拽出个折叠平板车,展开,和杨凯把货一样一样装上。
  等装齐了,老魏锁了车,在前面拉,让杨凯在后边扶着,二人小心翼翼,穿过斑马线,和排队过马路去上学的小学生们走了个碰头。几个孩子看到他们小心翼翼地拉着车,还要上去帮忙,老魏没拦着,过了路口之后,他从塑料筐里拿出一包无水蛋糕,拆了,每个孩子手里塞了三四个。
  老魏看着孩子们跑远,感慨说:“但愿我姑娘以后也能这么懂事。”
  杨凯说:“老魏,难得看你大方一回。”
  老魏说:“反正不是我的。”
  老魏说完,继续拉着车一路向前,在一家快餐店前停了下来。
  过了两三分钟,一个姑娘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找钥匙开卷帘门的锁。杨凯看她棉服的帽子还塞在领子里,窝窝囊囊的,牛仔裤的裤腿也没拉到头,露出了一截酒红色的秋裤,还有雪白的脚踝。姑娘长得挺文静,但就是瞅着有点愣,少了那么点机灵劲。
  姑娘试了几次才打开锁,老魏和杨凯帮她推了卷帘门,在开玻璃门上的U形锁时又耽误了一小会儿。
  门终于打开了,姑娘指挥着他俩把货运到后厨,因为怕压坏地砖,老魏没把平板车拽进去,而是跟杨凯一人一趟往里搬。
  刚搬了一半,另一个穿着纯白色羽绒服的姑娘来了,刚进屋就嚷嚷说:“不用那么往里,放大厅就行。”
  接着她又说:“小董,就知道在那儿杵着,还不赶紧给准备点吃的?来两份汉堡套餐,至尊的!”
  小董听了,忙跑到后厨忙碌起来。
  她还不忘叮嘱一句:“把棉服脱了,穿那玩意儿能干活儿吗?”
  老魏嘴上说着“别客气,搬完就走”,可并不十分坚决,手上也没有阻拦的意思。
  杨凯只觉得穿白羽绒服的姑娘看着眼熟,声音也似曾相识。正在他端着一箱炸鸡块发呆时,老魏凑过来小声说:“看啥呢?没看过是咋的,这不就是面案赵师傅吗?”
  经老魏这么一提醒,那一头暗红色的短发,发亮的额头,略微上翘的鼻尖,一对柳叶一样的细眼,慢慢和杨凯的记忆贴合,让记忆中模糊的赵静骤然变得鲜活。只是她换了装束,一副老板娘的派头,让他感到陌生。他完全想象不出那个穿着白色制服站在操作台前,专心致志地给三明治挤果酱的面点师,和她是同一个人。
  赵静也看到了他,朝他笑了一下,说:“师傅,辛苦你了。”
  这份客气,可以套用在任何人的身上,无论对方是熟人还是陌生人。杨凯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他忽然感觉身上一点点发凉,来回搬运货物所流出的汗水,浸透了他的内衣,贴在身上,黏腻而阴湿。他嗅到了身上的汗味,已经彻底盖住了洗衣液清香的余韵,他只想快点离开。
  货搬完了,小董已经做好了两份至尊汉堡,两份热饮是赵静做的。小董还要点火炸薯条,被老魏制止了。
  老魏说:“行了,这就够了,别开火了,还麻烦。”
  老魏是这么说,小董却没有停手的意思。
  赵静说:“不麻烦,几分钟的事。”   老魏拉住了小董说:“你这丫头咋这么实惠呢,都说不用了。就这么的吧,我俩得赶紧走了,车还在对面停着呢,待会儿该贴条了。”
  赵静说:“那薯条就别做了。”她拿了两个牛皮纸袋,把汉堡和热饮装了两份,一份给老魏,一份给杨凯。
  赵静说:“你看,这一大早的,净耽误事了,也没招待好你们,下次来,让小董给你们做全套的。”
  老魏又客套了几句,出门拉着车走了。
  杨凯拎着牛皮纸袋,坠在后边,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只蹦出一句“谢谢”。
  赵静伸手,拍了拍杨凯的袖子,拍落些许刚蹭上的白灰。
  赵静说:“别客气,我得谢谢你们。”
  杨凯没再说话,走出了玻璃门。
  老魏找了个小巷,把车开了进去,然后停下,打开牛皮纸袋,把汉堡和插着吸管的热饮拎了出来。他叼着吸管嘬了一口,啧啧赞叹,“香芋的,味不错。”
  杨凯用手捻着牛皮纸袋卷起的袋口,来来回回捻了不知多少下,才说:“老魏,赵师傅咋在这儿呢?”
  老魏又嘬了一口香芋粥,说:“你知道这个店是谁的?”
  杨凯说:“是赵师傅的?”
  老魏说:“屁!她一个小姑娘能趁这么大一个店?你看看这个地段,光兑门脸就不是小数。”
  杨凯说:“那是谁的?”
  老魏说:“是黄大厨的。”
  老魏意味深长地笑着,说:“你明白了吧?”
  杨凯恼了:“我明白什么了?”
  老魏说:“老凯,你就这点不好,啥事动不动就急赤白脸的。我这么跟你说吧,店是黄大厨的,开店的钱是他从学校食堂抠出来的,就连他店里的原材料都是走了学校食堂的账以后扣下的。赵师傅就是他養的小蜜,早晨在食堂上班,白天就是这儿的老板娘。”
  杨凯说:“扯淡!”
  老魏说:“你还别不信,赵师傅就住快餐店楼上,连房子都是黄大厨给买的,俩人搭伙过日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杨凯把牛皮纸袋扔在了操作台上。
  老魏说:“啥意思,不吃了?”
  杨凯说:“你吃吧,都给你了。”
  老魏说:“又哪根筋不对了?”
  杨凯打开车门下车,扔下一句“我去厕所”,踩着残雪向小巷尽头走去。
  老魏打开牛皮纸袋,拿出热饮,嘬了一口,嘟囔着:“草莓味的,比我那个好。”
  6
  他说完了,喝了口茶,不是很烫,也不是很凉,温热适口,还带一点点暖,红茶的甘甜蒸腾放大,从口中发散开来。
  她双手捧着纸杯,低头不语。
  黄鸣神色如常,干瘦的脸上从法令纹以下,沟壑纵横,这些纹理的形成,说不好是因为笑得太多,还是因为嘴角下垂。黄鸣抿着嘴,倒是突出了下巴正中那块近似正方形的肌肉。
  黄鸣说:“杨老师刚才那一段错过后的重逢设计得真妙。如此一来,三个人的情感三角已经形成,情绪也拱起来了,接下来,该到打点的大场戏了吧?”
  他没有黄鸣那么丰富的社会经历,也不在文学界和影视圈两栖发展,所以对黄鸣语句里时不时带出的影视圈的行话很不适应,像是吃一碗糙米,时不时会嚼到一粒沙。
  他说:“黄老师说得对,小说到这儿,我一直在造势,剩下的情节应该是水到渠成了吧。”
  黄鸣说:“这么说,杨老师还没构思完?”
  他说:“高潮部分,外加结尾,有个大概想法,今晚加明天,能细化成梗概。”
  黄鸣站起来,又向她讨杯子,她盯着杯中的红茶,没有理会。
  黄鸣轻声提醒:“赵老师,茶。”
  她恍然回过神来,抬头看了看眼前的黄鸣,仿佛是要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黄鸣说:“我给你续点儿茶。”
  她没出声,只是轻轻摆了摆手,便低下头,继续盯着手中的杯子。
  黄鸣自顾自地添了茶,忽然说:“杨老师,我有个不太礼貌的建议……”黄鸣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望着他,嘴角的褶皱鼓胀起来,那是嘴角向下的微笑,在他看来,带了些挑衅的意味。
  他放下茶杯说:“黄老师但说无妨。”
  黄鸣说:“既然接下来的内容杨老师还没细想,我想接续下去。”
  她抬头,看了眼双手抱在胸前的他,又看了眼站在一边的黄鸣,说:“黄鸣!”那声音短促而有力,全不像她平时的风度。
  他忽然笑了,说:“我倒是想听听黄老师会怎么接下去。”
  黄鸣拉过他身旁的椅子,坐了进去,正在他与她之间。
  黄鸣说:“杨凯那天回家以后,一直蒙头大睡。傍晚醒来,他觉得饿了,就随手找了个不锈钢盆,撕开纸盒,把盆倒满,余下的随手扔在厨房的水盆里。”
  他坐在客厅里,对着那个满满当当的不锈钢盆,一个一个地把带着冰碴儿的籽虾拎起,放进嘴里,然后咯吱咯吱地嚼着,直到籽虾变成了一摊肉糊。他咽下了腥甜的汁水、软烂的虾肉,以及细碎的虾壳。他就这么一直嚼着,直到下颌酸疼,嘴角满是猩红的沫子,才和衣躺倒在沙发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杨凯醒来的时候,手机闹铃还没有响起。他和往常一样骑着电动车抵达货站,赶上另一辆车的装卸工请假。杨凯装完了自己这车,又去帮老魏装了那一车。杨凯精神抖擞,动作麻利,一改往日的拖沓,让老魏对他刮目相看。
  在这一周余下的时间里,杨凯一直保持着专注,每天准时抵达,认真装车,麻利卸车,不曾有一件货品错漏,也不曾有一次迟到。杨凯在卸车的时候,心无旁骛,尽管他在食堂遇到了几次赵静,但都视若无睹,好像他们从来不曾相识。
  黄鸣因为杨凯的勤勉,又送了两盒炸鸡块。这次杨凯和司机每人分了一盒,他也没有推辞,甚至学着司机的样子,在驾车离开时,不忘向黄鸣挥手致意,并且笑着说一声:“大厨明天见。”
  日子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已经半个月,所有人都习惯了杨凯现在的样子,忘记了他曾经是个贪睡偷懒、丢三落四的装卸工。   又是周三,车是准点抵达卸货口的,黄鸣依旧没来,黄鸣已经有一阵子没早到清点了,现在都是老陆替他盯着。
  杨凯一样一样卸着货,进进出出,老陆一边照着单子清点,一边跟司机闲聊。两个暗红色的光点一明一灭,二人吐出淡蓝色的烟雾,随之飘出的,还有带荤料的只言片语,以及心照不宣的笑声。
  东方银灰色的云端已经出现丝丝缕缕的红色,原本混沌一片的小院逐渐变得清晰,包括杂乱堆在水泥台下的一堆蓝色塑料豆腐板。
  杨凯慢条斯理地捡起豆腐板,把上面衬底用的白色麻布捋平,放进空车厢,仔细码好,然后是下一个。
  老陆抬脚踩灭烟头,司机跟他告了别,催着杨凯快点儿,好早点收工回去。老陆瞥了一眼手里的单子,忽然跑到车厢后门,向空空蕩荡的车厢里张望着。
  杨凯说:“陆师傅,找啥呢?”
  老陆指着单子上的最后两行,瞪圆了双眼,嘴里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
  杨凯说:“你别着急,货不是都给你一样样送进去了吗,数不对?”
  老陆终于捋顺了思路,把憋在嘴里的话一口气倒了出来,“汉堡坯呢?牛肉饼呢?”
  杨凯听了他的话,一把抢过单子,看了最后两行,然后又钻进车厢,掀开保暖用的破棉被,下面的蓝色塑料箱里空空如也。他又把破棉被三折两折抱在怀里,各个角落看了个遍,一无所获。
  司机闻声而来,问老陆出什么事了,老陆忙着给黄鸣打电话,没搭理他。
  司机又问杨凯:“大杨,出啥事了?”
  杨凯说:“咱们早晨出来的时候没装汉堡坯和牛肉饼吗?”
  司机说:“大杨,你自己装的货,缺没缺心里没数吗?”
  杨凯说:“正常不是我装货,你检查的吗?”
  司机说:“最近一直稳稳当当的没出过事,我就没注意,你这直接给我整了把大的!”
  司机赶紧给老魏打电话,杨凯把破棉被扔下,继续慢条斯理地装他的豆腐板。
  赵静跑了出来,问了老陆和司机两句,最后走到杨凯面前,一把拽住他。
  赵静上下打量着杨凯,还有那一摞豆腐板。
  赵静说:“这都啥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收拾这玩意儿,赶紧想招啊!”
  杨凯没说话,甩开赵静的手,继续摆弄他的豆腐板。
  赵静再次拽住他,盯着他的眼睛,想要在瞳孔中看到答案。
  杨凯避开她的眼神,也给出了她想要的答案。
  杨凯低着头,看到她白色的制服下,胸口起伏着,一点点剧烈起来。
  赵静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杨凯没说话。
  赵静说:“你到底为啥这么干?”
  杨凯依然没说话。
  后来是司机把杨凯拽上车的。
  在倒车的时候,杨凯看见老陆和赵静一前一后跑进了操作间,他盯着那扇门,直到看不见。
  司机在一旁愤愤地说:“你看你整的这叫什么事。”
  当天晚上,老魏拍了将近五分钟,终于拍开了杨凯家的门。他一进屋就当胸给了杨凯一拳,然后又是一拳,接下来拳脚并用,没了章法,反倒把自己弄了个趔趄,险些摔倒。杨凯一把抱住他,薅住棉服的两腋,半扶半拽,把他扔到了沙发上。老魏满嘴的酒气,熏得杨凯几乎睁不开眼睛。
  老魏说:“老凯,你就给我整事吧,你就是嫉妒我这两年赚钱了,一门心思要给我整黄。”
  杨凯去洗手间拿凉水浸湿了毛巾,按在了老魏的额头。
  老魏一把拽下毛巾,扔到一边,努力想睁开眼睛,却最终失败,他抬起手,在虚空中指点着,仿佛杨凯飘浮于他上方的某个位置。
  老魏说:“货我头天晚上都替你们分完了,我记得清清楚楚,十袋汉堡坯,两大箱牛肉饼。汉堡坯放塑料箱里,牛肉饼摞在下边。我还怕你忘了,特意装在车上了,怎么就能落下呢?还落在货站了。”
  杨凯捡起毛巾,又去用凉水投了一遍,然后拉起正在向下侧滑的老魏,把他在沙发上摆正,托起他已经谢顶的头颅,用毛巾在上面抹着。
  老魏伸手把毛巾拨落开,继续手指虚空说:“你说你把货落下也就算了,你倒是早点发现啊。等司机给我打电话,批发市场都下行了,想调货都来不及。”
  杨凯不再去捡毛巾了,就侧身坐在老魏边上,伸手扶着他的肩膀,防止他再一次侧滑下去。
  老魏说:“要不是人家黄大厨带着小董临时在快餐店做了一批汉堡和三明治,赶在开饭前送去,今天这事可就大了。早上校长书记都在,看食堂准备了汉堡包和三明治,还夸黄大厨想得周到呢,我在旁边吓得都不敢喘气了。再晚五分钟,五分钟,下学期他家食堂,外加两个分校一个幼儿园,四份大活儿咱们就保不住了。”
  杨凯听了老魏的话,手一松,老魏顺势滑到了地板。他躺在地板上,拉开衣襟,挣扎着要脱下棉服,像是仰面朝天、在渔网中奋力挣扎的大龟,样子可笑。
  杨凯跪在地板上,努力想拉老魏起来,老魏却不管不顾,一心只想脱下棉服,仿佛那才是他最关心的事。
  杨凯几经努力,最后还是把老魏拽到了床上。
  老魏的外套已经被杨凯拽下来了,可他还是在挣扎,这次要脱下来的,是套头毛衫。
  老魏闭着眼睛,嘴里絮絮叨叨的没完没了。
  他说:“老凯,你下回可不能这样了,今天为了给黄大厨赔罪,我连茅台都开了,这得送多少趟大白菜才能赚出来啊。”
  他说:“老凯,你不用多合计,为兄弟两肋插刀,我老魏不含糊。”
  他说:“老凯,小学这条线你下回别跑了,换个线,省得黄大厨挑毛病。”
  他说:“老凯,今天虽然犯事的是你,但你是我兄弟,他黄大厨打狗还得看主人呢。我保你。你明天还跑这条线,他敢曰曰,我就把他的那些埋汰事都扬出去。”
  再后来,老魏说话的声音渐渐变得细小,然后被一串此起彼伏的呼噜代替。杨凯试图给他盖上被子,可被子每次都被他踹下床去,杨凯索性由着他。   凌晨三点半,杨凯听见洗手间里有响动,他去看了一眼,发现老魏正在用他的牙刷刷牙。
  杨凯站在门口,一言不发。
  老魏的胳膊飞快而用力地摆动,像是在刷一只旧拖鞋。
  当他终于吐出满口牙膏沫子,又漱了口之后,对杨凯说:“老凯,赶紧收拾收拾,跟我走,今天你跟我,走一条新线。”
  杨凯鼓足勇气张开嘴,想说出口的话却被老魏怼了回去。
  老魏说:“想辞职,门儿都没有,怎么也得给我干完这学期的。”
  老魏走出洗手间,窸窸窣窣地穿起裤子和衣服。
  杨凯趁着老魏没在,拿起毛巾在脸上抹了一把。
  7
  不知从何时起,屋内的光线逐渐暗淡,玻璃窗投在地上的影子越來越长。
  清脆的铃声打破了房间内的寂静。
  铃声响过,她说:“二位老师,不知不觉我们聊了一下午了,打铃了,先去吃晚饭吧。”
  她的语气表现得很轻松,但他和黄鸣谁都没注意,她手中的纸杯,已经被捏得微微变形。
  他说:“到月底的时候,老魏发工资,每人一个信封,他像模像样地宣布,扣了杨凯两百块钱,说是要全体员工引以为戒,吸取教训,努力整改,认真工作。”
  那天是周五,第二天不用送货,老魏拉着杨凯在骨头馆喝了一顿,酒大部分是老魏喝的,骨头基本是杨凯啃的。老魏跟杨凯解释,这事大家都知道了,他扣点钱意思意思,是为了表明自己大义灭亲,一视同仁。还说钱虽然扣了,但今天的账他结,大家还是兄弟,杨凯务必替他坚持到年底,年关腊月的,不好招人。杨凯说他就是个打工的,一切行动听指挥,老板说啥是啥。老魏气得一口喝干杯中的啤酒,又要了两瓶扁“牛二”,非得拉着杨凯同醉。
  杨凯能有好几年没喝白酒了,当老魏倒酒的时候,一股水果的香气随着酒花散开,那是苹果的味道。老魏刚一倒完,还不等举杯,杨凯就拿起杯子,在他杯口以下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杨凯喝完,感觉一股灼浪在口腔炸开,然后一路向下,再徐徐向上蒸腾,将他的大脑一点点托举起来。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包括原本应该从水果到苹果,从苹果到草莓的联想递进。
  杨凯说:“老魏,对不起。”
  老魏说:“你是该说声对不起,一大盘子脊骨都让你一个人给造了,一听说是我结账,还跟我抢酒喝。”
  杨凯在另一条线路一直干到了年底,外加两个星期。那条线上有两所小学、一个羽毛画加工厂,全都分布在城东与邻市交界的方向。新搭档的司机因为有严重的口吃,所以很少说话,不苟言笑,心思还重,无论杨凯怎么认真检查,每天装货之后他都要仔细核对一遍。
  杨凯渐渐习惯了沉默,每天在闹铃响之前起床,也习惯了每天下班的时候,和司机一样,拎个装得满满当当的塑料袋回去。里面装的是什么,取决于当天线路上这三家食堂订了什么货。
  杨凯曾经闯下的大祸,渐渐成为装卸工和司机口中的笑柄,杨凯每每听到他们提起,总是一脸不在乎地说:“老魏那是我铁子,换你们试试,早就卷铺盖卷走人了。”用老魏的话讲,“杨凯现在跟这帮老人一样,混得皮条了。”
  其实杨凯是不是皮条了,只有他自己知道。随着他渐渐适应了装卸工的工作,他的生活重新形成了新的规律。早晨三点半起床,洗漱,干活儿。六点收工,吃早饭。七点到家再一次入睡。中午十二点起床,吃午饭,然后一直写到吃晚饭。
  杨凯写得很顺利,他感觉文字是从胸中一点点涌动到指尖的。他有经历,有情绪,之前写网文的时候学会了编故事,至于语感,是他刚刚掌握的,把心中想说的转译为书面语,也不是很难。他和从前写网文时的编辑们重新建立了联系,其中一位跳槽到南方某市的文学期刊,负责运营新媒体,杨凯托她把自己写的两个中篇投了过去。
  杨凯本来没抱多大希望,但没想到其中一篇居然顺利过审,并且提前到次月发表,还是头题。新媒体编辑说,那期的头题因为某些原因撤了稿,责任编辑手头的备稿和主题靠不上,刚好杨凯的中篇合适,于是硬着头皮交了上去,没想到三审走下来,被定了头题。
  过了两天,责任编辑加了杨凯的微信,说了许多鼓励的话,还说杨凯的小说带有东北特有的萧索与肃杀,给读者提供了全新的阅读体验,建议他再写一些发来。
  杨凯很兴奋,答应继续写下去。更令他兴奋的是,刊社和南方许多行业一样,效率很高,刊物尚未付印,稿费已经到账,他从邮局出来到时候,旧棉服的里怀中已经揣了厚厚的一沓,都是新钞,百元一张。隔着厚厚的棉服,杨凯甚至嗅到了新钞的油墨香。
  杨凯是揣着那一沓稿费去参加聚餐的。他当然没打算把这笔稿费展示给已经相处了三个月的同事们,但他依然像个刚得了新玩具的小孩子,兴奋异常,偷偷把玩具带在身边,片刻不离。
  每个学期临收工前大家聚在一起吃一顿,是物流公司的传统。虽然司机和装卸工来来走走换了不知多少茬,但传统一直保留下来。老魏媳妇说:“什么狗屁传统,就是转磨磨找酒喝。”老魏表面唯唯诺诺,私下却乐此不疲。
  聚餐是在一家东北馆子的包间里展开的,五条线路,五个司机,五个装卸工,外加救火队队长老魏,十一个人,围坐在一张大圆桌前,烟雾缭绕间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称兄道弟,声势震天。
  酒酣耳热处,大家开始逐一给老魏敬酒,老魏来者不拒,照单全收。杨凯也敬了酒,二人碰了杯,开怀畅饮。老魏说:“下学期继续吧老凯。”杨凯说:“你趁早招人,我可不在你这儿体验生活了。”
  杨凯说完这话,莫名感到一阵失落,他回到席间,看到司机旁边的座位空着,于是端着酒杯坐了过去,给司机和自己都斟满了酒。
  杨凯说:“老哥,对不住,那次让你吃瓜落儿了。”
  司机说:“我在老魏手底下干了五六年了,啥大风大浪没经历过?这都不算事。”
  杨凯说:“不说了,都在酒里。”
  杨凯和他把酒干了,司机又给他和自己续了杯。   司机凑近杨凯说:“大杨,想知道那个小面案咋样了不?”
  杨凯没说话,他见司机脸上带着暧昧的笑。
  司机说:“得了吧,别绷着了,你对她有意思,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后来整那么一出爱恨情仇的,其实我心里都有数,就是不说得了。”
  司机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叼在嘴里,杨凯忙抄起打火机,给他点上了火。
  司机吐了个烟圈,眼神中有了些许迷离,追着烟圈,一直抵达落了一层黑灰的塑料顶灯。他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看人间多少故事,最销魂梅花三弄。”
  司机又吸了口烟说:“你调走没几天,我就听说小面案跟黄大厨闹掰了。黄大厨和快餐店的一个小丫头搞上了,正好让她给撞见。小面案好一通闹腾,最后是黄大厨把房子给她了,又给拿了一笔钱。快餐店的老板娘换成那个小丫头,她还回食堂当面案。她手里有黄大厨的把柄,他不敢把她咋样,还得处处让着她。”
  司机说完,用夹着烟的手指在桌上点了点,说:“小面案是个人物啊。”
  在之后,杨凯陷入一片混沌之中,他是怎么跟别人碰杯的,怎么跟大家告别的,怎么坐上出租车的,怎么胡乱脱了衣服上床的,全都没了印象。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个念头顶得他难受,让他无法入睡,他心乱如麻,心跳过速,心慌意乱,只盼凌晨三点半早点到来。
  第二天凌晨杨凯抵达小学门口的时候,才四点半,门卫室虽然亮着灯,但他瞥见里边没人,夜班保安这时候还在酣睡,只等五点左右的车喇叭声响起,才会缓缓爬起,按下开关,启动门禁,让每天早晨必到的货车进院。因为这是本学期最后一天,按照惯例,食堂会提前准备熟食和面点,方便师生联欢后取食,不需要和往常一样订大批的新鲜蔬菜,货车会晚到一些,所以保安睡得格外沉。
  街道寂静无声,杨凯弯腰钻过车杆,避开昏暗的路灯,贴着食堂的外墙,沿着幽暗的小路向里走。他走得很仔细,每一步都在选择,于是雪地棉的橡胶鞋底避开了积雪融化后又凝结起的冰碴儿,没有发出什么声响。
  路的尽头是一圈低矮的围墙,上面刷着白浆,还有扇面形的孔洞。顺着围墙转弯,便是送货口那个低矮的水泥台。
  杨凯伸手摸了摸胸口,按了按那一沓钞票,钞票压在心脏的位置,让它跳得缓了一些。
  杨凯转过弯,登上台阶,一、二、三、四,上平台,手搭在防盗门的把手上,向下,把手随之旋转,门被一点点拉开,昏黄的灯光铺洒过来,除了光,什么都没有,整个后厨寂静无声,甚至连咽下唾沫的咕噜声、气流通过鼻腔的咝咝声、心脏跳动时的怦怦声都清晰可闻,他走了进去。
  杨凯走过外间巨大的操作台,踩着水槽上的塑料方格一直向前,面点操作间里也透着光,他的心剧烈地跳着,甚至一下一下将那一沓钞票顶起。
  杨凯轻轻推开门,看见赵静侧躺在不锈钢操作台上,头枕着胳膊,另一只胳膊搭在边上,露出洁白的手腕和纤细的手指,拇指、食指和中指随着她的呼吸在轻轻跳动,像是在捏合某种点心。手腕上,昏黄的光随之上下流转,让细密的汗毛微微闪着光。
  “杨凯!”她猛地站起,对坐在夕阳里的他大喊,“别说了!”
  他并不理会她,也没看黄鸣,而是自顾自地说:“杨凯又走近了一些,俯下身,看见赵静的睫毛在颤动,下面是她略略上翘的鼻尖,以及轻轻翕合的双唇。唇上没有涂口红,带一点紫色。他嗅到了淡淡的草莓甜香。或许是涂了润唇膏的缘故吧,他如是想,可这个念头却无法抵消在他心头跃动的欲望。
  草莓的甜香一点点变得清晰,杨凯吻了下去。”
  8
  黄鸣站起,走到她身旁,和她并肩站着,说:“杨老师,出于对女性的尊重,你还是别说了。”
  黄鸣说完,伸手跨起她的胳膊,说:“赵老师,咱们走吧。”
  她摆了一下胳膊,把黄鸣甩开。她力气不小,手肘余势未收,捣在黄鸣的胸口,发出一声闷响,让黄鸣不由得退了一步。
  三個人,各执一端,遥相对峙。
  她盯着他说:“杨凯,非要这样吗?”
  他说:“我们都是写小说的,应该明白,故事就要有始有终。”
  夕阳将他和她都涂上了一层接近鲜红的颜色,像是两个血战幸存的战士。站在阴影中的黄鸣脸色渐渐变得难看,不过没人在乎这个。
  她说:“那好,我来接这个结尾,你们不要打断我。”
  赵静被喷到脸上的热气唤醒,她模模糊糊看到一个男人的脸正向她逼近。她转过身,把男人推开,又猛地坐起,才看清来者是那个已经许久不见的装卸工。
  装卸工说:“你不要害怕,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来看看你,我叫杨凯。”
  赵静说:“我们既不是同事,也不是朋友,就见过几次。”
  杨凯说:“我现在还能记起你给我做的那个三明治的味道,是草莓味的。”
  赵静说:“那就是个三明治,没别的意思。”
  杨凯说:“昨天是我最后一天上班,下学期我不干了,以后也不会干了,所以想来看看你。”
  赵静说:“那挺好,装卸工这活儿起早贪黑的,没什么干头。”
  杨凯扬起了头,看着赵静,眼中燃起光,越发炽烈。
  赵静说:“看过了,你就走吧,再过一会儿就有人来了。”
  杨凯说:“他来了正好,我早就想跟他唠唠了。”
  赵静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别跟着瞎掺和。”
  杨凯忽然向前走了两步,双手抓住赵静的肩膀,想要继续他刚才没做完的事,赵静挣扎着,把脸侧到了一边。杨凯并没有放弃,他俩在操作台上扭在一起,忽然赵静抬手打了杨凯一个耳光,清脆而响亮,甚至在烤箱与冷藏柜之间震起回响。
  杨凯松开了手,盯着赵静说:“你什么意思?”
  赵静说:“我不愿意。”
  杨凯说:“跟黄大厨就愿意?”
  赵静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弓着腰,双手抵在操作台上,喘着粗气,隐约露出森然的牙齿,短发耸立,眼睛血红,盯着坐在操作台上的她。赵静受到杨凯眼中的光正在变得灼热,甚至呼吸也被它逼迫得阻滞起来。
  赵静觉得自己的衣服被他的眼神一点点剥除,她不再是她,而是某种扔在操作台上,等待被处理的东西。
  赵静咬了咬嘴唇,说:“对!”
  杨凯忽然直起身子,从棉服的里怀中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打开,从里面抽出一张鲜红的钞票,扔在赵静脸上。
  杨凯说:“这些够吗?亲个嘴。”
  赵静没有说话。
  杨凯又扔了一张,说:“够吗?”
  赵静依旧沉默。
  杨凯一把撕开了信封,扔在地上,把那厚厚的一摞钞票握在手里,几张几张地扬了出去。
  赵静从操作台上下来,解下围裙,走出操作间,她听见身后疯狂的追问声跟了上来。她将后厨的安全门反锁,顺着小路走去。
  不知何时,天上下起了雪,先是细小的雪霰,打在地面,发出轻响,然后是雪团,再接下来是硕大的雪花。赵静抬起头,看到天空已经被银白色的云层遮蔽,无数雪花顺着她的视线旋转向下,扑面而来,将她脸上那两条蜿蜒向下的灼热一点点冻结。她不愿让自己哭出声,于是那声音下沉到胸腔,再一点点沉积,变得坚硬,整个世界只剩簌簌落落的雪落之声。
  她停止了讲述,扬手将杯中的液体一股脑儿地泼向那个坐在椅子中的男人。
  她将空纸杯扔在茶几上,说:“你和他没什么分别。”
  她说完,走出了房间,脚步既不缓慢,也不急促,而是和从前一样。
  茶几上的空纸杯打着转,先是绕着他的杯子,在即将相触的那一刻,又渐渐滚远,最终落在地上。
  他盯着两个纸杯,心想,曾有一刻,它们是如此接近。
    【责任编辑】 铁菁妤
  
   作者简介:
  黑铁,原名刘洋,1981年生,沈阳人,期刊编辑。作品见于《中华文学选刊》《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芒种》及豆瓣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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