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一只桦斑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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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明益,1971年生,台湾桃园人。毕业于台湾辅仁大学大众传播系、中央大学中国文学系研究所。曾任“95台北摄影节”专刊主编,现为《音乐时代》唱片、《广告》杂志专栏主笔。著有小说集《本日公休》、《虎爷》,散文集《迷蝶志》、《蝶道》等。曾获中国时报开卷年度十大好书奖、联合报小说奖、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梁实秋文学奖散文奖等。
  在我的内心深处,对死亡有一种亲切感。
  ——志贺直哉《城崎散记》
  在那个小小的、被熄灭的生命力的形象里,在一只仿如被风不经意地吹落的叶子的小鸟里,我感觉到我们生命里共同的、易碎的本质。
  ——海恩斯John Haines《星星、雪、火》
  在助教已离去的系办公室,我遇到丧父不久的康老师。我坐在老师对面,和神情疲惫的她闲聊关于最近阅读的种种。突然,一面低着头整理着信件的康老师抬起头问我:“你花多久的时间才从父亲过世的伤恸里走出来?”
  我无法回答,我的康老师。你比我更了解生命,你与大地的循环比我呼吸的节奏更谐调,你跟主的距离比我更接近。我无法回答,我的康老师。我不晓得多久才从父亲过世的伤恸中走出来,或者说我根本不晓得那是否是一个“走得出来”的时间。(或者说,是空间?)
  一九六四年四月十四日卡森(Rachel Carson)女士病逝于马里兰州的银泉,几天后的追悼会里,牧师读了一封一九六三年九月她写给好友桃乐丝·佛里曼的信。信里提到那年夏末她们在缅因州一起受大桦斑蝶迁徙景观的震动,从眼泪到汗腺几乎都尖叫起来的卡森在书信里咀嚼回忆时写道:
  然而,最重要的是,我会记得这些大桦斑蝶,记得这些纤小翅膀不疾不徐地飘流,一只接着一只,每一只都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推向前去。我们探了些它们的生命史。它们会回来吗?我们认为不会:至少大多数是这样。这是它们一生的终结旅程。但是我忽然想到,在今天下午,我回想起来,觉得这是一幅欢乐的景象。当我们说到一去不返的时候,没有一丝忧伤。而且理所当然——任何生命走到循环的尽头,我们都加以接受,把结束视为自然……
  我的康老师,这是不晓得自己离生命循环的尽头只剩半年的卡森所写的,这是在大桦斑蝶的旅程中,以沙沙的“飞行语”所低诉的。它们展示何谓生命这样的秘语,然后带着秘语的锁匙被生命离弃,它们留下卵后,才丧失飞行的冲动;它们化为土壤里的有机质,然后春天就有了一丛开放的马利筋。
  老师,我晓得父亲与大桦斑蝶不一样,我承认引喻失当。毕竟,我是父亲的某个细胞组织增衍出来的,我们套着同一条基因链锁,或者说,某种生存情境。父亲跟我一样在出神时会咬指甲,但他想的可能是生意和利率间的生计问题,而我只是脑袋里又陷入兴奋颓丧的莫名混沌。我辨色力弱,是因为他辨色力弱;他缝鞋底,而我在鞋盒上画画。
  坦白说我不晓得他将离开这世界时,是否“把结束视为自然”。但我以为忧伤是生命的寄生物,它没办法在失去寄主的状态生存。父亲的忧伤已然随着他的虹膜死去,而我则放弃了走出那个空间。(或者说,时间?)甚至在秘密的时刻,还常借着忧伤为引,跟逝去的父亲数度长谈。上帝晓得在他生前,是对十六岁以后的我多么陌生,而我也从不认得心脏衰弱、脑血管壁逐渐变薄变脆的父亲。
  在那个走不出来的时间房间里,我凝视了从未见过的窗外风景,魅谲的狐蝠闪现月光下,大桦斑蝶垂悬在金线闪动的蛹上,热烈大头蚁支解它们遇见的一切:松垮肌肉、肿胀淋巴腺、潮湿腿胫关节、混浊白眼球、腐败气味,以及腐败记忆。我几乎快忘了儿时牵着父亲手时的粗糙触感,但多么希望能完整地记起来。树叶腐化时总会先失去叶肉,然后剩下骨骸般的叶脉,主脉会撑到最后,但已不可能青绿。
  属于我的忧伤终会在我的生命结束时结束的,一去不返。海恩斯(John Haines)说死亡是一只云雀,在那啼鳴声里,等待着。
  死亡是一只大桦斑蝶,它不是刚刚才轻轻颤动着火焰般的翅膀?
  记录上,台湾曾经也有大桦斑蝶,尤其是南部地区为多。但大约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以后,大桦斑蝶却因为某些神秘的原因在整个亚洲消逝——快速、无奈、沉重仿如一句叹息。陈维寿老师曾说这种蝶生命力很强,欲捕捉制作标本时,用手也不容易捏晕,有时纵使蝶的身躯被捏到破裂,仍然在三角袋里挣扎着,仿佛拒绝在尚能飞行的时候死去。
  台湾现存的桦斑蝶是和大桦斑蝶同属的近缘种,它比大桦斑蝶小些,翅上没有黑脉,只有零散的黑斑。但对捕食桦斑蝶的掠食者来说,那华丽的身躯同样带着死亡的隐喻。
  死亡隐喻,肉身托寄。
  希腊神话里的帖撤利国有一位绝世美女科罗妮丝(Coronis),太阳神阿波罗(Apollo)为她心动,与她共谱恋曲。但完美之神阿波罗亦有凡人的嫉妒心,他派宠鸟去监视科罗妮丝,不料金鸟传回某个似真似假的讯息:听说科罗妮丝爱上了一个凡人。
  听到消息的真理之神阿波罗失去理智,盛怒之下便叫妹妹狩猎女神阿蒂蜜丝(Artemls,罗马神话称为Diana)以万无一失的箭为他射死爱情。但当阿波罗决定以火焚处死科罗妮丝,看到她的美丽面容逐渐被火焰惊吓得扭曲,他忆起了美好的回忆,听闻到婴孩的哭声,因而在急危中将甫出生的婴儿救出来。那婴孩是阿波罗与科罗妮丝的爱情,在火焰下侥幸存活一丝气息。
  而传递消息的宠鸟,则被嫉妒、悲伤、愤怒碾磨得由一身雪白变成黑色,从此只能发出“啊啊”的叫声。
  不会再有喜讯从变为黑色的乌鸦口中传来了。
  幸存的男孩则在人头马奇龙(Chiron)的扶养下长大,在佩连山上的洞穴中长大,在神界与凡间的自然万物间长大,在尝百草、习咒术的药草钻研里长大。那是未来的医神——埃斯格拉皮斯(Asclepius,罗马名为Aesculapius)。
  长大后的埃斯格拉皮斯医术精进,在他手下病者得治,残者复全,白骨生肉,逝者回春,无法拘魂的冥府因此空空荡荡。冥君黑帝斯(Hades,罗马神话称Pluto)向宙斯抱怨,人间已满,阴间无魂,有生无死岂非违反了生命的规律?宙斯在聆听了黑帝斯的抱怨后深觉有理,便以雷矢击杀埃斯格拉皮斯。   生死之轮复又转动了起来。
  阿波罗将爱子之死的恼怒发泄在为宙斯制造矢箭的巨人族身上,他追杀巨人。宙斯遂贬罚阿波罗下凡间。坦白说,我觉得堕入凡间对那些活在奥林匹斯山的众神来说根本不算处罚,他们简直比人还像人,被爱情折磨,被妒意纠缠,被愤怒激动。
  生与死,医神与死神,神界与凡间,解救与杀戮,那对立却并非截然切分的两造间,隐隐旋绕着难以觉察的微妙锁链——我们是否就跨立在那分界上活着?
  马利筋的英文名是“牛奶草”(milkweed),带着柔软的披针状叶与可以缘风飞行的绵毛种子。当你折断它的茎时,伤口处会流出白色牛奶般的汁液。那汁液里含有心脏糖坳(cardiac glycosides)
  的化学碱(alkaloids),提炼后可以制造治疗心脏疾病的药品。而在中药里,马利筋全株可消炎清热、解毒散瘀、退火解渴、治疗肺炎与创伤,根可以催吐,甚至可以治毒蛇伤、肿毒、肿癌。不过,正如我们所知的,药性与毒性,常同时存在于同一植株,误服未经处理的马利筋,也会造成高热、脉搏加快但微弱及呼吸困难等痛苦情状,据说古罗马刺客便是用马利筋汁液来浸润武器。
  马利筋属(Asclepias),便是源自埃斯格拉皮斯之名。那纤弱的含毒植株同时隐现着生之求冀与死亡魅影,或许也暗喻着即使是神祗也无法停止生死之轮。
  Milkweed,Asclepias,一种生之乳汁、死之酒鸩。
  桦斑蝶的幼虫正摄食藦萝科(Asclepiadaceae)的各种马利筋。对它们来说,马利筋的汁液是奶与蜜,它们从童年的摄食里累积毒素,将自己酿成天敌的一盅毒酒。但这种“自卫”有时会变成“自尽”,有时初龄的幼虫也会被黏稠的毒汁阻断摄食道而死。桦斑蝶幼虫静静地嚼食着马利筋,那是求生时面对死亡的赌徒姿态。
  由于毒素微量,吞食桦斑蝶肌肉的乌或螳螂并不会因此致死,但它们会呕吐、晕眩、虚弱。虚弱虽然不等同于死亡,但在大自然里,虚弱者的影子总跟随着死亡魍魉。曾捕食桦斑蝶的猎食者将无法忘怀那虚弱而引来的恐惧——当天敌出现时,无力奔逃或抵抗的恐惧。而曾捕食桦斑蝶作呕,却逃过一死的猎食者再次见到这种如一团火焰,带着黑与赤虎斑警戒色的飞行者,或许也会记得不好的经验,将桦斑蝶(连同拟态桦斑蝶的黑端豹斑蝶、雌红紫峡蝶的雌蝶)排除在菜单之外。
  被捕食桦斑蝶的死,遂成族群求生献祭的仪典。
  夏季刚开始的时候,桦斑蝶偶尔会到我阳台上的马利筋产卵。它们神秘地得知这里有一丛马利筋,然后仿佛确认衣服质料的贵妇,以前足轻触检视叶片,确定这是否为抚育孩子的植物。即使桦斑蝶小心翼翼地只产下六、七枚卵,我盆栽里的马利筋还是毫不意外地注定被啃食殆尽。这些带着四条虚张声势的肉须,白黑黄三色斑烂纹身的小家伙,会借助吃食马利筋让自己的体重增加超过三千倍。这数字似乎应该对照来看才显得令人惊异,因为人类的体重从初生到成长约只增加近二三十倍。
  初龄幼虫啮开食草叶背表皮取食内侧叶肉,那食痕像某种秘密的甬道,透露出生命的行迹。随着躯体和胃口的增加,食痕渐渐扩大成弧形孔洞,叶缘会因此溢出含毒乳汁。三龄后的幼虫则会啮伤叶柄使叶片垂下,从叶缘取食。在蜕皮成长时,它们会依体形选择足以遮住躯体的叶背,吐丝构成虫座,然后紧抓着叶让已经发育得过于膨胀的新躯体,穿裂旧皮囊挣脱出来。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只仿佛小花斑蛇的终龄幼虫(约五龄),它们肆无忌惮地攀行在叶茎之间,吃叶、吃茎,有时甚至吃花。
  当终龄幼虫将身体屈成“J”字倒挂,意谓着生命将进入革命的阶段,细胞的模式将在蛹期重组,仿佛透过什么分子转换器,变身成不同星球的生物。观察终龄幼虫脱皮化蛹是绝对难忘的经历,看似缺乏各种器官、还柔软着的豆状的蛹,以異常激烈的蠕动将旧皮褪下,摆脱(或者说撕裂)旧自我。然后以另一种“伪沉静”的模式度过蛹期。
  大约十天,细胞的分化、繁殖、重组已近完成。蛹壁变薄,色泽转深,可以隐约看见蛹里蝶翼的一角。等待,然后总是在我分神的几分钟,从那隐喻着死亡的金色链状纹间,蝶带着潮湿柔软的翅膀挣出,仿佛鼓足了勇气面对这世界似的,缓缓步行到足以舒展双翅的角落。蝶翼展开,一匹金色的飞马。
  与其说这桦斑蝶从此获得了“新生”,不如说它从此将时时刻刻面对“死亡”。生存的唯一技能就是避开致死的因子,即使死神终究会追上失神、患病、衰老的肉体,它仍必须在被追上的前一刻,努力吸吮蜜汁,尽力跳着求爱之舞,不可停下脚步。舞、舞、舞。
  其实所谓的毒蝶并不因为身具毒素而能抗拒所有的天敌。大桦斑蝶在越冬地的欧亚梅尔杉(oyamel fir)森林里的生物,就演化出能消化大桦斑蝶毒性的胃,或挑走桦斑蝶体内毒性较集中器官不吃的技能。黑头金黄鹂(black-headed onole)与黑头松雀(black-headed grosbeak)从容地以喙拧断大桦斑蝶的头部,摘去双翅,像老练的饕客避开河豚的毒囊般料理蝶的躯体,然后发出满足的啼鸣。当地特有的黑耳鼠则具有超凡的毒素忍受力,它们让自己的繁殖期与大桦斑蝶来临的时间点吻合,就像等待乌鱼群的老练渔夫。
  “不论一种策略有多么完美,总有一种能够化解这种策略的新战略。”康乃尔大学的生物学教授汤马斯·艾斯纳(Thomas Eisner)如是说。他在研究千足虫几近完美的防御天敌策略时,发现了一种巴西蚂蚁也演化出特别的下颚来对付千足虫。同样的概念,爱默生(Ralphn Waldo Emerson)已早就以他的诗人之眼发现了:“自然虽然假装违反自己的法则,但它永远是始终一致的。它遵从自己的法则,好像是超越在这些律则之上。它装备一种动物,使它能够生存在地球上,但同时又装备了另一种动物去摧毁它、消灭它。”
  我不晓得台湾鸟类及小型哺乳类是否演化出足以化解桦斑蝶毒素的胃,或料理桦斑蝶的厨艺。但在野外我多次看到蛛网上略显黯淡的零碎桦斑蝶蝶翅,而蜘蛛仍在一旁冷静守候着下一个猎物。那意味着即使蜘蛛不吃桦斑蝶,蛛网仍是桦斑蝶的祭坛。   蜘蛛以腹部末端的四个“纺织器”,制造出几种不同功能与性质的丝线,悬挂在枝叶间,那是守候的死神,阴间的门户。网上有两组经、纬丝用来捕捉昆虫的,丝是无黏性的干性丝,而纬丝具有黏性,不会被风吹干。蜘蛛平常只在经丝上行走,即使不小心碰到纬丝,脚前端的爪子及脚上的油脂也可以避免它被困在网上。
  蛛网对丧命在此的桦斑蝶来说,其实不是一个愚蠢地守株待兔的网子,而是一个积极的陷阱。蛛网的构造简直就像卢浮宫的壁饰一般复杂而充满创意,部分蛛网在太阳光下是隐形的,它们就像一组缄默的杀手。而部分则能反射紫外线,发出与吸引昆虫的花朵相似的柔和光谱。一张蛛网就是一座结合光学、力学、化学总成的奇幻陷阱,一个主动诱导猎物“朝这里来”的视觉诱饵。
  充满心脏糖苷毒素的桦斑蝶,很可能就是迷失在这种色彩的魔咒下,带着愉悦的觅食心情坠入。也许也有某种蜘蛛能分泌出将桦斑蝶的肉体转化为醣的消化酶,将曾经飞行的生命消化,化为毒液、化为精子、化为演化出奇妙“光之猎食技能”的节肢怪兽的迅捷动能。
  不过,对蝶来说,只有少数会死于猎食者手中,真正让蝶群感到忧心的是食草或栖地的消逝。大桦斑蝶就面临着在墨西哥的越冬林地消逝的生存危机。一旦度冬的森林消失,数千万只的大桦斑蝶将失去旅途的终点。
  超过四千公里的世代接力飞行,将在哪里找到停栖处?况且,森林的消失关涉的不只是食物链里相互较劲、相互支持生存网络的瓦解,甚或还关涉着异种生命间精神交通的失语。你如果听过墨西哥人在前哥伦布时期的神话就会知道,大桦斑蝶的飞来被认为是死去人们魂魄的归来。超过千万只的大桦斑蝶(或者说是死去人们的灵魂),每年在渐渐寒冷的季节聚在这里凝视生者。倘若大桦斑蝶有一天消失,或许那些聆听传说,确信祖先依然以某种形式存在的墨西哥子民,将永远和死者失去联系。那每年一度归来的幽魂,将与记忆一同在阳光下雪融冰化。
  所谓的死亡并非仅是意谓着一个躯体灵魂的离去,那些幽魂还带走更多生者的眼神、泪水,以及其他。
  在父亲过世的一段时间后,我重读了志贺直哉的《城崎散记》。
  这篇志贺与死亡的对话录,是作家在遇上车祸后静养时所写的。在那个连空气都流动得十分慢的乡间,一天早晨,他发现一只蜜蜂死在玄关的屋顶上。它“脚紧贴在腹部下,触角无力地垂在脸上。其他的蜜蜂保持一贯的冷漠,只忙着进出蜂巢,完全无视旁边的异状。忙碌不堪的蜜蜂让人感到它们是一群活生生的生物,而一旁恒兀不动,永远保持俯向姿势的蜜蜂,则予人一种死亡的感觉。连续三天都是如此。看见它就会产生一股寂静的感觉,也是落寞的感觉。当其他的蜜蜂都入巢休息的黄昏,看到这只躺在冷瓦上的蜂尸时,总会涌现一抹孤寂。但,一切就是这么地平静。”
  志贺说,这时在他的内心深处,对死亡有着一种亲切感。
  不久,志贺在散步间于河边看到一只老鼠的求生历程。那只落水的老鼠每回奋力游到登岸处,就被观看的民众用长棍棒再次戳下水里。志贺写道:“我不想看老鼠的最后下场。即使没有看它死,但它那在面临注定必死的命运时,尚尽全力逃生的情景,却牢牢地烙印在我脑海里。我突然涌现一股厌恶的寂寞感。真的,在我希冀的静寂面前,那种痛楚是一件可怕的事。尽管对死后的静寂有着亲切感,但死亡到达之前的这种骚动仍旧是恐怖的。不懂得自杀的动物在临死前还是必须继续努力”。他不禁问自己“如果老鼠的情况发生在我身上,我该怎么办?我会像老鼠一样奋力不懈吗?”
  凡人必死,那驱鼠入河的棍棒无处不在。我想象带着可能随时濒临死亡的病躯,推敲解答的志贺,在纸上以文字沙沙地测量自己面对死亡的体温,仿佛清晨赤足散步在小径上,一切在视线内和缓而平静地往前推移着,朝露的冰凉与草茎微微的搔痒感,清晰地从脚底传上来。
  志贺写道,“我想生存和死亡并非两个极端,而且差距也不大”。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在《存在与时间》(Being and Time)里说:“人是向死的存在”(being-toward-death)。而在拉斯冯提尔的《The Kingdom》里,那个努力停留在生与死交界处“史维坦浦空间”的艾玛老太大说:“死亡是相信灵魂的人的责任。”老师您所熟悉的《新约》,耶稣和使徒彼得不都用希腊字“离开”(exodus)来指陈死亡吗?死亡只是离开,只是离开。
  躯体是灵魂的居室,也是死亡的居家,一个离开之后,另一个住进来,居室簌簌粉灭。我们必须流泪,保持做为一个生者的适当湿度与温度。
  康老师,您问我花多少时间走出丧父伤恸的那天,我说实在想不起来,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康老师,原谅我说了谎,其实时间根本没有过去,它像庞贝城,完整地被掩埋在火山灰下,保持着某个奔跑、用餐、睡眠、爱与恐惧、肌肉紧张而又永久松弛的姿势。我静静退出办公室,轻轻带上门,慢慢下楼梯,打开伞。
  或许遗忘是必要的,海恩斯说。不是吗?在英文里“致命的”字源不也来自我曾写过玉带荫蝶以之为属名的“忘川”(Iethe)?
  遗忘是必要,却不必然。开车回家的路上,许多画面随着高速公路的灯影在我脑里流动。欧亚梅尔杉森林降着雪的深处有火,每处枝哑、每个树洞、每枚树叶下悬吊着一串串大桦斑蝶僵直的身体(这样的温度,连灵魂都凉了),森林底层覆满了数十万只冻死的大桦斑蝶尸体,死去的大桦斑蝶依然鲜艳,六条腿蜷缩,口器无力地拉长着。黑耳鼠窜上窜下,衔着蝶尸,转动精灵的眼。高速公路的黄色灯光,随着雨水流下来,化为液态的光。童年时养的一笼十姐妹夜里被老鼠袭击,一只只剩下头颅留在笼子沾血的一角,一只留下残翅,惊魂甫定地带着惶惶的眼仍喳呼喳呼地吃着饲料。雪融了,化成水渗到土里。当兵时替小黄掘洞时,它的嘴角在南台湾的烈阳下慢慢地淌出血来,昨天它还摇着尾巴在我的五七步枪上磨蹭呢。父亲棺木上钉前我和大哥二哥替他戴上金戒指,那白手套底下坚硬的冰凉物体,就是父亲的手吗?(那就是曾经递给我气球的那双手吗?)
  雨太大,雨刷的速度必须开到最快。
  一只大桦斑蝶飞了起来,一万只大桦斑蝶飞了起来,一千万只大桦斑蝶飞了起来,火焰飞了起来,春季飞了起来,意志力飞了起来,整片森林的叶子似乎都准备朝北飞去。一代的桦斑蝶无法完成全程,新生的蝶会接续旅程,飞行会断会续。
  或许,只有曾被赋予生命的物事,曾经欢娱忧伤的物事才会死亡吧——包括那些被我们视为“仿佛有生命”的无生命体。然而他们也可能会活转过来,在某处。
  老师,不晓得你曾经见过迁徙中的大桦斑蝶吗?虽然我没见过活着的大桦斑蝶,但在野外看到桦斑蝶就会引我幻想大桦斑蝶的迁徙景象。有机会,我一定要去墨西哥的欧亚梅尔杉森林,看看那些从北方而来的死者魂魄。而在那之前,我仍然乐意在阳台或野外的任何一处,细细地观看这些飞行在台湾土地上的“金色的马”。
  我的桦斑蝶,在黑暗观景窗的狭窄视界里,镀了火焰的蝶翼微微颤动,你知道灵魂栖息在那动态的躯体里,你知道一切欢愉与忧伤都栖息在那里。你知道,
  死亡是一只桦斑蝶,欢愉與忧伤也是。
  (选自2003年10月17、18日台湾《自由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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