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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一片被沙漠和戈壁围困的文化圣土上,确切地说,是在敦煌城郊一个车马冷落的街角上,我听到一种全然不懂却浑如天籁的音乐。是哀怨的《杨柳》笛声?是凄怆的《玉关》春风?我扭过头来四处寻觅,忽然发现那个与我年纪相仿的演奏者几乎就在我的脚下。
抱着相机和支架的我没有看见他是有原因的:因为他是一个严重肢残者,他的四肢,除了一条左臂还完好无缺以外,其右臂从齐肩的地方就消失了,他的两条腿自膝盖以下也消失了,他坐在那里还不到我的腰间。他裸袒的上身以及三处骇人的切口呈现古铜一般的颜色。
他善良的面貌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英气,看得出他年轻时一定是个挺英俊的小伙子。忽然忆起中国历史上另一个美丽躯体被无情戕害的故事:年轻的戚夫人被残忍的吕后活生生砍去四肢装在大坛子里。我愤怒了,主宰人类命运的造物主也像丧失了人性的统治者一般残忍么?
他一张口说话,我就断定这个吹羌笛的残疾人不是敦煌的土著,甚至也不是陕甘宁一带人。他回答我的问题时说“我”怎么怎么而不是像一些陕甘宁人一样说“俄”怎么怎么。他面前一只大而破旧的搪瓷碗里散乱地放着几张破旧的毛票。我从裤兜里摸出一枚硬币丁当一声放进他的碗里。对于这个演奏者来说,这其实不是施舍,而是极其不成比例的报酬:他为我专场演奏了不止一支美妙的曲子,他专心演奏的情景从多个角度摄入我的照相机镜头,接下来他的简短叙述给匆匆赶路的我以想象的灵感和写作的冲动。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是掠夺了他。然而他还是深深地、十分感激地朝我鞠了一躬。
他只告诉我,他的肢体是在20年前的一场意外中丧失的。而当我询问那是一场什么样的意外时他却不肯回答。就连他的家乡,他也只告诉我是在一个很远很穷的地方。在交谈中我试图套出更多我感兴趣的内容。我怀疑他当过兵。我胡乱猜测导致他肢残的意外:是车祸?是战争?或许他曾在川藏公路某一次遇险时大难不死?或许他曾在南部边疆某一场战斗中踩了地雷?他一直摇着头不肯告诉我。不过在与羌笛演奏者简短的交谈中我已经发现,他不是一个愚人,而是一个智者;他也绝对不是一个单纯的乞者,只是一个以行乞的方式四处漂流的旅人。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他用来演奏的乐器就是大名鼎鼎的羌笛。在我印象里羌笛应该是类似箫或萨克斯一类的东西,没想到只是一条一揸(张开的拇指顶端到中指顶端之距离)来长的短短竹管,竹管上凿有三个椭圆形小孔,竹管的一端装了柔软的簧哨。如此简陋的民间乐器在他手指灵巧跳动下竟能演奏出欢快热烈、苍凉悲抑的繁复乐曲,这不能不让我发自内心地叹服了。
他吹奏的乐曲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在又为我吹完一支高亢激烈的曲子后,他不动声色地说,这支曲子在他的家乡已经流传几百年了。
一个丧失了双腿的人却走过了那么多的地方!这个羌笛演奏者须发蓬乱,风尘满面,却不带丝毫哀戚之色。如果我只是与他擦肩而过,如果我不是亲耳听到他说下一个行进目标是遥远的新疆,我对他的感觉也许只有居高临下的怜悯。因为就在见到他第一眼的时候我还在心里悄悄对自己说:人和人毕竟还是不一样的啊,换了是我,落到他这样的生存境地一定不会坚持着徒然受难。仅仅经过一番简短交谈,仅仅聆听这位肢残的旅人吹奏了几支摇曳人心的乐曲,刚才盘旋我脑际的自命不凡已经荡然无存了:从精神上讲我绝对没有他的强韧,从人生经历上讲我更不可能有他那样“欲说还休”的丰富故事,他在这辽阔大地上行走,也许经历了太多的尘世风雨和艰难跋涉,但在他生命的追求中却已达到我难以企及的高度!我想,他或许不著一字,但只要他愿意,在写作者的群落里他一样能够成为一个让我仰望的人。
沿着河走,一个人在路上我的心时常会有一些恐惧和惆怅。但在敦煌街角与这个吹羌笛的残疾人偶然相遇后,我忽然领悟了《圣经》中的名言“爱里没有惧怕”的真正含义。
告别敦煌的时候是一个落日金辉的傍晚,灿烂云霞幻化出众神形象,我发现那羌笛演奏者居然跻身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