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雨:艺术的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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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雨。1988年生于辽宁,艺术家,创作横跨摄影、短片、多媒体装置、表演、雕塑、架上等多元媒介,作品以独特的跨学科实践和尖锐大胆的艺术语言见长。曾获第12届AAC艺术中国·年度青年艺术家大奖。

  一对朝天的乳房、一双女性的手,随着用力挤压,乳汁如喷泉般向上空喷射而出,随后如雨下拍打着耸立两座“活火山”的胸膛。
  回到2016年的夏天,走入中央美术学院研究生毕业展,你会看到作品《泉》,艺术家名为曹雨。大学期间怀孕,并将哺乳变成艺术作品——许多人知道曹雨,正是从《泉》开始。
  这件几近被撤掉的作品,一度置她于漩涡之中。校方说它“色情暴露”;支持者说,它是人类身体的伟大艺术,是艺术史中《泉》的延展与变迁,是“公然扔向根深蒂固文化禁忌的一颗手榴弹”。而曹雨一边向院方争取展出机会,一边做好最坏打算:如果实在通不过,就在展厅里搬电视游荡。
  伴随争议,曹雨几乎一夜成名,“横空出世”的她很快收到来自国际画廊的offer。
  如今在搜索引擎里键入“曹雨”,网页里跳出的第一张照片,是她的孕期照。但与一般孕妈照中的柔美笑容不同,照片中她的神情凌厉平静,眉峰平直,马尾利落,扣不上的西装外套下,是隆起的孕肚,而她左右两侧竖立着作品《维纳斯》。
  2017年11月,在曹雨的首次个展“我有水蛇腰”上,身孕九个月的她站在现场,用白色粉笔在脚下画了一个圈,置身其中,让自己变成一件活雕塑——《艺术家在这》。第二年在故宫,“AAC艺术中国·年度影响力”颁奖典礼上,杨澜将“青年艺术家大奖”的两个金银奖杯颁到她手里。
  那年她29岁,结婚7年,肚中宝宝是二胎。对生活在一线城市的当代女性来说,这并非常见的选择。成为母亲,与成为艺术家,在曹雨的人生中是两条并不冲突的道路,相反交织融汇。尽管她亲口告诉我,做艺术是为了活得清醒,为了自由。
  可是,生孩子,成为母亲,在常人看来不正是剥夺自由的事情吗?

净出馊主意


  1988年,在辽宁凌源,曹雨的出生伴随一句“老曹家没福,生了个丫头”。
  她有长辈理想中女孩最不该有的样子——鬼点子多,上房揭瓦爬树掏蛋,不让人省心。大人越不待见她,她性格越独。比如过年发压岁钱,表弟有20元,她只得到5元。表达反抗的方式,是忽悠表弟买好吃的、一起吃光他的20元,被姥爷发现、指责她“满脑子馊主意”后,她不满,爬上房顶,把上面的玉米棒一根根砸向后院的驴子。驴子叫,姥爷怒,姥爷上不来,气得直跺脚。下不去的她就在房顶上呆到日落。多年后,艺术家曹雨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那是“孩童的对抗,面对不公的发声”。
  向权威妥协这件事,在曹雨的人生中几乎不存在。初中就决定考中央美术学院,老师觉得她好高骛远,痴人说梦。加上她成绩好,老师说“学艺术白搭了”。但她铆足了一股劲儿,把央美照片贴墙上,配以《风云》中的句子“金麟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高考前一天,还偷偷去央美一棵树下埋了一支铅笔。
  后来,曹雨顺利成为家乡第一个考上央美的应届毕业生。当她发现大学绘画课并非自己心中艺术的样子,再次做出家人反对的决定,进雕塑系。
  “不出多久你就等着变爷们手,”家人说。果不其然,除了双手很快变糙,她也受到各种难对付的材料“伤害”——石雕锤砸破手,木雕锯烫破皮,老师说,“你该回家缝布娃娃。”与男性在体力上的天然差距,让她失去了方向,而转机也同时现身。认清现实弱势之后,她聪明地转向“如何让作品本身有趣,而非技艺比拼”。所幸,这也是真正能将她的天赋发挥出来的地方。
  不同的观念出现,总会伴随着质疑。一次,老师安排了浮雕模特临摹,她没兴趣,问能否做别的,老师说没成绩。随后她将浮雕板搬出教室。宁愿面壁思过,也不愿做走手不走心的临摹。做啥呢?她抬眼一看,墙上是机器甩的密密麻麻的不规则装饰点。“我要用刻意模仿随机,必然模仿偶然,手工模仿机器。”
  曹雨开始了她的“面壁”,用小号刀一点点临摹,最后还想将这块做好的“墙壁”替换入那块被临摹的墙壁里。老师讽刺说:“你是不是有神经病?”随后又叹气:“唉,像你这样的人以后可能是大师,但说不好也是‘大屎’。”那件作品,名为《面壁》。
  出生后来自周边人的价值观,亦被她用代表时间流逝的自己的长发,一笔一划缝在画布上,成为至今仍持续创作的《一切皆被抛向脑后》。她说,这件作品的结点,将是她生命终止的那天。而作品的第一句,正是初到人间那句“老曹家没福,生了个丫头”。

逃离安全地带


  主见,习惯性反思,天马行空的联想,构成她艺术天赋的特质。
  初次遇见她,是在2019年乌镇当代艺术展上。她其中一件作品小到极限,却以其四两拨千金的对比,将极端力量物化出来,许多观众甚至没看见——《世界与我无关》,一根柔软长发穿出坚硬的墙壁,从另一小孔穿回来并首尾系结。孤独的长发随观者的呼吸摇摆,意在虚无的世界里,我们一直在同自己周旋;另一块空白画布,仔细看发现一对椭圆窝陷,那是她双膝的痕迹,名叫《跪的人》,她说“膝下黄金献给艺术”。
  从世俗意义上说,她的确是“人生赢家”,包括且不限于姣好的五官、曼妙的身材、名牌大学、名校有编制的工作、五套房产、相爱的伴侣、两个儿子、国际知名画廊签约、国内最具代表性的艺术家之一、海内外个展不断……
《世界與我无关》
《逃离人间的尽头》

  作品《我有》中,她直面镜头,将那些世俗认为好的成就一一道来,颠覆传统女性的谦逊形象。它既像炫耀又像贫穷的宣言,片中的曹雨扮演被主流价值观绑架的“傀儡”,对理所当然的价值观发起挑战。
  其实她真正想问的是:“那真的好吗?”在她看来,“惯性”是舒适的套子,我们牺牲80%的自我,以求得和他人相同。几年前,曹雨做了一个令身边人大为不解的决定:毅然辞职离开体制内体面稳定的优渥工作。正如她谈到其短片《逃离人间的尽头》中,荒海滩上鱼缸里的那条鱼:“那个透明的安全圈是个假象,让你看见远方和希望,身边广阔的天地似乎唾手可得,却又将你围困其中,你追随梦想,定然付出代价。”
  她决心追随自己,始终如一。

自由与动荡


  但成为母亲,会中断对自由的追随吗?
  “时间和精力上一定会。但在思考上,除了死亡,没什么可以限制你。”
  她用作品给出了答案。2021年夏天,她在北京的最新个展《路过人间》开幕,展厅里一根巨大的冰河期猛犸象骨化石中间被掏空,以透明树脂封存一根看起来鲜活、首尾结成圆环的脐带——那是曹雨2014年生下头胎时的脐带。为了找到形态完美且买卖合法的骨化石,她花了七年时间。新鲜的生,与久远前的死,被封存在同一载体;既是分离、又是重聚,既是见证、又是预言,三段生命在同一作品中成为永恒,将彼此纳入自身中,继续那万年之久的漂流——《没有什么能够确保我们再次相遇》。
  而《泉》,是她哺乳期间频繁堵奶后的灵感。在与痛苦的对抗中她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身体正充满无穷能量,第一次感受到作為女性,她的身体甚至可以拥有比男性更加猛烈的释放张力。她有一种强烈的欲望要把它转化出来。
  这种人类身体的壮观景象,比任何欧洲广场见到的泉都要真实,那是来自女性体内本有的阳刚。从法国新古典主义安格尔的《泉》在人们心中种下正统的种子,到达达主义杜尚反叛的小便池《泉》,再到布鲁斯·瑙曼的喷泉自画像,尚没有一件当代的、女性出发的作品与之碰撞,直至曹雨的《泉》在众声讨伐中出现。
  怎么拍?构图角度是最重要的。当她仰面让乳汁向上喷射时,纪念碑感瞬间出现,与其他角度形成天壤之别。那天她一天没喂奶,疼到哆嗦。“乳房像两个炸裂的气球,被突然挤捏后乳汁肆意喷向高空,以极快的速度溅入我的双眼,白茫茫一片如云雾。”她说面孔必须被去除,否则会干扰重心及构图的经典性。在卡拉瓦乔式的光线对比下,皮肤颗粒被模糊,洁白的泉线清晰可见,曹雨去除了一切干扰纯粹艺术表达的元素。
《没有什么能够确保我们再次相遇》
《胸中之物》
《我就是想你过得没我好》

用艺术做世界的回声


  五年过去了,曹雨的创作还在以惊人的高产继续着。
  她将一颗尚有余温且跳动的公牛心脏文上虎头,捧在她“雌雄同体”的身体前拍《胸中之物》;她坐在一个旧水槽上,雌雄难辨的形象,黑色西装,平坦的胸膛,阳刚的气势,以及作品中的那一“神来之笔”——生锈水龙头里水花喷出水槽,无一不在打破既定的性别凝视,模糊时尚与艺术的界限,观众反而被凌厉的眼神所凝视,这是《龙头》。
  在《路过人间》个展中,《尤物》看似是最冒犯的作品——优雅的法国巴洛克风格的金色相框中,是曹雨抓拍的各种场景下随地小便的男性。有人一脸恼怒,指着鼻子威胁她删除,有人落荒而逃,有人反而高傲地昂头,似乎在说权贵之人撒尿都值得被仰视。
  当然,这些最终能被看到的作品是谈判成功的结果。人们饶有兴味地看着摄影,之后又皱眉问,“不是只有女人,才能叫尤物吗?”
  曹雨笑笑说:“为什么不可以呢?”
  有人说她在日常生活见怪不怪但细思不对的细节中发掘艺术,是一种有趣又令人深思的“冒犯”,勇敢又幽默;有人说她是时下最“敢”的女性艺术家,作品第一眼并不讨喜,但对人性一针见血的剖析让人在震惊之余沉思。正如新展作品中,她把藏在人性深处的这句话——“我就是想你过得没我好”——变成闪烁的霓虹灯招牌,让观众看到自己,也看到他人。
  她曾说:“不痛不狠,焉能触之。”她相信艺术是老天赐予自己的武器,给反思提供契机。她的作品生猛,直面当下的问题与网络暴力。有评论家说,作为80后的艺术家,曹雨令人想起上世纪80年代中国当代艺术早期前卫艺术家们实施《为无名山增高一米》时所不曾面对的文化社会境遇。
  今后的作品会是什么样?
  曹雨说那永远是个未知,做着做着,使命感就出来了。她说:“那是一条不确定、充满变数、危险的路。只要活着,创造便不会终止。我的艺术在延长我的生命,即便我死后,我的艺术依然在不断地发声,分享给所有时代的人。”
  对她来说,“动荡便是终极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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