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若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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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暮的肚腹那一块似乎又疼起来了。
  如此反复的这种疼痛持续了三个月,在林暮经历一次手术后慢慢开始,每次清晨醒来后约半个小时,深夜失眠后约半个小时。她不敢轻易判断这种疼痛缘于何故,就独自一人偷偷地去医院检查,医生告诉她身体很健康,一切恢复得很好,她将有时间和机会拥有更多的孩子,现在她这种痛不是真的,很可能是她自己臆想出来,如果有需要,他很愿意给林暮介绍一个心理医生。
  她还是不愿相信,她的孩子确实不在了,半年前,他就像一个不合尺寸的螺丝,被医生在机器里拧出来,轻而易举地仿佛他是不愿意和机器好好相处,便独自跳进旁边的垃圾桶,永远都不会再回到原来的样子。如今的疼痛就算不是真实的,但林暮确是在痛里失去了他。她在丈夫的照料中逐渐要恢复过来时,那个早已不复存在的孩子似乎又回到她的腹中,在危险临近之前开始实施自我毁灭,把林暮搅醒,让她找不准疼痛的地方,在不觉中难过悲伤。
  这会儿,林暮朝左侧躺在床上,她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两腿间夹着一个枕头。这种姿势让她会好受一些,肚腹间尖锐的疼痛仿佛还在,她闭上眼任思绪变幻,从这里到那里,这个人和那个人,她突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孤独。她松开双手,索性趴在床上,把脸深深地埋到枕头里,无论这种深埋是否会让她窒息,林暮毕竟感到不同于自己的实物和她有了一丝丝联系。她知道,她现在必须把关于孩子的记忆都给清零。
  正想着,厨房里传来碗碟摔碎的声音,接着又是一阵清脆的声音,是一把银制长筷掉落在地上。仅凭随后扫帚和簸箕碰撞的声音,林暮知道是母亲失手了,把刚刚的所有声音串起来就会发现这声音带着某种占有性和极大的宽容性。从林暮懂事起至今,她在家要是失手打破什么或是不小心把母亲布置的事情弄砸,那她在多数时间会受到母亲的责怪,而母亲对待自己恰恰相反。林暮在被子里扭了扭身子,手附在肚腹上转圈,屋外声音渐渐小下来,林暮断定母亲等会儿会过来敲门叫她吃午饭,她深吸了口气,慢吞吞坐起来穿好衣服,眼睛半眯着下床,打开房门,声音嘶哑地喊了声:“妈。”
  “吃饭了。”
  “嗯。我去刷牙。”
  林母在厨房忙活,她的个子娇小,看上去柔柔弱弱,年轻时却是个地道泼辣的湘妹子。二十七年前嫁给林暮的父亲,可偏偏林父是一个斯斯文文的大学语文老师,两人碰撞中倒也磨合得来。林暮从小跟着父亲看书读报,除随了些母亲泼辣较真的性子外更多的是染上了几分文人敏感、忧郁的性情,没事写几行字,可她终究不是一块靠写字吃饭的料,三年前林父突发脑溢血离世,除了林暮自身仅有少许的“天分”外,一下少了位领路人,她的文学梦便也逐渐裂口破碎。林父走后,两个女人的日子过得并不是举步维艰。
  林母现在仍是医院妇产科的老医生,从工作起不知亲手接到多少孩子来到这个世界。1990年对林暮來说是幸运的一年。那个冬天,下了场奇大的雪,所有的房屋、马路都被盖得严严实实,把眼睛眯起来看,宛若一个奇妙的冰雪世界。三天前在产房内险些难产的林母安静地躺在床上,一个幼小、皮肤皱褶的婴儿趴在她的胸前吮吸着奶水,后来这个婴儿长成了林暮。
  不记得母女二人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有些无话可说,在林暮的整个童年期和青春期,林母总是在医院忙碌着迎接新生命的到来。林暮六岁的时候,弟弟出生,母亲和弟弟从医院回来的那天,父亲便把他们安顿在房间休息并把门锁上,林暮搬来一个小板凳站在阳台,趴在房间的窗户上一声一声地叫着妈妈,没有人搭理她。在林暮的心中,弟弟仿佛占据了母亲心中除工作外的所有位置,她再也没有和妈妈睡过一张床,没有像别的小孩一样被妈妈抱被妈妈亲。林暮和林母只有在争论的时候话最多,用旁人的话来说,这两人永远在唱“对台戏”。
  林暮婚后和母亲的第一场“对戏”是由她弟弟引起的。
  半年前,林暮的弟弟已是毕业半年多没有找到工作,忽然有一天母亲打听到林暮丈夫的某个亲戚正是一家公司的负责人。林母特意把林暮叫回家要她先去和丈夫说说,林暮嘴快没打住就说出公平竞争这句话,林母稍有怒气地走开,林暮自觉说错话,悻悻地收拾东西赶回城市另一边的家中。
  当时正是隆冬二月。林暮走出家门,沿着一条被路灯照得明晃晃的马路走。她把自己蜷缩在鲜艳的红色大衣里,脸上尽剩无处躲藏的懦弱和茫然。她的眼睛很大很黑,和别的眼睛不同,那双眼睛静静地望着一个人时,便把她正奔涌或平静的内心以及对待那人的所有肯定和怀疑都覆盖在那人的身上,然后浸入到血管里,流进心里。
  那晚回到家,林暮也没想到丈夫会同意得如此轻松,她高兴地给母亲打去电话,母亲认为林暮还是对弟弟关心太少,对待学校那群不相干的孩子倒是满心热忱,等她百年之后,这世上最亲的还是姐弟两人,言语间透露出各种对林暮的不满。算了,林暮知道母亲一贯的风格就是这样。可是母亲又说到林暮丈夫不上进,白白浪费父母给他准备好的事业不做,偏要自己创业,那谁谁谁家的儿子就听话地继承父业,现在干得风生水起哩。林暮把手机拿远,母亲还在絮絮叨叨地抱怨。林暮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她觉得母亲实在太现实和势利,缺少对生活的激情和信仰,和她中间隔了好些代沟,毫无一种应该散发女人最慈爱的女性光芒的感觉。林暮突然拿起手机一字一顿地说:“您记住了,别人家的事和我没关系,无论我们现在过得怎么样都是自己亲手创造的,弟弟的事我们就点到为止。”她为母亲难过,为她一颗操碎的心难过。她觉得自己其实很懂母亲。
  那一次“对戏”后,他们又因为各种大小事争过无数次,每次林暮都难受极了,她羡慕那些和她一般年纪的女人如今还可以在母亲那得到爱抚,同时她又骄傲地认为没有这些的她也活得好好的,万一哪天那份爱抚消失,她必然是不会心痛到无法自拔的。林暮九岁的时候在学校闯祸把同学的头给砸破了,母亲去学校见她低着头站在办公室,二话没说就冲上去扇了她两耳光破口大骂:“我和你爸在外辛辛苦苦地赚钱供你读书吃饭穿衣,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不体贴父母。”林暮双手交叉在一起,指甲深深地抠进肉里,她没有哭,也不敢抬头看周围的人,她跟在母亲的身后走回家。   小时候的事已经过去这么久,不可否认的是林暮深知母亲是爱自己的,只不过她用的方式在当时年幼的林暮看来是有多么的不恰当。
  林暮的弟弟半年前已经顺利参加工作,便直接搬去了公司住,林母每每从医院忙完都买来林暮喜欢的吃食看她,林暮心知母亲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没了父亲一个人在家也实在孤独。林暮心里老是感动,应该对母亲好一些。于是她们俩会在傍晚手挽手在小区里散步,看着太阳渐渐落下。她们两人开始畅想未来忙碌又欢喜的生活,一会儿又回忆曾经母女两人争吵闹矛盾的日子,看起来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可过不了几天,她俩又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争吵起来。
  “我肚子那块有时候还感觉痛。”
  林母警觉地抬起头,也放下筷子,口里还有饭菜含糊不清地说:“痛得厉害吗?”
  林暮点点头,又说:“我去过医院检查了,医生说身体没问题。”
  林母起身走到林暮的身旁,要她站起来,林母的手在林暮的肚腹上缓慢地画圈,叹了口气,“换家医院再去看看,你怎么不早点说?”
  林暮没有吭声。
  林母似乎想到了什么,她说:“哦,我怎么忘记了,你丈夫公司正是在国外融资的时候,你说说这几个月他回来看过你几次。”
  “我又没怪他。”林暮说,“我今天只是想和你说说而已,你怎么又跟我说别的。”
  “林暮,我说错了吗?”林母语气突然硬起来,似乎是让林暮知道她这是为她好,说完她捂着嘴咳嗽起来。
  林暮头突然有些晕,也提高声调,“你管得太多了,这是我和他的事。”
  “哼,要是他多在意你一点,你至于深夜在家摔一跤把孩子给摔没了。”林母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又回到普通的语调,头转到另一边。
  拥有一个明明是很爱你却老是用一种你不能接受的方法去爱你的母亲,最大的问题就是她总是努力地用自以为正确的话语和行动向你证明她是正确的,并且不容否定,你只能努力地调整自己的心态去接受这份爱。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没过几天林暮接到丈夫的电话,因为公事他还得在国外待几个月,还得麻烦母亲没事照顾照顾林暮。林母又开始向林暮发起进攻来,说她一点都没有警觉性,这时候她应该赶紧去丈夫身边待着出出主意。于是这件小事又开始升华,又上升到林暮的成长之路和以后怎么过的层面。结果林暮以前离家出走和抽烟喝酒的事全部被母亲扯出来,林母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得句句戳心。最后,连林暮的工作被扯进来——“我总是不晓得你到底在想什么,你看看你除了平时在学校教教孩子,你都还干过些什么有意义的事。”
  林暮冷笑一声低着头抠指甲缝,“您做的事可是有意义极了。”
  “我一直很疑惑你怎么一点都没学到我和你爸好的品质,为了追求什么鬼个性,你算算你十八九岁都做过哪些荒唐事!你就不能好好想想把自己打理好,把——”
  “把錢赚多一点吗?让自己也有资本,不幻想什么不切实际的生活?”
  “哼!我刚刚可没想说这些。你现在管好自己丈夫,这怪性格要改好一些。”
  林暮听母亲又开始啰唆管起她的私事,脑子一热直接冲出家门。她知道她们再吵下去是没有结果的,哪怕争吵的话题多奇怪最终都会被母亲带回到她的过去。她站在家门口又难过又疲倦,这明明是她好不容易拥有的自己的家,怎么自己又开始想要逃走,忽然她对这个熟悉的地方产生一种陌生的厌倦感。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好好地交流呢?她想。
  整整一个下午林暮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太阳下山了,昏黄的路灯亮了,远处高楼上一排航空障碍灯交替闪烁着,在夜空中格外醒目。林暮坐在路边的长凳上捶着腿,她低下头不由自主地怀念起十八岁的自己来。她想起那个阴雨连绵的夏天,高考前两个月如同一场醒不来的噩梦,她躺在床上,脑子里全是密密麻麻老师的声音,常常地,她突然惊醒坐起来,她梦到自己挥汗如雨地在阳光耀眼的日子里坐在教室考试,就算她握笔的手如脱缰野马一样,试卷后的空白总是填不满,在焦虑中,结束铃声就响起来。或者,她在闹铃声中醒来,以为是开考的声音。从极浅的睡眠中惊醒,就像把耳朵靠在寺庙的大钟旁,知道它即将敲响。也知道它的响声有多大,却无论如何她都躲不过去。
  从那时起,林暮开始躲在厕所偷偷吸烟又或是深夜突然从厨房找到白酒猛喝几口。原来这样做真的会上瘾。那时家中的情况正是不容乐观的时候,父亲因为教学事故被学校停职在家,林暮和弟弟一个升大学一个升初中,养家的重任全压在母亲的身上,母亲整日整夜地工作,只为了月底多些加班费。就在昨天,林暮翻到了她高考前写的日记。那熟悉的字迹让她感到有些心疼。
  五月八日:
  ……我还是一个年轻人。年轻人哪懂什么事,还在花着父母辛苦赚的钱,每天只要安安心心坐着上几节课就好,我们的悲伤算什么悲伤呢。我手里的一根烟要熄灭了,我凑上去吸上最后一口往厕所里丢去,然后它一声响就灭掉。有一种慌是真的对谁也说不出口,出口后便觉得自己无能,是无能为力,我明明可以去做,我就是没去,真是无能!
  突然不想长大,也不要回去,我看到自己不属于这里,历史是什么,过去的人成为一个个的故事,没血没肉,就是我们认识的几个字,几张照片,他们就存在了,还有多少人就这样死去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啊!我们呢?我们将来也会死去,死去又会留下多少。
  我是想不清楚,我真的太年轻了,我面对的事,我认识的人不足以让我有更多的想法和见解,我企图从书里找,从图像里找,我找到了我失去了。难过!难过!
  林暮不敢相信那些字是从她的笔中倾泻出来的,那个心思复杂又渴望平淡简单的女孩是如此多愁。后来,母亲发现她喝酒抽烟的事,在一次饭桌上用筷子指着林暮的头说:“林暮,抽烟喝酒是你该干的事吗?我这么辛苦地为你们付出,你要是再这么不听话,信不信我去死。”林暮低着头,独自走进房间,拿出书和试卷写着背着。就这样麻木地过日子,林暮稀里糊涂地通过了高考,每结束一门,她就把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课本拿剪子剪碎,最后一把火烧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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