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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省会郑州千余前民办教师集体上访事件虽已平息,但相关深层矛盾和问题并未消弭
《财经》记者 朱弢 常红晓
6月17日,河南省会郑州天气闷热。一大早,在郑州市东北部经一路和农业路交叉路口,河南省教育厅所在的投资大厦前人头攒动——2000多名曾被清退的原民办教师,把省教育厅大门围得水泄不通。
这些民办教师来自河南各地农村。十多年来,他们一直在为恢复自己的民办教师身份和待遇四处奔走。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经历:都在农村中小学当过民办教师,1980年后陆续被基层政府以各种理由“清退”。
所谓民办教师,是指在1986年前,由农村集体聘请、在农村小学和初中任教的教师。他们的工资待遇由农村集体发放,不纳入事业单位编制,财政也不承担其工资和福利。这些人中的大部分后来陆续转为公办教师,纳入财政预算,但也有一部分被“清退”出民办教师队伍。
早在2000年,中国政府宣布全国范围内基本解决了民办教师问题。此次静坐的前民办教师,有的认为自己被“清退”显失公平,要求按有关政策转为公办教师;有的则要求政府对其当民办教师期间的待遇给予补偿。
静坐维权
据《财经》记者了解,6月16日,这些前民办教师从河南各地汇集郑州;6月17日上午6时许,陆续赶到河南省教育厅办公地——投资大厦门前。
与农民上访不同,这些前民办教师先是以所属的市为单位,坐在河南省教育厅门前,“秩序井然”。上午10时许,由于没有获得任何官方回应,一部分人离开教育厅门前的人行道,聚集到郑州市北边的主干道——农业路上;有的聚集到南北方向的经一路上,因此造成这两条道路堵塞两个多小时。
当日下午2点多,河南省教育厅决定与这些前民办教师对话。河南省教育厅派出了一名副厅长,以及信访处、人事处相关负责人;民办教师一方也选派了七名谈判代表,进入教育厅办公区“沟通”。坐在马路上的人随即撤回。
据参与对话的民办教师代表董廷杰介绍,在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曾有多次针对民办教师的“整顿”和“清理”,被清退者多达26万多人。这些人中,有的教龄长达二三十年,被清退时政府未给予任何补偿。
还有一些人反映,自己被“清退”时,曾遭受诸多不公正。有的是因为与学校领导关系不好被“清退”;有的因为出身地主、富农家庭等被“清退”;有的则发现,自己被“清退”后,乡村领导的关系户顶了“缺”,最后转成“吃皇粮”的公办教师。
静坐者诉求有二:一是让目前尚有教学能力的民办教师重新回到学校,转为公办教师;二是对他们给予经济补助,实现“老有所养”。
据《财经》记者了解,河南省教育厅官员在对话中坚持认为,对民办教师们所反映的问题,都已按相关政策规定作出处理,并不存在大批民办教师在“清退”中遭受不公的问题。
由于分歧巨大,对话最终没有任何进展。
6月18日,《财经》记者前往河南省教育厅,要求就清退民办教师问题进行采访。河南省教育厅信访处官员以“目前正在调查处理”为由婉拒。
三轮“清退”
民办教师是中国城乡二元体制的特殊产物。1949年后,中国长期实行“城市偏向”的财政政策,农村教育长期由农民集体投资和管理,所谓“农民教育农民办”。当时实行“三级办学,三级管理”,县办高中,乡办初中,村办小学。
1958年后,由于学龄人口大幅增加,加上“大跃进”的影响,中国农村出现了大量的民办教师。到1977年,全国民办教师数量达到高峰,共有近471.2万人,占当年全国城乡中小学教师总量的56%。在农村,小学教师中民办教师比例则可能超过70%。
据《财经》记者了解,河南省一些山区县农村中小学甚至只有一两名公办教师,其余全是民办教师。
1980年后,中国政府决定“普及小学教育”,认为民办教师比例过高,不利于提高农村教育质量。决定逐步减少民办教师规模。
1981年10月,教育部决定在全国范围内整顿农村民办教师,辞退了大量民办教师。全国民办教师占中小学教师的比例降至47.7%。作为人口大省的河南省,当时民办教师高达56.6万人,1982年被清退20.6万人。
参与此次上访的河南省孟州县西虢镇民办教师、65岁的王庆华,正是在那时被清退。王因家庭成分不好,1965年从河南师范大学附中毕业后,回到老家农村当上一名民办教师。1982年清理整顿时,王庆华被“清退”。此后王当过代课教师,教龄累计13年左右。他认为,当时政策规定“重点高中毕业生等同于中专学历”可转“公办教师”,但基层操作有问题,才导致他被“清退”。
清退民办教师的第二次高潮,发生在1986年。那一年,中国通过《义务教育法》,决定在2000年前基本普及九年义务教育。这对教师的素质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为此,国家教委于1986年底发文,招录20万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同时继续清退不合格民办教师,并不再录用新的民办教师。
1989年,河南省采取“以评代整”(指“以职称评定代替清理整顿”——编者注)的办法实行第二次整顿,共有30.37万名民办教师被列为“计划内民办教师”,名册由县、市、省三级存档备案。同时有5.63万民办教师被清退。
1994年,中国政府首次提出,“争取在今后六七年内基本解决民办教师问题”。由于民办教师“入口”关闭,随着一些民办教师逐渐退休,到1995年,中国还剩下211.5万民办教师,只占全国中小学教师总量的四分之一。
1997年9月7日,国务院办公厅发出《关于解决民办教师问题的通知》,提出分年度逐步减少民办教师的工作目标,到2000年基本解决民办教师问题。具体的办法是“关、转、招、辞、退”。也就是说,“关上新增的口子,转正一批,师范学校录取一批,辞退一批,退养一批”。是为对民办教师队伍的第三次“清理整顿”。
至2000年9月,河南省宣布已解决民办教师问题,并称“民办教师”已成为历史。
据河南省教育厅信访处材料,至2000年底,河南省把“符合条件的28.48万计划内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同时,“全省共有5787名計划内民办教师因超龄(男满60岁,女满55岁)被列为计划内退养民办教师,由各县按月发放生活补助费”。
参与上访的河南省内乡县瓦亭镇石营村原民办教师石天祥,就在此次整顿中失去了“转正”机会。
按道理,石天祥长期带毕业班,属于教学骨干,应转为公办教师。但在1999年秋季开学时,他却被“辞退”。据石天祥自己解释,当时该地的公办教师名额被“明码标价”:有大专学历的人交8000元即可转为公办教师,没有大专学历的人交1.2万元也可以转。他自己因没有交钱,未能“转正”。
对此说法,《财经》记者未能联系到相关部门求证。
难题待解
6月17日晚9点,《财经》记者来到河南省教育厅大楼前。此时白天上千人聚集的场面已然不再,大部分教师被各地市政府“接走”。记者看到,现场停有一辆公交车,窗上贴有“周口市”的字样,车上坐满了民办教师,约有三四十人。不久,这辆车即驶离现场。
据《财经》记者了解,河南有关部门要求各地市把当地来上访的民办教师接回。6月17日晚7时许,各市县官员赶到现场,与先期在场的警察一起,劝离静坐的教师,其中一些教师被带上车,连夜返回所在的县市。
据上访的民办教师说,他们此次集体上访,也是万不得已。政府对其诉求基本上是“能推就推”,并没有真正调查解决过他们反映的问题。
此前的3月24日,就曾有大批民办教师来到教育厅门前静坐。当时河南省教育厅厅长蒋笃运出面接待了教师代表。他表示,5月省教育厅会有一个书面答复。
但等到5月,教师代表多次到教育厅询问无果。直到6月中旬,教育厅依然没有任何答复,于是6月17日再次出现上千人静坐的场面。
此次郑州民办教师集体上访事件暂时平息,但有关深层矛盾和问题并未消弭。此次群体性事件,也暴露出诸多深层次问题。
应该说,40多年来,民办教师对中国农村教育贡献巨大。同时,清理整顿民办教师,提高教育质量,也是势在必行。但问题在于,在中国高度集权的管理体制下,清退教师变成了必须限期完成的任务,导致“清退”容易走偏,甚至成为有权者借此安排亲友的机会。
再者,即使是正常被清退的民办教师,他们长期在农村学校工作,一旦被清退,身无一技之长,难以另谋职业,晚年生活缺乏保障。再相比于其他按照政策转为公办教师的同事,待遇差距悬殊,自然会有“不平之气”。
正因为以上原因,2000年后,民办教师上访在各地相当普遍。国家信访局曾派出专人调研,结论是民办教师问题成因复杂,但也确实存在“一刀切”清退民办教师、“民办转公办”弄虚作假、未能向被清退的民办教师发放一次性经济补偿或补偿过低等问题。
中央教育科学研究所研究员储朝晖认为,这些被清退的“民办教师”都曾经为中国农村教育做出过贡献,现在他们大多都超过退休年龄,政府应该对这些特殊群体给予适当补助,“纳入清偿义务教育债务的框架解决”。
北京师范大学教授胡平平认为,过去解决民办教师问题主要是由各省制定政策,而政策不一致,又增加了问题的复杂性。要解决这些历史遗痛,应该甄别不同情况,为被清退的民办教师解决养老保障问题。■
本刊实习记者张艳玲对此文亦有贡献
《财经》记者 朱弢 常红晓
6月17日,河南省会郑州天气闷热。一大早,在郑州市东北部经一路和农业路交叉路口,河南省教育厅所在的投资大厦前人头攒动——2000多名曾被清退的原民办教师,把省教育厅大门围得水泄不通。
这些民办教师来自河南各地农村。十多年来,他们一直在为恢复自己的民办教师身份和待遇四处奔走。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经历:都在农村中小学当过民办教师,1980年后陆续被基层政府以各种理由“清退”。
所谓民办教师,是指在1986年前,由农村集体聘请、在农村小学和初中任教的教师。他们的工资待遇由农村集体发放,不纳入事业单位编制,财政也不承担其工资和福利。这些人中的大部分后来陆续转为公办教师,纳入财政预算,但也有一部分被“清退”出民办教师队伍。
早在2000年,中国政府宣布全国范围内基本解决了民办教师问题。此次静坐的前民办教师,有的认为自己被“清退”显失公平,要求按有关政策转为公办教师;有的则要求政府对其当民办教师期间的待遇给予补偿。
静坐维权
据《财经》记者了解,6月16日,这些前民办教师从河南各地汇集郑州;6月17日上午6时许,陆续赶到河南省教育厅办公地——投资大厦门前。
与农民上访不同,这些前民办教师先是以所属的市为单位,坐在河南省教育厅门前,“秩序井然”。上午10时许,由于没有获得任何官方回应,一部分人离开教育厅门前的人行道,聚集到郑州市北边的主干道——农业路上;有的聚集到南北方向的经一路上,因此造成这两条道路堵塞两个多小时。
当日下午2点多,河南省教育厅决定与这些前民办教师对话。河南省教育厅派出了一名副厅长,以及信访处、人事处相关负责人;民办教师一方也选派了七名谈判代表,进入教育厅办公区“沟通”。坐在马路上的人随即撤回。
据参与对话的民办教师代表董廷杰介绍,在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曾有多次针对民办教师的“整顿”和“清理”,被清退者多达26万多人。这些人中,有的教龄长达二三十年,被清退时政府未给予任何补偿。
还有一些人反映,自己被“清退”时,曾遭受诸多不公正。有的是因为与学校领导关系不好被“清退”;有的因为出身地主、富农家庭等被“清退”;有的则发现,自己被“清退”后,乡村领导的关系户顶了“缺”,最后转成“吃皇粮”的公办教师。
静坐者诉求有二:一是让目前尚有教学能力的民办教师重新回到学校,转为公办教师;二是对他们给予经济补助,实现“老有所养”。
据《财经》记者了解,河南省教育厅官员在对话中坚持认为,对民办教师们所反映的问题,都已按相关政策规定作出处理,并不存在大批民办教师在“清退”中遭受不公的问题。
由于分歧巨大,对话最终没有任何进展。
6月18日,《财经》记者前往河南省教育厅,要求就清退民办教师问题进行采访。河南省教育厅信访处官员以“目前正在调查处理”为由婉拒。
三轮“清退”
民办教师是中国城乡二元体制的特殊产物。1949年后,中国长期实行“城市偏向”的财政政策,农村教育长期由农民集体投资和管理,所谓“农民教育农民办”。当时实行“三级办学,三级管理”,县办高中,乡办初中,村办小学。
1958年后,由于学龄人口大幅增加,加上“大跃进”的影响,中国农村出现了大量的民办教师。到1977年,全国民办教师数量达到高峰,共有近471.2万人,占当年全国城乡中小学教师总量的56%。在农村,小学教师中民办教师比例则可能超过70%。
据《财经》记者了解,河南省一些山区县农村中小学甚至只有一两名公办教师,其余全是民办教师。
1980年后,中国政府决定“普及小学教育”,认为民办教师比例过高,不利于提高农村教育质量。决定逐步减少民办教师规模。
1981年10月,教育部决定在全国范围内整顿农村民办教师,辞退了大量民办教师。全国民办教师占中小学教师的比例降至47.7%。作为人口大省的河南省,当时民办教师高达56.6万人,1982年被清退20.6万人。
参与此次上访的河南省孟州县西虢镇民办教师、65岁的王庆华,正是在那时被清退。王因家庭成分不好,1965年从河南师范大学附中毕业后,回到老家农村当上一名民办教师。1982年清理整顿时,王庆华被“清退”。此后王当过代课教师,教龄累计13年左右。他认为,当时政策规定“重点高中毕业生等同于中专学历”可转“公办教师”,但基层操作有问题,才导致他被“清退”。
清退民办教师的第二次高潮,发生在1986年。那一年,中国通过《义务教育法》,决定在2000年前基本普及九年义务教育。这对教师的素质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为此,国家教委于1986年底发文,招录20万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同时继续清退不合格民办教师,并不再录用新的民办教师。
1989年,河南省采取“以评代整”(指“以职称评定代替清理整顿”——编者注)的办法实行第二次整顿,共有30.37万名民办教师被列为“计划内民办教师”,名册由县、市、省三级存档备案。同时有5.63万民办教师被清退。
1994年,中国政府首次提出,“争取在今后六七年内基本解决民办教师问题”。由于民办教师“入口”关闭,随着一些民办教师逐渐退休,到1995年,中国还剩下211.5万民办教师,只占全国中小学教师总量的四分之一。
1997年9月7日,国务院办公厅发出《关于解决民办教师问题的通知》,提出分年度逐步减少民办教师的工作目标,到2000年基本解决民办教师问题。具体的办法是“关、转、招、辞、退”。也就是说,“关上新增的口子,转正一批,师范学校录取一批,辞退一批,退养一批”。是为对民办教师队伍的第三次“清理整顿”。
至2000年9月,河南省宣布已解决民办教师问题,并称“民办教师”已成为历史。
据河南省教育厅信访处材料,至2000年底,河南省把“符合条件的28.48万计划内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同时,“全省共有5787名計划内民办教师因超龄(男满60岁,女满55岁)被列为计划内退养民办教师,由各县按月发放生活补助费”。
参与上访的河南省内乡县瓦亭镇石营村原民办教师石天祥,就在此次整顿中失去了“转正”机会。
按道理,石天祥长期带毕业班,属于教学骨干,应转为公办教师。但在1999年秋季开学时,他却被“辞退”。据石天祥自己解释,当时该地的公办教师名额被“明码标价”:有大专学历的人交8000元即可转为公办教师,没有大专学历的人交1.2万元也可以转。他自己因没有交钱,未能“转正”。
对此说法,《财经》记者未能联系到相关部门求证。
难题待解
6月17日晚9点,《财经》记者来到河南省教育厅大楼前。此时白天上千人聚集的场面已然不再,大部分教师被各地市政府“接走”。记者看到,现场停有一辆公交车,窗上贴有“周口市”的字样,车上坐满了民办教师,约有三四十人。不久,这辆车即驶离现场。
据《财经》记者了解,河南有关部门要求各地市把当地来上访的民办教师接回。6月17日晚7时许,各市县官员赶到现场,与先期在场的警察一起,劝离静坐的教师,其中一些教师被带上车,连夜返回所在的县市。
据上访的民办教师说,他们此次集体上访,也是万不得已。政府对其诉求基本上是“能推就推”,并没有真正调查解决过他们反映的问题。
此前的3月24日,就曾有大批民办教师来到教育厅门前静坐。当时河南省教育厅厅长蒋笃运出面接待了教师代表。他表示,5月省教育厅会有一个书面答复。
但等到5月,教师代表多次到教育厅询问无果。直到6月中旬,教育厅依然没有任何答复,于是6月17日再次出现上千人静坐的场面。
此次郑州民办教师集体上访事件暂时平息,但有关深层矛盾和问题并未消弭。此次群体性事件,也暴露出诸多深层次问题。
应该说,40多年来,民办教师对中国农村教育贡献巨大。同时,清理整顿民办教师,提高教育质量,也是势在必行。但问题在于,在中国高度集权的管理体制下,清退教师变成了必须限期完成的任务,导致“清退”容易走偏,甚至成为有权者借此安排亲友的机会。
再者,即使是正常被清退的民办教师,他们长期在农村学校工作,一旦被清退,身无一技之长,难以另谋职业,晚年生活缺乏保障。再相比于其他按照政策转为公办教师的同事,待遇差距悬殊,自然会有“不平之气”。
正因为以上原因,2000年后,民办教师上访在各地相当普遍。国家信访局曾派出专人调研,结论是民办教师问题成因复杂,但也确实存在“一刀切”清退民办教师、“民办转公办”弄虚作假、未能向被清退的民办教师发放一次性经济补偿或补偿过低等问题。
中央教育科学研究所研究员储朝晖认为,这些被清退的“民办教师”都曾经为中国农村教育做出过贡献,现在他们大多都超过退休年龄,政府应该对这些特殊群体给予适当补助,“纳入清偿义务教育债务的框架解决”。
北京师范大学教授胡平平认为,过去解决民办教师问题主要是由各省制定政策,而政策不一致,又增加了问题的复杂性。要解决这些历史遗痛,应该甄别不同情况,为被清退的民办教师解决养老保障问题。■
本刊实习记者张艳玲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