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人

来源 :辽河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ys331223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我家还在生产队挣工分。有一天的下半夜,生产队的仓库让贼人卸下两扇门板,丢失了两口袋高粱和半口袋玉米。在这交待一句,生产队的这个仓库当时就在我家院子东仓房。一溜三间小平房,土坯墙壁,木头门窗,钻风漏雨。因存放的粮食少,仓房经常空置出大部分面积,里面稀有金贵的谷黍和高粱米却是生产队一百多号人的救命粮。因在我家院子里,我父亲不容分说成为义务安全员,不挣工分,专司安全保卫之职,却无权动用公家一粒粮食。
  粮食被盗那年,我十多岁,有了记事能力。模模糊糊中大概知道些原委。而知晓全部真相的是那些盗取的参与者,当然他们不会说出来的;再有就是我父亲,他也是过后才知道的。
  我父亲今年九十来岁,还住在那个乡村,除了耳朵背,身体没啥大毛病。作为那件偷盗案的蒙冤者,父亲选择了大半生的沉默。于父亲而言,沉默并不代表接受,但是一种姿态。近些年,随着当年那些人相继作古,而他们的后人逐渐搬离乡村,不再回来。父亲才陆续发出自己的声音:“那不能叫贼,都是穷极饿怕了呀。”
  “下半夜,我就听到窗根底下哗啷响了一声,我当时还坐起来趴着窗户往外瞅,啥事儿没有,就又躺下睡了。”这句话,父亲说了好几十遍,先是跟生产队的人说,后向生产队长解释,再后来跟村大队书记介绍,再后来向公社专干的人一遍遍复述。
  最先发现仓库粮食被偷的是早起喂骡马的三棍和生产队保管员五条。他们两家距离我家二百多米,都住巷东头。两家房屋东墙都是借用的一截天然的黄土崖壁,崖壁下十多米深的地方是早些年备战防空挖掘的地道。我们这些玩童曾点燃胶皮油松去探过险,地道纵横半面山坡,很长,很宽,最宽阔的地方能容得下一二十个人或卧或坐。村里有的人家挖储存土豆的地窨子,甚至能连通到下面的地道,藏东西,藏人都不在话下。
  三棍负责生产队的五六匹大牲畜的草料饮水,起得别人早。那天天刚放亮,才刚下过一阵薄雨,云散去,路面依然湿潮。三棍出门,遇见五条也去生产队。俩人由东至西,路上一边咳着,一边东张西望。经过我家院墙街门时,三棍眼尖,发现两扇门板错开很宽的缝隙。粮库重地,大门里面有道插关,夜晚都是死死闩住的。两人站住。还得佩服三棍眼尖,他准确无误地发现几十粒高粱米星星点点沿着大门遗失在街道上。湿地皮呈现褐色,不细瞧还真发现不了那几粒粮食。三棍当时就嚷叫起来,五条没叫喊,几步冲进我家院子,接着两人一里一外嚷叫起来。我父亲早被惊醒,披着件衣服与五条同时出现在院子,也傻眼了。
  傻了的父亲不知道接下来该咋办,三棍和五条进到库房,又马上出来。两人都面如土色,一人拿眼盯住父亲,另一人赶紧跑去找生产队队长旺财。
  2
  生产队的粮食被贼偷了,这可是天大的祸事,等于从一百多名社员碗里夺食。这还了得!我父亲被吓得不知所措,忘记没穿裤子在外面站了好大一会儿。我们兄妹五个年龄尚小,当时想不到问题的严重性,但见随后赶来的队长旺财满脸阴沉,他和保管员五条清点后,发现果然少了两口袋高粱米和半袋玉米。
  约么一袋烟的工夫,四队的社员们涌到我家门前,交头接耳,咒骂偷粮贼不得好死,更有平日与我家不睦的人幸灾乐祸,“库房在他家院子,他就没发现一点儿动静?怕是家贼难防哦。”
  一个问题在社员心中萦绕:贼人从院墙进来卸下门不算难事,问题是从大瓮里装粮食,运粮食,难道没有动静?而且蹊跷的是偷运粮食的口袋又送还回来(生产队的口袋有明显标志),这贼偷得蛮有水平哦,完全像是熟人所为。究竟谁是熟人?无疑,很多人的心里有着不甚明确的怀疑。
  日上三竿,其他生产队人欢马叫地下地干活。四队的社员们没一人主动出工,都像看戏似的堵住我家街门。
  我家院子临时辟成审问现场。队长旺财以及四队德高望重的令先爷和老齐叔三人组成审问小组。队长旺财旧衣灰裤,一顶辨不清颜色的帽子常年戴在头上,似乎不曾脱下来过。旺财居中,一左一右坐着令先爷和老齐叔。令先爷噙一只旱烟锅,时不时吧嗒几口,却不见有火星和烟冒出来;老齐叔呢,抱着膀子,一副闲事莫扰的神态。
  院墙外,是一张张瘦黄的脸探头探脑,还有其他生产队的闲人陆续涌来,乌泱乌泱地站满半个街道。村庄太凋弊了,人们日复一日劳累得近乎麻木,他们太需要刺激和不出体力的休闲娱乐了。
  我父亲像个犯罪的人,趷蹴在地上,两掌抱住头。旺财黑着脸让我父亲老实交待,父亲急得直扯自己的衣服,哭丧着脸反问:“让我交待啥呀?”
  “粮食在你眼皮子底下被偷了,深更半夜你愣是没听出来,你就是失职,你就有责任。”旺财望望圍观的社员,词气决绝,从一开始,他就往我父亲有罪过的路上引。
  父亲更加慌乱,嘴都瓢了,他老老实实回答:“下半夜,迷迷糊糊中是听到有动静。”
  “是什么动静,你听仔细了?”我母亲让我从家里拿暖壶给爷爷和叔叔们续水。也许是牵涉到我家,我格外留点儿心。我看出旺财很是紧张,还有三棍和五条不知啥时也挤了进来。
  父亲接着说:“我听见窗根底下砖头哗啷响了一声,我趴在窗玻璃上往外看,又吼喊了几声,见没啥事,又躺下睡着了,谁知道——”
  审问小组的人低头耳语一番。没有预兆,旺财突然站起来大声喝令父亲说真话,粮食是不是他偷的。父亲吓得坐在地上,梗直脖子抗辩:“我没偷,我不是贼!”父亲佝偻的身子,让他明显比别人矮一大截。父亲又大声复述一遍之前说的。
  院里院外骚动起来,有人公然质问生产队队长旺财,丢了大伙的粮食,苦夏不济时饿死人咋办?这是大家伙的保命粮,为啥生产队保管得那么松?还总放在老权家院里(我父亲叫老权)?言外之意,怀疑里面内鬼,里应外合私分了生产队的粮食,又说不定是看守人员监守自盗。
  这话很有煽动性,人群吵嚷得更大声了。父亲哭丧着脸一再说自己没偷,要是偷了全家都不得好死,出门绊倒摔死,父亲挥胳膊发毒誓。可没人听他的,院内乱哄成一片。   老齐叔清清嗓子,一锤钉音:“不如交给大队管吧,不行还有公社呢,总能有个结果。”
  3
  父亲暂时被关在大队的西耳房里,不允许和别人见面。父亲在大队关了三天。先是大队书记审问,又是民兵连长审问、调查,我父亲这时反倒平静下来,对谁都是如实重复一遍那些话。我父亲头次历经此事,说话有时不够严密,问题就出在这儿。我父亲头回说是“趴着窗户往外瞅”,而后面几回,他又说是“趴着窗户往外瞅,还吼喊几声”。父亲到底有没有“吼喊”过?要知道,吼喊和没吼喊性质不一样,这反倒成为定性和争论的关键。父亲也是蒙了,他也分不清到底“吼喊”了没有。把三棍和五条喊来做证人,他们说父亲刚开始好像没说过“吼喊”。父亲彻底傻掉了。
  父亲见谁对谁说:“我没偷,我不是贼”,又说“谁偷谁死全家”。
  我母亲担心父亲挨打,她试图去看我父亲。关押我父亲的屋子总有人,没人时房门落锁。母亲急得直哭。她一次次去求旺财,说我父亲是冤枉的。旺财抽动着脸皮说:“现在都不好说。”
  母亲急了,说:“那也不该是俺男人,不信你去搜,搜出一粒生产队的粮食,要杀要剐随便。”母亲最后一次去看父亲时是早晨,她气鼓鼓地靠在旺财家的门框上。地下草团上,旺财女人坐着拉风箱煮玉米稀飯。母亲待得久了,旺财女人很不高兴,拿眼剜母亲,起身一遍遍往锅里添水,粥都快熬干了,几个孩子直喊饿。
  母亲扭身出来,旺财撵到门口说是送送。父亲的死不承认,让案子陷入僵局。那两日,村庄内气氛很吊诡,甚至有传言说要将父亲送到公社去,弄不好能判刑。
  这下,我们全家如同突遭雷击。母亲经常哭上一阵,哭声能传到街上。母亲打发我给父亲送件衣服。父亲气色不好,脸色蜡黄干枯,像秋天的荒草。父亲瞅屋内没人对我说:“他们态度不好,还打人耳光。”我哭了。我头次意识到人与人之间不光有温情,还有其它的。父亲给我揩泪,压低嗓音说:“他们再打我,我就到公社说理去。”
  第三天头上,事情出现意外的反转。偷粮贼还回了一口袋高粱。生产保管员五条有仓库的钥匙,又是那几天晚上轮班下夜的安全员。据他说,他值班时发现一只白皮口袋,明晃晃搁在库房门口。
  “肯定是贼送回来的,这贼还有点儿良心。”五条对社员们说。
  粮食失而复得,再次让父亲大惊失色。到嘴的粮食又吐出来,这个贼人演得是哪一出。四队的社员们心里都毛毛糙糙的。偷盗和返还都在人们的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地完成,这贼人难道是孙猴子变的?
  但不管怎么说,生产队挽回部分损失,你说贼人良心发现也好,害怕也行,客观上让父亲的“罪行”减轻不少。之前,大队干部暗中盘问过几个人,都没啥结果。抓贼要赃,拿不出真凭实据,社员是会扬铁锹的。
  眼下正是夏播时节,各生产队早出晚归,干得动活儿的都在地里。时令不等人,你糊弄地一季,地糊弄你一年。因此,四队队长旺财巴不得早点儿把这事了了,好一门心思营务地里的活计。
  4
  有了这个“悔罪”的情节,旺财主动联系我母亲,俩人嘀咕了一阵子,一同去了大队部,我也跟在后面。我在外人面前胆子大,学话明白,因此母亲去哪愿带着我。
  接下来的发展像戏台上变戏法,明明一方手绢,眨眼间变成一只白鸽。大队部是一间简陋的房子,方桌上显眼处卧有一台手摇电话机,此外就是暖水瓶、茶杯,还有一摞报纸,外加几把硬木椅子。大队干部不用坐班,有事则来,无事务农。我们去时,大队书记在那坐等。大队书记姓刘名延展,是我母亲家一个远房侄子,连着那么点儿亲戚关系,可以忽略不计。
  几个人坐下来一商量,决定不上报,这个案子私下解决算了,乡里乡亲的,都是人民内部矛盾。但是得开个社员大会,说明一下,不能不了了之。四队也得自己拿个处理意见。这个处理方式,让在场的母亲愣是没弄明白,等她明白后,更加慌乱无措。
  不知道哪方起得作用,反正事情的走向出乎人意料的顺利。初夏时节,草疯长,树翠绿,空气透明纯净,却又混杂着一丝异味,这是乡村的味道。
  会议开在黄昏,地点选在村小学操场。一盏汽油灯悬在教室的房檐下,天不太黑,白炽的光芒未能发挥出最大威力,但气氛营造出来了。
  教室门前拼接了两张学习桌和几把木头凳子,大队刘书记刚从地头风尘仆仆地回来。刘书记平常喜欢披着衣服,并耷拉着俩袖,逢有风天时像两只小翅膀呼扇起舞。目视之下,刘书记坐在中间,两边是四队队长旺财和令先爷。我父亲倚在墙边的阴影里,低头耷眼,听之任之。操场内,稀稀拉拉站着些男女老少。
  刘书记站起来,简略说明情况和处理意见后,接着话锋一转,说:“盗窃集体财产,偷盗粮食是严重的犯罪行为,咱们大队能出现这种情况,跟一些人私心作怪有关,跟一些人集体观念淡薄有关,必须克服这种思想。”刘书记平时报纸没少看,当中有些话似曾相识。
  四队给出的处理意见是,鉴于已经返还一口袋粮食,损失有所弥补。我父亲看管失职,负有重要责任,另一口袋粮食让我家拿工分抵价赔偿给集体。那半口袋玉米由旺财自己想法解决。他是生产队长,咋说也得有个态度吧。“集体的财物哪能说丢就丢呢?”旺财敲打社员们说。旺财这招挺高明,既维护了全队社员利益,又提高了自己的威信。至于那半口袋玉米后来咋解决,没人予以关注,也许是不敢过问。
  现在回过头来看,大队当时看似有理有据的处理方式,却给我父亲后来的生活埋下了更苦痛的隐患。我父亲可以说是彻头彻尾的牺牲品,那几袋粮食我家连一粒米都没见着不说,还倒赔几个月的工分,更重要的是头上凭空戴了一顶贼人的帽子。
  那个年月,名声甚至比性命都要紧,子女嫁娶、考学、参军都受影响。
  5
  自从那件事后,我们家人似乎受到社员们排斥,下地间苗、锄草、上肥都没人愿意跟我们分一个组,就连歇工时,他们也不愿和父亲挨在一起。有父亲在的地方,他们聊天的话题都很节制,往往顾左右而言他。   这让父亲非常苦恼,但父亲没有埋怨,而是放低姿态与他们拉呱。而当时已有传言说,偷粮食的贼人是某某某,而此人还是同一个生产队。父亲知道自己是无辜的。他也相信巷里巷外住了几辈子的邻居们会以一颗平常心对待他、接纳他的。
  更苦痛的遭遇是在两年后,父亲突然成为了全村“四类分子”的“富农分子”,要进行劳动和思想改造,起因还是没绕开当年生产队被偷盗的粮食,言之凿凿,我父亲多吃多占,不改造他改造谁。还有一人跟父亲年岁相仿,是同村的刘叔,他比父亲早几年成为改造对象。据说,他被人告发曾言语调戏过外村的张寡妇,现在父亲和他成为村里的“异类”。
  父亲煞是悲愤,他以超乎寻常的勇气和巨大的愤怒找到大队干部评说。此时的大队书记换成了一个年轻人,公社下来蹲点吃派饭的人也在场。据父亲后来说,那天的场景可以说是剑拔弩张。父亲像一头暴怒的公牛,口鼻嘶嘶喷着气息,他想暴揍这房间里的每一个人,他认为他们每一个人都对他如今的结果负有责任,哪怕有一个人心存一点儿善念,他也不至于成为被人唾弃的改造对象。
  现在想来,父亲当年还是太单纯。公社的蹲点干部态度和蔼,他让父亲坐下来说。父亲很执拗,挺了挺身子。公社干部笑笑说:“公社了解你的过去,你不就是当年因生产队粮食被偷受到处理的老权吗?”
  父親隐隐预感到这里面有其它的名堂,至于有多复杂,他一个全身心务农的人根本参不透。蹲点干部喝口水,接着说:“那个处理结果,说实话公社并不认同,哪能那样处理呢?简直是一笔糊涂账嘛。”
  父亲听不进去了,脑袋里的那条激流轰然作响,一路越石涉滩,从高处直撞下来——父亲奓着胳膊,浑身哆嗦起来,他突然爆出一句粗口。
  父亲的恶劣态度并没惹恼干部们,他们很大度地不再与父亲理论,但对父亲的处理却毫无疑义。
  父亲放弃了抗争,他认命了。
  苦闷的父亲有时找被撤换掉的刘书记聊天,他还像过去一样,仍旧一口一声书记。刘延展说:“叫我刘延展,我现在不是大队书记了,跟你一样,种地农民。”父亲说出自己的委屈,刘延展似乎知道父亲想表达什么,可他不接茬,聊得最多的是孩子多吃不饱饭,再有就是庄稼、年景了什么的。父亲看出他不想过多涉入其它问题,也就不说了,于是俩人聊起了种庄稼。有回临走时,他嘱托,平日里多看看报纸,多听听广播,那上面有你们想知道的一切。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我升初中了。父亲做了整整好几年顺民。父亲做得最多的劳动改造是扫街道。譬如说,逢年过节,村庄要扫街垫土,大队喇叭一响,父亲和刘叔便乖乖地来到大街上,挥起扫帚,由南至北把东西巷道清扫得干干净净。父亲很少生病,几乎没吃过药、打过针。问及秘诀,他乐呵呵地说:“干活干的。”问啥活干得最多,他依然笑着回答:“扫大街。”
  6
  生活很奇怪,比如两个行走在不同轨迹的套圈,说不准啥时就能撞在一起。有些在当时看来合情合理,或者不合常理的事情,到最后发展的结局往往出人意料。
  在生产队劳作时,队长旺财和五条几个人对我父亲还算和善,遇到其他社员出言不逊,指桑骂槐,会站出来替父亲抵挡一阵。因此,我父亲和他们几个走得比较近,说话也随便,年节时会相互串门,从供销社打几两白酒,然后随便就着主家的腌萝卜条、咸豆腐干儿下酒,奢侈点的是几块冷的骨头和熟猪羊马肉,盘腿坐在炕上划拳谝段子。不管他们聊得话题有多杂乱和荤俗,但对当年粮食被偷这个话题讳莫如深,不约而同选择绕开或避过——谁也不会主动提及。正因为如此,他们这层融洽的关系得以一直持续到最后,直至另一件事成为最终的导火索,让当年的、现在的、不想触及的、逃避不了的一齐来了个大爆发。
  年少时,我有时对大人们的处事方式感到不解和困惑,很早就有小道传言生产队干部和粮食被偷有关,而且他们也没有给过父亲实质性的帮助,父亲咋还能和他们称兄道弟?作为对我心中疑虑的回应,父亲只是极淡极轻地说道:“小孩子知道个啥。”并一再叮嘱我出去别乱说。
  若干年后,我没考上大学,选择了当兵这条路。之后在异地固定下来。明知这一走就是今后的余生,我常在梦境中留连家乡小村袅袅的炊烟。上百户的烟气同时喷吐,阵状甚是壮观,最后形成一个蓬蓬勃勃的烟雾森林,烟囱上面端而尖。烟气继续升,冲不动了便半空浮住,此时是烟的海平面。
  不过,我人虽在外,心思却常常翻山涉水一路波折地回到乡村。我牵挂父亲,惦记那些乡邻和他们的故事,为此,我留有很多村民的电话,后期有QQ,现在是村庄微信群。我在和父亲聊天时,也常会关注村人的一些动态。直到有年夏天,我休探亲假。闲聊时,父亲跟我说起一件事。起初,父亲声调还是愉快的。很快,父亲的说话声不再高亢,沉闷的声调预示着不会是让人欣喜地事情。果然,父亲说:“五条不想活了,那天拿着根麻绳到后沟的柳树上去寻死。绳结挂在树上,像催命的索具,可是他又不死,也许是临了又想起什么,围着树一圈圈转磨磨,鬼推似的。放羊路过的蔡坡清发现苗头不对,连哄带推把他弄回了家。”
  彼时,父亲快九十了,照此推断,五条也七十大几一老头子了。
  我问:“因为啥呀?”
  父亲说:“他家大儿子和孙子父子俩合伙偷邻村的骡子,拉到邻县牲畜市场跟人买卖时被警察抓住,儿子是主犯判了四年半,孙子判了两年,一家俩男丁全进监狱了。”
  我不解地问:“这和五条不想活有啥关系?”
  父亲垂下头,捏玩着因长年劳作变了形的大拇指,然后又抬起头:“说起来,这事的起因还和当年生产队粮食被偷有些连带关系。”
  父亲的话,再次燃起我胸中愤愤不平的火苗,父亲蒙受不白之冤,遭得罪还少吗?也没见过那些心中有愧者表示过什么,哪怕是一声叹息也行呀。我亲眼见识过父亲和刘叔在众目睽睽下,弯腰流汗扫街道时,那些旁观者恣意而嘲讽的哄笑声,我百分百相信,真正的贼就混在其中。
  父亲从来不说出那几个贼的名字,我相信他也百分百知道,但他就是选择放弃,选择隐忍,选择重新接受。此刻,我再次埋怨父亲太窝囊。父亲却大度地说:“冤仇宜解不宜结,都过去那些年了,还提它干啥。况且,那年月都吃不饱,都是穷极饿怕了呀。”   话题还是接着五条寻死未成说下去。综合父亲断续的叙述,事件的事实、缘由和结局是这样的——
  7
  父亲被国家“摘帽”那年五十多岁,正逢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生产队的田地承包到户。我们家里分有二十多亩地,农闲时父亲赶着骡车从村西的国营煤矿买煤炭,然后再卖到城镇国营商店、饭店和门市部,从中赚取差价。那年月的钱值钱,两三年下来,我们家在全村算是第一个富裕户。往前推算,父亲当年被诬陷“多吃多占”,错划成“富农分子”接受改造。昔日今时,两相对照,父亲的感慨五味杂陈。
  手头宽裕的父亲成为村中的焦点,惹得村庄的某些人心里很不舒服。这些人坐在街道的青石条上,嘟腮弄气,说不出好话。
  说归说,毕竟硬挺的钞票诱惑力太大。这些人陪着笑,相继涌到我家新起的院子,有的递烟,有的说好话,目的只有一个,带着他们一起干。父亲手抖抖着,因为兴奋而有些语无伦次。他忙不迭地招呼家人泡茶、拿凳子,让这些主动登门的乡邻坐下来好好说说话。这些人中,就有三棍、原生产队长旺财,这两人守家种地,每家拖家带口五六个人,日子还算过得去,但没有多余的钱。五条也想来,却不知为啥没敢登门。父亲问过,没人答得上来。
  在我家新铺的青砖院子,父亲居中而坐,腰板直得像衣服后背支了根棍儿。父亲头回活得像个将军,面对着他手下的士兵,声音洪亮、高亢有力,他不必卑微地曲身察看别人的眼色;不必低眉耷眼,逆来顺受,顾及别人是否高兴。他身前围着过去他不敢主动搭理的邻居乡友们。父亲一个儿劲吩咐母亲续水,打发二妹买好烟,买最贵的红塔山。烟雾中,父亲大手挥了好几次,说:“莫啥,莫啥,都是一个村住着,有钱大家赚。”大家就同声说父亲人好,你不发财,没天理。
  每送走一拨乡邻,父亲关好街门,背着手,一步七十厘米,迈着方步走回到院当中,停下,望望天,俯看地,猛然间,清咳几下,接着很响亮地飞出一口痰,然后缓缓掏出一块折叠整齐的手绢,仔细擦净口鼻,依然折叠好缓缓收好,说了声“真他娘的舒服”,这是父亲第二次爆粗口。母亲看不惯现在的父亲,坐在炕上敲窗玻璃,骂:“老东西啥时添上这个毛病了。”不久,我们村组成一个五六辆骡车的贩煤队伍,进城镇、去乡村,着实红火过几年。
  有时我多次在想,人性是多变和幽暗的,无论是外人或是亲人,在不同的环境、不同的际遇下所表现出的差异性,很难用好与坏来界定和区分。比如我的父亲,比如我的乡邻们,他们是可爱的、善良的不假,但谁又能猜得透他们内心真正的想法呢?谁又能保证在特定的条件下人性向善还是为恶呢?父亲有回说,难懂是人心。
  8
  回头说说五条。
  其实,田地承包到户后,五条家生活得并不好,他兄妹六个,各个分家单过,各家日子一样,谁也帮衬不了谁。在生产队那几年,他是生产队大管家,是社员不能轻视的人物。棉裤腰里长年别着一大串钥匙,故意在人前扭来扭去,走来走去,腰部也随着步伐的轻重快慢“哗拉哗啦”响个不停。那几年,他们家两口子一口气生出五个孩子,两男三女。分田到户后,他们家干活的人少,吃饭的人多。光景过得不如人,五条的精气神就萎靡下去,过去还常和父亲串门儿聊天,后来就不怎么来了。
  有一年,五条家大儿子说下一房媳妇,家里短个一百来块钱。五条愁得一夜增添半头白发,全村人他想了个遍,实在是没谁能借给他。无路之時,他想起我父亲,但也不确定能否借出来。那天早上,五条在我家门前来来回回走了六七遍,一边走一边唉声叹气,就是没有勇气推开我家的街门。后来还是父亲出街时发现他,借给他七十元。两年后,五条才零零碎碎地还清。
  但不知道啥原因,自打父亲借给他钱后,五条并没有感激父亲的意思,相反更加疏离。有时本来相向走在街道上,老远见到父亲,五条便返身折回去,实在躲不过,冲父亲打个招呼,然后快速地走掉。父亲也很苦闷,他实在想不透自己哪方面做得不够好。
  转眼,五条的大儿子家的儿子也长大成人,自己搞了个对象,女方家要四千六百六十六元彩礼,至于家电、衣物、金首饰等更是不可缺的。置办不齐女方不过门。五条的大儿子也种地、打零工,家境一般。最终,父子俩铤而走险,偷盗骡子。当地骡子金贵,好一点儿的一匹上万元。被警察抓住后,五条的大儿子把责任全揽过来。警察办案讲究刨根问底,连祖孙三代都要问个清楚。在两人分开审讯过程中,就查出了他们家过去的污点。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五条曾伙同别人偷盗生产队的粮食。
  隔天,一辆警车左转右拐,停在五条家的门前,从车上下来三名警察直接进了他家院子。不长时间,五条被两名警察夹在中间带走了。五条家门口围了不少人,个个目瞪口呆,直到警车没影了,村人们还没从震惊中醒过味儿来。后续的处理就是五条的儿子合孙子父子俩被判刑,而五条似乎没什么事,没过几天就给放回来了。
  但他是当年偷粮的贼人这一消息坐实了,并逐渐在村庄里传播开。至于其他偷粮食的贼人身份似乎并没泄漏出去,但村庄的人都怀疑旺财也算一个,可是旺财早已去世,人死为大,查谁去。不过,村庄还有一个人有嫌疑,可人家的儿孙满不在乎,并在街道上放出话来:老子天不怕、地不怕,还怕几句流言。惹急了,我家的菜刀可不是吃素的。
  五条寻死未成后,把自己囚禁在院子里,到死没走出街门一步。这个结局并不是父亲愿意看到的,他常陷入焦虑中。有时候家人聚集在一起,闲聊时问起当年的贼人还有谁,父亲会摆摆手,说:“都过去那么些年了,提那干啥。”其实,就是父亲不说,现在还有谁稀罕当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呢!
其他文献
把秋天一分为二  一半是黄金流淌的幸福  一半是灰暗肃杀的萧条  当然也可以把秋天的日子分开  白天用尽心思饱满果实  晚上则开始收编一些  走散的虫鸣和认领的月光  还可以像翻阅经书一样  不偏不倚平分秋色  静静端坐在月光里轻声阅读  让带着月光的每一句话语  成为秋官嘴里有韵动听的“说秋”*  一定会说动草木颤栗的信心  连同这首诗里的芦苇小麦  烘托出一个怎样金碧辉煌的秋天   * 秋分要
期刊
这人世间的美好  仿若洒落满地的阳光  每一寸都为我专心定做  打磨一块石头  其实是在打磨自己的脑袋  人心在变  石心不变  腌菜石磨刀石  每次都會把活干好  一辈子习惯土炕生活的父亲  头枕一块石头  老了 空留一石汗味  时间久了  命中有石  风里来雨里去  鸡蛋碎了  石头 开口说话  人老 也要落个满发  石头白  喜鹊  鹊巢 枯树  大地上的一粒钉子  与鹊同命  我在出租房里
期刊
刚为冬日的章节 画上句号  燕子 就开始剪裁春天的封面  青草 忙着涂色  柳条 饱蘸了东风便不停地挥毫书写  小鱼 用活泼的泡泡画上意味深远的  省略号  杏花  春来的消息  东风  还没来得及  告诉绿叶  急紅了脸儿的杏花  便跃上了枝头  梧桐花  为了 把春天来了的消息  告诉大家  梧桐花们 一个个都举着  紫红色的小喇叭  对着 天空高喊  青蛙  青蛙 从小就开始考驾照  过一关
期刊
我爱你,你是我灵魂深处的遇见  淺低眉,深笑靥,晕开涟漪  我爱你,你是我自卑心理的魔  黑夜在默默向你告白  心想望,口欲言  我爱你,你是我心中别样的痛  一日不见你的身影  独寂寥,空惆怅,相思成疾  我爱你,你是我的帆  我爱你 你是我长情眷恋的伴  冷热互知日月同憩  风雨路,阳光道,鲜花满地  夜醉山城秋色正酣  这座城市的乌云遮住月亮  小巷在深夜拉下闸门打了烊  喧嚣和嘈杂被拥进高
期刊
李教授成功通过审批,来到大辽河边上,当上了南山村驻村第一书记。  村子在大辽河北岸的小山坡上,大辽河从村前蜿蜒流过,河边是辽河湿地,那是:杨柳岸晓风残月,映日荷花别样红、茂密的蒲草,白鹭鸶、野鸭子穿行在其中,湿地边上是村民的养鱼塘,用辽河的流水养出的大鲤鱼和鲢鱼足有一米长。第一次当官,李教授的心情跟这景色一样,最先想到可以呼朋引伴来写生。  于是他在微信里建了一个群,说请学生来吃鱼。想吃鱼的学生到
期刊
你背着被老茧磨亮的瓦刀  风霜,尘埃,伤痕  油画里顾盼生辉  你目不斜视,踩着脚手架晨昏  用红砖水泥雕塑城市五官  墙垛增高一平米  父亲病重砸出的窟窿,就补上一针  母亲心上那团云,被瓦刀的铿锵  拍散  生活的亮瓦青天  梦中的新娘与婚礼  随着楼房次第崛起  从一张宣纸上  滑落  木匠  被生活的鞭子抽打后  耳背,说话走路慢半拍的你  半路出家。提溜锯子,斧子,凿子,刨子  走街串巷
期刊
纵身一跃,留在枝头的心事就红了  以血的浓郁,火焰的姿势  照亮深秋萧瑟的山岭  我飞舞,我学蝴蝶飘行  我剔除了体内蠢蠢欲动的那棵树  放它回归枫林  我再剔除二月红花的陪伴  剔除三月蓬勃生長的速度  剔除六月的艳阳,七月的风雨  剔除对秋天整整一季的爱恋  红就红吧  让那些历经风霜的心事和羞于启齿的爱情  在枝头,在潇潇秋雨中  继续演绎不死的相思,以及相爱的传奇  而我,安然受制于一枚落
期刊
我以我的思恋,一路描述  河滩,平原  描述无垠的黄土,翻卷的麦浪  以及,那个忆念辗转反侧的村庄  归来的时候,谁也不提风尘仆仆  土炕,拉长了和暖风箱  捧出的問候,与我湿漉的目光相遇  一碗浓厚乡味  弥漫小巷,弥漫于内心深处的柔软  打开往事涌动的出口  我要大把吞吐,久违的呼吸  枯瘦枝头,有几粒稀落鸟鸣  喊一声,道出了萧疏景象  另一声喊出了,与故人聚散的悲喜交加
期刊
长满枯草的水,像一块儿脏脏的地板  地板下,伸出了长短不一的枯莲蓬  耷拉着脑袋  七倒八歪  又像杂草丛生的黑土地  生机枯死又茂密  坚定地保卫着水塘  微风吹不动,堆积整个冬天  水面的透明杂质  这么多枯死的莲蓬  夏天應是一池子满满的热闹景象吧  那,它们应是水上疏落  水下勃发
期刊
我所想象的草场,必有遍地青草  无数白羊。还有一个牧人  高举的羊鞭  草场很宽阔,宽过远雷惊醒孤寂的脚步  绿色就一直绿到天边  羊那么白,在厚厚的草面上滚动  日出而行,日落而歸  牧人就这样生活了好多年  其实就是几十年,几个月,几天  甚至是一瞬间,泡着浓重的羊腥  古老的羊鞭,甩了又甩  面对不断轮回的草香、羊咩、雨雪  草场发出被风压低的宿命和声音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