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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一
主任老杨宣布了一件让我怦然心动的事：“下周英国教育部副部长将率考察团来我们学校参观，重点是想听一节数学课，学校把这个机会给了我们班。希望大家配合数学李老师，好好表现，展示咱们武汉中学生的风采！”
哗，班里一下沸腾了——咱们迎接过大大小小N次检查团、考察团来访，但第一次迎来部长，很大的官吧？而且还是英国的！
“老师，数学老师那天是用中文讲课还是英文？”
“老师，我们表现得好能被邀请到英国去参观访问么？”
“或者把我们全班请到英国去上一堂现场展示课？”
……
大家七嘴八舌地提问，简直像“十万个为什么”。老杨拍拍手，说了声“安静”，目光严肃地全班一扫，很快就秒杀了教室里的嘈杂。
“另外，”她放慢语速说，“这节课上完后有个与外宾的互动交流环节，学校希望找几个主讲的学生，而且强调尽量用英语，因为英语是我们学校的拳头学科嘛，我们要突出这一亮点。你们有自愿报名参与主讲的吗？”
一听到有外宾来，还可以面对面交流，我不禁热血沸腾了——机会多难得呀，我从没和外国人交流过呢，而且还是部长！我愿意！我愿意！我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手。
老杨看到我高举的手，一丝惊讶从她脸上闪过，但她还是微笑着朝我点点头，然后目光在班里逡巡问：“还有同学愿意报名吗？这是锻炼自己的机会哟。”
我朝四下一看，惊讶地发现，全班居然只有我一人举手！我突然就觉得不自在了，因为我感受到了来自一些女生或诧异或嘲弄或不屑的目光。
慢着慢着，老杨刚才还说了什么来着？我快速倒带记忆——用英语交流？对，她好像是说了要用英语交流！天哪，我的英语在班里只是中等水平啊，雖说从小学一年级就有英语课，可如今学到八年级了，除了应付考试，我真觉得自己就是“英盲”——电视里的英语新闻是听不懂的，家电之类的英文说明书也看不懂。
现在，连班里的那几个英语学霸都没举手，我怎么就头脑发热举手了呢？我有这个英语交流的实力吗？我这不是在逞能吗？
我的脸一阵发热，悄悄地缩回了手。
我听到有人“嗤——”的一声笑，小声说：“算她还有自知之明。”我听出了那是学霸孟云溪的声音，她一直就不太待见我，老在背后说我喜欢出风头。可我觉得自己不过是热心快肠、积极参加各项活动罢了。当然，她从不把我放在眼里，因为就凭我的成绩，和她完全不在同一个档次，她的分数、排名让我难以望其项背。
班里终究没有再举手的人了，老杨轻轻地笑了，说：“你们都这么谦虚低调啊，这样吧，我去和英语老师商量下，干脆由我们指定算了！”
老杨说完踩着高跟鞋“笃笃笃”地走了，她做事就是这样风风火火的。
我很懊恼自己刚才的冲动。可是我转念一想，老杨只是说“尽量用英语”，又没说“只能用英语”，况且考察团肯定会带翻译啊，否则就算是孟云溪也未必能用英语说那些数学专业术语吧。如果只看谈吐的自信、大方、热情，我觉得自己还是具备实力的。这么一想，我又庆幸自己是刚才唯一举手的人，没准我能获得这次机会呢。
二
午休时，有人来教室传话：“孟云溪、梁梦洁、丁佳璇、秦子衿，速到老杨办公室！”
我的心里一阵激动——机会来了！与我同去的都是班里的英语学霸！这肯定就是老杨与英语老师商量后的结果！
我们几个人几乎同时从座位上起身。孟云溪像骄傲的公主扬着头快我半步跨出教室门，用眼角扫了我一眼，然后拉过丁佳璇窃窃私语。
梁梦洁和我关系不错，走在我身边和我聊天。
进了办公室，老杨的目光首先落在我身上，她拍拍我的手说：“秦子衿，是这样的，我和英语老师商量了一下，觉得你的英语还是弱了些，不适合这次的主讲交流——当然，我还是挺欣赏你平时表现出的自信大方的，但这次，实在是不合适。包括她们三个人，”老杨指指孟云溪她们三个，继续说，“学校都得找专业老师对她们进行英语口语突击训练，你的英语底子还是薄弱了，所以下次吧，下次有机会再说，好吧。”
我一下子就从幸福的云端跌入了失望的谷底。老师都决定了的事，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能木然地点点头。
“那你先回教室吧。别难过哈，好好学英语，以后肯定还有机会！”老杨安慰我。
我冲老杨挤出一丝笑容转身。梁梦洁拉了拉我的手，我知道她是在安慰我。我也看到了孟云溪嘴角的那抹淡淡的得意。
走出办公室，我使劲开导自己：没事，没事的！她们仨入选是理所当然的事，她们在英语上付出了多少，我才付出多少？付出与收获都是成正比的！
我听说这几个学霸从一年级起就没有了寒暑假和双休日，因为全部排满了各个补习班和兴趣班。光英语就分“剑桥英语”“新概念英语”“灵通英语”“英语口语”“英语语法”等不同的班；奥数包括“基础奥数”“提高奥数”“名校冲刺”等班；语文分为“阅读”与“写作”两类班。再加上她们还学绘画、钢琴之类的，业余时间确实会被塞满。不过她们貌似并不反感这种生活，好像还乐此不疲。
我就不行了，我一直到五年级才被我妈唠叨着报了英语和数学两个基础班，一进补习班老师就说我起步太晚了，学着估计会有些吃力。我也确实觉得吃力，学了一年，数学和英语几乎没什么起色，头发却开始大把大把地掉。爷爷奶奶心疼得不得了，说这样下去别成绩没起来身体也垮了，强烈建议我妈把我的补习课给停了。我妈无奈，只得取消了我的课外补习。好在停了补习课我的成绩也没退步，一直还是那样中不溜儿。
当然，我也不是什么都没学。我从小就跟着爷爷学二胡和书法，只是我没有获奖证书和等级证。爷爷说学这些就是个兴趣爱好，不必用比赛考级约束自己，顺其自然就好。
我爷爷是文化局退休的干部，写得一手好字，拉得一手好二胡。顺便说一下，我的名字就是爷爷给取的，源于他喜欢的那句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最初我妈是希望我学芭蕾、钢琴之类的，可是爷爷希望我学二胡和书法。爷爷私下总跟我说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宝，学这比学那些洋玩意儿好，甚至还吓唬我说外面那些兴趣班的老师可没他这么好的脾气，学不好可是要挨打挨罚的，我就真怕去外面学了；我妈不知怎么也想通了，说万一我不能坚持把钢琴学下去，那么几万块的琴放家里既占地方又闹心，二胡嘛家里有现成的，况且在家学还不花学费，就同意我跟着爷爷学二胡和书法了。
唉，如果他们当初像别的家长一样逼着我从一年级就参加各种补习班，逼得我“习惯成自然”，我现在会不会也像孟云溪她们一样优秀，一样光芒四射呢？这个想法突然钻进我的大脑，但立即被我驱赶出去了：晕哪，干吗想这些“如果”？我这不是自找不痛快嘛！
三
终于到了接待外宾的日子，数学课本该是第三节，但老杨第二节课上了一半就把我们带到录播教室等待英国团的来临。
录播教室是个神奇的地方，教室里摆放9张六角桌，每6人围坐一桌便于讨论；教室从前到后装了5个摄像头，保证教室里360度无死角拍摄；天花板上挂着16个麦克风；讲台上照旧是黑板和电子白板，与讲台相对的不是墙壁黑板报，而是一面约3米长2米宽的茶色镜子。
最神奇的地方来了：镜子隔壁就是能容纳30人的听课厅，听课的老师们可以透过这面镜子看到录播教室里的一举一动，录播教室里的人却无法透过它看到听课厅。换句话说，在录播教室里看那是面镜子墙，在听课厅里看那就是面玻璃墙。听课厅里还悬挂着两台55英寸的液晶电视，可以同步播放录播室的声音和画面。真是高科技啊！
考察团还没来，老杨反复跟我们强调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那叫一个不淡定。老李还没出现，有消息说他今天焕然一新，正在修改课件，要追求尽善尽美。
约摸过了十来分钟，老李夹着备课本精神抖擞地进来了，他的到来引起班里一片惊呼：一向休闲打扮的他今天居然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还吹了头发！太正式、太隆重了，弄得我们都有些不习惯了。
在我们的惊呼中老李也忍不住笑了，走上讲台插上U盘将里面的课件又过了一遍，确保电脑、电子白板之类的设备没出问题。
又等了十来分钟，胖胖的主任出现在录播室门口，脸上挂着汗珠，其实天不热，估计是楼上楼下奔波热出的汗。他说：“外宾马上上楼来，准备好开始上课。”录播教室里立马鸦雀无声了。
几分钟后，不知是谁给了老李信号，反正我没听到上课铃声，老李宣布开始上课。
看得出老李刚开始还是有点紧张的，脸部肌肉有些僵硬，笑容像在微微发抖。我也觉得紧张，总想着茶色镜子后面不知道多少双眼睛正盯着我们看呢，还有不少是蓝眼睛，怎么都觉得别扭。我们这一桌的6人相互用心照不宣的目光交换着彼此的紧张和不适应，那种想笑却又笑不出来的感觉。后来，不知大家是不是不约而同意识到了摄像头的存在，怕某个镜头特写暴露了我们的“眉目传情”，于是各自坐直身体用目光追随老李。我明知无法看到镜子后面的人，却总忍不住偷偷瞄那面镜子，自然是只能看到我们自己的影子，瞄了几次后我就不瞄了，开始专心听讲。
老李显然是沉浸到了数学的世界中，越讲越放松，越讲越有激情，我们很快被他感染，大家积极讨论、踊跃发言，教室气氛逐渐从小心翼翼过渡到春意盎然再到了夏日的热烈。
新知识学完了，当我们做题巩固所学知识时，录播室的门被敲开了，说是外宾想进来交流互动。老李绅士而幽默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四
门一打开，一大群人拥进教室，好几个扛着“长枪短炮”的一进来就“咔嚓咔嚓”，闪光灯差点儿闪瞎了我的眼啊。一群人先围着老李说了些什么，其中有近十个老外，然后他们就转过脸来微笑着看着我们，接着我就看到孟云溪她们三个女生落落大方地走上前与老外们交谈起来。
看，学好英语多么重要，我们这些坐下面的人是没机会的，只能“掛眼科”遭冷落了，我失落地想。但我很快发现，并不是所有的老外都围着孟云溪她们，有几个人便在教室里转悠开来。
我得为自己创造机会！于是我冲经过的老外微笑，一个高高的男士也礼貌地冲我微笑，走过去了；一位女士走过来了，我继续保持我的微笑，她笑着走到我身边开始与我攀谈——我的微笑真管用，这就是微笑的魅力！
她问我是否会英语，我回答“A little”。她露出惊喜的表情，又问我觉得数学难还是容易，我想说书上的题目容易老师出的试卷难，当然，并不是每一题都难，可总有那么几题会让我这种脑瓜的人望题兴叹——但要解释清楚这些很麻烦，我于是干脆回答“Easy”。她赞叹地看着我，然后问我是否喜欢数学，我脱口而出“No”。她吃惊地问为什么，那么我更喜欢什么学科。我想说我更喜欢语文，我热爱祖国的文字和文化，比起那些让我痛不欲生的数学难题，我是如此热爱语文。可是当我说了“I like literature better. I like Chinese literature and culture. I…I…”我卡壳了，我不知道后面的话怎么表达。正在我着急犯难时，翻译过来了，他把我的想法转述给了那位女士。有了翻译站我旁边，我顿时轻松不少。
那位女士听了笑着点点头说我坦率可爱，然后问我有关中国的传统文化我还喜欢些什么，我回答二胡和书法。她饶有兴趣地问我会不会，我说学了7年左右，略懂皮毛。我的话点亮了她的眼神，她恳切地问我是否愿意为他们展示一下，我俏皮地回答，那是我的荣幸。
消息一放出去，我就听到胖主任说：“好，二胡和笔墨纸砚，我马上找音乐老师和美术老师要去！”
所有的人都围过来了，我的心突然就加速度跳起来，我能感觉我的脸在发烫。我是不是太莽撞了？除了在家人面前演奏，我也就小学班级元旦庆祝会时演奏过两次，进入初中我还没机会“亮相”呢。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达到了几级水平，万一我的水平只是一般般或出了什么纰漏，岂不既丢了自己的脸又丢了学校的脸？ 很快，二胡拿过来了。有人麻利地把桌椅移开，腾出一个比较宽敞的地方给我放上一张椅子让我坐下演奏。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已经这样了，不能后退，只能豁出去了！我在心里跟自己说。
我暗暗深呼吸，从琴盒里拿出二胡，尽可能让自己放松，打松香、试音、调音，将准备工作做好。拉什么呢？我喜欢的曲子有好几支呢，想了想，我决定拉《赛马》，它欢腾的气氛适合这个场合，也能释放我此刻的情绪。决定好我居然不那么心慌了。
起弓按弦，开阔奔放的强音响起，我很快就跌进了二胡的旋律中：奔腾嘶鸣的骏马，气宇轩昂的赛手，马蹄扬起了尘土，牧民激动地呐喊……多么欢庆激烈的赛马盛况啊。站在我视线内的人我好像看见了好像又没看见，我的手指手腕下意识地运用着快弓跳弓拨弦颤音这些技巧，我已忘了观众忘了自己忘了此刻的环境。当最后一个音停止，当潮水般的掌声涌向我，当有人拍拍我，我才知道该起身向观众鞠躬致谢。
那个与我交谈过的女士热情地上前拥抱我，说：“That’s wonderful！”
我羞涩地笑了，回答：“过奖了，过奖了。”也不知道有没人翻译给她听。
然后有人提示我可以写字了，我一看，笔墨纸砚已经备好了。我不是书法家却有这样的待遇，真是让我受宠若惊哪。
我被大家簇拥到宣纸前，我思索写点儿什么好——想好写什么才能确定选什么型号的毛笔。写诗句吧，这很有民族特色。写哪一句呢？我喜欢的诗句有“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有“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有“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可是，挑哪一句呢？哪一句诗用英语翻译出来能不失神韵呢？
突然，《论语》中的一句话跳进了我的大脑：对，就是她！我豁然开朗，蘸墨调笔，俯身写下——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看着带着墨香的字在宣纸上慢慢浸润开来，我的眼睛居然有些潮潮的了：这每一个方块字的姿态都让人浮想联翩；每一个方块字的意蕴都讓人回味无穷，我为华夏汉字的魅力而骄傲呵！
观众们依旧给了我热情的掌声。那个和我交谈过的女士激动地问我，这幅字能否送给他们，我自豪地点头同意。爷爷说得真对，这些老祖宗留下的宝不能丢，这是让外国友人都为之惊叹的宝呢！
然后我被好多人邀请合影，有单人和我合照的，也有两三人和我合照的，还有一大群人和我合照的。最后我就只用面带微笑地站在那里不动，身边自然会换人，我觉得自己就像一道固定的风景。我的大脑晕晕乎乎的，像是醉了的感觉，这一切是真的吗，怎么跟做梦似的？
五
直到我们回到教室，我觉得自己都还没缓过劲儿来。只听一个男生喊：“秦子衿，你太牛了，小伙伴们惊呆了。你就是本班的‘镇店之宝’！”
又有个男生嚷：“会不会有网络现场直播啊？如果这样，秦子衿你肯定火了，火到英国去了！”
“想不到你这么优秀！真是深藏不露啊！我都想拜你为师学二胡和书法了。”梁梦洁过来搂着我真诚地说。
孟云溪路过我们，停下脚步似笑非笑地说：“你今天借用中国元素露了脸，恭喜啊。可惜重点高中不看这些，只看分数。”
我听出了她话中的“火药味”，微笑着平静回答：“考不上重点高中并不低人一等，人生是趟长跑，不是由几场考试定输赢的。今天的展示更让我确定了，越是民族的越能走向世界。你知道严凌君老师说过的一句话吗：从小养成对中华文化的敏感与美感，在中学时代趁早为自己的精神世界打底，也是为民族的未来奠基。”
“对不起，没你有文化，没听说过。”孟云溪仰着头傲慢地走了。
梁梦洁尴尬地笑笑，劝我说：“别生气，她就这脾气。”
我笑着摇摇头，表示我不会生气。心里想的是：如果今天我能用流利的英语介绍二胡、书法就更“闪”了，我可不是为博眼球，就是内心感到骄傲。至于分数嘛……我心里有数的——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插图/豆薇
发稿/庄眉舒
主任老杨宣布了一件让我怦然心动的事：“下周英国教育部副部长将率考察团来我们学校参观，重点是想听一节数学课，学校把这个机会给了我们班。希望大家配合数学李老师，好好表现，展示咱们武汉中学生的风采！”
哗，班里一下沸腾了——咱们迎接过大大小小N次检查团、考察团来访，但第一次迎来部长，很大的官吧？而且还是英国的！
“老师，数学老师那天是用中文讲课还是英文？”
“老师，我们表现得好能被邀请到英国去参观访问么？”
“或者把我们全班请到英国去上一堂现场展示课？”
……
大家七嘴八舌地提问，简直像“十万个为什么”。老杨拍拍手，说了声“安静”，目光严肃地全班一扫，很快就秒杀了教室里的嘈杂。
“另外，”她放慢语速说，“这节课上完后有个与外宾的互动交流环节，学校希望找几个主讲的学生，而且强调尽量用英语，因为英语是我们学校的拳头学科嘛，我们要突出这一亮点。你们有自愿报名参与主讲的吗？”
一听到有外宾来，还可以面对面交流，我不禁热血沸腾了——机会多难得呀，我从没和外国人交流过呢，而且还是部长！我愿意！我愿意！我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手。
老杨看到我高举的手，一丝惊讶从她脸上闪过，但她还是微笑着朝我点点头，然后目光在班里逡巡问：“还有同学愿意报名吗？这是锻炼自己的机会哟。”
我朝四下一看，惊讶地发现，全班居然只有我一人举手！我突然就觉得不自在了，因为我感受到了来自一些女生或诧异或嘲弄或不屑的目光。
慢着慢着，老杨刚才还说了什么来着？我快速倒带记忆——用英语交流？对，她好像是说了要用英语交流！天哪，我的英语在班里只是中等水平啊，雖说从小学一年级就有英语课，可如今学到八年级了，除了应付考试，我真觉得自己就是“英盲”——电视里的英语新闻是听不懂的，家电之类的英文说明书也看不懂。
现在，连班里的那几个英语学霸都没举手，我怎么就头脑发热举手了呢？我有这个英语交流的实力吗？我这不是在逞能吗？
我的脸一阵发热，悄悄地缩回了手。
我听到有人“嗤——”的一声笑，小声说：“算她还有自知之明。”我听出了那是学霸孟云溪的声音，她一直就不太待见我，老在背后说我喜欢出风头。可我觉得自己不过是热心快肠、积极参加各项活动罢了。当然，她从不把我放在眼里，因为就凭我的成绩，和她完全不在同一个档次，她的分数、排名让我难以望其项背。
班里终究没有再举手的人了，老杨轻轻地笑了，说：“你们都这么谦虚低调啊，这样吧，我去和英语老师商量下，干脆由我们指定算了！”
老杨说完踩着高跟鞋“笃笃笃”地走了，她做事就是这样风风火火的。
我很懊恼自己刚才的冲动。可是我转念一想，老杨只是说“尽量用英语”，又没说“只能用英语”，况且考察团肯定会带翻译啊，否则就算是孟云溪也未必能用英语说那些数学专业术语吧。如果只看谈吐的自信、大方、热情，我觉得自己还是具备实力的。这么一想，我又庆幸自己是刚才唯一举手的人，没准我能获得这次机会呢。
二
午休时，有人来教室传话：“孟云溪、梁梦洁、丁佳璇、秦子衿，速到老杨办公室！”
我的心里一阵激动——机会来了！与我同去的都是班里的英语学霸！这肯定就是老杨与英语老师商量后的结果！
我们几个人几乎同时从座位上起身。孟云溪像骄傲的公主扬着头快我半步跨出教室门，用眼角扫了我一眼，然后拉过丁佳璇窃窃私语。
梁梦洁和我关系不错，走在我身边和我聊天。
进了办公室，老杨的目光首先落在我身上，她拍拍我的手说：“秦子衿，是这样的，我和英语老师商量了一下，觉得你的英语还是弱了些，不适合这次的主讲交流——当然，我还是挺欣赏你平时表现出的自信大方的，但这次，实在是不合适。包括她们三个人，”老杨指指孟云溪她们三个，继续说，“学校都得找专业老师对她们进行英语口语突击训练，你的英语底子还是薄弱了，所以下次吧，下次有机会再说，好吧。”
我一下子就从幸福的云端跌入了失望的谷底。老师都决定了的事，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能木然地点点头。
“那你先回教室吧。别难过哈，好好学英语，以后肯定还有机会！”老杨安慰我。
我冲老杨挤出一丝笑容转身。梁梦洁拉了拉我的手，我知道她是在安慰我。我也看到了孟云溪嘴角的那抹淡淡的得意。
走出办公室，我使劲开导自己：没事，没事的！她们仨入选是理所当然的事，她们在英语上付出了多少，我才付出多少？付出与收获都是成正比的！
我听说这几个学霸从一年级起就没有了寒暑假和双休日，因为全部排满了各个补习班和兴趣班。光英语就分“剑桥英语”“新概念英语”“灵通英语”“英语口语”“英语语法”等不同的班；奥数包括“基础奥数”“提高奥数”“名校冲刺”等班；语文分为“阅读”与“写作”两类班。再加上她们还学绘画、钢琴之类的，业余时间确实会被塞满。不过她们貌似并不反感这种生活，好像还乐此不疲。
我就不行了，我一直到五年级才被我妈唠叨着报了英语和数学两个基础班，一进补习班老师就说我起步太晚了，学着估计会有些吃力。我也确实觉得吃力，学了一年，数学和英语几乎没什么起色，头发却开始大把大把地掉。爷爷奶奶心疼得不得了，说这样下去别成绩没起来身体也垮了，强烈建议我妈把我的补习课给停了。我妈无奈，只得取消了我的课外补习。好在停了补习课我的成绩也没退步，一直还是那样中不溜儿。
当然，我也不是什么都没学。我从小就跟着爷爷学二胡和书法，只是我没有获奖证书和等级证。爷爷说学这些就是个兴趣爱好，不必用比赛考级约束自己，顺其自然就好。
我爷爷是文化局退休的干部，写得一手好字，拉得一手好二胡。顺便说一下，我的名字就是爷爷给取的，源于他喜欢的那句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最初我妈是希望我学芭蕾、钢琴之类的，可是爷爷希望我学二胡和书法。爷爷私下总跟我说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宝，学这比学那些洋玩意儿好，甚至还吓唬我说外面那些兴趣班的老师可没他这么好的脾气，学不好可是要挨打挨罚的，我就真怕去外面学了；我妈不知怎么也想通了，说万一我不能坚持把钢琴学下去，那么几万块的琴放家里既占地方又闹心，二胡嘛家里有现成的，况且在家学还不花学费，就同意我跟着爷爷学二胡和书法了。
唉，如果他们当初像别的家长一样逼着我从一年级就参加各种补习班，逼得我“习惯成自然”，我现在会不会也像孟云溪她们一样优秀，一样光芒四射呢？这个想法突然钻进我的大脑，但立即被我驱赶出去了：晕哪，干吗想这些“如果”？我这不是自找不痛快嘛！
三
终于到了接待外宾的日子，数学课本该是第三节，但老杨第二节课上了一半就把我们带到录播教室等待英国团的来临。
录播教室是个神奇的地方，教室里摆放9张六角桌，每6人围坐一桌便于讨论；教室从前到后装了5个摄像头，保证教室里360度无死角拍摄；天花板上挂着16个麦克风；讲台上照旧是黑板和电子白板，与讲台相对的不是墙壁黑板报，而是一面约3米长2米宽的茶色镜子。
最神奇的地方来了：镜子隔壁就是能容纳30人的听课厅，听课的老师们可以透过这面镜子看到录播教室里的一举一动，录播教室里的人却无法透过它看到听课厅。换句话说，在录播教室里看那是面镜子墙，在听课厅里看那就是面玻璃墙。听课厅里还悬挂着两台55英寸的液晶电视，可以同步播放录播室的声音和画面。真是高科技啊！
考察团还没来，老杨反复跟我们强调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那叫一个不淡定。老李还没出现，有消息说他今天焕然一新，正在修改课件，要追求尽善尽美。
约摸过了十来分钟，老李夹着备课本精神抖擞地进来了，他的到来引起班里一片惊呼：一向休闲打扮的他今天居然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还吹了头发！太正式、太隆重了，弄得我们都有些不习惯了。
在我们的惊呼中老李也忍不住笑了，走上讲台插上U盘将里面的课件又过了一遍，确保电脑、电子白板之类的设备没出问题。
又等了十来分钟，胖胖的主任出现在录播室门口，脸上挂着汗珠，其实天不热，估计是楼上楼下奔波热出的汗。他说：“外宾马上上楼来，准备好开始上课。”录播教室里立马鸦雀无声了。
几分钟后，不知是谁给了老李信号，反正我没听到上课铃声，老李宣布开始上课。
看得出老李刚开始还是有点紧张的，脸部肌肉有些僵硬，笑容像在微微发抖。我也觉得紧张，总想着茶色镜子后面不知道多少双眼睛正盯着我们看呢，还有不少是蓝眼睛，怎么都觉得别扭。我们这一桌的6人相互用心照不宣的目光交换着彼此的紧张和不适应，那种想笑却又笑不出来的感觉。后来，不知大家是不是不约而同意识到了摄像头的存在，怕某个镜头特写暴露了我们的“眉目传情”，于是各自坐直身体用目光追随老李。我明知无法看到镜子后面的人，却总忍不住偷偷瞄那面镜子，自然是只能看到我们自己的影子，瞄了几次后我就不瞄了，开始专心听讲。
老李显然是沉浸到了数学的世界中，越讲越放松，越讲越有激情，我们很快被他感染，大家积极讨论、踊跃发言，教室气氛逐渐从小心翼翼过渡到春意盎然再到了夏日的热烈。
新知识学完了，当我们做题巩固所学知识时，录播室的门被敲开了，说是外宾想进来交流互动。老李绅士而幽默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四
门一打开，一大群人拥进教室，好几个扛着“长枪短炮”的一进来就“咔嚓咔嚓”，闪光灯差点儿闪瞎了我的眼啊。一群人先围着老李说了些什么，其中有近十个老外，然后他们就转过脸来微笑着看着我们，接着我就看到孟云溪她们三个女生落落大方地走上前与老外们交谈起来。
看，学好英语多么重要，我们这些坐下面的人是没机会的，只能“掛眼科”遭冷落了，我失落地想。但我很快发现，并不是所有的老外都围着孟云溪她们，有几个人便在教室里转悠开来。
我得为自己创造机会！于是我冲经过的老外微笑，一个高高的男士也礼貌地冲我微笑，走过去了；一位女士走过来了，我继续保持我的微笑，她笑着走到我身边开始与我攀谈——我的微笑真管用，这就是微笑的魅力！
她问我是否会英语，我回答“A little”。她露出惊喜的表情，又问我觉得数学难还是容易，我想说书上的题目容易老师出的试卷难，当然，并不是每一题都难，可总有那么几题会让我这种脑瓜的人望题兴叹——但要解释清楚这些很麻烦，我于是干脆回答“Easy”。她赞叹地看着我，然后问我是否喜欢数学，我脱口而出“No”。她吃惊地问为什么，那么我更喜欢什么学科。我想说我更喜欢语文，我热爱祖国的文字和文化，比起那些让我痛不欲生的数学难题，我是如此热爱语文。可是当我说了“I like literature better. I like Chinese literature and culture. I…I…”我卡壳了，我不知道后面的话怎么表达。正在我着急犯难时，翻译过来了，他把我的想法转述给了那位女士。有了翻译站我旁边，我顿时轻松不少。
那位女士听了笑着点点头说我坦率可爱，然后问我有关中国的传统文化我还喜欢些什么，我回答二胡和书法。她饶有兴趣地问我会不会，我说学了7年左右，略懂皮毛。我的话点亮了她的眼神，她恳切地问我是否愿意为他们展示一下，我俏皮地回答，那是我的荣幸。
消息一放出去，我就听到胖主任说：“好，二胡和笔墨纸砚，我马上找音乐老师和美术老师要去！”
所有的人都围过来了，我的心突然就加速度跳起来，我能感觉我的脸在发烫。我是不是太莽撞了？除了在家人面前演奏，我也就小学班级元旦庆祝会时演奏过两次，进入初中我还没机会“亮相”呢。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达到了几级水平，万一我的水平只是一般般或出了什么纰漏，岂不既丢了自己的脸又丢了学校的脸？ 很快，二胡拿过来了。有人麻利地把桌椅移开，腾出一个比较宽敞的地方给我放上一张椅子让我坐下演奏。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已经这样了，不能后退，只能豁出去了！我在心里跟自己说。
我暗暗深呼吸，从琴盒里拿出二胡，尽可能让自己放松，打松香、试音、调音，将准备工作做好。拉什么呢？我喜欢的曲子有好几支呢，想了想，我决定拉《赛马》，它欢腾的气氛适合这个场合，也能释放我此刻的情绪。决定好我居然不那么心慌了。
起弓按弦，开阔奔放的强音响起，我很快就跌进了二胡的旋律中：奔腾嘶鸣的骏马，气宇轩昂的赛手，马蹄扬起了尘土，牧民激动地呐喊……多么欢庆激烈的赛马盛况啊。站在我视线内的人我好像看见了好像又没看见，我的手指手腕下意识地运用着快弓跳弓拨弦颤音这些技巧，我已忘了观众忘了自己忘了此刻的环境。当最后一个音停止，当潮水般的掌声涌向我，当有人拍拍我，我才知道该起身向观众鞠躬致谢。
那个与我交谈过的女士热情地上前拥抱我，说：“That’s wonderful！”
我羞涩地笑了，回答：“过奖了，过奖了。”也不知道有没人翻译给她听。
然后有人提示我可以写字了，我一看，笔墨纸砚已经备好了。我不是书法家却有这样的待遇，真是让我受宠若惊哪。
我被大家簇拥到宣纸前，我思索写点儿什么好——想好写什么才能确定选什么型号的毛笔。写诗句吧，这很有民族特色。写哪一句呢？我喜欢的诗句有“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有“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有“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可是，挑哪一句呢？哪一句诗用英语翻译出来能不失神韵呢？
突然，《论语》中的一句话跳进了我的大脑：对，就是她！我豁然开朗，蘸墨调笔，俯身写下——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看着带着墨香的字在宣纸上慢慢浸润开来，我的眼睛居然有些潮潮的了：这每一个方块字的姿态都让人浮想联翩；每一个方块字的意蕴都讓人回味无穷，我为华夏汉字的魅力而骄傲呵！
观众们依旧给了我热情的掌声。那个和我交谈过的女士激动地问我，这幅字能否送给他们，我自豪地点头同意。爷爷说得真对，这些老祖宗留下的宝不能丢，这是让外国友人都为之惊叹的宝呢！
然后我被好多人邀请合影，有单人和我合照的，也有两三人和我合照的，还有一大群人和我合照的。最后我就只用面带微笑地站在那里不动，身边自然会换人，我觉得自己就像一道固定的风景。我的大脑晕晕乎乎的，像是醉了的感觉，这一切是真的吗，怎么跟做梦似的？
五
直到我们回到教室，我觉得自己都还没缓过劲儿来。只听一个男生喊：“秦子衿，你太牛了，小伙伴们惊呆了。你就是本班的‘镇店之宝’！”
又有个男生嚷：“会不会有网络现场直播啊？如果这样，秦子衿你肯定火了，火到英国去了！”
“想不到你这么优秀！真是深藏不露啊！我都想拜你为师学二胡和书法了。”梁梦洁过来搂着我真诚地说。
孟云溪路过我们，停下脚步似笑非笑地说：“你今天借用中国元素露了脸，恭喜啊。可惜重点高中不看这些，只看分数。”
我听出了她话中的“火药味”，微笑着平静回答：“考不上重点高中并不低人一等，人生是趟长跑，不是由几场考试定输赢的。今天的展示更让我确定了，越是民族的越能走向世界。你知道严凌君老师说过的一句话吗：从小养成对中华文化的敏感与美感，在中学时代趁早为自己的精神世界打底，也是为民族的未来奠基。”
“对不起，没你有文化，没听说过。”孟云溪仰着头傲慢地走了。
梁梦洁尴尬地笑笑，劝我说：“别生气，她就这脾气。”
我笑着摇摇头，表示我不会生气。心里想的是：如果今天我能用流利的英语介绍二胡、书法就更“闪”了，我可不是为博眼球，就是内心感到骄傲。至于分数嘛……我心里有数的——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插图/豆薇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