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与羊

来源 :湘江文艺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woshihanxue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狼迹
   1950年的冬天是黄土高原上所有村庄最为萧条和冷落的冬天。寒风像个淘气的孩子,绕着村庄窜来窜去,使整个冬天的村庄一天接一天地打着寒颤。没人说得清,狼是哪一天混进村庄的。
   白天,狼偷偷地潜藏在雨水常年冲刷形成的山洞里,一到晚上,潜进村庄,开始是咬死了羊、猪或者鸡。村庄人怎么也想不到这是狼干的。以至于后来,有一些村庄的孩子不见了,人们循血迹找到了孩子衣服,村庄人才知道,这一只只像狗一样的动物,会叼走孩子。
   那动物不是狗,是狼!
   村庄的许多人,那时候正在经历着一场饥饿。野菜、菜根、榆钱、槐花、苜蓿……村庄人四处寻找,挖野菜,挖钝了小刀;捋榆钱、槐花,捋得春天里刚刚焕发生机的榆钱树和槐树,只留下光秃秃的枝条;掐苜蓿,掐得一块块苜蓿来不及冒出新芽。人饿,狼也饿。它们不仅出现在夜晚的村庄,大白天也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大塬上、沟壑边独行,或者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它们像吹过黄土高原上的一股风,说来就来,说去就去。
   至今,没有人知道到底有多少只狼潜入过村庄,也不知道那些狼是从哪儿来的,它们为何会盯上黄土高原上一个个并不富足的村庄?我想,在自然界的食物链里,能够吃掉狼的动物有老虎、豹子、熊等,但是老虎、豹子、熊远离村庄,狼也就不可能成为这些动物食谱上的美餐。加上狼的嗅觉和奔跑能力,它们也不可能成为村庄人的猎物。
   村庄的狼,是安全的。而人呢?
   我不知道,村庄会有什么吸引狼的食物,是田鼠,兔子,野鸡,羊,还是猪?村庄的许多老人回忆,饥饿的村庄,不会给狼留下这些。唯有茂密的林区,生存着田鼠、野兔、野鸡,那么,狼为何远离林区而逼近村庄?我想,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林区的植被遭到了破坏,田鼠,兔子,野鸡失去了生存的土壤。无处觅食的狼,这才凶狠狠地来到散发着淡淡的烟火气息的村庄猎食。
   村庄人与狼在一次次的对峙和较量中发现,狼的凶残、狡猾、贪婪,远在老虎、豹子和熊之上。狼是恶的,狼所到过的地方,不仅可能会伤及到羊、猪,而且还可能伤及到孩子甚至成人。
   狼的突然出现,使黄土高原上的一个个村庄,开始笼罩在空前的恐惧之中。村庄,一场场带着血腥味的人狼之战,正式开始了。
   狼会爱上羊,就像羊深深地爱着草一样,在草地上埋头迈出一步,或者半步,步步逼近。狼冲进羊群不只是为了一只羊。它会一只接一只咬死羊。少则五六只,多则十多只。这还只是一只狼的所为,若随着狼数量的增多,别说一群羊,就是整个村子的羊,也经不起狼的几次突袭。而羊,面对狼的又一次偷袭,羊群又一次像被重物击中村头那棵大树上的蚂蜂窝一样,咩咩惨叫。羊受到了惊吓,迈着碎步,瞬间失去了方向,不知怎么逃才好。羊群往往会原地打转,乱作一团。这时候,狼是兴奋的,迫切的,威风的,让整个村庄颤抖。狼比疯了的狗还疯,裂开血淋淋的嘴巴,露出血淋淋的牙齿,有的羊被它咬断了脖子,毙命;有的羊被它叼去了尾巴,撕去了耳朵,逃窜。狼的牙齿,似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子,投向哪儿,哪儿一片狼藉。
   相比于羊,一只狼与一个成人,通常是互存戒心,谁也不随便袭击对方。只是,若夜晚遇到一只饿狼或者母狼,狼会悄无声息地紧随其后,趁机扬起前爪拍打人的后背。待人扭头回看的瞬间,狼会叼住人的脖子,率先进攻。它会腾扑结合,口爪并用,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即使人持棍棒,也只能周旋,无进攻机会,最后还是人精疲力竭,丧生狼口。
   一天,村里传开一个消息,说是一个贩卖瓦盆的外地人被狼吃了。事故后发现,那一次人与狼的战斗场地足有半亩地那么大,满地撒开的瓦盆没有一个是完整的,质地结实的桑木扁担也断成了三截儿。村庄人猜不到,那个贩卖瓦盆的外地人,他到底是跟几只狼斗,一只,两只,还是三只?夜幕之下,狼与人之间的那一场恶战正在如火如荼进行,我想那个卖瓦盆的人,一定是把瓦盆、扁担当成了对付狼的武器。自然,自己亲手烧制的那两大筐瓦盆,本是想销售后弥补家用的。可奇遇这个几乎让人没有丝毫喘息之机的夜晚,那个卖瓦盆的人,分明已经被狼逼到了万般无奈的困境之中,一个个瓦盆重重地像上滿了子弹的枪一样射向狼。狼,双眼总是冒着一丝丝绿光。寒气袭人。瓦盆一次次落在狼身上,或者落在地上,每发出一声脆响,那个卖瓦盆的人心里,随心跳咯噔一下。
   现在,抛掷出去的所有瓦盆碎了,扁担折了,狼仍然气势汹汹地向人扑面而来。人怎么顺利地脱离狼口呢?村庄人说,要想不被狼吃掉,狼若尾随其后,人是万万不能背着狼快跑的。最好是面朝狼,退步,人与狼四目相对,狼也就与人始终保持一定距离。人再伺机迅速占据有利地形,要么背靠墙面,要么背靠墙角,持械以守为攻,才能避免腹背受敌。
   村庄人还说,狼最怕像蛇一样的绳子。狼若扑来,抖动绳子,绳子果真像蛇一样舞动了起来。那么,狼会不会怕蛇呢?蛇若跟狼真正斗起来,谁又会占上风呢?是蛇,还是狼?我想,狼倘若不怕在草地上飞驰、在水中穿梭的那一条蛇的话,那一根在狼眼前奋力晃动的绳子,一下子会不会削弱了对狼的震慑力呢?这是一个复杂而冒险的问题,毕竟一头牵动着的是人命,一头牵动着的是狼命。当然,即便狼是怕舞动的绳子的,但人还是难以预料狼的反应,心中难免发颤、怀疑。毕竟,谁都知道,一根绳子在狼眼前的比比划划,对狼是没有直接杀伤力的。若一旦被狼识破,人岂能逃过村庄又一场人与狼的悲壮之战?
   与狼周旋,孩子轻易会被狼叼走。若想从狼口里夺回孩子,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多人喊叫,及时追赶,狼才可能扔下孩子逃窜。不知道那些年,有多少孩子像一只只温柔的羊一样,屈死于饿狼之口。我想,狼容易叼走孩子,是孩子个子低,对狼没有一丝威胁,还是狼把孩子真正当成了咩咩叫着吃草的羊?还是由于当时村庄的医疗条件所限,村庄婴幼儿夭折后,家人弃之野外,为野狼所食。要不,狼怎么敢朝三五个叽叽喳喳叫喊着玩耍的孩子逼近,并下口?狼冲进孩子群,叼住小点的孩子不松口,大点的姐姐或者哥哥奋力摔起一只捡拾猪草的草笼子,猛地抡过去,歪打正着,草笼子套住了狼的头。狼或许没有想到,像羊一样的孩子竟然会向它出击,狼松口,摔脱草笼子。这一间隙,孩子跑了,狼也跑了。孩子救了孩子。那一次从狼口里被夺回的那个孩子,缺了一只耳朵。后来,村庄人吓唬孩子,说,看你们还敢到处乱跑,村里谁谁谁不听话,他的耳朵就是被狼叼走的。    “一只狼,咬断庄”。这是村庄人曾经留下来的一句俗语。看来,那时候,无论是狼与羊、猪,还是狼与人,似乎越来越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人对狼的恐惧心理,与日俱增。即便三四人,遇到一只狼,也是常常被狼镇住,吓得浑身发抖——村庄人说人一旦遇到狼,狼开始伸出前爪剥土,狼一旦剥了土,人就会喊不出声来。村庄人说,人的声音被狼刨的土,压住了。事实会不会像村庄人说的那么玄乎,可能吗?我想,应该是人遇到狼过于紧张和恐惧,才喊不出话来的。喊不出话来,自然是危险的。
   遇到危险,尤其是危及到生命安全的时候,人的紧张和恐惧是极容易外露的,露在眼睛上,露在胳膊上,露在腿上,露在汗滴上,甚至露在每一根头发上。人在过度恐惧的环境中,头发直立。或许狼正是抓住了人的这一弱点,人与狼的反差才是那么明显。人狼对峙,人宛如热锅上的蚂蚁,心神不定,而狼呢,冰冷得像座雕塑,向人步步紧逼。
   北方的村庄,被狼围困。狼长长的嗥叫声,穿透没有一丝风的村庄,令人毛骨悚然。狼成为村庄比天灾还严重的灾患,狼一日不除,人一日不安。怎么除?许多村庄抽调年轻力壮的村民成立打狼队,他们扛起农具和自制的土枪,穿村下沟,寻狼打狼。面对村庄人的进攻,狼凶残快捷,一次次轻松脱离险境。
   说是打狼,其实连狼的一根狼毛也没有伤着。打死的狼也就更少了。面对人的进攻,狼似乎更为猖獗,与人周旋,与整个村庄周旋。一次,一支十余人的打狼队,包围了一只狼,与狼对峙中,没有想到,狼竟然朝持枪人绕“S”路线快速扑来,枪响,狼比枪还快,猛地一跃而起,叼走了那个持枪人的下巴。持枪人下巴血肉模糊,狼逃脱了。从那时起,看到那个人缺了一块肉的下巴,村庄人便给他起了个“狼咬”的绰号。“狼咬”,从被狼咬去下巴的那天開始,对狼,彻底认怂了,从此再也没有跟狼交过手。
   当然,村庄人自制的“土枪”,与如今的猎枪,在火力上,在射程上,在精准上,均没有可比性。那时候的土枪,装的是沙石和火药,射程和射力都有限,只能在有限的距离内,以静打静,比如打落在树上的鸟,打跑在野外静静吃草的兔子,打蹲在一处阳光下歇息的野鸡,持枪人偷偷地靠近,土枪瞄准,扳机,枪响,才可能击获猎物。而狼,不会像鸟、兔子和野鸡一样,等着挨枪。没等人靠近,狼早已察觉。于是,打狼队以静制动,以动打动,放出的许多枪,都是伤不着狼的空枪。
   不过,村庄人还是慢慢地掌握了不少狼的习性。比如,狼是有狼道的,它们常常会顺着狼道往返、觅食,循狼道跟进,人们会远远地望见狼洞口所处的位置。还有,狼在暗处,人在明处。狼发现攻击目标,先是潜伏下来,静观其变。狼找人容易,人找狼不易。人与狼相遇,狼可能会随时偷袭攻击,人却只有在做好充分准备的情况下迎敌。人是被动的。
   村庄人要安然生存,就必须要有战胜自然的气魄,对于狼,只能是人进狼退,让狼远离村庄,避免狼对人类的威胁。那么,狼有没有怕人的时候呢?如果人撵到狼洞里面的时候,狼又是一副什么模样呢?
   揭开这个秘密的,不是别人,正是土生土长的村庄人。他叫郭兴唐。他独身闯进狼窝捉狼发现,狼一见人来到它的窝里,有的急得乱奔乱窜,又是拉屎,又是撒尿;有的缩成一团,一个到一个身后躲藏,推磨似的转个不停;有的则静静地卧在地上,乜斜着眼儿等着就擒。
   郭兴唐捉狼随身带着的武器有四件:一是虎叉,二是罩狼嘴用的铁笼头,三是几条绳子,四是一根二尺多长的铜管旱烟锅。每当进狼窝捉狼的时候,他先是用刚刚抽过的灼热的旱烟锅头在狼鼻子上狠狠地敲一下,然后不慌不忙地给它戴上铁笼头,用绳子捆住它的前后腿,拖到洞外边。
   没有见过世面的小狼和大狼不一样。在洞里捕捉小狼时,小狼有时呲牙咧嘴反抗。遇到这种情况,郭兴唐就猛地卡住小狼的脖子,双手举起来,用力向地上一摔,狼腰就被闪断了。
   就这样,一个人跟着狼,尾随其后,进狼洞,一窝端。事实上,聪明狡猾的狼不可能总是呆在洞里等着被人捉,它们也会经常倾巢出动,外出觅食。放哨的放哨,觅食的觅食。对此,郭兴唐干脆偷偷地蹲在狼洞里,一边给他的铜烟锅续上旱烟,一边等着群狼返回来,对其一一进行捕捉。
   没想到,人怕狼,狼也会有怕人的一天。郭兴唐帮助村庄人捉狼114只,村庄人称誉他为“打狼英雄”,在1979年他被评为“全国劳动模范”。特殊的时代,战胜狼,也是英雄。
   消除狼患,郭兴唐是村庄涌现出来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物。据说当时有人想拜他为师,学习捉狼独技。但他一个徒弟也没有收,他称捉狼是冒险的,捉狼也是逼迫的,独自闯狼洞里只是为了撵狼早一天离开村庄。
   村庄人也曾经猜测,郭兴唐当年拒绝收徒,除过安全考虑之外,还有一层因素,就是怕过度捕杀引发狼的群起报复。到时候,遭殃的还是村庄人。
   人的善意,不知那一只只北方的狼,是否知晓?
   后来,狼还是于1970年前后悄无声息地远离了村庄。狼的离去,是人逼走的,还是狼发现了适宜自己生存的新的环境?狼去了哪里?狼会不会再次回到村庄?对这些疑问,就像狼是哪一天混进村庄的一样,还是没人说得清。
   如今,村庄不少年轻人想见一眼狼,只能去动物园。去过动物园的人们觉得,动物园里的狼,并不像村庄经历过狼患的人所说的那么可怕、凶狠。狼的确跟一只狗的模样差不多。事实上,村庄人关于狼的记忆,至今是疼痛的,人们整理村史,还是一次次有意地删减了被狼曾经吃掉的、吃残的那些人的名字。
  羊不是村庄的过客
   羊是奔着村庄来的,羊是奔着村庄一把把青草来的,羊是奔着村庄一把把青草成长自己壮硕的身体来的。在村庄,我不止一次强烈地感觉到,一群群来来去去的羊,更像是村庄的一批批过客。来了一拨,又去了一拨。
   春天,漫山的野草醒了,冒出来的绿芽,一茬接一茬,从春天一直绿到了深秋。无论是哪一只羊,一辈子都好那一口青草。黄土高原上的村庄成全了它们。    伫立在村庄一道道山梁上,极目远眺,一片片像白云一样浮动着的羊群,把天边的白云和大地一次次紧密地接连了起来,没留出一丝缝隙,让人很难分得清楚,哪一块是云,哪一块是羊。
   太阳悬在半空的村庄,静极了,没有一丝风。羊群齐刷刷地低着头,向着热突突的大地挪动,向着眼前抽出新芽的绿草地挪动。一群群羊的嘴唇,与村庄的大地靠近,与大地上的草地靠近,与草地上的每一根绿草靠近。那么多的羊,安安静静地吃草,迈出的步子是那么的轻盈,从牙缝里挤出“咩咩”的叫声又是那么绵软和欢快。我的童年夹杂在羊群里,我能够听见每一只羊咀嚼青草的声音。一只只羊与青草的接触,小心翼翼,轻巧地卷起嫩绿的青草,仿佛一点力气也不用,生怕将草连根拔起,弄疼了正在向上生长的每一根青草。
   羊用叫声和嘴唇接近村庄的角角落落。羊对村庄比谁都熟悉,哪里是山梁,哪里是陡坡,哪里是塬面,哪里是山泉,它们似乎都想去一探究竟。日子久了,村庄便有了许许多多的羊道。隔着一条沟望去,弯弯曲曲的,宛如一条细带子缠绕山间。羊顺着羊道攀爬、奔走,相对是安全的。只不过,一群群羊开始探路的时候,总会有一两只羊一只蹄子突然踩空,从半坡上伴随着凄惨的叫声重重地摔了下去。发生这样的事情,不仅仅对一只羊是一次事故,对一个放羊的人甚至对一个家庭也是一次事故。
   放羊的人,紧随羊后面,最怕的就是羊跑到了没有路的地方。一天,我看到一只小羊羔,被困在了一座山嘴上,“咩咩”地叫着。放羊人缓缓地向那一只被困的羊羔靠近,像护送自己的孩子一样,把羊羔抱到平坦的草地上。那一连串动作,熟悉而温暖。我想到了小时候的自己,一眨眼独自跑到高高的山峁峁上、柴禾垛的尖尖上,朝下一瞅,困在那里哭着求援。每次母亲像那个放羊的人一样,展开双臂把我抱回到平地上。
   小时候跟随一位放羊的哥哥到山沟里打柴禾,返回途中,为了走捷径,心存侥幸扛着一捆柴禾走上了羊道。没想到,羊道只有一脚面宽,朝上看是近似陡峭的山坡,朝下看也是陡峭的山坡。我的身体紧紧地斜贴在半山腰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正是晌午时分,太阳照亮了一面山坡,肩上扛的柴禾像是着了火一样,汗珠顺着脊背流淌。怎么办呢,想到母亲为了给我们烧煮每一顿饭,在黄土窑里烟熏火燎的情景,我越发舍不得扔掉那一捆柴禾了。这一捆柴禾可以足够烧熟一顿饭了,我似乎能够看得见它在灶膛里噼里啪啦欢乐跳跃的火苗,这些火苗足以轻轻松松地煮熟几锅香喷喷的面条,蒸熟几笼散发着麦香味的馒头。自然,也能够煮熟一年秋天农忙过后犒劳一家人的一锅羊肉。
   那天,扛着柴禾,一步一步地挪动着,我几乎能听见从自己体内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我用一只手稳固柴禾捆,一只手紧紧地揪住草,脚手并用,硬是爬完了那一条羊道。到了塬上,我扔下那一捆沉沉的柴禾,再俯视那面陡坡,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
   那年,我不舍得扔掉那一捆柴禾,就像一群群羊不舍得放弃一块块翠绿的草地。后来,我渐渐长大一些,发现羊粪蛋竟然像宝贝一样,放羊人也不愿意放弃。那些年,每一个放羊的人,肩上挎着一个敞口的蛇皮袋子,手里握着一把小铁锨,跟在羊群后面捡拾羊粪蛋。后来才知道,羊粪蛋可是上好的农家肥,按一小袋一小袋卖给城里人,给盆景、菜地施肥。在村庄,羊粪蛋施在瓜根周围,瓜藤扯得远,瓜甜;施在果树下面,果色红润,果甜。我和小伙伴们吃着甜甜的瓜和果,突发奇想地讨论着羊粪蛋施过肥的瓜果,为什么那么甜呢,难道羊粪蛋里裹着糖?我们踩碎一堆羊粪蛋,羊粪蛋里并没有糖,羊粪蛋里装着的全是村庄的草。
   在村庄,羊粪蛋是宝贝,羊更是宝贝了。村庄人对羊的保护和照料几乎是无微不至的。羊来羊去,在黄土高原上生存的三五年,跟村庄人共同生活在一孔深深的窑洞里。羊拥拥挤挤地站或者卧在窑洞里的黄土上,一铁锨黄土便遮住了羊粪的气味。羊似乎也通人性,安安静静地呆在窑洞里,半夜里绝不打扰熟睡的村庄。
   转眼已到中年,回到村庄,已经很难看到羊群出出进进村庄的情景。羊早已被村庄人圈养了起来,即使见到活生生的羊,大多也是在送亲人的灵堂前。羊,在村庄人看来,它们是通阴阳的动物。人去了,人们要给逝者献羊。献羊者可以是子女、外甥、侄子、孙子等。于是,一只羊被牵到了逝者的灵堂前,主持者对羊说“这只是谁谁献给你的”“这一只又是谁谁献给你的”“你就安心地去吧”等等。村庄的一只羊,哪里经历过如此高的礼遇,面对满地跪着的孝子孝女、孝侄孝孙,有喊羊爸爸妈妈的,有喊羊叔叔舅舅的,有喊羊爷爷奶奶的。羊若“同意”,全身就会抖动。否则,主持者给羊耳朵、身上浇凉水,羊若抖动,溅起水花,也表示同意。羊代替了人,是对逝者的一种祭奠,一种告慰。人,给羊赋予了一种捎话职责,充满神秘感。这也是羊在村庄人眼里不同于别的家畜的金贵和不可替代之处。
   我不止一次看到村庄人跪着给逝世亲人献羊的情景,我知道人真正跪的不是羊,应该是灵堂后面那个逝世的人!但羊一定想不明白,人为什么会以那种方式祭奠亲人、感念亲人?数九寒天,偌大的院子里,哀乐阵阵,燃起的一堆堆炭火把整个院子照亮。院子里盛满水的大铁锅里已经热浪翻滚。一只只赋予了稍话职责的羊,最终结局还是和别的羊一样,走向了人们的餐桌。餐桌上的菜已经码放得满满当当的,羊肉成了每一桌主打的必备菜,摆放在最中心的位置。我不知道,那位逝者,生前喝过几碗溢满葱花和鲜姜的羊汤,吃过几大块羊肉,喝过几大碗热酒。这或许是一个令人十分揪心、十分伤感的推断。
   2019年春节刚过不久,患病卧床一年多的八娘去世。我们送葬返回后,吃着热气腾腾的羊肉,我内心久久不能平静。我不知道,对于人,羊一辈子有多少细节值得我们反思。比如说,羊为何会有跪乳之恩?一只小羊羔,小小的就懂得跪谢羊妈妈。我想,小羊的这一跪,跪的不仅仅是羊妈妈,跪的一定还有黄土高原上的大地、山川、河流、嫩草和黃土窑里的放羊人。羊羔长成羊,它不仅会留下羊粪蛋、羊毛、羊皮和羊肉,还会留下“跪乳”的故事。我突然明白,羊来我们村庄不仅仅是为了吃草,它们来村庄就是为了报恩的!待村庄周围弥漫着羊的气息,羊便就融入到了我们的村庄。
   羊不是村庄的过客,羊的祖籍就是我们黄土高原上的村庄。
   禄永峰,1978年生,甘肃庆阳市人。现供职于陇东报社。有作品发表于《飞天》《长江文学》《人民日报》《南方周末》等报刊。
  
  责任编辑 袁姣素
其他文献
一   乍一看王国宝的大名,吃瓜群众一定以为又是哪个山野村夫、街头混混,像韦小宝一样,每天与一帮屌丝们厮混在一起,不是在李寡妇开的酒肆狂饮,就是在张寡妇开的茶馆赌钱。   其实不然,王国宝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他出身于魏晋时期堪与琅琊王氏比肩的高门大族——太原王氏。如要溯源,太原王氏号称王姓的肇兴之郡,在西汉中晚期已经登上政治舞台,并迅速成为一流门阀士族。在门阀制度达于鼎盛的魏晋时期,太原王氏虽
期刊
一   北极村隶属于黑龙江省的漠河市,位于我国版图的最北端,面积不小却人口不多,安静而慵倦地躺卧于巍巍大兴安岭山脉北麓的七星山脚下。这里与俄罗斯的阿穆尔州伊格娜恩依诺村隔江相望,极度的昼长夜短,自古就有"不夜村"的称谓。   在村里溜达,目光所及的随便一个很普通所在,都可以冠之为中国最北,例如最北的小学、最北的乡政府、最北的边防哨所……甚至还会有最北的公共厕所。到这里旅游的客人不少,临走前大都
期刊
晚八点,微风吹,树荫黑。我和妻子散步到雁盟。发现底楼的店面都上了锁,部分被围挡挡上了。   妻子说,这要拆了吧?我说,最起码也是改换门庭。大动作。   这些年见的大动作太多了,可雁盟无论改成什么样子,都是要和以前做切割,都不再是“我的雁盟”。眼见他们给它穿上寿衣,八年的按部就班被拦腰砍断,我的心脏像拐了一个别扭的弯儿,回到家都没弹回原位。      雁盟的全称是雁盟酒店文化产业园,旧厂房改
期刊
1949年11月8日至27日,邓小平和刘伯承一起率领人民解放军二野部队挺进大西南时路过常德,在此停留近20天。我当时作为南下干部、常德支前司令部主要负责人亲自接待了他们,并聆听了邓小平的教诲。回想那段经历,至今还难以忘怀。  1949年8月8日,地委书记乔晓光通知我说,二野部队准备在常德住一段日子,要求成立支前司令部,做好服务工作。8月15日,支前司令部宣告成立,常德地区专员王含馥兼支前司令部司令
期刊
1   一块巨大的岩石上布满了星光。灰黑色的花岗岩,坚硬、冰冷、粗糙,可当它像蛋壳那样突然裂开,从中蹦出一只布满黄黑条纹的老虎时,我只能庆幸自己是在梦中。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城市安静得好像被阵阵松涛覆盖的村庄。我按亮床头台灯,又从枕头下摸出手机,点开百度查阅花岗岩为什么会闪光。继而我又查询梦见老虎是什么预兆。没想到周公解梦竟然有官方版,上面说男人梦见老虎,表示在成功的路上会碰到许多困难。  
期刊
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是上世纪30年代在中共领导下的进步文艺团体,在反对国民党的文化“围剿”,繁荣进步文艺创作中,发挥着异乎寻常的作用。1936年,左联在当时特殊的历史背景下宣布解散,成为中国左翼文艺运动史上一个引人注目的事件。要解读这一历史事件的真相,当时萧三从莫斯科寄回国内的一封信便是一把重要的钥匙。  1930年初,从莫斯科“东方劳动者大学”回国多年的萧三又重返莫斯科治病,同时在“东大”兼授中文,
期刊
我叫苏米兰,大家叫我米兰,只有石小路一本正经地叫我小苏。石小路是我老公,实话说,他长得不帅,五官上半部分还可以,到鼻子以下就不行了。最难看的是嘴巴,牙齿乱七八糟,又尖又小,像啮齿动物。有的人很奇怪,一堆丑得不成体统的五官凑在一起,不仅不丑了,还很顺眼。石小路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和他是高中同学。上高中前,我们在不同的乡读初中,互相不认识。到了镇中学上高中,我们才成为同学。我和石小路在同一个班,
期刊
挺拔修长的白桦树被人们赋予“纯情树”的桂冠,在呼伦贝尔草原北部的额尔古纳市,则把白桦树称之为市树。众所周知,世界上的许多城市都有属于自己的市树、市花,这些市树、市花往往是由当地居民投票选出,代表着当地独特的人文景观和文化底蕴。在我有限的认知里,能叫得上市树、市花的,至少要具备两个条件吧:首先是能够适应当地的环境特征并生长良好,其次则是要具备一定的历史文化内涵,能够代表城市形象。例如,在国内以国槐为
期刊
鸢尾   我对鸢尾的关注,源于清代诗人高鼎的《村居》:“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这样的诗儿,分明就是一幅明朗生动的画儿呀。沉浸在诗画中,我还特别喜欢听孩童朗诵这首诗,清嫩奶绵的声音里,透出无比的欢喜与纯洁。鸢,也早就跳进了我的脑海。   鸢即老鹰,纸鸢则泛指风筝,是一种纸做的形状像老鹰的风筝。鸢尾开出的花儿,就很像老鹰的尾儿,这也是它被称为鸢尾
期刊
陆七叶是我的朋友,她在离开前告诉了我这个故事。   “你可以不相信,但我还是想找个人说出来。”      高中毕业之后,只有我还和七叶保持着联系,大概两三年见上一面。她的QQ头像总是亮着的,不隐身也不说话,就在那挂着,如今大家都用微信了,她没有,还是坚持在QQ上给我留言。也极少,一般都是阶段性总结,   “我结婚了,怀孕两个月。”   “没保住,没事的,不用来看我。”   “厂子破产了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