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庄(七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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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一个村庄的回忆
  我来自那儿。我出生,一如很多人出生
  我有早出晚归的父亲
  我有童年时光,原野散开,众鸟缠绕树林
  我有邻家的收音机
  我有母亲落下的鞋底儿,我有饥肠辘辘的黄昏
  不敢走近的家门
  我有没成活的姐姐,我有活下来的妹妹
  亲爱的母亲你也爱我,那时我从不知晓
  我来自那儿。我熟悉那儿的一砖一瓦
  我熟悉它的黑夜一如白昼
  我熟悉它井壁上的青苔,井底沸腾的星空
  我熟悉铁桶撞击井壁的闷响
  我熟悉漂浮在街巷里的每一副面孔
  我熟悉那儿春夜的呼吸,沟坎的庄稼
  坟头疯长的野草
  我一出生就老了,终有一天
  我将埋骨于此
  如今我活在异乡,我爱那儿它从不知晓
  我来自那儿。那儿不一样的
  天空,缓慢的云朵,河流干涸了
  结霜的月光
  照亮了一个个失明的老人
  孩子们跑过麦地,脸上呈现出麦粒的颜色
  亲爱的母亲你老了
  只有那儿刮来的一阵风,犹记你年轻的模样儿
  为了回去,我一次次离开
  我对它的爱,用方言才能喊出万分之一
  这一片土地
  这一片土地,狭小而广袤
  五谷生息,百草明灭,山河破碎
  洪水,干旱,瘟疫
  马蹄踏过,蹄窝里吐蕊
  朝代更替
  不变的落日,河流,田畴,村庄,墓碑
  众鸟飞去又飞来
  这一片土地,斑斓而单调
  黑色的,黄色的,红色的,荡漾情仇爱恨
  风沙埋过,战火烧过,蝗虫滚过
  仍有牛羊站起来
  桃花落,杏花落,菊花落,雪花落
  从南到北,东到西
  依次的天空,云朵,石头,泥土,白骨
  众鸟飞来又飞去
  这一片土地,有水与火的缠绵
  男儿踏着硝烟不再回来
  女儿开怀生育,乳汁汩汩
  亲爱的父亲,你眼里源源的火
  亲爱的母亲,你宽恕了所有罪孽
  我一次次出生,但没有自己的名字
  这一片土地,孤绝地活着
  你的眼泪,你的欢乐,你落草生根
  奴隶一样活着,牲口一样活着
  牙齿咬碎,石头开花
  你的耻辱和骄傲,烙上每一张脸
  血织的花环——这白昼的闪电
  为什么做了黑夜的锁链
  比远方更远的,仍然是这片土地——我的爱
  我再一次出生,我永远死去
  为冬哥写传
  周连冬,1932年生,鹿邑县城向东南
  45里,大周庄村人
  1938年6月,他6岁,花园口决堤
  黄水滚滚
  他差一口气儿淹成死鬼
  1949年1月,徐蚌会战,他又差点儿沦为炮灰
  1959年,大饥荒,他27岁,有老婆
  6岁的闺女,4岁的儿子
  转过年,只剩了儿子和他一起
  熬日子——熬
  熬过了“文革”,武斗
  批林批孔,反“右倾翻案风”,粉碎“四人帮”
  联产承包责任制
  他和村里男人一起熬
  多少兴亡事,熬到他这儿
  大不过一砖一瓦
  他终于熬出了一座亮堂堂的砖瓦房
  熬来了儿媳
  熬来了孙女,孙子,孙女婿,孙媳妇
  重孙女,重外孙
  熬到72岁的春天,我们生龙活虎的大周庄
  彻底变成一座死寂的空心村
  冬哥真的老了,耳聋,眼花,再不能把砖瓦房
  熬出一座气派的小楼
  他被儿子赶出门
  赶进了村头废弃多年的炕烟屋——
  这还不够
  他继续被儿子逼出门
  他向儿子索要盘缠,儿子一脸不屑:
  “有盘缠,谁还在村子里厮守?
  你一把老骨头了,活着有什么意思?”
  儿子晃了晃手上的甲胺磷
  “咣当”扔在他脚下
  摔门离去。撇下冬哥在风中
  像一截摇晃的破竹竿
  他找我父亲哭诉——他以为一个诗人的父亲
  能指他一条活路
  我父亲找到他儿子,说:“阿德啊,你娘
  你妹妹,当年为了你能活下来
  宁可自己饿死
  你爹屎一把尿一把
  当爹又当娘
  养大你,给你盖屋,娶媳妇,让你过成了一家人
  你小子良心狗吃了?你也有闺女儿子
  就不怕老天爷报应?”
  阿德呛我父亲:“你谁呀?教训我——
  我呸!我儿子活埋了我,跟你老东西
  啥鸡巴关系?”
  ——冬哥终于熬不住了
  一瓶子甲胺磷仰脖子灌下,几分钟后
  就成了一具
  轻飘飘的死尸
  被阿德用一领破席子卷起来
  埋进了祖坟。
  两年后,阿德的闺女和女婿拌嘴
  闺女一气之下回了娘家
  两个月时光里,女婿一次次上门
  道歉,苦求,跪地不起来
  阿德就不松口让闺女跟女婿回去   女婿终于失了耐心
  一把杀猪刀蘸着月光,砍了阿德老婆
  儿子,闺女,孙子,又砍下阿德一条胳膊
  然后,也仰脖灌下一瓶甲胺磷
  咕咚倒在地上
  我父亲继续说,这家人和阿德的一条胳膊
  在那边团聚了
  只抛下阿德继续在村子里苦熬
  ——这报应,它来得多猛啊
  异端分子
  一大早
  众目睽睽之下
  种马被牵着绕另一匹母马转圈儿
  主人转去它身下
  抓住那个来回摇摆的家伙儿
  反复抚弄
  然后顿喝一声
  种马敏捷地跃上了母马屁股
  皮毛颤抖几下
  在人们的喝彩声中
  滑落下来
  主人拍拍种马的脑袋
  递到它嘴边一把生鲜的青草
  奖励了它
  然后把目光转向了一匹刚牵来的母马
  他仿佛没有看到
  种马眼睛里闪亮的泪光
  过了一会儿
  新来的母马被牵过来
  种马的主人
  用差不多的时间重干了一遍刚才的活儿
  吃过午饭
  他干第三次的时候
  那匹种马
  仍然
  在我们的喝彩声中
  高高跃起
  落下来时
  却突然前蹄一闪
  结结实实地
  砸向了主人光秃的脑门儿
  种马的主人
  一片血光中轰隆倒在地上
  傍晚的时候
  父亲带我又去到那儿
  但已找不见那匹枣红色的种马
  只有一个被割下示众的
  枣红色的马头
  从柳树枝头挂下来
  被苍蝇和蚊子围着嗡嗡地唱歌
  关于大周庄和“谷禾”的补白
  我在一个访谈中这样写道:
  我出生于淮河平原腹地
  我们村子是方圆十里内的大村子
  常驻近3000人,男丁全姓周,人多,地少,穷
  据我父亲的小学老师讲
  20世纪60年代初的春天
  他从村口到学校不足200米的路上,曾经把4具死尸
  掀进了路边的壕沟
  我家东邻的两个儿子同一天饿死
  一个上午,另一个下午
  我爷爷饿了数月后肠胃失去消化功能
  被一把生麦子活生生撑死
  村里村外的树皮全被剥光了
  灾难过去,村里许多男女不见了影子
  我小时的梦想是吃饱肚子
  不要像我的乡邻们那样活活饿死
  也不要像我爷爷那样撑死
  我生于1967年,属羊,写诗后就用“谷禾”做了笔名
  我想了想又憋回去的是:
  我家西邻吃下了自己饿死的儿子
  后来她一生素食
  我还记得二奶奶曾悄悄对我说,“男人身上
  只有鸡巴是肉
  余下都他娘的是肥油,我死了下地狱……”
  ——我知道磨不灭的记忆
  也不尽是诗歌
  但我坚持把它写下来,并分了行——
  投河的人
  一群孩子在河埠嬉闹
  捡石头打水漂,看谁打的更远更多
  她忽然从胡同里冲出来
  眨眼就冲到了河半腰
  她撩起胸前的衣襟捂着脸
  咿咿呀呀地哭
  露出了里边一对儿耷拉的乳房
  我们一起笑起来
  她一直咿咿呀呀地哭
  根本没觉察我们在看她的稀罕
  她哭诉被儿媳妇欺负儿子也不孝顺
  “没活头儿了我……”
  她一边哭一边用两只小脚蹬踏身前的土坷垃
  身子越来越接近河面
  他坐在我们旁边低头扒拉碗里的面条
  把瓷碗舔干净了
  拍屁股,转身,慢吞吞走回了家
  仿佛她根本不存在
  ——她终于跳进了河里
  河水把她的蓝布杉子浮起来像一张荷叶
  她愣在水里不再哭
  并在我们的尖叫声里
  爬了上岸。她咬着牙骂:“狗日的老地主
  睁眼看我跳河也不拦,不得好死……”
  ……他67岁死于肺癌
  她活到90岁无疾而终
  一座新坟挨着一座旧坟
  风吹坟草沙沙响,仿佛在诉说从前
  在屋檐下,和父亲论生死
  我们说到了你的身体,老胃病,
  母亲的慢性关节炎,院子里的拖拉机
  在阳光下闪着光。我们说到夏秋的收成,
  干旱和洪涝,防不胜防的害虫
  乘上火箭的化肥,农药,收割和灌溉费用,
  狗日的粮价,狗在我脚边
  来回蹭着耳朵。我们
  说到你的孙女,她想再回村里看你,
  但害怕到处飞的虫子,
  你笑着,目光有些黯然。我说暑假她会回来的
  你说回来好,愿意回来就好。
  我们甚至提起了文革中你“挨斗”的情形,
  你憨憨地笑了,说就是老少爷们儿逗乐子。
  我们接着说到了以后,过两年接你们去北京吧,
  或者岳阳、深圳,都行啊。
  你说不——你哪儿也不去,你有拖拉机,十亩庄田
  堆积的余粮和柴草
  有东邻,西舍,一村子的鸡飞狗跳
  有血肉造的一座瓦屋厮守着。
  这时一片树叶落下来
  一片树叶,遮住了我的眼睛,
  和更高处的云朵。
  我们还是说到了大伯的死。你说人总是要死的,
  生病死,喝药死,上吊死,摸电死,
  投河死,遭饥荒饿死,
  走路上车撞死,犯事儿枪打死,
  去城里打工累死,
  赶上地震砸死,娘肚子就被刮死。
  你掰着指头算着不同的死法儿,
  你说他挺好,病死——
  人这辈子,如草木,如浮尘,生死难料。
  这时黑衣白眉的燕子飞起来,
  灰蜘蛛停止了作业,
  你的目光越过断墙,凝视着变黑的沟河
  在那里,河水承载着无根的浮萍,
  细小而缓慢,带着未卜的命运
  从村子中穿过,
  流向下一个村子,和梦境的大海
  河两岸有蒿草蔓生,
  有刺槐、苦楝和白榆交错生长,
  一座座瓦屋,对应着原野上棋布的坟茔
  沿着屋顶上升的炊烟
  随风飘荡……
   作者简介:谷禾,生于上世纪60年代,诗人。著有诗集《飘雪的阳光》、《大海不这么想》、《鲜花宁静》和小说集《爱到尽头》等多种。曾获得“华文青年诗人奖”、“《诗选刊》年度诗人奖”等多种奖项。现供职于《十月》杂志。中国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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