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捕路霸江自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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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抓捕江自善的密令在叶予嘉手上。
  叶予嘉挥手示意我上他的车。我说,就我们俩?叶予嘉不吱声。按理说,抓捕江自善我们俩足够了,但就怕碰上对方人多势众或者别的特殊情况。从这些年我们出警经历看,大部分时间是寡不敌众。警车跑了十来公里,我们俩一句话也没说。叶予嘉是所长,他不主动说话,一般我不会首先说的。到达渔鼓山路口,叶予嘉将车拐入狭窄且崎岖不平的乡间公路。我们沱巴山区是穷地方,许多村连公路都没有。能有一条公路行走,已经很不错了。这条乡间公路从东到西串联了十来个村庄。叶予嘉小心地选择道路,但还是多次碰到底盘。碰得很重,我无法用准确的象声词来形容。碰得我俩心痛。所里经费特别紧张,车弄坏了缺钱修,平时大家都特别小心。三四公里后,就到了江村。江自善私设的收费卡横在路口。叶予嘉对我说,你待在车上别动。他自行跳下车去。见到我们的车,江自善做出阻止车辆前进的动作,其实江自善的动作很多余,因为我们的车早已停下了。我没有听叶予嘉的话,擅自下车,站在叶予嘉身后。
  江自善撕下一张自制的发票,说,5元,先交钱后通行。
  叶予嘉挡开叶自善的手说,我不过去。江自善说你不过去也得过去,你调得了头吗?
  江自善说的是实话,没一辆车能在这里调头,能一直退到渔鼓山路口除非你是神仙。
  江自善得意地说,你只能过我的地盘调头。
  经过江村的这段公路平整宽敞多了,算得上较标准的四级或者五级公路吧,它一共有3公里长。江自善带人修的。不交钱天皇老子也别想过。
  叶予嘉说,已经不下100个人投诉你了,你还在收费!警察马上就要来抓你了。
  江自善说,你不就是警察吗?你还是所长呢!你怎么不抓我呢?
  叶予嘉说,我就是来抓你的,但不是现在,是等下,等下我带着大部队来抓你。你最好立即给我躲起来。我是严肃认真的。你爱信不信。叶予嘉从口袋里掏出10元钱,说,放我们过去。江自善从口袋里找出5元递给叶予嘉。叶予嘉说,不用找了,你撕给我两张票吧。江自善说你搞的什么名堂?他撕下两张收据,然后开卡。
  我们的车过去了,前进一二十米,叶予嘉调转车头。回到路卡处,叶予嘉又盯了江自善一眼。
  抓捕江自善行动在黄昏进行。之前,叶予嘉给干警们作了动员和布置。所里三台警车全部出动。抵达江村,江自善的路卡还在,人却不知去向。路卡前堆放着大大小小的石头。警车被迫停下来,警察们跳下车搬石头清障。道路畅通后,一辆车直扑公路的另一头,那一头也同样设着路卡。到达那边的干警后来报告说,除了堆在路上的大小石头,空无一人。按照部署,我们包围江自善的家。江家大门关着,我们先喊话,后强行突破。家里无人,江自善不知去向。江自善的家是普通的沱巴山区的家,凌乱而显破旧。在他家搜出五本自制发票。搁发票的抽屉还有几元零钱。干警们立即分头在村里打听江自善下落,寻找他的踪迹。江村两边都是石山,山上有许多深浅不一的旱洞、水洞、水陆“两栖”洞。任何一处都能成为江自善的最佳藏身之地。对我们的询问,村民无一例外地摇头表示没见过江自善。干警们又赶赴后山。后山地情复杂,天又黑,最后无功而返。
  我们在江村前前后后搜索了差不多三个小时,都觉得无望之后,叶予嘉留下三个年轻干警蹲守,大部队则兴师动众地撤离。我们刚回到村口,村民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男女老幼一大群,他们手持电筒一步步向我们逼来,像是欢送又像是驱赶。叶予嘉提醒大家说,赶快撤!这种时候无论对方说什么,我们都要装着听不见,不要跟他们发生口角,不要激动,否则会酿成不良后果。
  干警们跳上车,立即离开。说我们是大部队,其实一共只有12人。我们全所10人,另两人是协警员。这次因为全部在家,就集体出动了。沱巴山区山高林密天宽地阔,村与村动不动就相隔三四公里,甚至更远。10个警力远远不够。抓捕未果在沱巴是常事。不过大家还是十分沮丧,相对以往的抓捕,这次条件算好的了。大家七嘴八舌地分析失败的原因。
  我们的车在渔鼓山路口就该停住,步行或者小跑去江村;就算开车去,也应该到达路卡时立即扑向江村,而不该搬石头,贻误了战机。副所长鲁新秋说。
  你们说的都有道理,但是,你们没想到,我敢肯定,江自善早已得知消息,在我们到达之前就已逃走。逃走前,还搬来石头断路。断路的事也可能江自善参与了,也可能没有,是村民在他逃跑后干的。指导员崔建文说。
  指导员似乎分析得更有道理。种种迹象表明,江自善事先得到了消息。
  那么,消息是怎么走漏的?鲁新秋说。行动前密令只有叶所和内勤小罗知道,难道是他们俩通风报信?
  车里人哄堂大笑。说什么他们也不会相信叶予嘉通风报信。叶予嘉在全县干警中是有名的硬汉,政治素质业务素质也是最好的之一,是全县第一个从中国公安大学侦查专业毕业的,他原先分在市局,但他主动下基层来锻炼。他到沱巴派出所任所长快一年了。他的前途无量。小罗,也不会。小罗是罗副县长的女儿,与江村没任何关系,她没有理由通风报信。
  蹲守在江村的三位干警守了一夜,也没发现江自善的踪影。天一亮,他们就不得不撤回来。沱巴派出所所有干警沱巴人几乎都认識,就算不认识,陌生人出现在村里,也会像和尚头上的虱子,一眼就能看到。
  上午上班,叶予嘉把昨天抓捕结果上报县局。局领导听后很不高兴,说你们太无能了,又说怎么现在才汇报?昨晚干吗去了?!抓捕江自善是县长下达的命令。江自善私设路卡不仅影响极坏,前两天还把县长的车给拦了,县长一气之下向县局下达抓捕命令。
  上报完毕,所里召开分析会。因为这个案子是县长督办的,就显得特别重大,仅次于杀人放火。沱巴好多年没出什么人命案了,山林纠纷、打架斗殴、丢牛失猪的事倒时有发生。分析会由崔建文主持。有十来分钟时间,会场都沉默着。大家在分析思考,寻找下一步抓捕的机会和方案。崔建文吸完手中的烟,清清嗓门说,弟兄们想出什么好主意没有?大家目光都停在叶予嘉脸上。叶予嘉说,毫无疑问,必须要有一个眼线,这个眼线一定要物色好人选。我们发现,叶予嘉心不在焉,他提出的这个问题当然没错,可他应该说出更有见地的主意来才符合其身份。   上面不帮修路,我们自己修还不行吗?有一天他站在村头大喊。他一呼百应。村民热情很高,可一提资金,就蔫拉吧唧了。修经过村里的这几公里路需要一大笔资金,村民都不富,筹集不了多少资金。江自善说,有多少钱就办多大的事吧。有村民提醒说,路修得再好,大卡车一轧,也好不了几天。另一个村民说,是呀,我参加过市里东二环路建设,那路不到半年就坏了。江自善说,等修好了,我们设卡收费,回本后,所得用来养路。村民们说这个办法好。城里人就这么干的。
  光修村里这一段还不行,得把前面的平等村也联合起来。可是人家不配合。平等村人说,自掏腰包修路,吃饱了撑的。平等村人平时就牛B烘烘的,依托自己紧靠正式公路的地理优势,总是不把下边村人放在眼里。
  修路资金一共筹集到60多万,这已经让全村翻出了老底。凡是集资者都是“股东”,将来收了费可以享受一定利息。村主任想反对可反对不过来,他向镇里报告,镇长说好啊,这就对了嘛。但是村主任并不知道江自善将来要设卡收车辆过路费,因此就没有汇报。江自善和他嫂嫂一家分别出了5万,是最多的。一年到头家里没多少收入,这些收入温饱都还不能完全解决。全靠了年轻人在外打工的补贴。沱巴山区洋房一栋栋竖着,并非本地经济崛起了,靠的仍然是外出打工挣的钱。有城里人一见洋楼就感叹农村富裕,完全是一种无知。沱巴山区农村人就爱建房子,漂亮房子是他们最大的骄傲和追求。这些漂亮房子大部分时间是空置的,主人都在城里。他们宁可睡城里的桥洞也不愿回家住洋楼。据我所知,沱巴山区农民收入从来就没有健康地增长,他们的收入都是镇里干部想象着统计出来的。
  修路开始后,在城里打工的年轻人能回来都陆续回来参与。他们的精神和劲头令人感动。也感动了村委主任。村主任沒集资,他想出力。但是江自善他们不让他参加。这里没你的事,你走远点!他们这么驱赶村委主任。
  主任去镇里向书记镇长汇报。书记说真的干起来了,好,这是典型,要向全镇所有村屯推广。书记和镇长都来到修路现场。秘书叫大家停下来听书记讲话,大家停下来。书记说了一大通高屋建瓴的话,表扬了江自善,村主任也被表扬了。江国辉打断书记的话说,镇里要给我们拨款吗?书记说,镇里没钱,有的话,这路早就修了。村民说,不拨款你在这里放什么屁!村民们散了,都回去干活。主任说,你们什么素质,上级领导这么关心我们,你们恩将仇报吗?
  书记镇长尴尬地离开后,村民们集体将主任骂走了。主任是族亲,当官前人不错的,自从当官后就变了,总是站在别人立场上来跟村民们对着干。村民们早已不喜欢他。
  书记镇长在江村吃了“苍蝇”,心里特别难受。一路上都在骂江村人的娘。但到了镇上还是布置秘书写成简报上报县里。受气归受气,典型归典型,抓典型也是为了镇里的工作,为了自己的政绩。秘书同时还是市报省报的通讯员,他写完简报后还写了一篇新闻报道,不几天市报在二版刊发出来,省报也在地方版里发了个简讯。新闻刊发上级党报,县委书记宣传部长十分高兴,打电话到沱巴镇进行了五分钟的表扬。过了一个星期县长专程来到江村。县长在现场说了一通话,因为没有实实在在的资金支持,村民们就不买账,将县长轰走了。县长让镇长把沿途所有村庄调协起来自筹资金修路。镇长抓了两个月,没有抓起来。自掏腰包修路的事他们不干。当年架电,他们已经自掏过腰包了,村与村相隔远,代价很大,当年山上的大树小树都砍光了,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这才勉强架起了电线。上报又怎么样?领导表扬又怎么样?他们不再愿意自掏腰包换取表扬这种虚无的东西了。路烂就烂吧,祖宗们没有公路不照样过下去了!政府看不惯就出钱修,看得惯就这么着。村民们耍起赖来,干部们毫无办法,他不问你要吃的喝的,想听你的就听不想听,你奈何个屁!镇长没有完成县长下达的任务,被全县通报批评了。镇长说,为什么只通报我,书记是一把手,他的责任更大呀!为此,书记镇长就更尿不到一起了。
  做自己的事,与别人无关。江自善这么说,村民们也这么说。他们干劲十足,场面热火朝天。主任被他们冷落,很伤感,捧镇领导卵泡(拍马屁)捧得了一时捧不得一世,镇领导终究会离开的,自己得永远生活在江村。说什么也不能与村民为敌。那天晚上他思考了许久,最后大胆地做出决定:辞掉村委主任职务。报告交到镇里,书记说你太让我失望了。主任说,我把报告交到你手里,我就不是主任了,你批不批准我都不是了。我不归你管,你奈何我?!你没资格批评我,你把我惹毛了我可能会揍你。辞职归来,主任一身轻松。他来到工地,要求加入筑路队伍,还把家里的三万元钱拿出来集资。他态度真诚,又都是族人,村民就原谅了他,接纳了他。主任清除了所有从官场学来的恶习,重新赢得了村民的尊重。他私下对老婆说,这才是我要的日子。
  路在三个多月后修好。与此同时,路卡也设在路的两端。他们自制了收据发票,声明要严格管理好每一分即将到来的过路费。这条乡村公路车辆不是太多,相比,大卡车要多一些,里面有一个红砖厂一个米石厂,他们时不时地要拉货经过。村民们希望车辆多多地来,快快收回成本,也指望快快地多多地获取“利息”。第一辆被收费的是来自市里摄影家江波的越野车。要想在这条路上跑得顺当,就得开大货车或者越野车,城市越野都还不行。江波虽然姓江,但跟江村没什么联系。江波说,你们有文件吗?江自善说,我就是文件,要过就交钱,不要废话。江波要赶过去搞摄影创作,这天气正好合适,晚了好风景背景就散了。江波自称著名摄影家,可没获过多少利,他摄影设备成本的一半都没收回来。摄影是烧钱的活儿。他看上去风风光光,却是一个穷光棍。他说,我也姓江,你看看这是我的摄影家会员证,我还是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江自善说,这些不关我鸟事,我只收过路费。江波拗不过,心疼地掏出5元钱,返回时,他又在另一端被收取5元。江波气不过,经过沱巴镇政府,立即状告江村。秘书接待了他,秘书说,你少来诬蔑我们沱巴人,江村的事迹上过市报省报的。江波生气了,说,你太不把著名摄影家当回事了!秘书说,你这种著名摄影家天上落下来一颗雨都能砸到两个,你算老几!秘书骂得很痛快,一得意就忘记向镇领导汇报这个事了。而且他也想不到,江村人会收过路费。   一个星期后,信息才传到镇领导耳朵里。书记听后很气愤,他拍响桌子,桌子又震落了杯子。书记派人去做工作,让江村撤卡。去的人回来说,江村人根本不听,还使横,工作只有书记镇长才做得通了。书记立即给江村主任打电话,主任说,我已经不是主任了呀,你怎么忘记了?书记说,不是主任你也有责任管管江村的事。主任说,我怎么管?我也集了资的,我不仅不管,还在支持。书记说,刁民,你们全是刁民。江村曾经是修路典型,书记不想轻易地毁了这个典型,他想正面引导。书记连续派出几拨人去做工作,都是无功而返。书记叫镇长去,镇长说,你是书记,做思想政治工作是你的强项。两人关系仍然不好甚至越来越僵,都恨不得把对方掐死。书记被迫亲自出马。书记的车被江自善拦下。书记说,江村人是文明人,是遵纪守法的人,违法的事江村人绝对不干。设卡收取过路费是一种错误行为,只要你们马上撤卡,我不仅不追究,还要继续表扬。江自善说,我们不是有意要设卡,只是我们投入太大,那都是村民们的血汗钱,我们必须要把本弄回来。如果政府把这笔钱给填上,我们立即撤卡。我们是讲道理的人。书记的态度很好,他摆事实讲道理,就是打动不了村民们的心。
  许许多多的人都到镇里告状,书记镇长粗暴地说,我们知道了。告状者说,知道了还不清除,太不作为了!书记说,没人让你走那条路,他收费你不去就完了嘛。告状者说,沱巴镇领导的素质太差。
  因为收费,从市里赶过来摄影或者游玩的人就少了许多。下面村庄的人很有意见。游玩的少了,他们的土货就少卖了。风景特别好的村庄,有人还开了农家乐。有客人时是商人,无客人时就是农民。下面村庄的人要求江村撤卡。江村人大笑。
  镇党委书记恨江村人也恨告状者,开班子会时他提议组织全镇干部去强制撤卡,镇长不同意,镇长说要是引起群体事件他不負责。书记狠狠地看镇长一眼,他心里明白,只要镇里干部出动,群体事件绝对会发生的。到时候就不是面子的问题了,搞不好得下课。书记正在想办法,江自善找上门来了。江自善提出要求,让书记下个文件,允许他们设卡收费。书记勃然大怒,说你们无法无天了,拉屎都拉到我头上啦!在自己地盘上,书记丝毫不畏惧,他把江自善骂得狗血淋头。江自善也不示弱,他说,让你下文件是给你面子,别以为没有文件我们就停止收费,我们不仅要收,还要提高收费标准!江自善回去后就跟大家商量提高标准的事,提高主要针对大卡车。经过的车辆敢怒敢言,但都没用,你怎么说怎么骂都是白说白骂,要是你骂娘,江村人就上来揍你。从市里来的一位越野车主就是因为骂了娘,被江村人暴打了一顿,最后他的车进不能进退不能退,跪下求饶也没放过他。一直到晚上,车主提出给100元过路费,江村人才松口。但江自善并不要100,只收了正常的5元。这车主过卡后立即调头返回。
  书记请求镇派出所清除江村的路卡,叶予嘉七拖八拖,找出了许多借口。再后来,直到县长的小车被拦。

3


  江自善没抓到,江村的路卡仍然存在。县长命令县局几十个警察配合我所清除路卡。我们有十几条枪,见到我们过来,江村守卡人立即跑掉。清除工作没受到任何抵抗,因此特别顺利。我们捣毁了他们的路卡设施。他们的设施非常简易,县局当作战利品运回去了。可是,我们清除路卡刚返回,就接到群众举报说,江村路卡又修复了。我们不得不再次返回清除。清除,修复;修复,清除,双方拉锯一样你来我往。
  寻找线人的工作,我一直在秘密进行。最后我找到了可靠的马春国和孟天庭。我去跟叶予嘉汇报,叶予嘉打断我的话说,不用跟我汇报,跟他们汇报吧。于是我跟指导员崔建文、副所长董新秋汇报,他们都说好。两天后,马春国给我来电话,神秘兮兮地说,我有重要情况汇报。我说,快说吧。他说,没有发现江自善的踪影,但是他家里的母狗生产了,下了三个崽。我说,就这些?很好,继续。我主动问天庭情况,孟天庭说,你也太急了,我不汇报肯定就是没情况嘛。马春国跟孟天庭性格完全相反,一个性急,一个慢吞吞。我当然明白叶予嘉的用意,他根本不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江自善的任何线索,说白了,他就是不想抓江自善。所里开会时,崔建文提出除了江自善,还可以另抓一两个人,叶予嘉不同意,他说没有上面命令不能擅自抓人。
  江村采取你进我退你退我进的战术很有效果,县长听后指示说,派出人员24小时守在路口,看他们还敢收费不?镇里书记安排人员三班倒蹲守江村公路两端。但是出师不利,派出去的四个人,都被江村人捆绑了。县长说,抓,统统给我抓。在我所干警配合下,县局的警察直接冲进江村。一下子抓了五个。抓了人,事情就闹大了,江村的男女老少围住县政府,江村在外地打工的年轻人赶回来,这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们一冲动打砸了政府办公楼的一些设施。为防止事态进一步扩大,县长被迫下令放人。
  还抓不抓江自善?所里干警们没有底,所里向上级请示时,县局局长说,抓呀,当然要抓!
  线人没有提供有用的线索。崔建文急于表现,他绕过叶予嘉带队深夜奔赴江村,由于这次行动过于盲目,行动再次失败。崔建文不服气,第三天白天又带队来到江村。我参加了这次行动。我们开着低档面包车,伪装成普通路人。离路卡还有几米,通过挡风玻璃他们将我们认出来了。实际是我有意露出头来,给他们报信,这都是我跟叶予嘉学的。守卡的江村人立即逃窜,边跑边喊,警察来啦!我们搬开路卡,面包车直接开到村口。我们动作很迅速,一下子就冲进了江自善的家。搜了一遍,不见江子善,他老婆坐在堂屋里,冷静地看着我们。崔建文问了一句废话:江自善呢?
  崔建文带着我们去后山寻找。后山多石头,林子也密实,高高低低, 因为是喀斯特地貌,后山还有许多岩洞,躲个人太容易了。我明知不可为,仍然为之。大家搜得精疲力竭后崔建文才下令收队。没想到,路卡又恢复了使用,江村人真是厉害,任何机会都不会放过。见到我们身影,守卡的立即逃离。我们没力气去追,见我们不追,守卡人停下脚步,站在高处看着我们。崔建文报复地说,不让我们抓人,我就不让你收费,来,大家坐下来休息。我们就地坐下来,闲聊。守卡人着急了,说,还不快离开!别影响我们收费!过来一辆车,那人主动掏出10元钱来,崔建文挥挥手说,过去吧。那人认出了崔建文,说谢谢崔指导。叶予嘉给崔建文来电话问崔在干什么,崔建文如实回答,并说,马上回来。我们的车一离开,守卡人就下来了,他们继续收费。   叶予嘉要我跟他去一趟县局。天黑时,我们进了县局,局长还没下班,正等着我们。局长跟我们握了手,寒暄一阵,便谈起江自善一案。局长很不客气地批评了沱巴派出所。我对你很失望,局长对叶予嘉说。江自善就在村里,你们就是抓不着,水平哪里去了?叶予嘉听着,不争辩不表态。最后局长说,限你三天内抓住江自善,否则我撤你的职。县长也是这么跟我说的。要是抓不着,我们俩都得被免职。叶予嘉仍然没有表态。离开时,局长说,你都堕落到什么程度了,连个态都不敢表了!晚上局长请叶予嘉吃饭,我作陪。饭桌上局长没再谈江自善一案,他有意说些别的事,让叶予嘉放松。我却不识时务地说,抓捕江自善肯定会引起群体事件的发生。局长说,我们只做公安该做的事,公安就像部队,以绝对服从为己任。出了别的事,就是政府的事了。
  局长对叶予嘉一向很关心,当年局长还是副局长的时候就极力主张从公安大学把应届生叶予嘉要来。叶予嘉没辜负局长的期望,破获了好几个大案,还把两个重要的积案也破了。局长有意把叶予嘉放到偏远的沱巴就是为了磨炼他的意志,积累基层经验,有消息说,叶予嘉很快就要被提拔为副局长了。叶予嘉品德好业务精,大家都服。
  第二天一早,我们从县城赶回沱巴,经过镇上,叶予嘉没有停留。我们直接去了江村。过了渔鼓山,岔入乡道,路还是那么难行。我们的车小心地摇晃了二十多分钟才到达江村路卡。守卡人见是叶予嘉和我,就没有逃跑。我们停住车。叶予嘉他不抽烟,他让我散烟给守卡人。守卡人接过香烟后问我们去哪里。
  我们来抓江自善。叶予嘉说。
  守卡人笑了,说,你们抓不住他的。他是云他是雾,来无影去无踪。你们把车开进去吧,要是想跟我们聊天就停在路边,别影响我们收费。
  叶予嘉递给守卡人5元钱,守卡人说人人都像叶所这么自觉,这个社会就真正和谐了。叶予嘉说少跟我扯卵淡,快把卡搬开。我们的车一直开到村口。村口比较宽,大货车都能调头。村头的狗叫起来,叶予嘉吹了几声口哨,狗就停止了狂吠。我们的到来引起村民的注意,他们跟在我们后头,还有人取笑说,抓人就凭你们两个?叶予嘉说,我俩功夫好是全省有名的,十个八个别想近我们的身。那人说,你们就吹吧。叶予嘉说,不信?不信你上来试试。那人就扑上来,他还没反应是怎么回事,人就倒地下了。那人说,我没功夫,你对付我不算本事。我拿根扁担试试。那人从别人那里抽出扁担,向叶予嘉挥过来。叶予嘉身手快,一招就把那人制服了。那人还是不服,说,我是没功夫的人,对付我还是不算本事。要是我们三个人围上来,你肯定对付不了。叶予嘉说不跟你们玩了,我们不是来比功夫的,是来抓江自善的。而且对付三个必须击对方的要害,所以文比是比不了的。叶予嘉說,如果你们同意,我倒可以劈几块红砖。那人就说,我同意,这些红砖是我家的。我就贡献几块红砖吧。但话要说清楚,如果你劈不烂三块红砖就离开,以后再不可以进来抓人。叶予嘉说,别说三块,五块我都能劈。那人就搬来五块红砖,叶予嘉一运气,手落处,红砖碎成两半。那人说,真的是好功夫。但是你还是别想抓住江自善。
  我们去江自善的家。他老婆给我们煮油茶。沱巴的油茶很讲究,除了茶,还有许多点心吃。喝着茶,叶予嘉说,江自善躲哪里了,叫他回家,跟我们走。江老婆笑着说,他躲在安全的地方,你们十只眼睛都发现不了。旁边人说,就算你们发现了他也别想带走,你功夫再好,也冲不破我们全村人的包围。我身上的烟散完了,叶予嘉叫我到村里的小卖部购买。我说,让小孩代买吧。我将钱给了一个小孩,小孩回来时嘴里多了一根棒棒糖。她用我的钱为自己买了糖。大家都夸这孩子聪明。江老婆说,你们在这里吃中午饭吧,我给你们杀土鸡。叶予嘉说,有江自善陪喝酒,我们就留下来吃。江老婆说,这个要求我答应不了,我可以让村里别的人陪你喝。江老婆说着去捉鸡。
  趁江老婆做饭,我们出门。江村南北都是山,还有小溪流。风光真不错。我们随意在村里走走,村道硬化了。这可能在沱巴山区不多见。村民告诉我们,就是在修公路时顺便硬化的,水泥路面好多了,容易搞卫生。我们这才发现,村道很干净。叶予嘉对跟随的村民说,忙你们的去吧。跟随者说,跟着你们就是我们最重要的事,不跟着,万一你们逮住了江自善怎么办?叶予嘉说你们不是吹牛说江自善藏得很好的吗?跟随者说,就怕个万一。在村里转着,其实我们都在观察动静,也在观察地形。
  江老婆把饭做好了,她叫我们去吃。我们刚坐下来,就来了两个村民。叶予嘉开玩笑说,你们两人就别来蹭饭了,这个土鸡只够我们俩吃。来人说,那不行,我们的任务是保护江自善。叶予嘉说,人呢?人都不见,你们保护谁呀?江老婆给人分了碗筷,正倒土酒,江自善从房里走出来。村民们惊叫起来,说,这里有警察,你快跑!江自善坐下来,说,我要吃鸡,要陪叶所和小杰喝两杯。
  吃好喝好,叶予嘉对江自善说,跟我们走吧。
  江自善说,这不行。陪你喝酒是出于礼貌,家里来了贵客我怎么能不出面?但这并不等于我答应跟你走。
  叶予嘉说,其实要抓你并不是难事。
  江自善说,我相信。你不是不真正抓我吗?
  叶予嘉说,县局下了死命令,三天内不把你抓住,我和局长就得下课,这是县长的命令。
  江自善面露难色,他看老婆时,老婆低下头叹了一口气。
  叶予嘉说,你比我大,我就叫你哥吧。哥,跟我走吧。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对不住了。
  江自善想了一分钟,说,叶老弟,这个账我买。我跟你走。要不要带衣服?你们会把我关在哪里?
  叶予嘉说,不远,就关在沱巴派出所。
  村民说,江自善你疯了?
  江自善摆出手势说,你们不要担心,叶所是好人,我服他,我不能为难他。我被抓后你们不要像上次那样闹事。叶所,我会被关押多久?叶予嘉说,可能要关十天半月。江自善说,时间不长。叶予嘉说,如果路卡不撤,你就会一直关着。江自善说,要不要判刑?判刑我也不怕。你们在家好好地继续收费,我坐窂去了。   村民们集中到村口,为我们送行。到了路卡处,江自善伸出脑袋大声地对送行的队伍说,收费,一刻也不能停!

4


  抓获江自善的消息传到县里,局长给我们发来贺电,并表示要奖励。其实抓获不抓获江自善都没有什么区别,江村的过路费仍然在收,群众的意见仍然很强烈。但作为政府就可以自欺欺人地说,路霸头目我们已经抓了,问题就快要解决了!
  江自善被关在沱巴派出所,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在里面吃了睡睡了吃。他只是担心,等到出去后会犯懒惰。受叶予嘉的指派,我給江自善铺了新被子,准备了口盅牙膏牙刷等日用品,叶予嘉送的那条香烟我也给江带来了。江自善说,你们对我太好了,我希望快点出去,免得给你们添麻烦。再说,我家还有许多农活要干。
  江老婆来看望江自善,江自善说,我没什么好看的,我过得很好。以后不要再来了。江老婆说,你是我老公,老公坐牢我都不来,人家会笑话我,还会怀疑我们的夫妻感情出了问题。江老婆带来一些换洗衣服,她说,我给你送衣服总可以吧?天气热,天天需要换衣服。
  听说江老婆来了,叶予嘉要请她吃饭。叶予嘉上市场买了排骨和鱼,让搞内勤的小罗来当厨师。小罗人长得一般,但很勤快,能干所有的家务活。江老婆受宠若惊,饭桌上总是客客气气小心翼翼的,不敢大吃。离开前江老婆再次问叶予嘉她老公要关多久。叶予嘉说,这个说不定,他带头私设路卡,犯了法。对于私设路卡达到立案标准的,要移送司法机关,罪名为“强迫交易罪和敲诈勒索罪”。江自善这个案子要套的话,也能套得上。但与一般的私设路卡又不一样,算是扰乱社会公共秩序行为吧,要予以治安处罚。但是,请你放心,有我在呢。
  江村人轮流看望江自善,他们给他带好吃的好喝的。村委原主任也来了,他羡慕江自善人缘好,他问自己说如果坐班房的是我,村民们会主动来探望吗?他在窗外坐着跟江自善聊天,告诉江自善收费情况。收费是正常的。政府怎么也铲除不了。这个事让政府头疼。领导们束手无策。但也没闲着,在想别的解决办法。经过的那条公路的车辆不多,可经过可不经过的车辆基本不经过。听了原主任的汇报,江自善表示出焦虑。车辆少,收费就少,成本收回来的时间拖得越久,他的压力越大。私设路卡违法,他心里明白,可是不收费,绝对不行。
  江自善一拘留就是十五天。江村人问什么时候放人。叶予嘉说我以前说过了,只要你们停止收费,我立即放人。村里人商量后,决定撤卡。确证撤卡后,叶予嘉就把江自善放了。听说已经撤卡,镇里县里领导松了一大口气。
  江自善回到江村。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看账目。账目比他预计的要好些,但他还是嫌太慢。他想尽快恢复设卡收费,村民劝他过了这阵风再说,成本的事慢慢来吧。村民们说得他更加惭愧,不出两天他又设卡收费了。镇里接到群众举报,镇党委书记要派出所再去抓人。
  叶予嘉带上我去抓江自善。江自善就在路卡那里。他看着叶予嘉说,叶所对不起,我真的没办法了。叶予嘉说,啥也别说了,跟我走吧。江自善说,好,我这就跟你走。叶予嘉说,既要跟我走,卡也要撤。江自善说,撤卡,不行,要我撤卡也行,让政府补齐我们的修路成本。叶予嘉说你想得太天真,政府不可能补齐你们修路成本。这没道理的。政府的事你搞不懂的。江自善说,那我不走,我要在这里收费。叶予嘉提高声音道,今天你不走也得走!叶予嘉老鹰抓小鸡一样把江抓进车里。另一个守卡人对着村里大喊,不好了,江自善又被派出所抓走啦!
  我们的车还没过卡,我急忙搬开障碍物。叶予嘉不紧不慢,他对江自善说,该来的总要来的,就算你逃跑了,明天还得面对。我知道你心里矛盾又痛苦,跟我一样。我俩是一对矛盾体是对立面,可是其实我俩都没错。你听过这么一句话吗?屁股决定脑袋,就是坐在什么位置就得为这个位置想问题。
  江自善捧着脑袋,说,我理解。
  叶予嘉把车开到村头,村民们把车围住。一看这场面,江自善就慌了,他跳下车说,谁也不许乱动。我们犯了法,就该承受惩罚,我继续去坐牢,收费的事就拜托给你们了。这回我要坐很久的牢,一直到你们收回成本。不许你们任何人去政府闹事。你们再能,也能不过政府,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
  迫于各种压力和眼线,这次,叶予嘉对江自善没上次那么关照了,他一切都按法律程序来。
  江村收费没有停止,他们在跟时间赛跑,他们为扒回成本而日夜奋战。举报的电话信件不断地飞到政府部门,领导们的头又痛起来。县长一气之下,再次命令县局配合沱巴派出所去抓人。县长说了,谁来闹事就抓谁,来一个抓一个,来一对抓一双。公安干警突袭江村,公安抓走了6个村民。江村人全村出动再次围攻县政府,好事者把现场图片视频传到网上。场面非常混乱,江村的年轻人,言语动作相当偏激。官方最怕群体事件发生,县长脑子进了水,他去惹起事端。江村年龄最大的四奶奶就死在现场。她的儿子被抓了,她着急上火,心脏病突发。死了人,性质便不一样了。江村人把四奶奶的尸体停放在县政府。市省两级领导出面干涉,给予县长记大过处分、县委书记调到偏远的县任书记、并且赔偿了四奶奶一家一笔钱、放了人,事件才平息。
  县长都出了事,就再也没有人去干涉江村的收费事件,当地政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完事。新调来的县委书记觉得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抓人吧,会引起群体事件,放任江村人收费吧,对上级对百姓又无法交代。他成天抓耳挠腮想办法。有人出主意说,拨一笔款给江村抹平账就完事了。可是,一问财务人员,说你这个账去得不明不白,审计肯定过不去。再说,这样一做,会引起连锁反应。别的村也会纷纷仿效。
  接到上级指示,镇里书记让派出所释放江自善出去,叶予嘉当即就照办了。
  过了几天,江自善回到派出所请求把他抓起来。他说,我只有待在牢里才安心,全村人才安心,你们才能给老百姓一个交代。书记得知后,不同意。他说,我抓了你,江村又来抢人,事情闹大了,我得下台,我可不上这个当。江自善举例说,上回我来坐牢,他们并没有来闹事。我跟村里人说好了,我们要对法律负责,我带头犯法,就应该受到制裁。书记还是不同意。江自善没有离开派出所,他坐在班房的门外,晚上就在墙脚下睡觉。叶予嘉看不下去了,他让我给江自善送来一张活动铁床,还有一床空调被。沱巴夏天的夜晚有些凉。   沱巴的夏天爱下雨,一下雨江自善就失去了居所。当天晚上,叶予嘉腾出自己的房间让江自善住,他去办公室睡沙发。叶予嘉不想天天睡沙发。第二天白天,趁雨停了,叶予嘉组织我们在班房旁为江自善边搭建临时住所。江自善在家干过建房的工作,但他搭建这样的房子远不如我们,我们都是警校毕业的,训练过如何在野外生存,搭帐篷这样的事,于我们小菜一碟。江自善像只癞皮狗,哭着喊着要坐牢,我们实在没办法。
  江村人来探望江自善。他们坐在江自善的帐篷里聊天,他们聊得火热,不时发出笑声。现在再没人干涉他们收费,他们收得很顺利。过往车辆不再用做工作就主动交费。有一次,守卡人内急,经过的车辆主动把过路费压在石头上,自己搬开障碍物过卡,然后又把障碍物复位。江村人顶着骂名愉快地收着费愉快地劳动生活着。前来探望的村民对派出所的做法有意见,他们找到叶予嘉要求把江自善真正地关进牢房里。他们不图坐牢的虚名。他们自豪地说,江村人是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的人,敢说敢做,绝不弄虚作假。叶予嘉说,关押违法人员的房间已经满了,无法安排江自善。他们不信,叶予嘉带他们去看。是真的。这两天抓了一批违反治安管理条例的人。他们说,这个我们不管,我们只管认真地坐牢。叶予嘉不给解决,他们就不离开。晚上,他们留在帐篷里。他们的理由很充分,他们也是违法人员,应该受到惩罚。
  这是主动抓人跟被动抓人的根本区别。就像人说自己的缺点,说起来很真诚开心,而一旦别人说他的缺点,他就不高兴。
  帐篷不是那么好待的。半夜他们就后悔了。天一亮,他们找着借口准备回去。他们还找到了叶予嘉,说,我们要真正坐牢!叶予嘉说,我昨晚想了个办法,我想在你们村弄一间班房,用来关押江自善。其他人就不用坐了,所有罪名由江自善一人承担。
  于是,江村那座废弃的公共小仓库就成为派出所的班房了。江自善被关进去。小仓库黑暗潮湿,特别接近旧社会的牢房。江自善老老实实地在里面待着。久不久地,我要受叶予嘉的指派去看守他一下,给他带去许多当地党报,让他好好学习。他有许多字不认识,我就带给他一本便携字典。
  主动交过路费的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心里是不服的。那天江波又来了,他说,你们还在收啊,你们到底是在谁的天下?无法无天,就没人管得了吗?守卡人说,就等你来管了!江波见对方眼露凶光,一脸杀气,口气就软下来。守卡人说,我们江村人是守法的公民,犯了什么罪就接受什么样的惩罚。江自善正在坐牢,不信你去村里看看。江波不信,守卡人就叫人带江波去小仓库。
  这是标准的牢房,叶所长亲自选定的。江村人给江波介绍说。江波习惯性地举起相机拍照,被拦下来,已经照了的也被要求删除。
  江国辉在外地打工,这天他回到村里。他在白纸上写下一行大字贴在背板上,背板搁在路卡显眼的地方。他是这样写的:我们仍要收费,江自善正在坐牢。

5


  串起江村的这条30公里的乡村公路就要重修了。这是县长唐志川的主意。现在县长比被处分前脑袋似乎要灵活。唐志川一提出,常委会立即一致通过,并且当作眼下的重点工作之一。他们把这条路定为渔岩公路,即从渔鼓山至奶子岩。原本是叫渔奶公路的,因为这个奶字不好听才改名。县里成立了指挥部,唐志川任指挥长。县长亲自抓的项目进度就非常快,前期准备工作进行得很顺利。这条公路定为三级公路,按三级公路标准它具有两条车道,路基宽度为7.5米。三级公路使用年限为10年。原来的道路宽不过三米,一辆大卡车就能将道路塞满。
  测量人员来到现场,工作人员来到现场,凡是沿途占有田地的,国家都给予补偿。工作人员还带来了效果图,沿途村民见了都很高兴。等道路一修通,游客就如蜜蜂一样飞来。县里就是借开发旅游修此路的。都说沱巴风光好,最佳在渔岩,就是从渔鼓山到奶子岩一带。
  江村自己修的村里那段宽只有4米,使用年限最多不超过5年,达不到三级公路标准,自然要挖掉重修。负责这一标段的唐老板的队伍很快进驻江村。据说唐老板是唐志川的亲戚,但没人证实。有人去小仓库里请示江自善,江自善说好啊,只要他们把我们的本金补齐就行。来人让江自善出面,江自善说我这正坐着牢呢。来人说,你就别这么认真了,派出所都不管,你还较什么劲。江自善生气了,说多大的事?不就是谈判吗!让老主任去。那人又去请老主任,老主任说我已经不是领导了,村里的事还是江自善做主吧,他是我们心目中的领导。江自善就嘴里说着不干不净的话,得意扬扬地走出小仓库。
  小倉库里黑,出门后他被明媚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他将一只袖子护着眼。过了差不多十来分钟才适应过来。
  唐老板在村口等他,唐老板手里拿着高档香烟,见人就散。双方进行了友好的问候。江自善说,拓宽路面我们没意见,但是这条路押了我们全村60万,我们收的过路费总数不到4万,只要你们补足56万,我们就让你们动工。唐老板说,你们的心情我理解,你们的遭遇我很同情,可是这钱我们拿不出,修这条路我们公司赚不到几个钱,净拿出56万,我们就亏大了。江自善说,你们可以往上反映,钱不能让你们出,让政府出,政府趁修路机会补给我们,本回来了我们就撤卡。这是我们一贯的观点,也是唯一的底线。唐老板说,这不是一笔小数,政府要摆平也能摆,增加预算就行,关键是他们干不干。
  唐老板把江村的诉求上报到指挥部,指挥部常务副指挥长又汇报给唐志川。提起江村,唐志川心就痛,当官这么多年,就是江村人让他挨了个处分,给他的政治生命种下毒瘤。听了汇报,唐志川没有马上表态。他心里清楚,渔岩公路预算打得已经够高的了,再增加预算恐怕很难向社会向审计交代。再说,要平这56万账得做好多手脚,很麻烦。一次补助56万更加没这个可能,要能补,早就补了,之前也不至于挨个处分。
  双方谈不拢,江村这一段建设就停下来。而江村是必经之处,下面的建设队伍必须通过江村。江村要收费,建设队不干,从来没有建筑车辆要交费的。他们的车辆停在渔岩公路外面的正式公路上,挖掘机铲土机大卡车压路机,排在公路边很壮观。可是壮观又怎么样?都进不了施工现场。承包商筑路工人人人都着急上火。   真正进入施工的只有渔鼓山路口到江村这段路,见别的路段施不了工,这个标段的建设者心里就得意万分。这段路短,油水少,当初没办法才得到的这个标段,该承包商还埋怨了好几天。
  唐志川召集有关方面开会,研究对策。有人提出来,渔岩公路修好后,继续默许江村人收费。但大部分反对,说,办法是好,但行不通。修成三级公路后,沿途的景点也会陆续跟着建起来,三级公路收费会带来很大的负面影响。解决了江村问题,却带来更大的声誉问题,最终影响到旅游经济,也同样影响沿途村民种养的积极性。
  60来万,对一个县来说,不是什么大数目,但是不合法的事谁也不敢出头。唐志川有深刻的教训。
  江村的路卡一天也没有停止过收费,随着前段的建筑,经过江村的车辆越来越少。里面的红砖厂米石厂也停下来了,县里不让他们再搞。老板转行搞旅游开发了。他们正在就地规划,修复山林。县里给的政策很优惠,他们认为放弃原来的企业很划算,所以做旅游项目的积极性很高。
  工作开展不下去,承包商们轮番找唐志川。听说路修不下去,沿途旅游点项目也停下来,一些只是处于意向性的旅游开发项目,老板就有了放弃的打算。一条路影响到全局,一条路建设的停止就意味着整体规划的失败。唐志川其实比谁都急。他心里恨着江村人呢,他最初的想法是,政府出资修的路,江村就没有理由再设卡收费。他没想到唐老板对江村人的阻止如此软弱。唐老板的公司带黑社会性质,当初招投标,唐志川做了手脚,有意让唐老板中江村这个标段。想让黑吃黑,好好地报复一下江村人。唐志川暗示唐老板不要顾及一切阻力,大胆开进,政府帮撑腰。可是唐老板让他失望。看来唐老板不是传说中的黑老大。别的标段来找唐志川诉苦,唐志川说问题全出在唐老板那里,他的工作推进了,一切都顺了。别的标段承包商找过唐老板,唐老板说你说我无能,我们就换标段吧。但是,没人敢接手。
  唐志川要做出工作认真负责的姿态。他就带着人到沱巴来了。车到渔鼓山路口,停下来。他下车站在公路上眺望江村,他心里说,要是有一颗炸弹一下子灭掉江村就好了。路面正在施工,唐志川就有了不进江村的借口。他不想见江村的任何人。他对随从人员说,往前走。往前走有什么意义呢?对解决江村问题无一点帮助。
  前方路堵住了,两辆大车相对而行时发生了刮碰,占据了道路。双方在论理,别人让他们错开,他们不听。往前走也没什么事,唐志川这次出行的目的就是没有目的,因为他想达到目的难度太大,他一想起就头疼。唐志川下了车。左边就是沱巴河。唐志川指着河水涌来的方向说,前面是什么?随从回答说,前面有三个自然村,再前面就是死角,有山挡着,沱巴河从两座大山间穿过。唐志川说,去看看。随从说,路难行,到尽头弄岩自然村有三四公里。唐志川说车辆不能通吗?随从说,不能,这是条机耕路。唐志川说,去看看,走路去。随从犹豫了一下,就说,那好吧。
  天气晴好很长一段时间了,路面干爽,甚至还有一些灰尘。唐志川边走边说,这里的风景也不错嘛。随从说,沱巴到处是风景。这个随从老家就是沱巴山区的。随从对唐志川说我去找当地村干部,让他们给你介绍情况吧。唐志川说不用,我们不要惊动任何人,这样才能看到真实情况。行走在如画一般的风景里,大家都不觉得累,一个多小时后他们到达弄岩村。唐志川说,山那边是什么地方?随从说,是毛脚村。唐志川说就是江村西边的毛脚村?随从说,是呀,翻过这座山就是。唐志川说,远吗?随从说,直线很近,要是翻山得大半天。唐志川说如果从这里修条公路呢?随从说,开车几分钟就到了。
  唐志川大喊一声,就是它了!
  唐志川兴奋地说,改道,可以改道!道路一改,就绕过了江村。真是一箭双雕啊!
  渔岩公路就改为沓岩公路了,因为起点的这个村叫沓坪。不多久,有关部门就完成了测量和规划工作,得知公路要经过本村,这里的村民奔走相告,政府需要什么他们就提供什么。经过测量论证,准备把弄岩村北边那座山炸出一条路,其实打洞更科学,但打洞耗时太多,成本也不见得比劈山低。
  筑路大军开进沓坪,一条标准宽度的路面很快形成,劈山工作也开始进行。
  不出四个月,新开路段就与毛脚村连接上了。
  一年后,沓岩公路全部完工。

6


  江村的路卡还在。但是他们已经收不到过路费了,因为没有一辆外来车经过江村。江村被所有车辆抛弃。无钱可收,血本无归,村民们心刀割一样疼。村民心里就乱了,人心开始涣散。他们对江自善的意见一天天加大,在江村你时时都能听到对江自善的埋怨声。
  江自善习惯了去小仓库待着,惩罚自己。
  这天,江升千推开小仓库的大门。光线强烈,江自善护着眼睛。江升千说,我们没费可收了,你还待在仓库干什么呢?快出来想办法!
  江自善被提到阳光下。他的头发全白了。
  叶予嘉获提拔的事,有了正式的文件。他就要离开沱巴,上任县局副局长了。弟兄们私下为他饯行后,他说,我要去江村看看,我有半年多没去江村了。叶予嘉带上我。他说了,等他在县里安顿好就会考虑我的事,把我调到县里。
  江村的路卡横在那里,但见不到收费人。连续的空守,已经没人愿意来守卡。我下车搬掉路卡。叶予嘉也下车来。他说,那时我是真心不忍抓捕江自善,想起他们的艰难我就心疼。我说,我知道,不然你怎么可能違反原则很“愚蠢”地来通风报信。但是作为所长,你又不能做得太过分,表面文章也得要做一做,免得上面怪罪下来。当时你处境与江自善一般困难。
  那时他们艰难,现在就更艰难了。叶予嘉说。他伸出手碰碰我的肩膀,表示对我理解他的感激。
  他向我讨了一支烟抽。他不懂抽烟,姿势难看外,还被呛得咳嗽。见他难受,我抽掉他手中的香烟,然后我们进村。
  好些村民们聚集在村头说话。江自善低着头。村民们仍然在相互埋怨。老主任毕竟在官场混过,他说,光埋怨有什么用?这事,谁没有责任?   他们过于专注,没有发现我们的车。等我们来到他们中间时,江升千才叫喊,叶所长来了!
  他们都看着我和叶予嘉。
  江自善头抬起来,他对我们笑了笑。江自善说,叶所长你是来抓我的吗?我一直在坐牢,现在我们没费可收了,我也不用坐牢了吧?
  叶予嘉说,没人来抓你,我是来看你。
  江自善说,我们非亲非故的,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叶予嘉说,我对你好吗?就是正常的交往呀。换了李自善,我也同样对他这样。
  江老婆领着我们去他家。江自善跟在最后,他老态龙钟的样子,一年前的生龙活虎不见了。江老婆给我们煮油茶。因为生活质量下降了,用来送油茶的点心就少了品种。我们试图把话题聊得轻松些,江自善由于巨大账务压身,他始终放不开。
  离开时,江自善执意送我们到村口。临上车,江自善说,怎么办啊?叶予嘉侧过脸,他不忍看到江自善悲伤的脸。
  回到车上,叶予嘉也在感叹说,他们怎么办呢?
  我说,县局有没有可能以扶贫的名义帮助江村,帮助江自善渡过难关?
  叶予嘉摇头,说,这世界上许多事我们只能同情理解,而无法替人分担,甚至伸出一只帮助的手都不能。
  修路是江自善提出来的,集资主意也是他提出来的,他是错误的始作俑者,他要承担主要责任。事实告诉他,光靠待在小仓库里惩罚自己是没用的。江升千讲得对,要想办法。
  他脑子里闪出许多办法,但没一个现实。有一天他突然想起三年前的梅老板。梅老板要开发江村的石头,把石头制成石粉石砟。当初江自善等人极力反对,主要原因是价钱低租期长,还可能给江村的环境造成污染。现在走投无路,是不是可以重启这个项目?经过打听,梅老板在沱巴的云溪岭开石矿,他的机械日夜开个不停,生意挺好。正碰上当地建设高峰期,修路架桥,都离不开高质量的石砟。梅老板的石粉不愁销路,只愁无处开采。他在云溪岭开石矿有十余年了,附近都让他开得差不多,正在寻找新场地。江自善就来了。梅老板很高兴,双方谈得很顺利。梅老板开着车送江自善回江村。江自善召集大伙开会商量。梅老板看中了北边那两座山,他提出开发30年,一年付江村6万。江自善跟大伙商量后觉得30年太长,过几年或许村里有了钱,可以自己开采。提出让梅老板开采10年。梅老板不干,说至少20年。双方拉来扯去数十个回合后,最后商定,梅老板开采15年,一年租金6万。先付60万,另30万三年后一次性付清。
  梅老板是个爽快人,双方合同一签,他的60万就付过来了。但是拿到钱后,江自善立即后悔了。他在脑子里闪出云溪岭开采石头前后环境的对比画面,不由得冷战连连。云溪岭的今天也许就是江村的明天。60万现金在他手上待了差不多一星期,直到村民们拥进他家要求归还当初修路的集资款,他才机械地按册分发。钱是还了,可这个债真的还清了吗?江自善不停地追问自己。但是,都到绝路了,这开采合同不签行吗?两种思路两种痛苦在他脑子里打架,弄得他头昏脑涨。
  梅老板争分夺秒地把机械设备运抵江村,矿石厂很快建起来并在江自善的心惊肉跳中投入生产。一向安静的江村于是有了日夜轰鸣的机械声,江村人感觉很刺耳,许多人因为噪音而失眠。
  梅老板跟江村人解释说,习惯就好了。以前云溪岭人也嫌吵,后来没有机械声倒睡不着了。话是这么说,村民們还是想要以前的安静。
  梅老板实力雄厚,他有多台机械同时作业。放炮、碎石、破粉,一连串工作做下来后,各种规格的石砟就堆在一旁了。他的运输车辆一辆辆地往外运。大车轧过公路,江村人心痛。梅老板却很大方地说,路烂了他负责修。有这样的老板还说什么呢,江村人就暂时放了心。
  梅老板没有大老板的架子,他每次到工地都要进村里散烟,村里人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他都尽力帮。梅老板每周大约到工地三四次,别的时间他都待在县城或者市里,或者正在跟人谈生意。人大方,就吃得开,生意做得开。
  转眼,梅老板就开采石头两年了。
  一天早上,江自善打开水龙头,发现水是浑浊的,开了一阵还是浑浊的。接着村里家家户户都发现了这个问题。江村人喝的水是从北山引过来的,多年前村里集资建了一个大水池,引来山上泉水。水源出了问题。江自善带着几个人去取水口。取水口上方污水横流。梅老板的开采石头的污水流进了取水口。
  水质是一个重要问题,噪音是一个重要问题,还有一个重要问题是空气污染。矿粉厂的粉尘日夜送上天空,江村每一座房子每一棵树都包裹着厚厚一层粉尘。家里窗户不敢开,衣服不敢晾晒在外面。水田里是粉尘,菜地里是粉尘,走在村道上的人们全身是粉尘。人一张口,就能吸到一半的粉尘。
  江自善当初的担忧,一天天地成为残酷的现实。
  江自善作为村民代表与梅老板坐下来谈判。江村的意思是,梅老板停止采石,双方合同作废。梅老板不答应。他说合同是具备法律效力的,江村单方提出撕毁合同,必须赔偿。双方谈不成。
  还有13年合同才到期,这是多么漫长的岁月!不能再等了,必须将梅老板赶出去。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全部回到江村。大家统一思想统一步骤,决定明天带上工具去捣毁梅老板的工厂。矿粉厂的工人听到风声,吓得要命,立即停工逃掉。
  今夜静悄悄。
  而就在村人尽情地享受这个难得的宁静时,猛然听得几声巨大的爆炸声。响声来自矿粉厂。
  谁干的?
  江自善说,我干的。你们都不用劳心劳力了。我作的孽我来偿还,我种下的恶果我来吞咽。
  矿粉厂被严重破坏,已经无法再生产。梅老板报了案。这是一起重大的破坏生产案,性质十分恶劣。
  县局干警在叶予嘉副局长亲自带领下赶到沱巴。而我作为刑警队副队长也在抓捕队伍之列。队伍到达路卡处,叶予嘉叫大家停止前进。他上了我的车。他说,还和那年一样,就我们俩上去。
  江自善站在村口,村民们在离他二十米的地方形成一个半圆,保护着他。见到我们,人群骚动起来。江自善大声说,都别动,你们不是答应过我谁也不动的吗?!
  江自善向我们走来。到达我们跟前后,他难看地笑了一下,然后主动伸出双手。我立即将他铐住。
  责任编辑 石一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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