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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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始
  二零零八年冬天,凌晨一点半,在牌桌下睡熟的莫如许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白星珀掀开桌布露出的带笑面容。
  这个素不相识的少年,发现她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太好了,我可终于找到你了。”
  说着,他就要伸手来拉莫如许。莫如许敏捷地躲开,从牌桌的另一侧钻了出去。
  喧闹的牌馆,两人对视着。白星珀告诉莫如许,他是“民众里”新搬来的住户,看莫爷爷牌打到一半四处找人,说是孙女不见了,就跑出来帮忙寻人。
  莫如许看了白星珀许久,确定这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小孩不是坏人后,才把手递给了他。
  这时牌馆里有大人发现莫如许了,一惊一乍地叫嚷着要给莫爷爷打电话,莫如许不喜欢听他们的声音,拉着白星珀的手跑了出去。
  这一年冬天,湖南遭遇冰灾,大部分地区寒冷至极,在这深冬的夜里,雁城气温维持在零度以下,莫如许和白星珀的手冻得冰凉,像一个小冰块粘住了另一个小冰块。
  他们牵着手走在回家的路上,小巷子里漆黑无光,他们需要弄出一些声音来壮胆,白星珀便挑起了话头。
  白星珀好奇地问莫如许:“哎,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牌桌底下睡觉?”
  莫如许知道白星珀看不清自己的表情,转着眼珠想了好一会儿才不情愿地告诉他,爷爷平时打牌打到很晚才回家,她一个人在家会害怕,就睡在牌馆的长椅上等,今天实在太冷了,看到有一张牌桌没人用,于是就钻到了桌子底下。
  他们回到家后,莫如许发现白星珀的家就在自己家隔壁。爷爷和白星珀的妈妈说了好几声打扰,然后拎着莫如许的衣领把她带进了屋。
  从那之后,莫如许就开始不停地打扰白星珀家。爷爷的牌瘾怎么也戒不掉,看新邻居是个好说话的主,就每晚把莫如许“寄存”到白星珀家睡一阵,等到牌局结束,再来接她回家。
  在莫爷爷的心里,反正寒假不读书,牺牲一点儿莫如许的睡眠,应该也没什么关系。
  白星珀家有温暖的烤火桌,每天写完作业以后,白星珀就会带着莫如许坐在烤火桌前看电视,桌上摆着白妈妈剥好的脐橙。脐橙是在烧水壶里烫过的,好剥皮,入口温热。
  莫如许时常盯着白妈妈放的电视剧出神。白星珀把被子拉到莫如许的腿上盖好,然后拿纸巾帮她擦去眼角的泪:“不至于吧?家庭情景剧能把你看成这样?”
  莫如许犟嘴道:“你不懂,我这是联想到了我悲惨的人生。”
  父母外出打工,她像一件被落在爷爷家里的物品。爷爷牌瘾重,几乎是不管她的,仅是保证她能吃饱。莫如许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苦情剧里的女主角。
  白星珀低下头笑了笑:“你才十岁,怎么就上升到人生了?你的人生还长得很。”
  不像他,悲惨的人生,都快走到了尽头。
  冬暖
  莫如许后来从街坊邻居的闲言里听说了白星珀的故事——白星珀一家从前在省城生活,父母工作忙,对他鲜少管教,又疏于照顾,他便经常靠泡面和剩菜解决一日三餐。半年前,白星珀在省城的医院检查出了肠道肿瘤,医生说,他大约还能活一年半。所以白妈妈就带他回老家静养,住在小城偏静的一角,给予他晚来的关心和陪伴。
  莫如许得知这一切的时候,白星珀已经在她就读的小学办好入学手续,成为了她的校友。莫如许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这样一个能看见死亡之门的人竟把最后的的时间献给学习。白星珀说,他的成绩一向拔尖,无论是小升初还是中考,他都会考进他们这里最好的学校,如果可以,未来他想去桂林上大学,看看好山好水。
  莫如許趴在烤火桌上,歪着头看白星珀:“你没有考虑过手术?”
  白星珀摇摇头,他告诉莫如许,他的父亲在省城事业单位上班,工资不高,还要供养妹妹,况且手术成功的几率不过百分之三十,他不想赌。
  这时白妈妈端来刚熬好的中药,这是她带白星珀到一个老中医那求来的方子,虽无法根治他的病,但总归是能起到一些作用。
  莫如许主动帮他将滚烫的药汤吹凉,白星珀在她耳边轻声说:“你放心,我一定会和你一起上中学的,别听他们说的什么一年半、两年半,其实我没有那么相信医生。”
  “那你相信什么?”
  “我相信我自己。”
  几年前报纸上刊登过一则新闻:医生将一张癌症诊断书给错了,结果拿到诊断书的患者在几个月后被活生生吓死,而真正身患癌症的那名患者,不知不觉多活了十年。
  白星珀想活下来,但他也没有那么纠结生死,他只是想多陪一陪妈妈。
  在后来的几年里,白星珀先后考上这里最好的初中和高中,中考分数更是全校第一。每天和他黏在一起的莫如许数学却只考了三分,被爷爷拿着扫把在“民众里”大院追了一圈。
  白星珀看不下去,挡在莫如许面前,莫爷爷怕伤着他,才不情不愿地放下扫把。
  莫爷爷质问莫如许脑子是不是用来养鱼了,就算只蒙选择题也不至于才得三分,莫如许却做了个鬼脸:“太累了!睡着了!”
  莫爷爷一听这话更加生气了,骂她每天只知道像猪一样吃喝睡,还好意思喊累。可是白星珀知道,中考前一天,白妈妈去附近药房拣药时发现有一味药暂时缺货,莫如许为了帮他找药,骑着自行车在城里绕了一圈。
  冬疑
  莫如许后来还是和白星珀上了同一所高中——她是特长生。但可惜的是,白星珀在重点班,他们依旧只是同校而已。
  省重点距离“民众里”不算近,莫如许是体育特长生,每天早晚要训练,没办法回家,只得住校。而白妈妈为了白星珀能够按时喝药,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很小的房子,他们母子两人住在里面,莫如许偶尔会去蹭饭。
  莫如许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成天惹事,但她依旧不是一个乖巧的姑娘。她剃了寸头,穿着男款的T恤和短裤,每天大大咧咧地走在校园里。
  白星珀虽然每天喝药,身材却越来越瘦,和莫如许这个一米七七的大高个站在一起时,就像一个瘦小的随从。   他渐渐不爱和莫如许站在一起,偶尔在校园里碰到,他会拒绝和她勾肩搭背,只留下一句“晚上我妈做了好吃的,你结束训练记得过去”就匆匆离开。
  莫如许每天下午结束训练的时候,重点班已经提前开始了晚自习,即使她去白星珀家吃饭,也根本碰不到他。莫如许只好把他堵在学校的墙边:“白星珀你脑子是不是坏掉了?我又没惹你,你躲我干什么?”
  白星珀身体向后靠在墙上,低着头不看她:“你没听见那么多人说闲话吗?我这不是怕给你丢人吗?”
  莫如许的字典里没有“丢人”二字。她从初中开始,整天不学无术,惹是生非,被校领导点名批评的时候都不怕丢人,又哪里会在意那些无关痛痒的流言蜚语?
  莫如许很认真地看着白星珀:“白星珀,你真的是把脑子学坏掉了。你是没听见吧,其实还有一些人说,就我这虎背熊腰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你的保镖,是为你这种天才在未来大放异彩保驾护航的。”
  流言千种万种,可事实怎么样,还要当事人说了算。在莫如许心里,从白星珀在麻将桌下找到她起,他就是她认定的伙伴。
  正好下午两个班的体育课撞上,体育老师才吹哨宣布自由活动,莫如许就跑到树下找白星珀玩。
  白星珀因为身体原因,平时是不需要上体育课的,点完名之后就会回教室看书。他能坐在树下等,就说明他暂时解开了心结,给了他们的友谊一个见光的机会。
  莫如许拉白星珀到沙坑旁玩杠杆,白星珀小心翼翼地坐上去,却还是低着头,有些不自在地看着四周。莫如许要他注意安全,随即双手撑在白星珀身旁的杠杆上,表演了一个完美的翻跟头动作。
  身后不知道哪个多事的家伙起哄:“白星珀,你也来一个?”
  莫如许恶狠狠地瞪过去:“你最好离远点儿,要不然你许爷先给你表演一个脚踹二哈。”
  那个男同学姓哈,听到这话立刻识趣地闭嘴走开,白星珀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小许,你这也太凶了吧?”
  “这是他活该。以后谁再多舌,你都告诉给我。对了,你知道你许爷杠杆为什么玩得这么溜吗?”
  “为什么?”白星珀很配合地问道。
  莫如许阴恻恻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歪头邪魅一笑:“因为爷是——杠精。”
  冬绵
  杠精许爷不怕流言蜚语,也有勇气反击所有闲言碎语,她就差没在脑门上贴幾个大字——白星珀是莫如许的人。
  她这样一天跑重点班所在的六楼三次,其他人想不知道都难。
  “白星珀,好烫好烫,你快出来接着!”前段时间学校下发了调查表,问各班级需不需要安装公共饮水机,如果班级里大多数同学同意安装的话,需要集体缴费。
  重点班的尖子生都是神仙,下课就在座位上待着,说是早上在食堂打一壶热水能用到放学,极少有人愿意花钱安装饮水机。而莫如许所在的那个平行班,是全年级最不守纪律的班级,同学们把喝水和上厕所奉为比学习更重要的事,更有甚者,上自习课还要躲在后排偷吃泡面。
  又到了冬天,白星珀怕冷,坐在开着热空调的教室里,穿着厚厚的棉服,握笔时手还经常发抖。于是易水寒买了超大号的热水袋,每天早、中、晚三次灌好热水送上去,再在下课时把凉了的热水袋拿回来换水。
  听到莫如许的呼喊,白星珀从座位上站起来。看他迎面走来时,莫如许往后缩了缩,尽量把门压得只剩一条小缝,怕冷风吹到他。
  莫如许从小缝里把热水袋递进去,白星珀接过去,隔着这条小缝问她:“今天上午教导主任来我们班代课,快高考了,他叫我多劝导劝导你,让你好好学习,还问我吃不吃面……你又犯什么事了?”
  莫如许的眼珠子四下转着,嘿嘿笑道:“他还真找你了啊?”
  这天自习课时莫如许又躲在座位上吃面,被教导主任抓个正着。教导主任对着她劈头盖脸一顿训斥:“我说莫如许同学,你一个女孩子,学习作风怎么能如此差劲?我可听说你和重点班的白星珀关系不错,你怎么就不知道向人家学习?”
  莫如许已经习惯被抓包,并没有当作一回事,她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敷衍地应和,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碗香辣牛肉面。
  教导主任更生气了:“我要你多去和白星珀同学讨教,你有没有听进去?还有,每次都被老师教训,自己没什么话想说?”
  “那……”莫如许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话,“老师,您问问白星珀同学要不要吃面?”
  莫如许其实知道白星珀不能吃泡面,但她就是忍不住嘴欠。白星珀如今连普通的白米饭都难以吃下,吃得稍硬一点儿,他的肚子就会绞痛。
  白妈妈给他煮的饭像粥又不像粥,里头放少量的青菜、南瓜,都煮得很绵软,像一团泥。
  白星珀不再和她们一起吃饭,他总是端着饭碗坐到角落,用脊背挡住那特殊的食物,保护他脆弱的自尊心。
  莫如许避开话题:“老白,我马上就要出去校考了。我已经把给你送水的任务交给了我同桌,你到时候可千万别跟他客气。”
  白星珀看了她许久,想说不用麻烦了,话到嘴边却变成:“你一个女孩子,出门在外要当心。”
  莫如许咧开嘴笑,那狭窄的门缝不知不觉间打开了许多,仿佛有一道光照进教室里,白星珀抱着那个滚烫的热水袋,心头也变得温暖起来。
  冬寻
  距离高考只有不到半年时间了,白星珀每天坐在教室里奋笔疾书,在学习上完全没有天赋的莫如许只能另辟蹊径,辗转各地参加艺术校考。
  这一年莫如许经历了很多第一次——第一次独自出省,第一次坐整宿的绿皮火车,听着隔壁床的大爷打呼噜到天亮……再归来时已是年关了,跨省火车票难买,莫如许咬咬牙在购票软件上买了机票。
  那天中午莫如许在机场附近吃面,打电话向白星珀抱怨:“老白我跟你说,这机场周围的店宰客也宰得太狠了,这么少的面,敢卖四十几,早知道我就自己带泡面了。”
  白星珀在那头催促她:“你少说话,赶紧进去候机,别误了时间。”   “不会,还有半小时呢,我平常坐高铁提前十分钟进站刚好。”
  莫如许不知道机场过安检手续这么繁琐,不知道登机口会那么快关闭。当她一路狂奔仍错过登机后,站在原地差点儿急得哭出来。
  取回行李,坐在陌生的機场,莫如许再次打电话给白星珀。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也没钱再买一张机票。
  白星珀冷静地说:“你先找地勤问一下哪里有自动取款机,然后把卡号发给我,我让我妈给你打钱。”
  在白星珀的指导下,莫如许冷静不少,她一步步把能解决的事情都解决了。
  三点的航班没赶上,莫如许买的第二张机票本应在五点起飞,却因各种原因延误,直到九点半她才顺利登机。独自流连机场消磨一下午的时光,莫如许疲惫至极,关机前给白星珀发了最后一条短信,然后就靠在椅背上发起了呆。
  飞机降落黄花机场是晚上十一点,坐火车回去要两个小时,至少要到凌晨一点半才能到。如果在省城住一晚,她半夜能找到合适的酒店吗?
  夜幕下,窗外云层像被谁弄脏了,灰扑扑的一片,看得莫如许心里更加难过了。
  直到飞机平安落地,昏昏欲睡的莫如许听着广播强打精神,掏出手机开机。屏幕刚亮起,就有一条十分钟前收到的短信跳了出来:“出机场走到马路边有一排的士,我在最后一辆。”
  眼泪猛地一下就从眼眶里滚落下来。拿到行李后莫如许一路狂奔到马路边,看见白星珀正裹着厚厚的羽绒服站在路灯下。路灯暖黄色的光洒在他的脸上,他就像神祗,站在云端指引他脚下的生灵。
  白星珀带莫如许去火车站坐绿皮火车,莫如许紧绷了一天的神经放松下来。看她那样累,白星珀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休息:“睡一觉吧,到站我叫你。”
  莫如许摇头:“我睡不着,这么晚你怎么过来了?”
  白星珀的作息时间非常有规律,特别是冷天,通常七八点就洗漱上床,第二天早上五点就会爬起来。莫如许从来没见过白星珀睡得这么晚,还是冒着严寒来接她这么个傻蛋。
  白星珀望着莫如许,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宠溺:“反正你不平安到家我也睡不着,干脆就来接你了。这么晚了,有人陪你你才没有那么害怕。”
  这一刻,莫如许好希望这个世上真的有神祗,能听到她心底的呐喊。她想要白星珀永远待在她身边,哪怕用她的生命来换。
  冬残
  这些年,白星珀说过,莫如许,我想和你一起上初中,我想和你一起上高中,如果我们可以一起上大学……
  他们艰难地前行,终于就要迎来高考。只要跨过这一关,他们就能再次走向新的人生阶段。
  变故发生高考前,六一儿童节当天。清早莫如许还在和白星珀闹着,讨要属于她的儿童节礼物,大课间时白星珀的手机才一开机,就看到了白妈妈打来的数个电话——白星珀的父亲意外去世,人已经被拉到殡仪馆。
  那天莫如许是跟着白星珀跑出去的。他背影踉跄,她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忍不住也湿了眼眶。
  距离高考不到一个礼拜了,白星珀只来得及匆匆赶去见父亲一面就被老师叫回,老师说逝者已逝,他不能落下学业,影响高考。
  白星珀是当天下午赶回来的。学校统一拍毕业照,莫如许所在的班级先拍,集体照拍完后她来不及和那些关系不错的同学合影,便匆匆赶去白星珀的班级找他。白星珀虽瘦,但个头不矮。他站在班级后排的正中间,红着眼睛对着摄像头,无论无如也露不出笑容。
  他们站在远离人群的树荫下,周围的喧闹像被屏蔽了。白星珀本是久病之人,看淡生死,可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他说:“我以为,他怎么都不会走在我的前面。”
  莫如许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她笨嘴笨舌,不会说话,只能伸出手臂将他揽入怀中。
  自那天之后,白星珀更加敏感了。他不再相信自己,承认生命脆弱,焦虑与恐惧也时常伴折磨着陪伴在他身边的莫如许。
  莫如许和白星珀上大学的那几年,合租在一个不大的出租屋里。
  白星珀长成了一个大男孩,他不再需要白妈妈无时无刻的照顾,他的妹妹也考上了高中,妈妈理所应当留在省城照顾妹妹。
  白星珀学会了做饭,尽管他自己吃得很少,但他每天都会精心地为莫如许准备饭菜。莫如许喜欢吃面食,白星珀变着花样给她烙饼,做各种面条。每次莫如许想帮他忙的时候,他就会把莫如许赶出厨房:“你做事马马虎虎的,这些交给我就可以了。”
  莫如许争辩道:“你身体这个样子还每天给我做饭,其实我随便吃点儿就行了……”
  “做饭是很有幸福感的事。”白星珀突然停下手中的动作,“我不知道我还能给你做多少顿饭,也许有一天你想吃的时候,我都没办法再给你做。”
  莫如许突然有一点儿想哭,白星珀拿着锅铲的手青筋暴起,薄薄的皮肤下,不见半点儿肉。
  莫如许清楚地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失去他,这一天也并不会太遥远,但她装作不在乎,她笑着说:“到时候我就自己会做饭了。你想做就你先做,等你不想做了我再学。”
  白星珀看了她好一会儿才点头说好。他们都没有让气氛过度伤感。
  晚上他们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烤火桌下面是莫如许买回来的新火炉,白星珀一个人享用着,盖了厚厚的被子。莫如许坐在他身旁,有一种回到了小时候的错觉。
  可是她清楚地知道,他们回不去了。二零一八年的钟声即将敲响,十年平安过去,他们却不会再有如此漫长,又如此短暂的十年。
  冬祭
  莫如许再一次感觉到白星珀的身体很不乐观,是在他们即将毕业的时候。
  白星珀获得了学校的保研资格,莫如许认为,以他一心钻研知识的劲头,一定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可是白星珀放弃了。
  他放弃了,他不得不放弃。
  白星珀的父亲离开后的第二年,莫如许的爷爷也去了天上。他们毕业前的这个冬天,因大学放假早,他们便先回到“民众里”,继续两个人的生活。   白妈妈留在省城陪妹妹复读,这一陪就到了年关,再去乡下外婆家一趟,不想就被困在了那里。
  二零二零年年初,新冠肺炎在祖国大地肆虐,无数人被困在异乡。在这一年,莫如许的父母也选择留在外地,这样次年才好及时开工。于是“民众里”的那间小房子里,就只剩他们两个人。
  白星珀给莫如许做年夜饭,几乎折腾掉了半个冰箱的食材。除夕夜,十二道菜和一壶还未开封过的米酒,伴着电视里春晚的欢声笑语,仪式感十足。
  在吃饭前,他们先后给白爸爸和莫爷爷供了香。白星珀家和莫如许家之间的空地被两家长辈围出个院子来,他们就在院子里烧纸钱,风一吹,燃烧的纸钱飞了满天,又在空中化为灰烬落下来。
  白星珀蹲在地上呆呆地看着这一切,轻声地念了一首诗:“岁末接春冬又回,插香摆碗待人归。亲朋不问当年事,旧纸新钱满地灰。”
  四季流转,又到了春季,故人一离开,便又回到了寒冷的冬天。今天还拿在手中的纸,不知几时,终将成为另一个世界的钱。
  莫如许端了米酒出来:“干杯。”
  小瓷杯叮咚一声碰撞在一起,随后莫如许将酒喝下肚,白星珀将酒洒在了地上。
  他们依偎在沙发上看春晚,这一年,这是这个家里唯一的热闹。
  白星珀精心準备的十二道菜,只有莫如许一个人吃。除夕夜这天,她颇有仪式感地每样尝了一口,就如往年,他们坐在一张大圆桌上,大圆盘把菜反反复复转到他们面前,莫如许每道菜都尝一口。
  在这之后,莫如许把它们覆上保鲜膜,容易坏的就放进冰箱。每天拿一些出来,用微波炉加热,就着挂面吃上一天。从初一吃到十五,这一桌菜也就算吃完了。这样一来白星珀也省事,这十几天里只要给莫如许煮碗面就可以,再不需要做其他的事情。
  只是十五过后,白星珀突然犹豫着对莫如许说道:“小许……你毕业之后,先在附近待些日子吧,反正疫情期间也不好找工作。”
  “可我想去大城市闯闯,你也一起去吧?”
  “我去不了了,坐火车坐得我很难受。”
  莫如许没说话。过了很久,白星珀又说:“算了,你去吧。对了,以后我每天给你做饭,都把第二天的准备一顿,放在蒸锅里。”
  “为什么?”
  “这样如果第二天我起不来了,你还能再吃一顿好的。”
  冬了
  白星珀没有起来的那天,是很平常的某一个冬天的清晨。
  在此之前的一个月,莫如许接到白星珀的电话,辞去省城的工作,赶回来照顾他。那时他的身体已经十分差劲,却仍坚持每天至少给莫如许做一顿饭。但在这一天早晨,莫如许去他的房间喊了半天都没有得到回应,最终拨了救护车的电话。
  整整两天半,白星珀躺在抢救室里,莫如许就一直在一楼的楼道里走啊走,脑海中总是回响起医生的那一句话:心率只有三十几,再晚五分钟送来就没命了。
  白妈妈也赶回来了,她们相顾无言,直到第三天白星珀醒过来,两人绷紧的神经才稍稍松懈。
  “你吓死我了。”莫如许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白星珀睁着眼睛看了天花板许久,在医生的善意提醒下说道:“谢谢。”
  原来他还有机会再看一眼这个世界。
  多年无法好好进食,导致白星珀严重营养不良,从抢救室转到消化内科住院。在他一点儿一点儿恢复精神的日子里,莫如许也曾怀着希望,甚至乐观地开导着白星珀。
  “我好像已经没有力气走路了。”
  “那我以后每天推轮椅带你晒太阳。”
  “我想去桂林看看。”
  “我去租辆车,我有驾照。你坐不了火车,我就开车带你去。”
  但可惜的是,白星珀出院后最后一次坐的那辆车,没有把他带去桂林,没有送他回家,而是把他送去了那个陌生的、寒冷的冰柜。
  他一直害怕寒冷,却睡在了那样的地方。
  在这前一天,医生把莫如许叫到办公室,直言白星珀近日频繁便血,输血的速度已经赶不上他身体内血液流逝的速度,让她随时做好心理准备。
  那一晚白星珀躺在病床上,鲜红的血液染在洁白的床单上,他抱着护栏不停地求助:“我肚子好疼,它从来没有这么疼过。”
  莫如许哭着问值班护士:“你们还有没有办法?可不可以给他打止痛针?”
  护士摇了摇头:“像他这样的病人我们不敢轻易注射,很可能一针下去就会窒息而死。”
  可是医生已经说过他救不过来了,为什么人在生命最后时刻,还要经受如此痛苦。
  白星珀整个人缩成一团:“妈,小许,救我!”
  白妈妈别过脸去,双手紧紧地抓住上衣衣角:“小许,你来做这个决定吧。”
  十几年了,他们从死神手里赚来十几年,没理由再用他巨大的痛苦来换取这短暂的时光。
  莫如许闭了闭眼,对那护士说道:“给他打。”
  “你们想好了吗……”
  “给他打!”
  他们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不知是否是上天眷顾,那针止痛针并未马上结束白星珀的生命,也未就此终结他的痛苦,而是给了他最后一个小时的安宁。
  白星珀看着莫如许满脸泪痕,轻声说道:“我们……永远在一起。小许,坚强一点儿。”
  他近来总是说这一句话,莫如许都快要发疯了。十几年了,他担心自己离开这个世界,担心了十几年,而莫如许也担心他离开自己,担心了十几年。
  “我还不够坚强吗?”莫如许泪眼朦胧地看着白星珀,“你也要坚强一点儿,撑过去。”
  “我还不够坚强吗?”白星珀把这句话还了回去,他们对视着,竟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他们都很坚强,坚强地面对这十几年的提心吊胆,坚强地在灰暗中期待未来。
  可是一切早有定数,肿瘤破裂导致的消化道出血,即使神医在世也回天乏术。
  那晚白星珀再次陷入昏迷之后,莫如许在凌晨一点的街道上站了许久。一盏路灯坏了,不停地眨眼,也不知何时有人来修。莫如许的白星珀坏了,永远不能再修好。这漫漫长夜,不会再有人牵着她的手带她回家。
  白星珀离开那天,大街上人来人往,人们结伴享受着这冬日灿烂的阳光。莫如许安静地坐在去殡仪馆的车上,看着外面的热闹。
  那些相互取暖的冬天,相依为命的冬天。
  终了,终了。
  冬了,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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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猫在离家千里的南城暗恋上了同事乐扣。   猫猫刚到公司时,就被组长安排在乐扣边上学习。   乐扣并非是故意表现,他长得帅,有幽默细胞,工作能力还很强,猫猫在一旁听他与客户沟通,整个人目瞪口呆。乐扣转过身时,对她说话的语气却十分温柔,像高年级的学长:“不难的,你也可以。”   猫猫顿时红了脸,立马“腾”地起身鞠躬道:“我会努力的。”   大概是看猫猫可爱,乐扣特别照顾这个远道而来的小姑娘,时不时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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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素看了很多遍剧本,早已麻木,可刚刚沈言曦最后那个动作硬生生地讓她想到自己和丈夫离婚前的那个夜晚,自己帮丈夫盖被子而泪崩的情景。  她不禁想,沈言曦这哪里是老天爷赏饭吃,这完全是老天爷一口一口追着喂饭吃!  唐素去厕所整理好情绪,出来时坐到沈言曦的身边,笑问:“言曦,你和《雨夜》签合同了吗?”  沈言曦:“还没有。”  唐素试探道:“好像好些天了。”  沈言曦笑着含混道:“待在剧组的时间就是过得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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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得!想想疫情之前,白鱼就在商讨和我去报个语言班学习一下,没想到转眼……二零二一年都要过完了,这件事已经被我们抛到了脑后!现在,刚从难吃的旅游团脱身的她,脑子里只有火锅和小龙虾……或许,以后世界上会有小龙虾语言班?她可能会愿意花重金去学一学……这样,吃小龙虾的时候就不会觉得孤单了?  丐小亥:完美旅行暑假,我报了一个五人小团走川藏线,团里除了我,都是北方人。了解情况的那一刹那,我唯一想问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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