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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皆道，多年圣眷不衰极尽繁盛的漪兰殿，如今已是形如冷宫。
而那座冰凉凄清的宫殿里住着的，是皇帝曾经最为宠爱的女子。
班婕妤。
一
我时常在想，父亲口中天纵英才、卓绝非凡的你，究竟是何等模样。是否如我房中素屏上丹青勾勒的仙人一般，宽袍广袖，踏月而行，不染尘埃？我从未见过你那般笃定的神态，沧桑锋芒的脸上刻满折服与期许：“太子刘骜，必将成为不输武帝的旷世明君。”
神思恍惚间，我指尖一颤，手下的琴音便蓦地变了调。我急忙敛回心神，小指一勾顺势奏出另一支曲子，竟似浑然天成般不露破绽。父亲平素虽然儒雅，但到底是领兵千万驰骋沙场的武将，自是听不出端倪，曲终之时还亲自将一盅芙蓉盏递到我面前：“想不到几日不见，阿嬛的琴艺又精进了许多。”我温婉而笑地接过，小口细饮，却始终心虚得不敢抬头。
父亲轻拍我的头顶，忽而朗声长笑：“我班况的女儿，果然端庄娴雅，才貌双绝，难怪挑剔冷淡如傅昭仪都对你疼爱有加，甚至有意将你指给定陶王为妃。”
“爹爹尽会捉弄阿嬛，我与定陶王熟识多年，情同兄妹，昭仪娘娘早已心知肚明，又怎会生出这般念头来？再说……”声音戛然而止，引得父亲侧目：“再说什么？”
我的脸蓦然间烧成一片，低下头去嗫嚅道：“没什么。”叫我如何能启齿，告诉父亲那一刻我脑子里想着的，竟然是你。
素未谋面的你。
说来也确是离奇，自我十岁被钦点入宫成为定陶王伴读以来，六年内出入皇廷无数次，却从来未曾遇见过你。
那时初入汉宫，二皇子刘康刚被册封为定陶王，皇恩浩荡荣宠无双，傅昭仪却在长秋宫中大发脾气，说你不过是倚仗着皇长子的身份，母亲又是皇后，才坐上了太子的位置。我抱着长相守站在殿外，听着连绵不绝的巨大碎裂声从宫殿深处清晰传来，每一声皆令我心惊肉跳。我蓦地顿住去势，任凭随行的宫人如何劝说，硬是不肯再靠近一步。僵持不下间，一道温存声线倏然迎面而来，宛如天雨般缤纷而落：“你是谁？”
我抬头望去，锦服的少年站在宫门内，光线斑驳似碎片拂下，将他疏朗雅致的眉目衬得愈发皎皎如画，眉心一缕轻愁如梦似幻。
宫人齐齐跪下身去，“启禀二皇子，她是越骑校尉班况大人的女儿。”
他应了一声，慢慢走近，与我四目交接，“你便是父皇钦点于我的伴读？听说你五岁能诗，七岁成文，且精通音律……可是真的？”然而未等我回答，他忽地伸手触上我怀中的琴，指尖轻挑勾出一抹铮然，柔声问道：“这琴叫什么名字？”
他清浅的眼瞳似琥珀般莹莹闪耀，竟在一瞬间令我所有的忐忑恐慌消散于无形。
“长相守。”我敛眸回答，低眉顺目，再不复方才的倔强模样。
他淡淡一怔，细细摩挲琴身上繁复古旧的花纹，半晌才道：“真巧，宫里也有一把这样的琴……唤作‘长相思’。”
三个字在他精致的唇角间绕了几个弯，缠绵低回得有如叹息。
我却是心中一跳。
——那架与长相守并称“无双”的长相思，竟是栖身天家，深藏在这令寻常百姓望尘莫及的巍巍宫墙之中。难怪多年来父亲遍访天下，亦无半丝踪迹可寻。
那以后我便渐渐与他熟识起来。他天资聪颖勤奋好学，且性子温和恬淡如水，深得皇上喜爱，甚至有意改立他为太子。
傅昭仪满心欢喜，他却是眉头深蹙愁容满面，连指下弹奏的乐曲都不复往日的清濯出尘。琴声猝然而止，他星光点点的眼眸望过来，带着不解与疲惫：“阿嬛，你说母亲为何非要我做太子？大哥雄才大略、胸有丘壑，当是帝王之材。而我本就无心江山社稷，只想与诗乐为伴，闲散一生。”
我放下手中的书卷，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傅昭仪与王皇后素有间隙，天下皆知。但这些后宫之中的尔虞我诈、你争我夺，却是我一个小小的皇子伴读无法妄加置喙的。他神思恍惚，终于幽然道：“世人都以为我与大哥兄弟不合，却不知我弹出的第一首曲子，正是他教我的。”他眼角眉梢的弧度柔软得不可思议，像是陷入了某种深切的回忆：“所以，我永远都不会和他争任何东西。”
二
皇上终究没有另立刘康为太子，而是将汉室江山交到了你的手中。
四海之内，千秋万岁，你成了君临天下的汉成帝。
我年满十六岁，被选入宫中，赐封六品女官。
受封那日，我循礼至长乐宫拜谒太后。高耸的宫门里透出不容逼视的天家气度，宽阔华丽的大殿尽头端坐着昔日的王皇后，愈发显得雍容高贵。我凝睇自己的脚尖，在内侍高声宣读完诏书之后俯下身去，额头磕住交叠的手背：“奴婢班嬛，领旨谢恩。”
数道深浅不一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然后我听见了一个低喑而深邃的声音：“抬起头来。”
隔着萦绕在整座大殿中的肃穆和风声，我终于看见了你。
明亮锋利的眼眸，张扬桀骜的轮廓，都彷如梦境一般似曾相识。你的视线在我眼底几度流连，灼热得令我心尖发烫。
短暂的寂静中，一旁的傅太后忽然道：“太后，臣妾向您提过的女子，便是她。康儿已到了册妃的年纪，阿嬛是班大人的千金，又才德兼备性格温婉，正是定陶王妃的不二人选。所以臣妾恳请太后，为康儿和阿嬛赐婚。”
我顿时愕然，原来爹爹没有骗我，傅太后果真一早便存了这个心思？我瞥向她身侧的刘康，才发现他正定定地看着我，两颊洇开浓重的红晕，似要滴出血来。那些溃堤而出的温柔眷恋来势汹汹，逼得我仓惶低头，脑中乱作一团，不知素来待我如亲妹的刘康为何会突然变了番模样。
太后细细地打量我，和颜悦色道：“这般素淡如兰的好模样，与康儿的确登对……骜儿，就由你这个做哥哥的，亲自为他们赐婚吧。”
你却迟迟沉吟不语。
久到殿上众人都脸色微变，你才浅笑开口，一字一顿无比清晰：“班氏女嬛，性情怡人，内外兼修，深得朕心，即日起封为少使，赐居漪兰殿。”一句话不仅让太后面上的笑意渐渐凝固起来，更是让傅太后和刘康如遭雷击、面色如死。
天子少使。
其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从此之后，我将成为天子的女人，三千后宫里的芸芸众生。
位份虽然不甚尊贵，却已足够让刘康高山仰止、望而却步。
宫人们都在小声议论那夜长秋宫中喧闹了整晚的骚动，素来温和无争、滴酒不沾的二皇子不仅喝得烂醉如泥，还狂性大发，砸碎了殿里所有的琴。
当我从檐下不时飘来的细碎低语中拼凑出来龙去脉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宫灯初上。铜制烛台上雕龙刻凤的红烛泣泪如血，一声叠过一声的通报声越过宫墙由远及近，带出萧瑟的回音：“皇上驾到……”
宫门骤开的瞬间，清冷寥落的夜色混杂着风穿厅而过，撩起我素色的裙摆。凝眸望去，你朝阳般熠熠生辉的面庞在通明的烛火掩映下愈发绝世无俦，唇边勾勒的一点笑意，更似沉淀着一生一世的柔情如许。
我醉得深沉，任由你扶住我下跪的身子，倾身吻落在我的鬓角。
你唤我的名字，每一声都千回百转：“阿嬛。阿嬛。”
红绡帐暖，芙蓉含烟，我在你眼瞳中央看见自己的脸，满是奋不顾身的决绝。
三
入宫不过半月，你便封我为婕妤，给我冠绝后宫的尊荣与专宠。父亲每每来探望我，都语重心长道：“你是我班家的女儿，定要尽心辅佐皇上，切不可红颜祸国。”我谨记在心，不敢逾距半分，更不曾恃宠而骄，后宫天下太平，太后亦甚感欣慰。
你拥我在怀，低语呢喃：“能得阿嬛这般的红颜知己，朕此生无憾矣。”十指紧扣间，你忽然起身：“朕要送你一件礼物，你先在这里等着。”
不消片刻，层层舞动的帷幔后，蓦地响起了古雅出尘的琴音。
——如此清绝缥缈，仿佛云间陡然泻落的仙韵般摄人心神。
我循声找去，你端坐在纯金锻制的琴台之后，十指如飞，恍若神祗不染尘世。
每一道流转的音符都渐渐交叠在你颊边，凝作温柔的笑意：“阿嬛，这把‘长相思’，你可还喜欢？”
未曾想，长相思居然一直在你手里，而你更深藏着一手令我都自叹弗如的绝顶琴艺。世事变幻，终究会回到注定的起点。就如长相思、长相守终会相聚，成就琴中“无双”的传奇。而我，也注定要来到你身边。
我怔怔无语，恍惚落泪。你眉头紧蹙，心疼不已，竟伸手用皇袍为我拭泪：“若不喜欢，朕再送你别的便是。”我叹息着摇头：“怎会不喜欢？能得皇上亲自弹奏……阿嬛三生有幸。”
“傻丫头……”你眼中亦染上点点星光，柔声道：“这把长相思，是皇祖父赐给朕的生辰礼物，如今送给你，便正好应了这琴名。”你将我的手放在心口，字字如锲：“我刘骜对班嬛，长情相思，此志不渝。”
回宫路上我还犹自沉浸在你的山盟海誓里不可自拔，忽听有人唤我，声音极为熟悉。
竟是傅太后。
曾经姿容艳丽的昭仪娘娘虽然风韵犹存，却掩不住眼角的疲累和风霜，握住我的手道：“阿嬛，去看看康儿吧。”那样深切的目光让我无从拒绝，只好答应。
到了长秋宫我才知道，原来刘康已缠绵病榻许久。我推门进去，满屋子都是浓郁的药香，他仰面躺在锦榻上，病容将脸色衬得愈发白皙。看见我，他神情一震，不可置信地盯住我：“阿嬛……真的是你？”我眼眶酸涩，终是上前握住了他勉力伸出的指尖。
手下的温度寒凉似冰，他憔悴无光的脸上却绽开一抹奇异的微笑：“你终于来看我了……阿嬛，你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他像陷入梦魇一般喃喃低语，眼眸渐渐弥漫起浓重的雾气：“阿嬛，你可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那时你才十岁，怀里抱着长相守，乖巧得惹人喜爱。那时我就想，等你长大以后，我一定要娶你当我的王妃。你在我身边六年，我便等了你六年。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母亲明明答应过我，要请太后赐婚，将你许配给我，为什么你却变成了大哥的婕妤？我从未想过与他争夺江山，他却偏要从我身边抢走你……如果……如果当时我真的做了太子，是不是就能留得住你？”
没想到他竟说出这般以下犯上的话来，我忙掩住他的嘴：“胡说什么……你不要命了？”
他却将我的手拢进掌心：“你放心……我定会好好地活下去，若他不能给你幸福……我必取而代之！”
四
后来你微服出巡体察民情时本要带我同往，却被我婉言拒绝：“此次皇上出宫是有要事在身，带着后妃成何体统？阿嬛必定日日在宫中为皇上祈福，等您平安归来。”你笑得开怀，打趣道：“得此贤妻，为夫幸甚。”
分别不过几日，每一刻都似度日如年。相思噬骨，几乎逼得我难以成眠。
你回宫那日我在三呼万岁的人群中远远地望着你，只觉得你眼中飞扬的神采无端消减了几分，零星的寂寥时隐时现。
那夜你搂着我，半梦半醒间低喃如语，神情痴迷：“飞燕。飞燕。”我呼吸渐停，心痛如绞，却拼命说服自己，或许只是听错了。
可是没过多久便流言四起。你出宫时夜宿于阳河公主府中，席间有舞女助兴，其中一人身轻如燕，风华绝代，蛊惑了你的全部心神。
我自是不愿相信。你铿锵的誓言还萦绕耳畔恍如昨日，怎会一转眼便迷恋上别的女人。
直到你全然不顾太后的反对，将那个名叫赵飞燕的舞女召进宫来。灯火摇曳，满室璀璨中，我看见她身姿绰约，楚腰纤细，顾盼倾城，果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你眼底登时再容不得其他，目醉神迷，朗声长笑：“朕闻卿能立于人掌心之中跳舞，那便为朕舞一曲吧。”
赵飞燕款款俯身，眼眸如丝：“诺。”
那夜过后，赵飞燕成了赵美人，赐居昭阳殿。
从此三千宠爱在一身，而曾经恩宠无限的我，却已是那失了颜色的六宫粉黛。
人人皆为我扼腕叹息，能诗善赋的班婕妤，终是比不过掌中轻舞的赵飞燕。
昭阳殿夜夜笙歌，你再无心朝政，纵然江山如画，也抵不过美人妖娆。而我的漪兰殿，却日复一日逐渐清冷下去，那把你送我的长相思上，已落满了厚厚的飞灰。最难消受天子恩，我曾经深信不疑的天长地久，原来不过是你给的一夕荣宠。
梦醒以后，你仍是坐拥天下生杀予夺的尊贵帝王，徒留这声婕妤的封号以及一段镜花水月般的破碎回忆，供我了此残生。
五
赵飞燕圣眷正浓的时候，我被太医确诊身怀龙嗣。
太后大喜过望，亲自调派了宫中最有经验的嬷嬷来服侍我，毕竟这是你第一个孩子，整座皇廷都在期待着他的降临。你亦沉浸在初为人父的喜悦里，整日待在漪兰殿陪伴我，悉心呵护，一如从前。
好景难长，昭阳殿竟也传出了赵飞燕有孕的消息。
喧闹的漪兰殿再次没落下去，而直到孩子出世之前，你都不曾再来过。
好在艰辛漫长的十月怀胎之后，皇长子平安降生，眉眼轮廓都像极了你，太后赐名为“铮”。
昭阳殿中却是一片愁云惨淡的光景。赵飞燕不慎小产，腹中的孩子还未出生便夭折了。有好事的宫人多嘴道，恐是皇长子戾气太重，才克死了赵美人的孩子。
人人只道是无稽之谈，唯独你皱眉不语，神色之间竟似有几分迟疑。
你来看铮儿时我还满心欢喜，残存着一点希冀，期盼这份父子亲情能让你回心转意。
你伸手拢住他，原本爱怜的神色突然寸寸变作狠戾。等我反应过来时，那幼小柔软的身体，已在你紧扣的掌下断了气。
铮儿……我骤然失声，只觉得全身都在瞬间被扯碎撕裂，口中汹涌而出的鲜血将衣衫尽数染红：“刘骜，你疯了吗！那是你的儿子！我们的铮儿！”我疯了一般扑过去，铮儿脸色淤青地沉睡于襁褓之中，小小的手掌蜷作一团，只一眼便让我万剑穿心，痛及肺腑。
我的手指剧烈颤抖，几乎不敢碰他。口齿间不停有鲜血弥漫，滴落在他心口，却还是阻止不了他的身子一分分冰冷下去。而我，尚且没能等到他蹒跚学步，没能等到他开口叫我一声娘亲。
六
铮儿下葬以后，太后担心我太过郁郁寡欢，将我迁至她居住的长门宫。
我再也不笑，每日都似身陷烈火般煎熬，那些绝望而刻骨的恨意仿佛自经络里生长出来，覆盖了我每一寸皮肤。我从不曾想过，对一个人的恨，竟也能深重到这个地步。每每想起，便是粉身碎骨的疼痛焦灼，叫嚣着无法解脱。
刘骜，我必穷尽一生之力，倾覆你大汉万里江山。背离之恨，弑子之仇，我定要你万倍偿还！
我几乎幽居在长门宫里闭门不出，但纵然我百般隐忍退让，你却还是想置我于死地。
只因我班家是汉室的肱骨之臣，太后又对我百般疼惜，百姓更尊崇我为一代贤妃，无论哪一点都会危及赵飞燕在后宫的地位，阻碍你立她为后。
你竟已绝情至此。
只可惜我早已不是当时仍对你存有幻想的天真女子，大仇未报，我又怎能先死。
诡谲多变、暗潮汹涌的朝堂之上，有个人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人叫做王莽。
传闻他素来低调，我却看见他眼底深藏的凛冽与野心。
我单独召见了他，也懒得再拐弯抹角：“这山川万里江河锦绣，王大人以为如何？”
他不动声色地掩去眼中一闪而逝的锋芒，俯身道：“臣愚钝，不明白婕妤娘娘的意思。”
“王大人是聪明人，何必如此自谦呢？既然我于那么多人中间选择了你，便是诚心诚意想与你合作。”我淡淡道：“我只想要你明白，这天下，不可能永远姓刘。大人什么时候想清楚了，我班氏必当倾力相助。”
他静默片刻，终于跪地道：“臣愿为娘娘披肝沥胆，万死不辞。”
王莽的确是可造之材，外戚王氏在朝堂之上愈发举足轻重起来。而你的昏庸无能渐渐使朝廷由内而外腐烂为一具空壳，外戚专政，局势动荡，你已无力再一手遮天。
如今我再回想起当时父亲说你势必会成为一代明君的批语，只觉得极尽讽刺。你刘骜终将遗臭万年，不齿于天下百姓的悠悠众口。
谁都没料到，定陶王刘康竟会在此时发动宫廷政变。你大惊失色，借助外戚的力量才堪堪将叛乱压制下去，令本就岌岌可危的汉家天下再次元气大伤。刘康被俘，囚于天牢，我费尽千难万险混进去时，他面前已摆上了一樽鸠酒，腥红液体里倒映出他凄凉的笑意：“阿嬛，我终是不能将你救出苦海。”他握我的手，仍是冰凉一片：“来世……我定会带着长相思去找你。阿嬛……请你务必等我。”
指间纠缠的力气蓦地一松，空了的酒樽跌落在地，应声而碎。
他的眼耳口鼻里慢慢流出黑色的血水，然后转过身去背对着我，轻声道：“阿嬛，别看……这死状太过可怖，我不想吓到你……”他砰然倒地，尘土飞扬间我的眼泪陨落如瀑。
刘骜，若是你对我的心能及他万分之一，便不会有今日这般的局面。
或许一切都错了，那些我以为的命中注定，也许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七
我在未央湖畔祭拜刘康的时候，竟看见了满面泪痕的赵飞燕。
美人就是美人，连哭起来都似梨花一枝春带雨，惹人无限怜惜。难怪你宁愿背负昏君的骂名，也要日日沉醉于她的温柔乡中。可你素来对她百般体贴疼爱，怎会任由她在此伤心落泪？我停下正欲离开的脚步，静立在一方阴影里，听见她万种柔情又哀婉凄切的絮絮低语，竟全都是关于刘康。
不是你。
你为她不惜亲手杀死铮儿、对我赶尽杀绝，而她心底真正装着的人，居然不是你。
这番天意弄人究竟有多讽刺？
心念顿转，一抹凌厉的神色便陡然划过眼角，轻叹道：“若定陶王泉下有知，亦会感慨你这般深情厚意。”赵飞燕没想到我会如鬼魅般出现，顿时惊骇不已，连脸上斑驳的泪痕都忘了擦去。
我将手里的纸钱迎风撒入湖里，神情忧戚：“想不到皇上真的那般绝情，就算定陶王真的做错了事，也不必赐他那么霸烈的毒酒，令他七孔流血、受尽折磨而死。天家无父子这句话，果然是真的。”
她眼泪掉得更凶，抽噎道：“当年若不是定陶王为我赎身，只怕我早已入了勾栏院，受尽折磨而死了……他将我安置在公主府里，说总有一天会来接我入宫，让我跟在他身边，不再吃苦……我拼命练舞，但他却一直没来……直到有天公主命我们为宫里的贵客表演，我满心欢喜，以为是他命人来接我了……未曾想……未曾想……”
我忽然问道：“你想为他报仇么？”
她先是一怔，继而露出决绝的神色来，“他已不再人世，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当初入宫，也不过是为了能离他近一点罢了……”
你渐渐病入膏肓。病症离奇，连宫中的太医都束手无策，只劝你好生休养，不可再纵情享乐。
可赵飞燕却愈发妩媚妖娇，浑身都似笼罩着令人目眩神迷的浓郁香气，稍一靠近便能让你心猿意马。
第七天上，你终于到了回天乏术之时。
她嫌恶地将你推开，任由你瘫软在榻上，眼瞳涣散，呼吸困难。你不可置信地望向她，却只换得了一瞥憎恨的目光。
你又怎会知道，你根本不是得了不治之症，而是中了一种奇毒呢。那毒你自然察觉不到，我下在赵飞燕身上，若你与她欢好，便会油尽灯枯而死。所以这毒，正是叫做“销魂”。
我迈步而入，赵飞燕横剑于颈，朝我璨然一笑：“我已为定陶王报了仇，从此之后，我将常伴于他左右，再不分离。”话音刚落，鲜血飞溅，似泼开一道浓稠的血幕。我远远地望着你，眼里满是报复的快意：“怎么样……死在最爱的人手里的滋味如何？如今江山易主，你亦命不久长……刘骜，这便是你负我的代价！纵然我万劫不复，也要拉你陪葬。”
我看见你眼底的泪，一颗一颗，似破碎的星辰纷然跌落。冷酷残忍如你，竟然会为她落泪，倒是情深意重。
没想到你吃力地张开嘴唇，唤出的却是一声：“阿嬛。”
我只是冷笑：“刘骜……你现在想求我……会不会太晚了一些？”
他眼底的神色几番变幻，令我看不真切：“阿嬛……只要你平安无事，我便放心了……我从未想过祈求你的原谅……毕竟……是我负了你……”他的声音愈发清浅，像是缥缈的雾气：“你可知这朝堂之上，究竟有多少人，想要我的命？若我一直专宠于你，便是害了你。阿嬛……我唯有冷落你，才能护得你周全。还有铮儿……我们的铮儿……太医说他有先天恶疾……活不过十二个时辰……我宁可你恨我，也不愿让你亲眼看到铮儿夭折而亡……阿嬛……来世……若真有来世，你可还愿意为我弹奏长相思？”
你凝视着我的方向，渐渐止住了呼吸。
扑面而来的风里，似乎全部盈满了你温柔的浅呓：“阿嬛……阿嬛……长情相思，此志不渝……”
八
后来，历时数百年的汉室政权终于一朝倾圮，王莽于乱世之中自立为王，建立新政，史称“东汉”。
而我则在偌大的皇陵中守了你许多年，直到寿终正寝之时。
世人皆道我是情深意重的女子，却不知我蹉跎了半生去怨恨报复的你，曾与我相思相守山盟海誓，曾令我耗尽岁月无悔追随，也曾为我毅然舍弃过生命中的所有。
预感到大限将至那日，我在灵枢前与你道别。任凭天地浩瀚、时日深远，我们之间，却再也没有来生可言，终将相见无期。
恍惚间，脚下霍然裂开一道无底的长隙，我不断下坠，所有的记忆在眼前交叠变幻，彷如沧海桑田。无间地狱里的地心狱火冰凉彻骨，瞬间便将我的眼泪骨骼，一并吞噬焚毁。
只余孤冷寂寥、对月自殇的班婕妤，存留在绵延千年的叹息里。
文字编辑/苗嘉琳
而那座冰凉凄清的宫殿里住着的，是皇帝曾经最为宠爱的女子。
班婕妤。
一
我时常在想，父亲口中天纵英才、卓绝非凡的你，究竟是何等模样。是否如我房中素屏上丹青勾勒的仙人一般，宽袍广袖，踏月而行，不染尘埃？我从未见过你那般笃定的神态，沧桑锋芒的脸上刻满折服与期许：“太子刘骜，必将成为不输武帝的旷世明君。”
神思恍惚间，我指尖一颤，手下的琴音便蓦地变了调。我急忙敛回心神，小指一勾顺势奏出另一支曲子，竟似浑然天成般不露破绽。父亲平素虽然儒雅，但到底是领兵千万驰骋沙场的武将，自是听不出端倪，曲终之时还亲自将一盅芙蓉盏递到我面前：“想不到几日不见，阿嬛的琴艺又精进了许多。”我温婉而笑地接过，小口细饮，却始终心虚得不敢抬头。
父亲轻拍我的头顶，忽而朗声长笑：“我班况的女儿，果然端庄娴雅，才貌双绝，难怪挑剔冷淡如傅昭仪都对你疼爱有加，甚至有意将你指给定陶王为妃。”
“爹爹尽会捉弄阿嬛，我与定陶王熟识多年，情同兄妹，昭仪娘娘早已心知肚明，又怎会生出这般念头来？再说……”声音戛然而止，引得父亲侧目：“再说什么？”
我的脸蓦然间烧成一片，低下头去嗫嚅道：“没什么。”叫我如何能启齿，告诉父亲那一刻我脑子里想着的，竟然是你。
素未谋面的你。
说来也确是离奇，自我十岁被钦点入宫成为定陶王伴读以来，六年内出入皇廷无数次，却从来未曾遇见过你。
那时初入汉宫，二皇子刘康刚被册封为定陶王，皇恩浩荡荣宠无双，傅昭仪却在长秋宫中大发脾气，说你不过是倚仗着皇长子的身份，母亲又是皇后，才坐上了太子的位置。我抱着长相守站在殿外，听着连绵不绝的巨大碎裂声从宫殿深处清晰传来，每一声皆令我心惊肉跳。我蓦地顿住去势，任凭随行的宫人如何劝说，硬是不肯再靠近一步。僵持不下间，一道温存声线倏然迎面而来，宛如天雨般缤纷而落：“你是谁？”
我抬头望去，锦服的少年站在宫门内，光线斑驳似碎片拂下，将他疏朗雅致的眉目衬得愈发皎皎如画，眉心一缕轻愁如梦似幻。
宫人齐齐跪下身去，“启禀二皇子，她是越骑校尉班况大人的女儿。”
他应了一声，慢慢走近，与我四目交接，“你便是父皇钦点于我的伴读？听说你五岁能诗，七岁成文，且精通音律……可是真的？”然而未等我回答，他忽地伸手触上我怀中的琴，指尖轻挑勾出一抹铮然，柔声问道：“这琴叫什么名字？”
他清浅的眼瞳似琥珀般莹莹闪耀，竟在一瞬间令我所有的忐忑恐慌消散于无形。
“长相守。”我敛眸回答，低眉顺目，再不复方才的倔强模样。
他淡淡一怔，细细摩挲琴身上繁复古旧的花纹，半晌才道：“真巧，宫里也有一把这样的琴……唤作‘长相思’。”
三个字在他精致的唇角间绕了几个弯，缠绵低回得有如叹息。
我却是心中一跳。
——那架与长相守并称“无双”的长相思，竟是栖身天家，深藏在这令寻常百姓望尘莫及的巍巍宫墙之中。难怪多年来父亲遍访天下，亦无半丝踪迹可寻。
那以后我便渐渐与他熟识起来。他天资聪颖勤奋好学，且性子温和恬淡如水，深得皇上喜爱，甚至有意改立他为太子。
傅昭仪满心欢喜，他却是眉头深蹙愁容满面，连指下弹奏的乐曲都不复往日的清濯出尘。琴声猝然而止，他星光点点的眼眸望过来，带着不解与疲惫：“阿嬛，你说母亲为何非要我做太子？大哥雄才大略、胸有丘壑，当是帝王之材。而我本就无心江山社稷，只想与诗乐为伴，闲散一生。”
我放下手中的书卷，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傅昭仪与王皇后素有间隙，天下皆知。但这些后宫之中的尔虞我诈、你争我夺，却是我一个小小的皇子伴读无法妄加置喙的。他神思恍惚，终于幽然道：“世人都以为我与大哥兄弟不合，却不知我弹出的第一首曲子，正是他教我的。”他眼角眉梢的弧度柔软得不可思议，像是陷入了某种深切的回忆：“所以，我永远都不会和他争任何东西。”
二
皇上终究没有另立刘康为太子，而是将汉室江山交到了你的手中。
四海之内，千秋万岁，你成了君临天下的汉成帝。
我年满十六岁，被选入宫中，赐封六品女官。
受封那日，我循礼至长乐宫拜谒太后。高耸的宫门里透出不容逼视的天家气度，宽阔华丽的大殿尽头端坐着昔日的王皇后，愈发显得雍容高贵。我凝睇自己的脚尖，在内侍高声宣读完诏书之后俯下身去，额头磕住交叠的手背：“奴婢班嬛，领旨谢恩。”
数道深浅不一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然后我听见了一个低喑而深邃的声音：“抬起头来。”
隔着萦绕在整座大殿中的肃穆和风声，我终于看见了你。
明亮锋利的眼眸，张扬桀骜的轮廓，都彷如梦境一般似曾相识。你的视线在我眼底几度流连，灼热得令我心尖发烫。
短暂的寂静中，一旁的傅太后忽然道：“太后，臣妾向您提过的女子，便是她。康儿已到了册妃的年纪，阿嬛是班大人的千金，又才德兼备性格温婉，正是定陶王妃的不二人选。所以臣妾恳请太后，为康儿和阿嬛赐婚。”
我顿时愕然，原来爹爹没有骗我，傅太后果真一早便存了这个心思？我瞥向她身侧的刘康，才发现他正定定地看着我，两颊洇开浓重的红晕，似要滴出血来。那些溃堤而出的温柔眷恋来势汹汹，逼得我仓惶低头，脑中乱作一团，不知素来待我如亲妹的刘康为何会突然变了番模样。
太后细细地打量我，和颜悦色道：“这般素淡如兰的好模样，与康儿的确登对……骜儿，就由你这个做哥哥的，亲自为他们赐婚吧。”
你却迟迟沉吟不语。
久到殿上众人都脸色微变，你才浅笑开口，一字一顿无比清晰：“班氏女嬛，性情怡人，内外兼修，深得朕心，即日起封为少使，赐居漪兰殿。”一句话不仅让太后面上的笑意渐渐凝固起来，更是让傅太后和刘康如遭雷击、面色如死。
天子少使。
其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从此之后，我将成为天子的女人，三千后宫里的芸芸众生。
位份虽然不甚尊贵，却已足够让刘康高山仰止、望而却步。
宫人们都在小声议论那夜长秋宫中喧闹了整晚的骚动，素来温和无争、滴酒不沾的二皇子不仅喝得烂醉如泥，还狂性大发，砸碎了殿里所有的琴。
当我从檐下不时飘来的细碎低语中拼凑出来龙去脉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宫灯初上。铜制烛台上雕龙刻凤的红烛泣泪如血，一声叠过一声的通报声越过宫墙由远及近，带出萧瑟的回音：“皇上驾到……”
宫门骤开的瞬间，清冷寥落的夜色混杂着风穿厅而过，撩起我素色的裙摆。凝眸望去，你朝阳般熠熠生辉的面庞在通明的烛火掩映下愈发绝世无俦，唇边勾勒的一点笑意，更似沉淀着一生一世的柔情如许。
我醉得深沉，任由你扶住我下跪的身子，倾身吻落在我的鬓角。
你唤我的名字，每一声都千回百转：“阿嬛。阿嬛。”
红绡帐暖，芙蓉含烟，我在你眼瞳中央看见自己的脸，满是奋不顾身的决绝。
三
入宫不过半月，你便封我为婕妤，给我冠绝后宫的尊荣与专宠。父亲每每来探望我，都语重心长道：“你是我班家的女儿，定要尽心辅佐皇上，切不可红颜祸国。”我谨记在心，不敢逾距半分，更不曾恃宠而骄，后宫天下太平，太后亦甚感欣慰。
你拥我在怀，低语呢喃：“能得阿嬛这般的红颜知己，朕此生无憾矣。”十指紧扣间，你忽然起身：“朕要送你一件礼物，你先在这里等着。”
不消片刻，层层舞动的帷幔后，蓦地响起了古雅出尘的琴音。
——如此清绝缥缈，仿佛云间陡然泻落的仙韵般摄人心神。
我循声找去，你端坐在纯金锻制的琴台之后，十指如飞，恍若神祗不染尘世。
每一道流转的音符都渐渐交叠在你颊边，凝作温柔的笑意：“阿嬛，这把‘长相思’，你可还喜欢？”
未曾想，长相思居然一直在你手里，而你更深藏着一手令我都自叹弗如的绝顶琴艺。世事变幻，终究会回到注定的起点。就如长相思、长相守终会相聚，成就琴中“无双”的传奇。而我，也注定要来到你身边。
我怔怔无语，恍惚落泪。你眉头紧蹙，心疼不已，竟伸手用皇袍为我拭泪：“若不喜欢，朕再送你别的便是。”我叹息着摇头：“怎会不喜欢？能得皇上亲自弹奏……阿嬛三生有幸。”
“傻丫头……”你眼中亦染上点点星光，柔声道：“这把长相思，是皇祖父赐给朕的生辰礼物，如今送给你，便正好应了这琴名。”你将我的手放在心口，字字如锲：“我刘骜对班嬛，长情相思，此志不渝。”
回宫路上我还犹自沉浸在你的山盟海誓里不可自拔，忽听有人唤我，声音极为熟悉。
竟是傅太后。
曾经姿容艳丽的昭仪娘娘虽然风韵犹存，却掩不住眼角的疲累和风霜，握住我的手道：“阿嬛，去看看康儿吧。”那样深切的目光让我无从拒绝，只好答应。
到了长秋宫我才知道，原来刘康已缠绵病榻许久。我推门进去，满屋子都是浓郁的药香，他仰面躺在锦榻上，病容将脸色衬得愈发白皙。看见我，他神情一震，不可置信地盯住我：“阿嬛……真的是你？”我眼眶酸涩，终是上前握住了他勉力伸出的指尖。
手下的温度寒凉似冰，他憔悴无光的脸上却绽开一抹奇异的微笑：“你终于来看我了……阿嬛，你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他像陷入梦魇一般喃喃低语，眼眸渐渐弥漫起浓重的雾气：“阿嬛，你可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那时你才十岁，怀里抱着长相守，乖巧得惹人喜爱。那时我就想，等你长大以后，我一定要娶你当我的王妃。你在我身边六年，我便等了你六年。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母亲明明答应过我，要请太后赐婚，将你许配给我，为什么你却变成了大哥的婕妤？我从未想过与他争夺江山，他却偏要从我身边抢走你……如果……如果当时我真的做了太子，是不是就能留得住你？”
没想到他竟说出这般以下犯上的话来，我忙掩住他的嘴：“胡说什么……你不要命了？”
他却将我的手拢进掌心：“你放心……我定会好好地活下去，若他不能给你幸福……我必取而代之！”
四
后来你微服出巡体察民情时本要带我同往，却被我婉言拒绝：“此次皇上出宫是有要事在身，带着后妃成何体统？阿嬛必定日日在宫中为皇上祈福，等您平安归来。”你笑得开怀，打趣道：“得此贤妻，为夫幸甚。”
分别不过几日，每一刻都似度日如年。相思噬骨，几乎逼得我难以成眠。
你回宫那日我在三呼万岁的人群中远远地望着你，只觉得你眼中飞扬的神采无端消减了几分，零星的寂寥时隐时现。
那夜你搂着我，半梦半醒间低喃如语，神情痴迷：“飞燕。飞燕。”我呼吸渐停，心痛如绞，却拼命说服自己，或许只是听错了。
可是没过多久便流言四起。你出宫时夜宿于阳河公主府中，席间有舞女助兴，其中一人身轻如燕，风华绝代，蛊惑了你的全部心神。
我自是不愿相信。你铿锵的誓言还萦绕耳畔恍如昨日，怎会一转眼便迷恋上别的女人。
直到你全然不顾太后的反对，将那个名叫赵飞燕的舞女召进宫来。灯火摇曳，满室璀璨中，我看见她身姿绰约，楚腰纤细，顾盼倾城，果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你眼底登时再容不得其他，目醉神迷，朗声长笑：“朕闻卿能立于人掌心之中跳舞，那便为朕舞一曲吧。”
赵飞燕款款俯身，眼眸如丝：“诺。”
那夜过后，赵飞燕成了赵美人，赐居昭阳殿。
从此三千宠爱在一身，而曾经恩宠无限的我，却已是那失了颜色的六宫粉黛。
人人皆为我扼腕叹息，能诗善赋的班婕妤，终是比不过掌中轻舞的赵飞燕。
昭阳殿夜夜笙歌，你再无心朝政，纵然江山如画，也抵不过美人妖娆。而我的漪兰殿，却日复一日逐渐清冷下去，那把你送我的长相思上，已落满了厚厚的飞灰。最难消受天子恩，我曾经深信不疑的天长地久，原来不过是你给的一夕荣宠。
梦醒以后，你仍是坐拥天下生杀予夺的尊贵帝王，徒留这声婕妤的封号以及一段镜花水月般的破碎回忆，供我了此残生。
五
赵飞燕圣眷正浓的时候，我被太医确诊身怀龙嗣。
太后大喜过望，亲自调派了宫中最有经验的嬷嬷来服侍我，毕竟这是你第一个孩子，整座皇廷都在期待着他的降临。你亦沉浸在初为人父的喜悦里，整日待在漪兰殿陪伴我，悉心呵护，一如从前。
好景难长，昭阳殿竟也传出了赵飞燕有孕的消息。
喧闹的漪兰殿再次没落下去，而直到孩子出世之前，你都不曾再来过。
好在艰辛漫长的十月怀胎之后，皇长子平安降生，眉眼轮廓都像极了你，太后赐名为“铮”。
昭阳殿中却是一片愁云惨淡的光景。赵飞燕不慎小产，腹中的孩子还未出生便夭折了。有好事的宫人多嘴道，恐是皇长子戾气太重，才克死了赵美人的孩子。
人人只道是无稽之谈，唯独你皱眉不语，神色之间竟似有几分迟疑。
你来看铮儿时我还满心欢喜，残存着一点希冀，期盼这份父子亲情能让你回心转意。
你伸手拢住他，原本爱怜的神色突然寸寸变作狠戾。等我反应过来时，那幼小柔软的身体，已在你紧扣的掌下断了气。
铮儿……我骤然失声，只觉得全身都在瞬间被扯碎撕裂，口中汹涌而出的鲜血将衣衫尽数染红：“刘骜，你疯了吗！那是你的儿子！我们的铮儿！”我疯了一般扑过去，铮儿脸色淤青地沉睡于襁褓之中，小小的手掌蜷作一团，只一眼便让我万剑穿心，痛及肺腑。
我的手指剧烈颤抖，几乎不敢碰他。口齿间不停有鲜血弥漫，滴落在他心口，却还是阻止不了他的身子一分分冰冷下去。而我，尚且没能等到他蹒跚学步，没能等到他开口叫我一声娘亲。
六
铮儿下葬以后，太后担心我太过郁郁寡欢，将我迁至她居住的长门宫。
我再也不笑，每日都似身陷烈火般煎熬，那些绝望而刻骨的恨意仿佛自经络里生长出来，覆盖了我每一寸皮肤。我从不曾想过，对一个人的恨，竟也能深重到这个地步。每每想起，便是粉身碎骨的疼痛焦灼，叫嚣着无法解脱。
刘骜，我必穷尽一生之力，倾覆你大汉万里江山。背离之恨，弑子之仇，我定要你万倍偿还！
我几乎幽居在长门宫里闭门不出，但纵然我百般隐忍退让，你却还是想置我于死地。
只因我班家是汉室的肱骨之臣，太后又对我百般疼惜，百姓更尊崇我为一代贤妃，无论哪一点都会危及赵飞燕在后宫的地位，阻碍你立她为后。
你竟已绝情至此。
只可惜我早已不是当时仍对你存有幻想的天真女子，大仇未报，我又怎能先死。
诡谲多变、暗潮汹涌的朝堂之上，有个人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人叫做王莽。
传闻他素来低调，我却看见他眼底深藏的凛冽与野心。
我单独召见了他，也懒得再拐弯抹角：“这山川万里江河锦绣，王大人以为如何？”
他不动声色地掩去眼中一闪而逝的锋芒，俯身道：“臣愚钝，不明白婕妤娘娘的意思。”
“王大人是聪明人，何必如此自谦呢？既然我于那么多人中间选择了你，便是诚心诚意想与你合作。”我淡淡道：“我只想要你明白，这天下，不可能永远姓刘。大人什么时候想清楚了，我班氏必当倾力相助。”
他静默片刻，终于跪地道：“臣愿为娘娘披肝沥胆，万死不辞。”
王莽的确是可造之材，外戚王氏在朝堂之上愈发举足轻重起来。而你的昏庸无能渐渐使朝廷由内而外腐烂为一具空壳，外戚专政，局势动荡，你已无力再一手遮天。
如今我再回想起当时父亲说你势必会成为一代明君的批语，只觉得极尽讽刺。你刘骜终将遗臭万年，不齿于天下百姓的悠悠众口。
谁都没料到，定陶王刘康竟会在此时发动宫廷政变。你大惊失色，借助外戚的力量才堪堪将叛乱压制下去，令本就岌岌可危的汉家天下再次元气大伤。刘康被俘，囚于天牢，我费尽千难万险混进去时，他面前已摆上了一樽鸠酒，腥红液体里倒映出他凄凉的笑意：“阿嬛，我终是不能将你救出苦海。”他握我的手，仍是冰凉一片：“来世……我定会带着长相思去找你。阿嬛……请你务必等我。”
指间纠缠的力气蓦地一松，空了的酒樽跌落在地，应声而碎。
他的眼耳口鼻里慢慢流出黑色的血水，然后转过身去背对着我，轻声道：“阿嬛，别看……这死状太过可怖，我不想吓到你……”他砰然倒地，尘土飞扬间我的眼泪陨落如瀑。
刘骜，若是你对我的心能及他万分之一，便不会有今日这般的局面。
或许一切都错了，那些我以为的命中注定，也许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七
我在未央湖畔祭拜刘康的时候，竟看见了满面泪痕的赵飞燕。
美人就是美人，连哭起来都似梨花一枝春带雨，惹人无限怜惜。难怪你宁愿背负昏君的骂名，也要日日沉醉于她的温柔乡中。可你素来对她百般体贴疼爱，怎会任由她在此伤心落泪？我停下正欲离开的脚步，静立在一方阴影里，听见她万种柔情又哀婉凄切的絮絮低语，竟全都是关于刘康。
不是你。
你为她不惜亲手杀死铮儿、对我赶尽杀绝，而她心底真正装着的人，居然不是你。
这番天意弄人究竟有多讽刺？
心念顿转，一抹凌厉的神色便陡然划过眼角，轻叹道：“若定陶王泉下有知，亦会感慨你这般深情厚意。”赵飞燕没想到我会如鬼魅般出现，顿时惊骇不已，连脸上斑驳的泪痕都忘了擦去。
我将手里的纸钱迎风撒入湖里，神情忧戚：“想不到皇上真的那般绝情，就算定陶王真的做错了事，也不必赐他那么霸烈的毒酒，令他七孔流血、受尽折磨而死。天家无父子这句话，果然是真的。”
她眼泪掉得更凶，抽噎道：“当年若不是定陶王为我赎身，只怕我早已入了勾栏院，受尽折磨而死了……他将我安置在公主府里，说总有一天会来接我入宫，让我跟在他身边，不再吃苦……我拼命练舞，但他却一直没来……直到有天公主命我们为宫里的贵客表演，我满心欢喜，以为是他命人来接我了……未曾想……未曾想……”
我忽然问道：“你想为他报仇么？”
她先是一怔，继而露出决绝的神色来，“他已不再人世，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当初入宫，也不过是为了能离他近一点罢了……”
你渐渐病入膏肓。病症离奇，连宫中的太医都束手无策，只劝你好生休养，不可再纵情享乐。
可赵飞燕却愈发妩媚妖娇，浑身都似笼罩着令人目眩神迷的浓郁香气，稍一靠近便能让你心猿意马。
第七天上，你终于到了回天乏术之时。
她嫌恶地将你推开，任由你瘫软在榻上，眼瞳涣散，呼吸困难。你不可置信地望向她，却只换得了一瞥憎恨的目光。
你又怎会知道，你根本不是得了不治之症，而是中了一种奇毒呢。那毒你自然察觉不到，我下在赵飞燕身上，若你与她欢好，便会油尽灯枯而死。所以这毒，正是叫做“销魂”。
我迈步而入，赵飞燕横剑于颈，朝我璨然一笑：“我已为定陶王报了仇，从此之后，我将常伴于他左右，再不分离。”话音刚落，鲜血飞溅，似泼开一道浓稠的血幕。我远远地望着你，眼里满是报复的快意：“怎么样……死在最爱的人手里的滋味如何？如今江山易主，你亦命不久长……刘骜，这便是你负我的代价！纵然我万劫不复，也要拉你陪葬。”
我看见你眼底的泪，一颗一颗，似破碎的星辰纷然跌落。冷酷残忍如你，竟然会为她落泪，倒是情深意重。
没想到你吃力地张开嘴唇，唤出的却是一声：“阿嬛。”
我只是冷笑：“刘骜……你现在想求我……会不会太晚了一些？”
他眼底的神色几番变幻，令我看不真切：“阿嬛……只要你平安无事，我便放心了……我从未想过祈求你的原谅……毕竟……是我负了你……”他的声音愈发清浅，像是缥缈的雾气：“你可知这朝堂之上，究竟有多少人，想要我的命？若我一直专宠于你，便是害了你。阿嬛……我唯有冷落你，才能护得你周全。还有铮儿……我们的铮儿……太医说他有先天恶疾……活不过十二个时辰……我宁可你恨我，也不愿让你亲眼看到铮儿夭折而亡……阿嬛……来世……若真有来世，你可还愿意为我弹奏长相思？”
你凝视着我的方向，渐渐止住了呼吸。
扑面而来的风里，似乎全部盈满了你温柔的浅呓：“阿嬛……阿嬛……长情相思，此志不渝……”
八
后来，历时数百年的汉室政权终于一朝倾圮，王莽于乱世之中自立为王，建立新政，史称“东汉”。
而我则在偌大的皇陵中守了你许多年，直到寿终正寝之时。
世人皆道我是情深意重的女子，却不知我蹉跎了半生去怨恨报复的你，曾与我相思相守山盟海誓，曾令我耗尽岁月无悔追随，也曾为我毅然舍弃过生命中的所有。
预感到大限将至那日，我在灵枢前与你道别。任凭天地浩瀚、时日深远，我们之间，却再也没有来生可言，终将相见无期。
恍惚间，脚下霍然裂开一道无底的长隙，我不断下坠，所有的记忆在眼前交叠变幻，彷如沧海桑田。无间地狱里的地心狱火冰凉彻骨，瞬间便将我的眼泪骨骼，一并吞噬焚毁。
只余孤冷寂寥、对月自殇的班婕妤，存留在绵延千年的叹息里。
文字编辑/苗嘉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