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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内蒙古清水河县方言有“坐来”的说法①，表示在任何情况下结果都是这样的肯定语气。笔者认为，它就是古代俗语词“坐来”在今方言中的遗存。
例如，该县方言有这样的话：(1)“你信，坐来我不信。”“坐来”相当于“反正”。(2)“你别着急，坐来不是多大的事。”“坐来”相当于“毕竟”。(3)“我这个人坐来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坐来”相当于“索性”。(4)“老年人坐来是老年人，哪能跟年青人比气力。”“坐来”相当于“总归(总)”。(5)“坐来还是他有主意。”“坐来”相当于“到底”。
该方言“坐来”相当于今普通话中表肯定的语气副词“反正、毕竟、索性、总归、到底”②。它多用在谓语前，有时也可放在主语前，如例(1)。该方言“坐来”偶尔也单说“坐”，如“坐也是去，还不如早去”，是言“总归也是去，还不如早去”。单音节“坐”与双音节“坐来”的词义是一样的。
今按，古代俗语词“坐来”与该方言词的词义和用法完全一致，同样应是表肯定的语气副词。今人由于其义的陌生不免东智西猜，例如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③(以下简称《汇释》)对它的释义就不得要领。下面，笔者试拟出古代俗语词“坐来”较为理想的释义。
《汇释》“坐来”(一)：“坐来，犹云本来或自然也。”其引例有：
马戴《汧上款朋友》诗：“坐来忧白发，况复久从戎。”其实，“坐来忧白发”是言“总归忧白发”。
王安石《和宋大博服除还朝简诸朋旧》诗：
“谈论坐来能慰我，篇章传出亦惊人。”其实，“谈论坐来能慰我”是言“谈论毕竟能慰我”。
杨万里《迓使客夜归》诗：“坐来已是愁无奈，草露虫声政寂寥。”其实，“坐来已是愁无奈”是言“反正已是愁无奈”。
周邦彦《丹凤吟》词：“况是别离气味，坐来但觉心绪恶性。”其实，“坐来但觉心绪恶”是言“到底只觉心绪恶”。
李贺《送韦仁实兄弟入关》诗：“野色浩无主，秋明空旷间。坐来壮胆破，断目不能看。”其实，“坐来壮胆破”是言“毕竟壮胆破”。
陈亮《贺新郎》词：“修竹更深处，映帘栊清阴障目，坐来无暑。”其实，“坐来无暑”是言“总归无暑”。
隋炀帝《赠张丽华》诗：“坐来生百媚，实个好相知。”其实，“坐来生百媚”是言“毕竟生百媚”。
苏轼《成伯席上赠妓杨姐》诗：“坐来真个好相宜，深注唇儿浅画眉。”其实，“坐来真个好相宜”是言“到底真个好相宜”。
《汇释》“坐来”(二)：“坐来，犹云适才或正当其时也，亦犹云登时或一时也。”其引例有：
李白《单父东楼秋夜送族弟沈之秦》诗：“沈弟欲行凝弟留，孤飞一雁秦云秋。坐来黄叶落四五，北斗已挂西城楼。”其实，“坐来黄叶落四五”是言“毕竟黄叶落四五”。
韦应物《暮相思》诗：“空馆忽相思，微钟坐来歇。”其实“微钟坐来歇”是言“微钟总归歇”。此倒装句法，说暮钟已歇之时，忽起相思也。
周文璞《绝句》：“巾车初扣槿花篱，物物④前来要好诗。一句坐来摸写了，两鸠飞下老梅枝。”其实，“一句坐来摸写了”是言“一句索性摸写了”。也就是说，一句索性摸写完了。
周紫芝《浪淘沙》词：“落日在阑干，风满晴川，坐来高浪拥银山。”其实，“坐来高浪拥银山”是言“毕竟高浪拥银山”。
王之道《减兰》词：“坐来新月，照我苍颜并白发。”其实，此话是言“总归新月照我苍颜并白发”。
王安石《题岳上人澄心亭》诗：“肠胃坐来清似洗，神奇未怪佛图澄。”其实，“肠胃坐来清似洗”是言“肠胃反正清似洗”。
杜荀鹤《旅舍遇雨》诗：“月华星彩坐来收，岳色江声暗结愁。”其实，“月华星彩坐来收”是言“月华星彩总归收”。言夜色到底变成阴沉也。
杨万里《小舟晚兴》诗：“坐来堪喜还堪恨，看得南山失北山。”其实，“坐来堪喜还堪恨”是言“毕竟堪喜还堪恨”。
《汇释》“坐来”(三)：“坐来，犹云移时也，少顷也。”其引例有：
韩愈《春雪间早梅》诗：“玲珑开已偏，点缀坐来频。”其实，“点缀坐来频”是言雪花“点缀毕竟频”。上句指梅，下句指雪。
苏轼《次韵王晋卿惠花栽，栽所寓张退傅第中》诗：“坐来念念失前人，其向空中寓一尘。”其实，“坐来念念失前人”是言“到底念念失前人”。
黄庭坚《次韵雨丝云鹤》诗：“坐来改变如苍狗，试欲挥毫意自迷。”其实，“坐来改变如苍狗”是言流云“到底改变如苍狗”。张相言“此从杜甫《可叹》诗‘斯须改变如苍狗’脱胎来，坐来犹斯须，斯须即少顷也。”按，古人引文不一定完全符合原文，做到一字不差。黄诗并非照搬杜诗，将“斯须”改为“坐来”，意思已改变了。
陈与义《登城楼》诗：“城阴坐来失，白水光不流。”其实，“城阴坐来失”是言“城阴到底失”。
王之道《江城子》词：“坐来令我看无厌，拟名盐，试尝甜。”其实，“坐来令我看无厌”是言赏雪“毕竟令我看无厌”。又《朝中措》词：“槛外碧芜千里，坐来目送鸥飞。”其实，“坐来目送鸥飞”是言“索性目送鸥飞”。
王恽《感皇恩》词：“金波穆穆，掩尽玉绳光彩。坐来风露冷，青冥外。”其实，“坐来风露冷”是言“毕竟风露冷”。
张相《汇释》“坐来”条中有几例“坐间”、“坐中”⑤和少数与本文某些所引例句意思大致相同或有冷僻字不便打印的例子，笔者没有引用。以上这些例证也足以说明“坐来”应当是一个表肯定的语气副词，且有方言可资佐证。《汇释》分三项将“坐来”解作“本来或自然；适才或当时、登时或一时；移时、少顷”当误。从《汇释》这三项释义中，我们很难找出它们之间在词义上都有密切的关联⑥。笔者自然就不敢苟同了。
综上所述，古代俗语词“坐来(坐)”当解“反正、毕竟、索性、总归(总)、到底”。这几个释义在词义上也就皆有了密切的关联，用于句中皆不爽。
注释
①在该方言中，“坐来”之“坐”读42的调值(该方言去声是42调值)，“坐来”偶尔也说成“坐”或“左右”，同样是表肯定的语气副词。左，《广韵》去声个韵则个切：“左右，又作可切。”该县方言“左”亦读去声，单念42的调值，在去声“右”字前变调成半降43的调值。要而言之，在今清水河方言中“坐”(左)的调值，较今普通话“坐”读51的调值降幅要远小得多。
②中国逻辑与语言函授大学教材《现代汉语》133～134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
③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中华书局，1985
④物物，有可能是指“别人、外人”。《警世通言》37卷：“我娘却是怕人，不容物。”（《宋元明清百部小说语词大辞典》，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2）
⑤古代俗语“坐间”和“坐中”，疑是“坐席间(中)”之缩略，犹今语“席间(中)”。如《董西厢》卷1：“那作怪的书生，坐间悄一似风魔颠倒。”此话实是作者在讲述“抵暮，暮食毕，大作佛事”时又追忆起了张生曾在晚饭席间对莺莺的容貌暗自入迷，不能自持。《汇释》所举“坐间(中)”各例，似乎也应将“坐间(中)”解“席间(中)”为宜。“坐间(中)”并非“坐来”。
⑥张相《汇释》还将“坐”分列出多达九个义项，而词义之间也无联系，亦误。“坐”当系假借字，同“坐来”一样是表肯定的语气副词。“坐来”不过是“坐”的双音化。“坐”作为假借字表示肯定的语气副词，早见于先秦典籍。如《庄子·大宗师》：“回坐忘矣。”这是颜回说“我总归(仁义礼乐)都忘掉”。“忘”即“无”，才会无所不通、大彻大悟，并非言“端坐而全忘一切”也。“坐忘”(总归忘掉)也就成了道家语。又，晋张协《杂诗》：“凄风为我凉，百籁坐自吟。”“百籁坐自吟”是言“百籁总自吟”。《文选》李善注：“无故自吟曰坐。”“无故自吟”与“总归(毕竟)自吟”的意思并不矛盾。古诗《陌上桑》：“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此例“坐”并非“因”。“但坐观罗敷”是言“徒然总是(总归)观罗敷”。只顾看美女罗敷忘其所事徒然无益，归来懊悔气怨才合情理。今辞典(如《辞源》等)凡将“坐”作副词或连词解的义项，大约均源于张相《汇释》中的释义，可以说已成定论，事实上很值得商榷。
（通讯地址：014030 内蒙古科技大学包头师院中文系，作者为教授）
例如，该县方言有这样的话：(1)“你信，坐来我不信。”“坐来”相当于“反正”。(2)“你别着急，坐来不是多大的事。”“坐来”相当于“毕竟”。(3)“我这个人坐来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坐来”相当于“索性”。(4)“老年人坐来是老年人，哪能跟年青人比气力。”“坐来”相当于“总归(总)”。(5)“坐来还是他有主意。”“坐来”相当于“到底”。
该方言“坐来”相当于今普通话中表肯定的语气副词“反正、毕竟、索性、总归、到底”②。它多用在谓语前，有时也可放在主语前，如例(1)。该方言“坐来”偶尔也单说“坐”，如“坐也是去，还不如早去”，是言“总归也是去，还不如早去”。单音节“坐”与双音节“坐来”的词义是一样的。
今按，古代俗语词“坐来”与该方言词的词义和用法完全一致，同样应是表肯定的语气副词。今人由于其义的陌生不免东智西猜，例如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③(以下简称《汇释》)对它的释义就不得要领。下面，笔者试拟出古代俗语词“坐来”较为理想的释义。
《汇释》“坐来”(一)：“坐来，犹云本来或自然也。”其引例有：
马戴《汧上款朋友》诗：“坐来忧白发，况复久从戎。”其实，“坐来忧白发”是言“总归忧白发”。
王安石《和宋大博服除还朝简诸朋旧》诗：
“谈论坐来能慰我，篇章传出亦惊人。”其实，“谈论坐来能慰我”是言“谈论毕竟能慰我”。
杨万里《迓使客夜归》诗：“坐来已是愁无奈，草露虫声政寂寥。”其实，“坐来已是愁无奈”是言“反正已是愁无奈”。
周邦彦《丹凤吟》词：“况是别离气味，坐来但觉心绪恶性。”其实，“坐来但觉心绪恶”是言“到底只觉心绪恶”。
李贺《送韦仁实兄弟入关》诗：“野色浩无主，秋明空旷间。坐来壮胆破，断目不能看。”其实，“坐来壮胆破”是言“毕竟壮胆破”。
陈亮《贺新郎》词：“修竹更深处，映帘栊清阴障目，坐来无暑。”其实，“坐来无暑”是言“总归无暑”。
隋炀帝《赠张丽华》诗：“坐来生百媚，实个好相知。”其实，“坐来生百媚”是言“毕竟生百媚”。
苏轼《成伯席上赠妓杨姐》诗：“坐来真个好相宜，深注唇儿浅画眉。”其实，“坐来真个好相宜”是言“到底真个好相宜”。
《汇释》“坐来”(二)：“坐来，犹云适才或正当其时也，亦犹云登时或一时也。”其引例有：
李白《单父东楼秋夜送族弟沈之秦》诗：“沈弟欲行凝弟留，孤飞一雁秦云秋。坐来黄叶落四五，北斗已挂西城楼。”其实，“坐来黄叶落四五”是言“毕竟黄叶落四五”。
韦应物《暮相思》诗：“空馆忽相思，微钟坐来歇。”其实“微钟坐来歇”是言“微钟总归歇”。此倒装句法，说暮钟已歇之时，忽起相思也。
周文璞《绝句》：“巾车初扣槿花篱，物物④前来要好诗。一句坐来摸写了，两鸠飞下老梅枝。”其实，“一句坐来摸写了”是言“一句索性摸写了”。也就是说，一句索性摸写完了。
周紫芝《浪淘沙》词：“落日在阑干，风满晴川，坐来高浪拥银山。”其实，“坐来高浪拥银山”是言“毕竟高浪拥银山”。
王之道《减兰》词：“坐来新月，照我苍颜并白发。”其实，此话是言“总归新月照我苍颜并白发”。
王安石《题岳上人澄心亭》诗：“肠胃坐来清似洗，神奇未怪佛图澄。”其实，“肠胃坐来清似洗”是言“肠胃反正清似洗”。
杜荀鹤《旅舍遇雨》诗：“月华星彩坐来收，岳色江声暗结愁。”其实，“月华星彩坐来收”是言“月华星彩总归收”。言夜色到底变成阴沉也。
杨万里《小舟晚兴》诗：“坐来堪喜还堪恨，看得南山失北山。”其实，“坐来堪喜还堪恨”是言“毕竟堪喜还堪恨”。
《汇释》“坐来”(三)：“坐来，犹云移时也，少顷也。”其引例有：
韩愈《春雪间早梅》诗：“玲珑开已偏，点缀坐来频。”其实，“点缀坐来频”是言雪花“点缀毕竟频”。上句指梅，下句指雪。
苏轼《次韵王晋卿惠花栽，栽所寓张退傅第中》诗：“坐来念念失前人，其向空中寓一尘。”其实，“坐来念念失前人”是言“到底念念失前人”。
黄庭坚《次韵雨丝云鹤》诗：“坐来改变如苍狗，试欲挥毫意自迷。”其实，“坐来改变如苍狗”是言流云“到底改变如苍狗”。张相言“此从杜甫《可叹》诗‘斯须改变如苍狗’脱胎来，坐来犹斯须，斯须即少顷也。”按，古人引文不一定完全符合原文，做到一字不差。黄诗并非照搬杜诗，将“斯须”改为“坐来”，意思已改变了。
陈与义《登城楼》诗：“城阴坐来失，白水光不流。”其实，“城阴坐来失”是言“城阴到底失”。
王之道《江城子》词：“坐来令我看无厌，拟名盐，试尝甜。”其实，“坐来令我看无厌”是言赏雪“毕竟令我看无厌”。又《朝中措》词：“槛外碧芜千里，坐来目送鸥飞。”其实，“坐来目送鸥飞”是言“索性目送鸥飞”。
王恽《感皇恩》词：“金波穆穆，掩尽玉绳光彩。坐来风露冷，青冥外。”其实，“坐来风露冷”是言“毕竟风露冷”。
张相《汇释》“坐来”条中有几例“坐间”、“坐中”⑤和少数与本文某些所引例句意思大致相同或有冷僻字不便打印的例子，笔者没有引用。以上这些例证也足以说明“坐来”应当是一个表肯定的语气副词，且有方言可资佐证。《汇释》分三项将“坐来”解作“本来或自然；适才或当时、登时或一时；移时、少顷”当误。从《汇释》这三项释义中，我们很难找出它们之间在词义上都有密切的关联⑥。笔者自然就不敢苟同了。
综上所述，古代俗语词“坐来(坐)”当解“反正、毕竟、索性、总归(总)、到底”。这几个释义在词义上也就皆有了密切的关联，用于句中皆不爽。
注释
①在该方言中，“坐来”之“坐”读42的调值(该方言去声是42调值)，“坐来”偶尔也说成“坐”或“左右”，同样是表肯定的语气副词。左，《广韵》去声个韵则个切：“左右，又作可切。”该县方言“左”亦读去声，单念42的调值，在去声“右”字前变调成半降43的调值。要而言之，在今清水河方言中“坐”(左)的调值，较今普通话“坐”读51的调值降幅要远小得多。
②中国逻辑与语言函授大学教材《现代汉语》133～134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
③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中华书局，1985
④物物，有可能是指“别人、外人”。《警世通言》37卷：“我娘却是怕人，不容物。”（《宋元明清百部小说语词大辞典》，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2）
⑤古代俗语“坐间”和“坐中”，疑是“坐席间(中)”之缩略，犹今语“席间(中)”。如《董西厢》卷1：“那作怪的书生，坐间悄一似风魔颠倒。”此话实是作者在讲述“抵暮，暮食毕，大作佛事”时又追忆起了张生曾在晚饭席间对莺莺的容貌暗自入迷，不能自持。《汇释》所举“坐间(中)”各例，似乎也应将“坐间(中)”解“席间(中)”为宜。“坐间(中)”并非“坐来”。
⑥张相《汇释》还将“坐”分列出多达九个义项，而词义之间也无联系，亦误。“坐”当系假借字，同“坐来”一样是表肯定的语气副词。“坐来”不过是“坐”的双音化。“坐”作为假借字表示肯定的语气副词，早见于先秦典籍。如《庄子·大宗师》：“回坐忘矣。”这是颜回说“我总归(仁义礼乐)都忘掉”。“忘”即“无”，才会无所不通、大彻大悟，并非言“端坐而全忘一切”也。“坐忘”(总归忘掉)也就成了道家语。又，晋张协《杂诗》：“凄风为我凉，百籁坐自吟。”“百籁坐自吟”是言“百籁总自吟”。《文选》李善注：“无故自吟曰坐。”“无故自吟”与“总归(毕竟)自吟”的意思并不矛盾。古诗《陌上桑》：“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此例“坐”并非“因”。“但坐观罗敷”是言“徒然总是(总归)观罗敷”。只顾看美女罗敷忘其所事徒然无益，归来懊悔气怨才合情理。今辞典(如《辞源》等)凡将“坐”作副词或连词解的义项，大约均源于张相《汇释》中的释义，可以说已成定论，事实上很值得商榷。
（通讯地址：014030 内蒙古科技大学包头师院中文系，作者为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