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婴记(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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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一个小女孩朝我走来,在图书大厦前的圆形广场,在楔形花坛边缘,她停下来,一双被棉袜包裹的脚出现在我的余光里,一个童声响起,妈妈,他死了吗?另一双脚姗姗来迟,略显慌乱,胡说,叔叔只是睡着了。然后,两双美丽的脚齐齐转动,迈出步调一致的步子,远去。
  我耷拉着脑袋,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掌心的纹路上,走了神,眼神像副破了洞的网,怎么也抓不住那些错综复杂的脉络了。
  童言无忌。我对自己说。
  我抬头,目送那对母女,在他们即将走出我的视线时,记忆突然地闪回,一对母女浮现,那是多久时的事了,这才想起,嘴里不自觉冒出一个名字,糖糖。
  女人没有回应,走得毅然决然,只有小女孩敏锐地回头,一左一右两根辫子在空中打了个照面,小脸显露,圆润,五官陷落在虚胖的脸盘里,带着疑虑的神情。不是她,又怎么可能是她呢,她的脸远没有如此充盈,甚至称得上瘦骨伶仃,像朵凄迷的花。我的心不知怎么就被揪了一下。见我仍痴痴地望着她,小女孩表现出忧虑,目光有些躲闪,似乎怕我追赶过去。她一下转回头,紧紧偎了偎身旁的女人,女人警觉地回望我,我不敢看她,再看时,视野里已没有了她们的踪迹。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时间过去了多久?还以为把她们给忘了,今天却想起来。
  一个叫糖糖的女孩和女人苓。
  1
  一个小女孩在一个萧瑟的冬天站在我的房间窗下,那儿有一座红砖砌成的花坛,花坛里满是枯萎的菊花和一种闻上去如同中药的苦蒿,高高密密,女孩就站在苦蒿的阴影中。黄昏已过,雨气袭来,我没能看清她的脸,但我知道她是新搬来的那家住户的女儿,叫糖糖,她的母亲,那个有着窈窕身材却打扮窘迫的女人叫苓。
  她们住在大院右侧那栋筒子楼里的一层,从我的窗口望出去,能见到那扇被铁条封锁的黑漆漆的窗,从前没人住,玻璃都被院里的孩子打碎,没人补,就一直透着风。窗前是一棵有着三十年树龄的梧桐,和我们大院的历史一样长。如今大院越发显得破败老相,陆续有发达的邻居迁走,梧桐却日益壮美,枝繁叶茂,即使掉光了叶子,也自有一种遗世独立的桀骜。这样的梧桐有三棵,分布在中央花坛周围。花坛铺了地砖,中心是一个圆,外延是一圈碎石地,有水沟环绕,几丛斗鸡草枯萎地耸立着,像人一样无精打采。院里那盏路灯常年熄灭,因而冬天的夜晚显得更加幽黯、阴冷。
  女人苓就是这时出现的。那时我凝望女孩已有一阵了,起初黑暗中传来陌生的呼喊,糖糖、糖糖。声音胆怯紧张,没有打开,似乎担心惊扰到别人。女孩没有回应,反而缩起身子,脑袋被身后的花坛很好地掩住。我望着她,有一刻,她竟也抬起头来,发现了窗后的我,我的面孔是否显得诚实可信?女孩目光闪烁,很快不感兴趣般移开,又啃起自己的手来。
  呼喊声持续了片刻,忽远忽近,年轻女人的声音,迷离,独有一种韵味,可惜无人回应,老住户们保持着沉默。对大家来讲,这还是个陌生女人,她的来龙去脉还不甚清晰,对于一个不知底细的人,我们惯常的做法就是静观其变。多少窗后的人在谛听女人的呼喊,谁又同我一样发现了女孩糖糖?不久,女人借着楼房内透出的光一路寻来,发现了窗后的我及窗下的糖糖。
  我什么暗示也没有给她。
  她朝她走去,轻手轻脚,生怕惊动了女孩,即便如此,女孩还是发现了她,没有跑,但神情委屈,扭过头去,不看她。
  女人置身昏黄的光圈中,身上穿得难以置信地少,只有一件单衣。这么冷的天,女人似乎刚洗过澡,头发将干未干,还来不及套上更多的衣物。她一把控制住地上的女儿,没有责难,反而捋着女孩散乱开来的头发,轻声细语地说着什么,是哄。差不多了,才一把牵起女孩的手,将她的手从嘴里拿出来,又拍了拍女孩的屁股,像是拍掉上面多余的灰尘。
  女孩顺从地跟着女人走,走出几步又回头,朝我的窗口张望,我的窗口有什么呢。我突然朝她挥起手来,我想她是看见了的。因为很快,她做出回应,只是动作机械,说敷衍了事也可以,好像这并非她的本意,只是略尽一下礼仪。女人有所警觉地回头,发现正在挥手的我,我们的目光再次相遇。我像做错了什么,一时无法调整出一个得体的表情,傻傻地愣在那里。女人没有表示,目光空茫,似乎对我做的一切视而不见,她牵着女孩的手很快消失在光影里。
  这一幕让我想起妻和女儿来,多少日子前的夜晚,妻也是这样牵着女儿的手离开这个家的。后来我回忆苓的脸,一张冷冰冰的面孔,如同霜花打上去的苹果,冷峻,有种受损的美。她对我笑过吗?我忘了,女人来去匆忙,无法记住更多,只有女孩啃手这个细节顽强地留下来。
  白天,我总见不到糖糖的身影,她去了哪里?如今是寒假,她该有大把的时间才对,那个女人呢,上班了吗?同样不见。只有傍晚,院里热闹起来,城里的人陆续回归,孩子们也结束了一天的禁闭,在院子里撒野、疯跑,放起了鞭炮。我这才想到,糖糖也是被关在家里的吧。我早早吃过饭,下楼散步,穿过孩子们的游戏,坐到正对铁门的花坛上,望一眼糖糖家的窗,灯开着,窗帘拉上,无法窥探更多。这时,一个女人从大门外走来,手中拎着塑料袋,看得出是买了菜回来。女人的头发盘成一个髻,刘海齐眉,两鬓空空,显出一张别致的脸来。女人走近,穿一件灰色风衣,我还来不及细想,女人就走过了我,一双漆皮鞋走在碎石地上沙沙作响。她朝那扇我注意多时的门洞走去,没多久,一个女孩迟迟疑疑的身影就打黑魆魆的门洞内现身。天又暗了许多,院里的孩子已经陆续散去,小女孩面对空寂下来的院子,迈着试探的步伐,身影忧郁,从这头走到那头,踢踢踏踏,路过我时,我叫住她,我说,糖糖。
  她的眼眶中迸出一丝光彩,却一言不发,薄薄的嘴唇一点点收紧,凝聚起了足够的警惕,直到我指着自己的房子说,我住在那里,你不要怕,我不是坏人。
  她的神情分明表示她不在乎。她渐渐松开了抿紧的嘴,又啃起了手指,我听见牙齿啃在指尖上的声响,咔嚓一下,又一下,声音脆耳。每一下都让我觉得那是种预示。糖糖是如此不同,好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个世界如何?不得而知。   她绕着花坛走,有时停下来用手摘一朵已经枯萎的花,上面的花瓣已零落成泥,只有一个花盘形销骨立,黯然焦黄,她却捧在手里,仿佛捧着一朵恣肆的花。寒气上升,院里已经呆不住人了,我的双膝也开始隐隐作痛,是该回去了,可她还在那里,走走停停、寻寻觅觅。对我们日益捉襟见肘的院子来说,要留住一个孩子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尤其冬夜。可她还在,顽强地自己和自己玩,一旁的窗下传来炒菜的声响,谁家这么晚了还没有开饭?是糖糖家。没多久,一个已能被我辨认出来的声音响起,女人走出门洞,如同黑暗的延伸,对着朦胧的院子呼喊起来,糖糖,吃饭了。不知哪个角落传来小小的动静,是拖长调子的呜咽,猫一般。
  女人依在门洞旁,身上换了套衣裳,笨重的棉服,里面套一件高领毛衣,严严实实,与昨日又判若两人。我不经意走过她的身旁,说,你女儿长得很乖。
  女人有些惊讶,随即表示了泛泛的感谢,口音特别。
  我说,你是南湖来的?
  女人点头,说了一个我更加熟悉的地名,于是我说,我老家也是那一带的。我告诉她自己的名字。女人说,她叫苓。就在我们间的交谈极有可能继续延伸下去时,糖糖出现,默不作声地插进来,在我和女人之间,形同鬼魅。她转动脑袋,从苓的脸转移到我的脸上,好像在审读一切隐秘的信息。女人这才抱歉地对我笑笑,然后牵过女孩的手,边走边说,和叔叔拜拜。
  糖糖没有开口,只是怯怯地望着我,目光中有了复杂的成份,一根手指仍含在嘴里。
  糖糖大概六、七岁,苓还年轻,看上去二十五、六岁。我对她们有了兴趣,尤其糖糖,一个六岁的孩子应该早就过了回味母亲乳头的年纪,怎么还会做出那样的动作,将手指不断伸进嘴里,吸吮?我试图向苓提及这一点,糖糖或许有强迫症或自闭症的倾向,看上去那么孤独。还有一个问题困扰着我,白天苓不在家,出门一整天,糖糖就这样整日被困家中吗,这一天她要怎样打发呢?
  我很晚才起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拉开窗帘看糖糖的屋,永远是窗帘紧闭的,白天没有灯光,不知她在里面做什么。中午吃过饭,我下楼,有意在那扇窗前徘徊,没有声音,一点声响也没有,屋子死一般寂静。没有电视声,没有小女孩自己和自己玩时弄出的声响,比如拼两把椅子玩跳皮筋的游戏(女儿就这样玩)。只有挨过漫长的午后,待到黄昏来临,院外的车流阵阵,这才有人陆续回归,但女人苓不是最早出现的那一批,她总是姗姗来迟。直到院子里的晚饭时间都过去了,此起彼伏的锅碗瓢盆声都已平息,她才拎着从路口买来的菜匆匆出现。那时,糖糖的望风时间就到了,我又能见到那个孤孤单单的身影了,在一个人都没有的院子里,在冷风下,缩着身子,像只兔子一样,蹦蹦跳跳,玩得简单也很短暂。一旦女人苓的呼喊在黑暗中响起,糖糖就从一个角落里慢慢现身,犹如风筝收线,这样日复一日。
  我很想跟苓说说,只需一把钥匙,糖糖就能得到自由,她一个人又能跑到哪里去呢。然而终归失败,那一天苓从院外回来,这次手上什么也没有拎,穿着那件亘古不变的灰色风衣,风衣的扣子是否掉了,总是敞着。在阴暗的黄昏,苓的脸红扑扑的,是受冻的表情,可她一路走来却表现出不为季节所困的样子,走得那么克制端庄,兴许是年轻吧,无所顾忌。这一次她竟主动朝我打招呼,高老师,散步啊。于是我想说的话一概被咽回肚里,我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佯装镇定,微微颔首。但也沮丧,苓这么叫,显得我老态龙钟,瞬间和她拉开距离。
  可不论怎样,我和苓还是很快熟络起来。在这个众声喧哗的院子,在彼此提防的环境中,只有我还能和她说上几句话。我知道苓每天都出去,于是我主动提出让糖糖来我这里过周末。苓开始显得不好意思,似乎有所顾虑,说糖糖这孩子有些怪,外人不好招呼的。我说这有什么,我喜欢糖糖,她看上去那么孤单,正需要和人好好交流,没准儿还能矫正她的不良嗜好。接着我引用了一些心理学上的词汇,试图借此说服苓。苓心中的坚冰这才开始融化,说,那也太打扰高老师了。为了彻底打消她的顾虑,我又讲,怎么叫打扰,我一个人,有个孩子在身边说说话也好,再说,糖糖也可以好好吃一顿午饭。之前我就听苓说,中午糖糖都是吃剩饭的,饭菜都垛在电磁炉上,随时能热。这让我又找到了一条驳斥的理由,我说,孩子一个人在家,总归危险,烫着怎么办,要是引发火灾就更不得了了。
  当晚,在苓做晚饭间隙,我第一次试图领糖糖回家。苓在把糖糖交到我手里时说,糖糖,听叔叔的话,要乖一点。
  女孩似懂非懂地用大眼睛瞪我,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成份,困惑还是警惕?我牵她的手,她小心地挣脱掉了,还跑去花坛那边,不理我。我耐心地跟过去,和她讲话,我说糖糖,你看小人书吗,叔叔家里多的是。糖糖不应,黑暗中眨着猫一般明亮的眼睛,甚至听得见声响,啪地一下,如一朵花骤然开放。
  我耐心地站在离她不远的位置,像溜一条小狗,不时喊,喂,糖糖过来,我们回家。这只小兽一直没有理我,仿佛一高兴就忘了我的存在。是啊,都憋了一整天了,这么个小人儿,难得的自由,就连屋外的凛冽空气也是吸不够的。她背对着我,就像背对着整个世界,有时一个背影就能说明问题。
  糖糖不说话,我几乎以为她是个哑巴,但耳朵是好使的。我知道,我和苓说话时,她的耳朵明显耸立起来,像支起的天线,捕捉她那小脑袋里能理解的任何内容。
  糖糖,我们去看电视好不好?我实在是找不到任何能吸引一个女孩的东西了,随口一说,可糖糖蹲在地上的身影却慢慢转过来,歪着脑袋,一根手指蠢蠢欲动地停在空中,小嘴巴咧开着,露出一口细小的白牙。我知道她感兴趣了,我没想到电视的作用竟这般大。我没有去过苓家,不知她那儿有电视没有,如今都什么时代了,电视早已过时,我就不看,没想到糖糖却动了心。
  糖糖直起身子,朝我的窗口张望,那里还亮着灯,是我走时忘记关的。我牵起她的手,这一次她就放心地让我牵着了,那根悬而未决的手指终于没有伸进嘴里。
  苓寻上门来时,糖糖还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视。少儿频道有播不完的节目,永无止境的动画片和真人扮演的卡通情景剧。苓进门,又是另一副样子,盘了一天的头发散下来,很长,分成两缕,盖住耳侧,无意中就显得动人,一股脸霜的味道在我面前飘荡。   苓说,打扰高老师,我来接糖糖。
  我说,看电视呢,入迷了。
  糖糖用宝贵的时间扫一眼苓,旋即又回到屏幕上,几只羊呆头呆脑地故作可爱相,引人发笑。
  苓迅速环顾房间,这是她第一次来。糖糖看电视时,我就在一旁上网,我们算得上相安无事。我给苓泡茶,让她也坐下,休息休息。苓显得惶恐,忙不迭说了通打扰的话。我就说她见外了,既然是老乡,何必这么生分,再说糖糖在这里蛮乖,比在外头玩强。
  苓这才表现出顺从,她轻轻地唤糖糖,该回家吃饭啦。糖糖不应,直到苓强行扳过她的手,她才不满地回到现实中来,嘴撅着,手指又伸进嘴里了。苓蹙眉,打掉了糖糖塞进嘴的手指,严厉地说,还不回去,都几点了。糖糖不为所动,还无辜地望了我一眼,我知道这是交心的信号,我怎能不明白呢。我让苓坐下,说,让孩子看完再走吧。
  看得出苓的为难,我就乘机问她,屋里没电视?苓摇头,说搬家匆忙,房子是租的,还没来得及买。我说,这好办,以后常来。
  母女俩就这样被我安顿下来,苓也终于安静地坐到了沙发上,不再局促,双手像糖糖一样搁在膝盖上,我抽一支烟,开始胡乱地想一些事情。偶尔我和苓的目光相遇,也是战战兢兢的,好像这里倒成了别人家。
  动画片告一段落,苓急忙告辞,表情里还有些愧疚的神色。糖糖倒是没有多大变化,依旧是转动眼珠不讲话的,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站在那里就像朵发馊的玫瑰。看她的样子倒好像看电视是个累活。我对苓说,苓抿嘴笑,摸摸女儿的额头。
  一个惯常的阴天,屋外刮着风,哪家没被关严的窗在啪嗒作响,敲门声也跟着响起来。我睡得浅,听见其中一声是砸向自家房门的,只好起身,是苓。苓的身旁站着那个小小的身影,一眼惺忪的样子,没睡醒,头发被潦草地箍在脑后,一左一右扎两根辫子,好几缕却我行我素地奓着,微微卷曲,枯黄,看上去没什么营养。
  苓一脸歉疚地说电磁炉坏了,家里又没使煤气,怕中午糖糖没饭吃,让我照看一天,她愿意付钱。我愣了一下,生气了,说,谈什么钱,你把糖糖领走吧。
  苓窘在那里,酝酿表情,长久才脸颊一动,不知所措。见她这样,我只好讲,算了,你走吧,糖糖留下。
  苓这才道歉,并辩解,说糖糖这孩子不好带,脾气无常,曾请过几个保姆,都带不长远。说着,匆匆捋一捋自己的头发,紧紧那件宽大的风衣,看一眼我讲,就拜托高老师了。然后将糖糖的手递把我,转身离开。我和糖糖在客厅的窗下目送她,直到那个身影消失在灰蒙蒙的院门外。我才说,糖糖,天还早,你还想睡觉吗?没有回应,眼珠里多了一丝忧虑,似乎要流出泪来。
  由于苓走得匆忙,我还不知道糖糖吃过早餐没有,问,自然不响。小身子缩回到昨天坐的沙发上,那么轻,沙发表面都没能凹陷,看着就让人心疼,这才几两肉啊。糖糖的目光直视前方,是电视的位置,我猜出她的心思。
  糖糖看电视,我去厨房煮早点,两碗细面,打两只鸡蛋,小碗推到糖糖面前。她的手却一下背在身后,仿佛我打扰了她,有些骨气的样子。我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了。哄孩子我总也不得要领,眼看面要凉了,才黑下脸来,唬她说要关电视。她这才幽怨地斜我一眼,双手从背后乖乖地伸出来,带一种被迫的屈辱,然后细声细气地吃起来。收碗时,面果然吃完,仅剩的汤汁也不多了,只是那只鸡蛋仍原封未动。我不禁皱了皱眉,问糖糖怎么不吃,没有答案,她连个顾及的眼神也不给我,只好无奈作罢。后来才从苓口中得知糖糖挑食得厉害,几乎拒绝一切有营养的东西,怪不得像棵枯苗似的,病殃殃。
  她一个人看电视,纹丝不动,像入定,仿佛能这么一直坐下去,直到海枯石烂。我陪了一会儿倒有些倦了,想睡个回笼觉,又怕她一个人生出什么问题,只好耷拉着脑袋上网,看明星八卦来提神,想着等糖糖看累了,自然就会睡的。
  可我竟然睡着了,醒来时,屋外正传来噼里啪啦的雨声,好不热闹。于是就觉出冷来,冷得瘆人,连打几只寒战。糖糖也睡着了,小身子倒在我的身旁,身上散发出隔夜饭的味道,冷馊馊的。这才发现客厅的窗开着,逼人的风一丝丝漫过来,吹在糖糖翘起来的发丝上,微微摆动。我急忙伸手探糖糖的额头,一张比冰还冷的脸,没有一丝热度。我自责起来,怎么就稀里糊涂睡着了,不知道这里还有一位小客吗?出了差池可怎么向苓交代?
  我起身,腾出手来抬住糖糖的脑袋,然后反身将她抱起,放到卧室床上,掖好被子,这才多少放心,祈祷她不要感冒了。糖糖睡着了也是副苦相儿,眉头紧锁,好像总有不开心的事情。
  这个小人。我刮了下她的鼻子。
  糖糖一觉醒来就到了中午,雨已经收住,我也买了菜回来,打仗似的,匆匆忙忙。我做饭,她独自从床上爬下来,没穿鞋,一双薄得见脚的袜子,玲珑的脚趾头一个个凸出来,像一串算盘珠子。我让她回去穿鞋,她不应我,似乎听不懂我的话,脸上渐渐露出焦虑的神色,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追迫着她,我一时没能体察,只是好奇地望着,问,糖糖怎么了?女孩不应,脸蛋纠结,快要哭出声来。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糖糖就两腿一颤,人抖几抖,棉裤的裤脚就渗出一溜水来。
  呀,原来尿了裤子。我搓着手,围着糖糖团团转,却不晓得从哪里下手了。
  糖糖要解手怎么不说呢。虽然这么讲,但心里却没有半分责怪的意思,反而感到内疚,多少年没碰上这样的事儿了。我想起女儿,一阵心酸,如今连她的面也见不着了,所以看着糖糖小小的身影站在那里,一时产生幻觉,还以为是女儿回来了。
  尿过之后,糖糖的表情松弛下来,丝毫没有难堪或者诸如此类的情绪,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快感,对我的喊话无动于衷。正转身时,我一把拉过她,力度之大,惊得她两粒眼泪迸了出来。
  我试着让糖糖脱裤子,可她却没有半点意识,还想从我手边溜走。我强行抓过她,不过倒也奇怪,糖糖对我粗暴的动作竟没有半点违逆,似乎连那方面的意识也没有。我就把她牵到厕所里,让她站着别动,打来一盆热水,给她擦洗。毛巾一贴上她那瘦骨如柴的双腿时,女孩就格格笑起来,看上去怕痒,像极了女儿。我胡乱擦了两下,就放弃了。糖糖的身子抖得越发厉害,我怕她一脚踩进马桶眼儿里。接着,我找来女儿的保暖内裤,给她套上,女儿的尺寸糖糖穿上去大了许多,裤管空空荡荡,脚愈发像根柴了。我感叹一回,用绳将她扎紧,裤腿挽了又挽,这才看上去像些样子,又将她抱回到沙发上,拿毯子裹上一圈,这才放心。问她冷不冷,糖糖回望我,破天荒地有了反应,缓慢地摇着头。我终于吁一口气,觉得糖糖不是个傻孩子,真是谢天谢地。   中午,糖糖依旧在那张沙发上用餐,下半身蜷着,被毯子裹得像条小美人鱼。我给她调羹,菜做得软,鲫鱼汤,炸茄条,茭白炒肉,土豆泥。糖糖吃得香,也吃得干净,搪瓷碗里只剩下一小汪鱼汤来,很满意我的手艺似的。
  午后原本是要睡觉的,可糖糖经过早晨一觉后精力旺盛,似乎连电视也不能满足她了。她挣脱掉毯子,穿着滑稽可笑的裤子在屋子里走动,每个房间都钻一钻,像只小家鼠。一度在金鱼缸前驻足,用手指在玻璃缸面划圈,惊动着那些原本安之若素的鱼。她窸窸窣窣,终于走进女儿的房间,不出来了。我去看她,她就站在房间中央,看女儿的遗留之物,一架电子琴啦,书柜中的毛绒玩具啦,还有那些以迪斯尼为主题的文具啦等等。最后更是站到了电子琴前,一根手指犹豫着,还是点了下去,却没有声音,又点了点,还是没有,然后就沮丧又有些不屑地望着我,好像在说,原来是个破烂玩意儿。我插上电,电子琴兀自发出一段响亮的儿歌,吓人一跳。我示意糖糖弹,她将手从嘴里抽出,胡乱在身上擦了擦,又点了下去,这次琴响了,一个长长的“发”音。
  糖糖在房间里叮叮咚咚弹了十来分钟琴,不得要领的,一串不成曲调的音符,声音沉郁,似乎在唉声叹气。于是钢琴家很快兴趣索然,一如当初的女儿,也是这样没有耐心。我在客厅上网,糖糖走过我身旁,叹了口气,似乎暗示我,弹琴也是件累人的活儿。小小的身子又缩回到沙发上,我点了一下遥控器就不再管她了。
  电视里正播京剧,锣鼓起来,一出《霸王别姬》。起初糖糖还看得安稳,流露出好奇的神情,似乎奇怪大人们的装扮,花里胡哨,姿态蹁跹,比较逗人。但霸王出场,雄浑的唱腔响起时,她好像受到震动,一把蒙住了眼睛,双脚不知觉地踢打起来,嘴里发出尖锐的叫喊,调子拖得老长,要盖过那唱腔似的。
  我这才注意她,糖糖的样子像犯了什么病,手舞足蹈。我冲过去,先箍住一双手脚,看她的嘴里是否吐了唾沫,然而没有。糖糖只是单纯的焦虑,像不开心的撒野,表面看去没什么严重病症,至少不是我担心的癫痫。我本能地关掉电视,过了好半天,那个小人才安静下来,憋着的那股劲使完了,浑身一软,躺在我怀里,睡着了。
  苓出现时,屋外刮起风,雨正斜斜地落着,天更暗了。她提早回来,还拎着买的菜。那时,糖糖还没醒,小脑袋上渗出一圈淅淅沥沥的汗,闪着微光,如同一些鳞片。昏暗的光线下,糖糖就像一尾离岸的鱼,小身子抽搐,似乎身陷噩梦里,一只手仍衔在嘴里。苓给她擦汗,将她的手指轻轻拔出来。我就跟她讲白天发生的事。
  2
  有时苓来就在房间里做起饭,吃饭时,我们就像一家人,糖糖就是我的女儿,我多久没有重温这一刻了?女儿呢,又在哪里,是否在别的家庭,别的餐桌上?我抑制不住想象这一幕,还有苓,她的一切仍然是迷。我不问,她也不讲,我们只是这样小心回避,避免提及从前的生活,仿佛一种默契。偶尔她不在时,我给糖糖穿上女儿的衣服,拍照,放在电脑里。有时点开来看,和女儿从前的相片对比,就好像我拥有两个女儿。我还给糖糖看女儿的照片,照片上的小姑娘像我,有些圆,头发是波波头,刘海齐眉,但不似糖糖这般木讷,可以一言不发。她是个话痨,眼睛转一圈就能冒出一个问题,往往问到我哑口无言。有时我打电话,粗话连篇,她竟也学过去,说,我日。妻为此没少和我吵架,说我这个流氓把女儿教坏了。
  糖糖长久地盯着女儿的相片看,似乎那是她失散多年的小姐姐。但她从不问我什么,有时只是指着一张照片,久久不动,流露出欣羡,然后望着我。我知道糖糖的意思,接触愈深,我愈能摸透她的心思。我告诉她,这是海洋公园,糖糖没去过吗?糖糖的眼光里就有了茫然,然后受到伤害似的,闷声不响,离开,身子缩回到沙发上,整个下午情绪就不好。所以有时我向苓提议,带糖糖出去玩吧。苓却显出难色,一再推脱,顾虑重重,甚至把话题岔开,我也就不再提了。
  没多久糖糖就上学了,在院子附近一所小学,上一年级。白天我再也见不到那个沉默寡言的身影了,只有黄昏过后,她在院子里独自玩耍,周围一个小孩也没有,偶尔一只流浪猫从一旁经过,看她几眼,随即不感兴趣般走开。苓呢,似乎更忙了,白天夜晚我都见不到她。
  夏天一到,燠热的天气让人发狂,无心他事,注意力悄然转移,这才注意起生活其间的世界来。气温节节攀升,高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尤其我们这样的院子,一把老骨头,没有任何隔热措施。顶楼的沥青已经化开,气泡破裂,空气里就回荡着一股沥青浓稠刺鼻的味道,挡也挡不住,吸上一口,犹如被敲上一棍。往常的夏天,黄昏来了就好了,凉爽的风开始走街串巷,天光一点点暗,地上回潮,凉气上升,是一天里最好的时辰。然而遇上这样的年份,黄昏也不起作用了,一出门甚至一开窗,那股缠绕不去的热浪立即扑来,人都要打个趔趄,像被掴了个巴掌,毫无道理的。
  天上无风,热就散不掉,积聚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像头蛰伏的兽,黄昏的散步就失去意义,人人都待在屋里,以各种办法度夏。我也无精打采,生活失去了目标似的,只想着怎么能好过一点。
  有天老妈打来电话,照常的嘘寒问暖过后就兴致勃勃地给我介绍起女人来。她总结我的生活之所以如此糟糕就是因为没有女人的缘故。而且我只要表现出哪怕一丁点不耐烦,她就会情绪失控,就会打城市东头来看我,并强行住上几天,赶也赶不走。我受不了这个,所以多数时间我能听她唠叨,但此刻,我随便喷一口气都像是火的时候,她再来烦我,我就受不了了。我说你不要管我好不好,让我一个人凉快点,你也哪凉快哪待去吧……
  我那通不客气的话终于让我妈哭哭啼啼起来,直言我没良心,她都是为了我好,我年纪轻轻,身边怎能没个女人呢,加上天也热……话一讲完,不等我有悔过或者继续大放厥词的机会,这个忧心忡忡的女人就果断挂了电话。
  我感到一阵得胜的喜悦,还有一丝气馁,但最终深感遗憾,这都怪这让人发狂的天气。热起来的不仅身体本身,而且某种我认为已经丧失掉的欲望竟也蓬勃生长起来。
  我已经多久没有碰过女人了?   我想起苓。妻我已不愿去想了,那身体的细枝末节我似乎都已忘却,而从前那还是我所津津乐道的。我知道世事易变,我也不能免俗。回忆和苓相处的片刻,奇怪,从前在一起时,我从未想过和她发生什么,她穿着紧身裤在厨房刷碗时的背影,我竟轻易就放过了。还有许多个夜晚,我们并排坐在沙发上,衣服相亲时,那阵时时漫过来的青春女性的味道,我都通通忽视,无邪得让人牙龈发痒。
  我就靠着这丝体己的回忆度日,有时想着想着就睡着了,还能做一个期许已久的梦。凌晨两三点,热气丝毫未散,空气中仍飘荡着那股燥热的尘土和沥青顽固得使人发堵的味道,梦就做不好,关键时刻那股劲儿就怎么也使不上,有心无力,像个老人。醒来时内心就无限沮丧,觉得自己真是个窝囊废,往日的风采不再。
  那些日子里,我随便讲一个笑话,苓都能很开心地笑,身体颤动,尤其讲手机上的段子,苓脸上就泛出潮红。在清风吹拂的夜晚,苓身上的味道馥郁芬芳,是淡淡的香水与燥热体味的微妙融合,像剥开的一只水果,分泌出青春女性的曼妙滋味,久违又持续不断的。
  然后,满脑子都是苓光裸的身体,清辉打上去,一派炫目。糖糖偶尔从我脑海里闪过,这个捣蛋的孩子,总是无时不刻钻入你的脑子,顽固地驻留下来,我就无所作为,只能一次次将她从思绪中剔除,然而终归失败。糖糖一旦出现,就在我心里生了根,怎么也无法磨灭了。
  有一阵,我眼巴巴地打开窗,不顾热浪的侵袭,直勾勾地凝视苓的房间,那里熄着灯,院子里一派寂静,连蚊子都被这热浪赶跑,丢盔弃甲,连具尸首都不见,人就有些惆怅。
  事情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糖糖和苓怎么就不来了呢,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想想,这是没有道理的事情,你怎么能平白无故走进一个人的生活再若无其事地离开呢?
  黄昏时分,是苓回家的时刻,破旧的铸铁大门里进进出出了更多的人,大多是年轻情侣。他们来自大院附近的两所大学,院里的空房大多租就给了这样的年轻人。晚自习后或周末他们过来,要么扭扭捏捏避人耳目,要么肆无忌惮左拥右抱,总之是来享受夫妻生活的。每当看见垃圾袋中的空啤酒罐和使用过的避孕套时,我就无端伤感起来,眼光中的羡慕就多于愤怒,觉得年轻真好。
  我就这样在窗口看风景看人,直到双眼布满细密的灰尘,像蜘蛛来布了网,透过这张网看人就有些炫目了,相貌平平的女人看起来也流光溢彩,别具韵味。然而我等的那个人还是不见,从黄昏到夜晚,那人就这样无端消失了。
  苓怎么会彻夜不归呢,发生什么事了,还有糖糖。我不禁担忧起来,像一位焦急的丈夫和父亲。
  这样的日子于我来讲已成为一种煎熬,我觉得自己就快要发疯了。好在糖糖失踪几日总算出现。同样在一个黄昏,黑云压城,闷得缸里的金鱼都翻肚两条。我将它们捞出来,扔进楼下的花坛。就在我握着网兜在阳台上享受可能到来的雨及想象中的凉意时,一个孤零零的身影出现,那么小,由于逆光,阳光从黑压压的乌云中射出最后一丝光芒,直抵我的窗口。我一时谁也看不清,又不敢掉以轻心,只能呆在那里,看那个身影一点点走近。
  是糖糖。见到那个耷拉着的脑袋和身后那硕大无比的书包时,我就猜出了她。没错,她胸前的钥匙还闪烁着,上面还刻着“上海”两个仿宋字呢,我怎么会搞错,那还是我去配的。糖糖看上去心情低落,上学以来,她总是这样,郁郁寡欢。别的孩子在这个年纪都显得天真活泼,在学校广交朋友,简直四海之内皆兄弟,然而糖糖没有,至少我一次也没见她把哪个同学往家里领。听说糖糖在学校也孤僻得厉害,不与人交流,包括老师,一概不理。有人欺负了,就狠狠回击,像只野猫,一顿乱抓。有一次我就告诉她,打架是野蛮的,不解决问题,糖糖不能再这么凶了哦,抓破别人的脸,别人以后怎么谈朋友啊。糖糖就笑,似懂非懂的,你也不知道那颗小小的脑袋里藏着怎样的想法,还是不讲话的,杜绝了沟通,于是只能靠猜。苓也曾向我诉苦,说再也不想去学校开家长会了,简直颜面扫地。我还记得当时开导苓说,这就不对了,糖糖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会保护自己,将来不吃亏。苓显然对我的歪理邪说不感兴趣,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不再来的原因。
  看见糖糖,我来了精神,不顾一切喊起来,糖糖这才抬起脑袋朝我的方向张望,确认了是我后又把头耷拉着了,不感兴趣一般。我只能继续隔空喊话,挥舞着手中的小网兜,带有鱼腥味的水珠四溅而开,我也顾不上,只想着分散糖糖的注意力,好在我的努力没有白费。糖糖抖一抖身子,双肩努力从那沉重的书包中振作起来,又好像叹了口气,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抬起头来,用一种漠然的眼神与我对视。我就对她笑,让她上来。糖糖犹豫着,朝自己家的方向望一眼,脚步却停下来,我说,你妈妈还没回来呢,先上来吧。
  糖糖终于动了,朝我走来。
  她站在门口,我一把取下书包,竟沉得不可思议,有些蹊跷。我就问,糖糖,书包怎么这么重的,你背得动吗?糖糖不吱声,在我面前长长地吐了口气,一手揉着肩膀,像卸掉了一个大大的包袱。我就急忙拉开书包,想瞧瞧里面都装了什么,却不想一块砖头赫然出现。
  我撇撇嘴,晃起脑袋,知道糖糖又被欺负了,就问她这是谁放的,糖糖木然,好像还没发觉这事儿。我给她看,她却仍面无表情,好像这样的事儿不足挂齿,随后走开,一下爬上沙发,正襟危坐了。我只好先伺候她看电视,然后独自琢磨起这块砖来。砖的阳面被太阳暴晒,摸上去尚有余热,表面有不少缝隙,尘土遍布其中。阴的那面却潮湿,沿儿上还挂着一圈青苔,底层是黑色泥土,上面还贴有一张纸条,画着一个笨拙的小人,打一把红叉,留款:杀。
  我无法相信这样的事是一年级小学生干的。我急忙将纸条收起,再看看糖糖,她正安静地坐在电视机前,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对我的诧异视而不见。我知道就算她见到了纸条也会无动于衷的,看我的神情一定像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家伙。
  我还是将砖头放回了书包,并当即拍下一张照片,以保留证据,想让苓好好瞧瞧。后来我还给她挂了个电话,说糖糖在我这里,没有提砖头的事。苓似乎很忙,无心听我闲聊,一句,知道了,等下来接,就挂断了,甚至连句客套话也没有。我感到失落,觉得苓是那么冷淡,就好像从前的交情一笔勾销了。   苓来的时候,我和糖糖已吃过晚饭。那时天空雷声滚滚,大雨将至了,为了庆祝这难得的变天,我和糖糖还一人搬了张凳子坐到阳台上,观看这雨前的黄昏。塑料袋已经飞舞起来,像鸟一样高上高下,纸片也打着旋在低空徘徊。一阵极小的龙卷风裹挟着沙石在院子里摇曳,所过之处,地面光洁一新,甚至能照出人影来。闪电也亮起,犹如天空打出的稍纵即逝的横幅,抗议什么似的。雨还没下,人却未雨绸缪个个飞奔起来,风乘机卷起了女人们的衣衫和裙摆,像只看不见的手逐一抚过她们的身体,就像替我机不可失地摸了一把。我看得激动起来,多少缓解了连日来的压抑。我笑,糖糖竟也莫名笑起来,猜透了我的心思一般。
  我们有些没心没肺,对此间的一切幸灾乐祸,那只黄斑流浪猫也被风吹得奓起了不多的毛发,“喵”地一声被吹向很远的地方,以至于苓出现时竟无人察觉,只见到一个女人用手按着宽大的帽子,急急行走,小坤包在屁股后面上上下下地拍打,那是多么具有质感的运动啊,鸾凤和鸣。直到风渐大起来,阳台上再已呆不住人了,风沙一个劲儿扬起来,撞击着玻璃,劈啪作响,也撞击着我们的身体。糖糖频频蹙起眉揉起眼睛来,头发也跟着张牙舞爪,我们这才回到了屋里。
  我担心会停电,蜡烛都备好了,果然一声巨大的惊雷之后,伴有爆炸声(附近那台该死的变压器又被雷击中了),房间唰一下黑下来,也没个商量,所有电器断气般发出一声叹息,然后一切归于寂静。雨是隔了一阵儿才肆无忌惮地下起来的,雨声铿锵,我将手伸出窗外,却发现竟下起了冰雹,好几粒砸在我的手心上,生疼的。我就对糖糖喊,下冰雹啦。并将手心的冰粒宝贝般交到糖糖手里。
  房门也在这一刻适时响起,我开门,是苓。她进来,房间已有了光,茶几上亮着一根蜡烛,在那有限的光芒下,糖糖还盯着手心的冰粒,看得那么仔细,那么超然,对她母亲的到来不大在意。
  苓将手中的帽子卷了卷,掸了掸身上的雨珠,一改电话中的冷漠口吻,感谢了我,说回来晚了,如果糖糖一个人在家肯定会害怕的。我故意说,不一定,糖糖是我见过的最遇事不惊的女孩了。苓没有笑,站在那里,痴痴地望着我们。
  无疑,这个时候是没法回去的,冰雹夹雨,撼山动地。我们三人坐在蜡烛的光圈里,一时无话,在腾挪的火苗下,三个沉默的身影如同版画一样定格。
  我闷头抽烟。这个时候,苓竟也朝我伸出两根手指。我明白她的意思,急忙将刚点的烟递上,苓也没嫌,夹上就吸起来,看那吞云吐雾的架势,已然是个老手了。
  我讲,原来也抽的。
  没有回答。烛光照亮了苓的侧脸,烟雾下心事重重,紧绷着,轮廓就愈加清晰,就让人百看不厌。然而蜡烛都快燃完了,雨还没停的迹象,好在还有存货,不愁不够,房间里就还能持续有光,我还能借此看清苓和糖糖的倩影。和她们在一起久了,我竟也习惯起这样的沉默来。
  不知什么时候糖糖睡着了。外间的风雨声丝毫没有减弱,我和苓还在抽烟,房间烟雾缭绕,像间庙了,气氛诡异。眼看又一根蜡烛飘飘摇摇将倒未倒时,我去救。苓却叫住我,别点了,浪费,就这样吧。我才不动,任眼前的光线东倒西歪,跟着一下,那截灯芯倒在一滩烛油里,嗞地一声,升起一丝浊气,世界收归于一个点,就此黑了。
  依旧无话。屋外雨声阵阵,风声鹤唳,俗世声响让位于自然。奇怪,这样的时候却觉出静来,深深的静,入骨入髓,细听,只能听到一线轻微的呼吸,像远方的潮水,来自糖糖。
  隔了一阵,我首先打破这寂静,问要不要抱糖糖去里屋睡?
  苓说,不用。黑暗中,烟头一明一灭。
  我又讲,天气比较糟糕,不知什么时候能停,你不如也去房里休息吧,今天别回去了。
  苓不响,烟头继续明灭。我受不了苓抽烟的频率,像发泄什么似的,一支接一支,就好像那东西能解愁。我突然问苓要不要喝酒,苓没有回答。许久,黑暗中才传来一个声音,我们还是进去吧。
  我不知道那一晚苓为何如此,一切如梦似幻,只知道后来雨过天晴,气温变本加厉愈加狰狞,院子里的水迹瞬间蒸发,无处可觅。我才又想起那个夜晚,恍惚间,就同那些积水一样,挥发殆尽,一丝痕迹也寻不到了。身体疲乏,欲望却像只漏了底的口袋,不知餍足,日益高扬。
  和苓再次相遇,在大院的花坛边。苓出门,拎一只橙色手提包,耀眼的,见到我时点头,眼神里已无款款的成分,淡漠,形同路人。我的心像被踢了一下,流露出的交心神态刹那间瓦解。见我没什么可说,苓才心安理得地加大步伐离开,我注意到一双闪亮的高跟鞋雷厉风行地跨过地面,心急之下,才匆忙冒出一句,那块砖头——
  高跟鞋敲了一记地面,苓停下来,什么?
  我说,砖头,你没发现吗,就是下雨那天糖糖书包里的……
  苓一脸茫然,我想起来,立即给她看拍下的照片,可哪想照片模糊,那天光线不佳,只有书包的轮廓清晰可辨,其中的内容就模糊不清了,你也分不清里面是块不怀好意的砖还是只普普通通的文具盒了。
  苓潦草地扫一眼,没法不相信我,还有这事,我要给老师反映反映。
  我这才讲,算了,没有证据,又过了这么久,不如吃个亏,换个太平。
  苓望着我,看不出是失望还是压根儿不在意,好像她自己也只是随口说说。我们好不容易见面,却讲了这些无关痛痒的内容,我都恨自己了。果然,见我没别的话,苓泛泛地感谢了我,然后一走了之。那以后,我一连多天没有见到她。
  眼看夏天要过去了,我又开始了漫长的等待,等待苓的回心转意,等待我们的破镜重圆。那时候,我焦躁得像匹绝望的马,嘚嘚地在院子里逡巡。和苓仅有的几次会面,都只是交错而过,我流露出交谈的渴望,却换来女人不咸不淡的话语,通常止于打招呼,像是彼此提防的邻居。
  我摸不透这变化,就像摸不透苓是怎样一个女人。于是又只好回到原点,逗弄起糖糖来,可糖糖自然也今非昔比了,好像最初的新鲜劲儿过去之后,全新的孤独感又笼罩了她,原本好转的习惯也开始重演。每次见到她,她的一根手指总是伸在嘴里的,不管不顾。就好像我是个失败的魔术师,作为法宝的帽子里再也抓不出兔子来。惟一的安慰来自一个我幻想过无数遍然而最终没能出现的男人。苓和糖糖还是两个人,格局不变,一个郁郁寡欢,一个行色匆匆。我很奇怪,是什么样的缘分,让这样两个人做了母女?   我无从知晓她们的来路,自然也猜不透这故事的结局。
  那还是一个黄昏,光线恹恹,持续不断的热浪终究架不住季节的轮转,逐渐显出颓势,空气中有了秋天的凉意。我在厨房弄一顿简单至极的晚餐,没什么内容,只有一个目的,喂饱自己。经过漫长的无所事事之后,新的工作已有眉目,我也想振作起来,改头换面,用句俗不可耐的话讲就是:拥抱新的生活。
  那样一个黄昏,空气里充满舒缓的情调,慵懒,日薄西山,鸟兽入林。我习惯了这样的静谧,温暖,风中尚有余温,吹在身上惬意无比,可谓抚慰人心。音响里传出巴赫的小提琴协奏曲,久违了,听来激昂,人似乎也恢复了斗志,与那些苦涩的日子作别,妻离子散的悲愁被一点点消融。不觉得矫情的话,我觉得我又看见了未来,真有点“旧的天地已经过去海也不再有”的感觉。
  在我觉得一切美好如初的时刻,电话却兀自响起来,我自然以为是我妈来的。这段日子她没少来电话,就差亲自来看我了。我不想理会,不想让她的唠叨破坏了这美妙的黄昏,这是千金不换的时刻。我让电话响着,等最后一道汤的大功告成,这些天来每晚我只能靠那碗汤过活了,这是关乎福祉的事情(无关体重),马虎不得。
  电话短暂地断掉,尔后又响起,是我妈的风格,她才不管你的死活呢。她只要第一时间联系上你,哪怕没什么可讲的,就好像只是听听你那不耐烦的声音,就满足了。所以这时候,我竟又有些想去接这个电话了,可汤已在锅里翻滚,撒上最后一道胡椒,小把葱花,就要起锅了。我在心里念,老娘,再等等,马上就好了。
  电话接受感应般,立即平静下来。
  我正得意时,门却响起,跟来寻仇似的,震天价响。
  我从厨房出来,喊一声,谁呀。
  高明——
  是女人的声音,我一时五雷轰顶,竟以为是妻的声音,凝神再听,听出来了,是苓。来不及百感交集,我突然反应过来,一把摘掉胸前的围裙,顺势跳到电视机前,打量起自己的模样,闻闻两天没换的polo衫,还好,没多大味儿。我一边理着乱七八糟的头发一边回应,来啦来啦。开门前我还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力求得体与稳重,怎么说从前我也是个教师,这点尊严不能丢了。表情凝固住,嘴角拉起,浮出一个浅笑,我就开门了,可一见到那个女人,我努力装出的一切就瞬间消逝,我从未见苓这样失魂落魄。
  她的衬衫开口很低,让人不敢直视,头发披散,脸上的汗已经浸湿妆容,奇怪,苓什么时候开始化妆的?来不及反应,苓一把拉过我说,糖糖、糖糖,她——
  女人的眼泪下来,眼神中的惊慌持续,她这个样子我哪里见过,从前冷冰冰的一个人,就连那惟一的夜晚,也没有任何多余的激情可言。想到这里我有些头疼,急忙打住,糖糖怎么了?
  苓摇头,无法多讲,只是让我跟她走。这个时候我也顾不上什么汤了,一把带上门,脚下生风,走得飞快。当苓哆嗦着掏出那串钥匙时,我才想,这竟是我第一次来。不过看苓的表情,我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不然苓一定不让我来的,兴许是糖糖犯了病。
  我的心一下紧起来。
  这是间简陋的屋子,房龄比我那间还长,格局显得局促,只有两间屋,五十来平的样子。房间的陈设也很简单,没几件像样家具,那些破烂看起来是房东留下的。因为是一楼,多少潮湿,墙体上渗出霉斑,几朵红花贴在那里,走近一看,却不是糖糖的,属于另一个人。
  房间里有一台彩色电视机,长虹牌。
  没有糖糖的踪影。
  客厅里没有,卧室也是,苓已经找过,我也在门旁瞄了一眼,发现苓睡的竟是张行军床,那么小,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人,给人一种能随时离去的感觉。屋里也很乱,东西堆得七七八八,形同遭贼,至少今天看上去如此,往常怎样,我不知道。
  我问,糖糖呢。
  苓答不上来,慌起神,时而掀一下床单,看一眼床底;时而打开衣柜,一头扎进去,半天才出来,却仍没有糖糖的半点影子。
  苓喊,无人回应。
  这时我倒冷静起来,听见阳台旁的动静,一阵水声。我去看,苓跟在身后。我一把拉开厕所的门,水池下那个小小的身子站在一张摇摇欲坠的板凳上,龙头开着,水哗啦啦地流淌,糖糖好好的,正在洗手。我转身,松了一口气,想说点什么宽慰的话却被苓的惊惧表情憋了回去,只听她大喝一声,声音高亢,尖锐,糖糖,不能冲手。说着一下挤过我,将正在冲手的女孩一把拎起,吓得糖糖失声哭喊起来。我正要讲,你这是做什么,吓着孩子了,没事就好嘛。苓不响,糖糖那撕心裂肺的哭喊让我顿觉怪异,心里发毛,这得是遭受了多大的痛苦才会发出的声音啊。我又何曾听过糖糖这样的声音呢,听来竟这般难受,五内俱焚。
  糖糖被拎到客厅,苓蹲下来,查看糖糖的手,我跟上,却一眼傻掉,无法相信眼前这幕,脑袋里立即浮现出一些画面,与酷刑有关。糖糖的手像是受了烙刑,左手背上是一块三角型的伤痕,在水流冲击下已经溃烂,皮肉翻卷,一个个细碎的气泡在周边凸起,中心是红得见骨的肉,不成形状,惨不忍睹。
  我该如何相信眼前这一切?
  我搂过糖糖,问她这是怎么弄的?是那帮同学吗?糖糖不应,这个时候她怎能顾及我呢。泪光闪烁,汩汩流出,一刻不停地盯着自己的手,身体抽搐。我受不了糖糖这样,一把别过她的脸,让她别看。她无法作答,我只好问苓,可无论怎样问,女人就是不应,如同木头人。我立即光火起来,说你这个妈是怎么做的,啊——
  苓终于忍不住哭起来,毫无掩饰地痛哭,一大一小的哭声在房间里响起,融成一片嘤嘤声,搅得我头痛起来。接着,苓才开腔,糖糖,是妈妈不好,妈妈狠心,妈妈对不起你——
  我捏着糖糖的手,望着苓,心想,现在哭还有什么用,糖糖的手能好?我突然不耐烦地一把撞开地上的女人,抱着糖糖就出门了。苓这才想起似的,颤颤巍巍跟上。我们匆忙拦下一辆车,直奔医院。路上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虽然有一肚子疑问,但也深知此刻苓无心作答,就沉着脸。那一刻糖糖倒在我怀里,脸上的阴云仍未散去,目光没有望向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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