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这座迷人的城市
每一盏灯都可以为你点亮
却并不是每一盏都肯为你熄灭
是什么让我们伤而不悔
2006年的初秋我刚从美国回到故乡,无所事事,老同学聚在一起,名义是叙旧找项目,实际在各个食肆茶楼留连。
大丁傍晚时分带我们去一家叫“清水莲”的杭邦菜馆,店铺清雅无尘,不像一家餐厅,更像一家有着精美工艺品的茶楼,沉坠里有着坚持的南宋风格。大丁说这家餐厅老牛了,不参加任何广告宣传,不上电台,不入餐饮协会,不发代金券,当初门可罗雀,现在不提前几天订是根本进不来门的。入得座来,先点一壶铁观音,足足十分钟后茶方上桌。罗健说,“泡个茶也这么慢,渴死了。”服务小姐笑吟吟一边斟茶一边软软地说,“先生口渴时喝茶,不容易品出铁观音的浓醇,先给您来杯清水?”大丁笑,“老罗这你就不懂了,这家店是你下了单,用红泥小火炉现烧水,每次只烧一壶分量,一会儿带你去他的茶水室,那才是壮观呢。”菜量拿捏的极有分寸,照顾了东北的大盘,又不多到让你会少点几个菜。餐厅的背景音乐始终是古乐,似有似无,在寂静处听得真,不经意时全然不在。快离开时,大丁指着餐厅门口刚进门的女子说,“这妞怎么样?”进来的女子,一件浅灰色羊绒裙,肩膀处点缀着蓝色条纹,圆润纤长的双腿,亮银色平底鞋,挽一个大大的浅灰色Cucci手袋,中分的直短发,似笑无笑,站在门厅处与一男子说话。罗健说,“这女人长得好,染世最深,却全无痕迹。何路神仙?”大丁说,“这家餐厅的老板,叫夏冰,绍兴人,3年前一个人赤手空拳来开了这家餐厅。”大丁上前与她打招呼,女子眼睛眯起笑意浮现,“您好,丁总。”大丁为我们一一介绍,女子只点头并无握手或交谈意愿,礼貌地送我们出门。罗健说,“大丁你给我介绍介绍吧,这小女子我收了。”大丁哈哈大笑,“罗矮子我真不是瞧不起你,这妞你真泡不上。”罗健说,“要家产?要多少家产?”大丁说,“人家人大毕业,琴棋书画全通,能说英语和法语,你老罗除了几个臭子还有什么?别以为人家开一家餐厅,你来开一家这样的餐厅给我看看,累不折你。”
这家餐厅真像有某种魔力,一到饭时座无虚席,却无喧嚷之声,而且禁烟。酒价奇高,表明不赞成饮酒之意。卫生间如一间小型图书馆,洁净至极。看不到任何规章制度,仿佛没有任何服务,却处处暖心自在。餐厅服务人员,更多的时候是静静的服务,微然的笑意,并不与客人有过多殷勤。只有上下午开放的自由茶时,由客人自行烧水泡茶,甚至可自带茶叶,谈天谈事自得其乐。这样的时段才知道,每天十点与下午三点半,是夏冰的巡店时间。她巡店时,只慢慢地走,无任何人陪伴,看到问题,只用眼神,服务人员便立即更正,服务人员做不到位时,夏冰便自己上手,在店里几乎难以听到她的声音。偶尔大丁邀请她过来坐坐,她多半只听大家说话,为大家烧水泡茶分杯,坐上几分钟即告辞。她从不为我们的餐费打折,来得久了,时常送一两盘应季的瓜果小菜。罗健带新泡的女友来,这名叫小雪的女孩子问,“这家店凭什么这么牛啊?”大家互相看看不做声,罗健慢慢说,“靠你来久了后,体会到的平常滋味,这份平常是因为它不迎合你,却暖心。”临近岁末,大丁请夏冰一道吃次饭,夏冰没有拒绝,“这个东看来得我做才合适,感谢你们这一帮朋友的捧场,尤其要感谢大丁当初的帮忙。”席间夏冰始终未饮酒,罗健的女友小雪说,“夏冰姐你不能扫大家兴啊,来,我陪你喝一杯。”夏冰笑笑说,“兴不靠一杯酒起,不但我不能喝,你也要少喝,你问问你罗大哥,他愿意让你喝多吗?”席间大家七嘴八舌问夏冰,夏冰都是爽快应答,可是及至席散,你却仍觉得这女子是亲切而遥远的。
大年初一,我们一群人去庙里上香,香火盛极,寺院最深处人不易到的一个小偏殿,看见夏冰穿了一件中式对襟红底浅蓝莲花的棉衣,一条浅棕色羊绒围巾,一条黑色布裤,一条深咖色及膝靴,一个大大的金咖色背包,正深深低下头鞠躬。及她抬眼,看到她眼下的阴影,这是在店里从不曾看到的表情,那是巨大隐忍后的疼痛。我们走过去打招呼,夏冰并不惊喜也无怠慢,只温暖的笑意泛起。“你一个人?”我们问她。“是的。”“那一会儿一起去吃火锅吧,新年第一餐,大家热闹一下,如何?”“噢,好啊,我还有点事,我们半小时后大门外见吧。”我们隐隐看见夏冰进了寺庙行政区一转身不见了,及她出来,穿上了中灰色羽绒服,手里捧了一种不知名的白色花朵。
我坐到她的车里,她只笑意温暖地说:“新年好。”然后安静开车。车开得极稳,我对她说,“开了多久车,开得这么好?”夏冰说,“16岁学车,14年,老司机了。”我说,“来北方生活习惯吗?”这次夏冰说,“就是太冷,冬天比较难过。其他时候都好。”然后我找不到其他可以言说的,便沉默下来。到了餐厅,大家都喝一点白酒驱寒,夏冰说,“我不饮酒,再说还开着车,方便的话,来壶热茶吧,暖暖胃。”不知为什么,话从她嘴里说出来,让你不忍心违背她。一餐吃得很愉快,罗健说,“夏冰冒昧问一句,你今年多大了?”夏冰笑眯眯地说,“不冒昧,今年30岁。”罗键说,“有男友了吗?”夏冰说,“没有。”罗健说,“给你介绍一个吧。”夏冰笑意浓了,说,“您就罢了,每次都换新女友,我受不了您这频率,太辛苦。”大家哄,罗健再问,“夏冰你有多少家产?”夏冰说,“全部家当就这一个店,房子是租的,里面的东西买时值钱,再卖不值几个子,所以和一无所有没什么区别。只是养活自己罢了。”罗健问,“那你招个倒插门丈夫如何?”夏冰答,“有人值得这样吗?”笑容淡淡,既无挑战亦无玩笑之意。
我对夏冰说,“听大丁说你会唱越剧,给我们来一段?”夏冰说,“小时候唱着玩的,你们喜欢听吗?”大家鼓掌,夏冰大大方方地站起来,离开餐桌一段距离,清清嗓子开唱,眼眉流转,声线清越婉转,手势轻点,完全在戏中沉浮,唱毕,轻说一句,“太久不唱,有点荒腔走板。”我久久凝视着夏冰,这个全身心都是一棵南方湿润气候下存活的灵魂,走了这么远,在躲什么?吃过饭,大家倡议去看雪雕,玩玩儿时的滑梯。夏冰说,“我不去了,我受不了那个冷。”大家逼着夏冰去,她只坐在车里看,不肯下车。我笑她,“冬天对你来说很难过吧?”夏冰说,“不出屋就好,屋子里还是北方暖和。”我问她,“要什么时候回去吗?”夏冰转头看看我说,“我也不知道,也许到那一天,自然就知道了。”
以后我们再去清水莲,夏冰的笑意有了不一样的暖意,南方女子的精明是不动声色里的圆融。大丁对夏冰说,“我们要吸收你进我们的活动小队,你反对是不行嘀,一个月我们活动4次,你可以缺席两次,超过两次,我是不答应的。”夏冰听了只笑笑不语,不应不驳。某一日我独自来,径自去夏冰的办公室,她正独自泡功夫茶,披着一件花色小袄,见到我,笑笑说,“早啊,您是真早呢。来快请坐,我刚泡上茶,一道喝。”我看着她摆茶道,说,“总是这么一副云淡风清的样子,其实骨子里至强能干。”夏冰抬眼看看我,说,“生存本能而已。”眼神却传递被赞扬的谢意。“我们初五要去灵隐,你一道去?”夏冰笑笑说,“不去了,你们玩吧,我在家正好休息,过个清静年。”我问,“难不成每年都不清静?每年不回家吗?”夏冰看看我,笑了,未答。我每每断续着向她讲起我的经历,她只静静听着,对于在美国的逸闻趣事,听了悠悠地笑。我问她,“没想过到国外生活吗?”夏冰认真想了一下,“我是没什么好奇心的人,在自己的国土上比较自在。”
那一年我们去灵隐上香,然后去龙井村喝茶。夏冰给我们介绍了一个远房亲戚,我们在龙井村找到夏冰一个远房婶婶,慈眉善目,我们把夏冰带给婶婶的礼物给老人家。婶婶说,“夏冰这孩子从小就懂事,即使离得远了,还一直照顾着我的生意,我现在几个供茶的大客户都是夏冰介绍的。”婶婶给我们沏上茶,忙着给我们做午饭。吃过饭重新沏上茶来,我们拉婶婶叙叙家常,想问问夏冰的事。婶婶为难地说,“冰冰的事我不好说的,这孩子从小不讲自己的事,这些年她是吃苦也不声响,当年要不是因为倪骜,怎么可能走那么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我们问,“冰冰的家人在哪里?父母都在吗?”婶婶说,“冰冰的父亲在她很小时便过世了,一直是妈妈拉扯她,妈妈前些年嫁到新加坡去了。妈妈是什么都兴兴头头,永远活在风口浪尖上的人,女儿是凡事都放在心里,不言不语的人。”我们问:“倪骜是谁?”婶婶先是一愣,然后说,“这个我不方便说了,她从不提起,他已经伤了我们囡囡的心,冰冰都放他一马,我们也不好说什么的。只可怜我们囡囡,为了他,背井离乡,好歹这是自己的一方水土啊。”
我们特意去了一趟绍兴,给夏冰带回很多小吃食,夏冰打开时的神情是闪亮的,开心的。看着我们说,“为你们这份情义,让我今天做东请大家喝顿小酒如何?”大家起哄,“那你要喝酒才行,要不我们无趣。”那一餐,夏冰始终是开朗明亮的,甚至几个友人的女友和夏冰开玩笑,伙着拼酒,夏冰都含笑不语,陪着喝尽。我们轮流讲故事提问,到罗健问夏冰,“你说什么是最好的恋爱感觉?”夏冰想了一下说,“不知道,大概幸福时,是没时间想这个问题的,及不快乐时,幸福滋味已不敢记得。”罗健大叫狡猾,这个答案绝不接受。夏冰笑了,站起来敬酒,只说,“敬大家一杯,新年快乐,新年新进步。”然后一饮而尽。
年后得知夏冰出兑酒店,我跑去,夏冰仍如往常一样巡店,泡功夫茶。我问她兑了店要去哪里?夏冰笑笑说,“哪里也不去,只是店不做罢了。”我承接了店,夏冰交接时非常细心,甚至完全可以不讲的小细节都一一道来。我忍不住牵夏冰的手,夏冰一笑任我牵了一段,自然松开,笑吟吟地说,“把这个店交给你,也是善缘,现在它是你的了,要经营成你自己的风格,而不是我的,才对得住我们相识一场的情谊。”交接宴上,正是初春过夏的季节,夏冰穿一条浅米色羊绒衫及膝裙,中咖色短靴,一件淡水红色V领羊绒衫,外披一条长长的白色披肩,一个水红色手包。我站在餐厅门外看着她下车走过来,怎么可以长得这么美,让人心醉心碎。她走来忍不住去拥抱她,她自然笑着,并无任何不适,然后对我说,“你气色很好啊,祥瑞的征兆呢。”我对她说,“你要去哪里?”夏冰笑笑说,“哪里也不去,我们只是路不同。”
我们不知道夏冰什么时候离开这座城市,她就是这样不声不响蒸发了。她将经营3年的利润全部捐给一家医疗机构,用于贫困儿童的眼病治疗。慈善机构来人回访,我们才知此事,但已无从联络夏冰。就这样又过了两年,我仍经营着这家“清水莲”,朋友各自有了归路,结婚生子,拖儿带女。那一年,我们再去灵隐,再去龙井村,见到婶婶,婶婶告诉我们,夏冰皈依佛土,进了僧门。我们所有的人都惊得说不出一句话,那么美的夏冰,就此了断尘缘。我们再问起倪骜,婶婶说,“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提他做什么。我们囡囡16岁认识他,跟着他,一道创业,10年始终默默站在他的身后,可是他决定娶其他的女子,成就更大的事业。我们囡囡割腕自尽,最终从死亡线上救回。她回绍兴呆了一年,然后去了北方,她出家前来山上看我,只字未提,只来看看我,叙叙家常,下了山便进了佛门。我去看她几次,她很平静,她只说,‘婶婶,我是情灭得度,现在万缘放下,开悟自在。放心。’”我们没敢去看夏冰,我们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我们不了解却无法忘怀的女子。
回到故乡,我关了“清水莲”,我知道我已经无力经营,这不是属于我的世界。我改行做了贸易,可以无关心情,只有买和卖。闲时,读读书,去庙里上上香,此生就这样了。夏冰,这样一个女人,在我们的生命中划过若有若无的痕迹,终于无声无息。经由那个叫倪骜的男子,夏冰到底是情灭还是得度,大概只有她自己知道答案。
我们,就这样走过生命,从无始来,去往无终。谁,知道生命的底牌与答案?
每一盏灯都可以为你点亮
却并不是每一盏都肯为你熄灭
是什么让我们伤而不悔
2006年的初秋我刚从美国回到故乡,无所事事,老同学聚在一起,名义是叙旧找项目,实际在各个食肆茶楼留连。
大丁傍晚时分带我们去一家叫“清水莲”的杭邦菜馆,店铺清雅无尘,不像一家餐厅,更像一家有着精美工艺品的茶楼,沉坠里有着坚持的南宋风格。大丁说这家餐厅老牛了,不参加任何广告宣传,不上电台,不入餐饮协会,不发代金券,当初门可罗雀,现在不提前几天订是根本进不来门的。入得座来,先点一壶铁观音,足足十分钟后茶方上桌。罗健说,“泡个茶也这么慢,渴死了。”服务小姐笑吟吟一边斟茶一边软软地说,“先生口渴时喝茶,不容易品出铁观音的浓醇,先给您来杯清水?”大丁笑,“老罗这你就不懂了,这家店是你下了单,用红泥小火炉现烧水,每次只烧一壶分量,一会儿带你去他的茶水室,那才是壮观呢。”菜量拿捏的极有分寸,照顾了东北的大盘,又不多到让你会少点几个菜。餐厅的背景音乐始终是古乐,似有似无,在寂静处听得真,不经意时全然不在。快离开时,大丁指着餐厅门口刚进门的女子说,“这妞怎么样?”进来的女子,一件浅灰色羊绒裙,肩膀处点缀着蓝色条纹,圆润纤长的双腿,亮银色平底鞋,挽一个大大的浅灰色Cucci手袋,中分的直短发,似笑无笑,站在门厅处与一男子说话。罗健说,“这女人长得好,染世最深,却全无痕迹。何路神仙?”大丁说,“这家餐厅的老板,叫夏冰,绍兴人,3年前一个人赤手空拳来开了这家餐厅。”大丁上前与她打招呼,女子眼睛眯起笑意浮现,“您好,丁总。”大丁为我们一一介绍,女子只点头并无握手或交谈意愿,礼貌地送我们出门。罗健说,“大丁你给我介绍介绍吧,这小女子我收了。”大丁哈哈大笑,“罗矮子我真不是瞧不起你,这妞你真泡不上。”罗健说,“要家产?要多少家产?”大丁说,“人家人大毕业,琴棋书画全通,能说英语和法语,你老罗除了几个臭子还有什么?别以为人家开一家餐厅,你来开一家这样的餐厅给我看看,累不折你。”
这家餐厅真像有某种魔力,一到饭时座无虚席,却无喧嚷之声,而且禁烟。酒价奇高,表明不赞成饮酒之意。卫生间如一间小型图书馆,洁净至极。看不到任何规章制度,仿佛没有任何服务,却处处暖心自在。餐厅服务人员,更多的时候是静静的服务,微然的笑意,并不与客人有过多殷勤。只有上下午开放的自由茶时,由客人自行烧水泡茶,甚至可自带茶叶,谈天谈事自得其乐。这样的时段才知道,每天十点与下午三点半,是夏冰的巡店时间。她巡店时,只慢慢地走,无任何人陪伴,看到问题,只用眼神,服务人员便立即更正,服务人员做不到位时,夏冰便自己上手,在店里几乎难以听到她的声音。偶尔大丁邀请她过来坐坐,她多半只听大家说话,为大家烧水泡茶分杯,坐上几分钟即告辞。她从不为我们的餐费打折,来得久了,时常送一两盘应季的瓜果小菜。罗健带新泡的女友来,这名叫小雪的女孩子问,“这家店凭什么这么牛啊?”大家互相看看不做声,罗健慢慢说,“靠你来久了后,体会到的平常滋味,这份平常是因为它不迎合你,却暖心。”临近岁末,大丁请夏冰一道吃次饭,夏冰没有拒绝,“这个东看来得我做才合适,感谢你们这一帮朋友的捧场,尤其要感谢大丁当初的帮忙。”席间夏冰始终未饮酒,罗健的女友小雪说,“夏冰姐你不能扫大家兴啊,来,我陪你喝一杯。”夏冰笑笑说,“兴不靠一杯酒起,不但我不能喝,你也要少喝,你问问你罗大哥,他愿意让你喝多吗?”席间大家七嘴八舌问夏冰,夏冰都是爽快应答,可是及至席散,你却仍觉得这女子是亲切而遥远的。
大年初一,我们一群人去庙里上香,香火盛极,寺院最深处人不易到的一个小偏殿,看见夏冰穿了一件中式对襟红底浅蓝莲花的棉衣,一条浅棕色羊绒围巾,一条黑色布裤,一条深咖色及膝靴,一个大大的金咖色背包,正深深低下头鞠躬。及她抬眼,看到她眼下的阴影,这是在店里从不曾看到的表情,那是巨大隐忍后的疼痛。我们走过去打招呼,夏冰并不惊喜也无怠慢,只温暖的笑意泛起。“你一个人?”我们问她。“是的。”“那一会儿一起去吃火锅吧,新年第一餐,大家热闹一下,如何?”“噢,好啊,我还有点事,我们半小时后大门外见吧。”我们隐隐看见夏冰进了寺庙行政区一转身不见了,及她出来,穿上了中灰色羽绒服,手里捧了一种不知名的白色花朵。
我坐到她的车里,她只笑意温暖地说:“新年好。”然后安静开车。车开得极稳,我对她说,“开了多久车,开得这么好?”夏冰说,“16岁学车,14年,老司机了。”我说,“来北方生活习惯吗?”这次夏冰说,“就是太冷,冬天比较难过。其他时候都好。”然后我找不到其他可以言说的,便沉默下来。到了餐厅,大家都喝一点白酒驱寒,夏冰说,“我不饮酒,再说还开着车,方便的话,来壶热茶吧,暖暖胃。”不知为什么,话从她嘴里说出来,让你不忍心违背她。一餐吃得很愉快,罗健说,“夏冰冒昧问一句,你今年多大了?”夏冰笑眯眯地说,“不冒昧,今年30岁。”罗键说,“有男友了吗?”夏冰说,“没有。”罗健说,“给你介绍一个吧。”夏冰笑意浓了,说,“您就罢了,每次都换新女友,我受不了您这频率,太辛苦。”大家哄,罗健再问,“夏冰你有多少家产?”夏冰说,“全部家当就这一个店,房子是租的,里面的东西买时值钱,再卖不值几个子,所以和一无所有没什么区别。只是养活自己罢了。”罗健问,“那你招个倒插门丈夫如何?”夏冰答,“有人值得这样吗?”笑容淡淡,既无挑战亦无玩笑之意。
我对夏冰说,“听大丁说你会唱越剧,给我们来一段?”夏冰说,“小时候唱着玩的,你们喜欢听吗?”大家鼓掌,夏冰大大方方地站起来,离开餐桌一段距离,清清嗓子开唱,眼眉流转,声线清越婉转,手势轻点,完全在戏中沉浮,唱毕,轻说一句,“太久不唱,有点荒腔走板。”我久久凝视着夏冰,这个全身心都是一棵南方湿润气候下存活的灵魂,走了这么远,在躲什么?吃过饭,大家倡议去看雪雕,玩玩儿时的滑梯。夏冰说,“我不去了,我受不了那个冷。”大家逼着夏冰去,她只坐在车里看,不肯下车。我笑她,“冬天对你来说很难过吧?”夏冰说,“不出屋就好,屋子里还是北方暖和。”我问她,“要什么时候回去吗?”夏冰转头看看我说,“我也不知道,也许到那一天,自然就知道了。”
以后我们再去清水莲,夏冰的笑意有了不一样的暖意,南方女子的精明是不动声色里的圆融。大丁对夏冰说,“我们要吸收你进我们的活动小队,你反对是不行嘀,一个月我们活动4次,你可以缺席两次,超过两次,我是不答应的。”夏冰听了只笑笑不语,不应不驳。某一日我独自来,径自去夏冰的办公室,她正独自泡功夫茶,披着一件花色小袄,见到我,笑笑说,“早啊,您是真早呢。来快请坐,我刚泡上茶,一道喝。”我看着她摆茶道,说,“总是这么一副云淡风清的样子,其实骨子里至强能干。”夏冰抬眼看看我,说,“生存本能而已。”眼神却传递被赞扬的谢意。“我们初五要去灵隐,你一道去?”夏冰笑笑说,“不去了,你们玩吧,我在家正好休息,过个清静年。”我问,“难不成每年都不清静?每年不回家吗?”夏冰看看我,笑了,未答。我每每断续着向她讲起我的经历,她只静静听着,对于在美国的逸闻趣事,听了悠悠地笑。我问她,“没想过到国外生活吗?”夏冰认真想了一下,“我是没什么好奇心的人,在自己的国土上比较自在。”
那一年我们去灵隐上香,然后去龙井村喝茶。夏冰给我们介绍了一个远房亲戚,我们在龙井村找到夏冰一个远房婶婶,慈眉善目,我们把夏冰带给婶婶的礼物给老人家。婶婶说,“夏冰这孩子从小就懂事,即使离得远了,还一直照顾着我的生意,我现在几个供茶的大客户都是夏冰介绍的。”婶婶给我们沏上茶,忙着给我们做午饭。吃过饭重新沏上茶来,我们拉婶婶叙叙家常,想问问夏冰的事。婶婶为难地说,“冰冰的事我不好说的,这孩子从小不讲自己的事,这些年她是吃苦也不声响,当年要不是因为倪骜,怎么可能走那么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我们问,“冰冰的家人在哪里?父母都在吗?”婶婶说,“冰冰的父亲在她很小时便过世了,一直是妈妈拉扯她,妈妈前些年嫁到新加坡去了。妈妈是什么都兴兴头头,永远活在风口浪尖上的人,女儿是凡事都放在心里,不言不语的人。”我们问:“倪骜是谁?”婶婶先是一愣,然后说,“这个我不方便说了,她从不提起,他已经伤了我们囡囡的心,冰冰都放他一马,我们也不好说什么的。只可怜我们囡囡,为了他,背井离乡,好歹这是自己的一方水土啊。”
我们特意去了一趟绍兴,给夏冰带回很多小吃食,夏冰打开时的神情是闪亮的,开心的。看着我们说,“为你们这份情义,让我今天做东请大家喝顿小酒如何?”大家起哄,“那你要喝酒才行,要不我们无趣。”那一餐,夏冰始终是开朗明亮的,甚至几个友人的女友和夏冰开玩笑,伙着拼酒,夏冰都含笑不语,陪着喝尽。我们轮流讲故事提问,到罗健问夏冰,“你说什么是最好的恋爱感觉?”夏冰想了一下说,“不知道,大概幸福时,是没时间想这个问题的,及不快乐时,幸福滋味已不敢记得。”罗健大叫狡猾,这个答案绝不接受。夏冰笑了,站起来敬酒,只说,“敬大家一杯,新年快乐,新年新进步。”然后一饮而尽。
年后得知夏冰出兑酒店,我跑去,夏冰仍如往常一样巡店,泡功夫茶。我问她兑了店要去哪里?夏冰笑笑说,“哪里也不去,只是店不做罢了。”我承接了店,夏冰交接时非常细心,甚至完全可以不讲的小细节都一一道来。我忍不住牵夏冰的手,夏冰一笑任我牵了一段,自然松开,笑吟吟地说,“把这个店交给你,也是善缘,现在它是你的了,要经营成你自己的风格,而不是我的,才对得住我们相识一场的情谊。”交接宴上,正是初春过夏的季节,夏冰穿一条浅米色羊绒衫及膝裙,中咖色短靴,一件淡水红色V领羊绒衫,外披一条长长的白色披肩,一个水红色手包。我站在餐厅门外看着她下车走过来,怎么可以长得这么美,让人心醉心碎。她走来忍不住去拥抱她,她自然笑着,并无任何不适,然后对我说,“你气色很好啊,祥瑞的征兆呢。”我对她说,“你要去哪里?”夏冰笑笑说,“哪里也不去,我们只是路不同。”
我们不知道夏冰什么时候离开这座城市,她就是这样不声不响蒸发了。她将经营3年的利润全部捐给一家医疗机构,用于贫困儿童的眼病治疗。慈善机构来人回访,我们才知此事,但已无从联络夏冰。就这样又过了两年,我仍经营着这家“清水莲”,朋友各自有了归路,结婚生子,拖儿带女。那一年,我们再去灵隐,再去龙井村,见到婶婶,婶婶告诉我们,夏冰皈依佛土,进了僧门。我们所有的人都惊得说不出一句话,那么美的夏冰,就此了断尘缘。我们再问起倪骜,婶婶说,“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提他做什么。我们囡囡16岁认识他,跟着他,一道创业,10年始终默默站在他的身后,可是他决定娶其他的女子,成就更大的事业。我们囡囡割腕自尽,最终从死亡线上救回。她回绍兴呆了一年,然后去了北方,她出家前来山上看我,只字未提,只来看看我,叙叙家常,下了山便进了佛门。我去看她几次,她很平静,她只说,‘婶婶,我是情灭得度,现在万缘放下,开悟自在。放心。’”我们没敢去看夏冰,我们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我们不了解却无法忘怀的女子。
回到故乡,我关了“清水莲”,我知道我已经无力经营,这不是属于我的世界。我改行做了贸易,可以无关心情,只有买和卖。闲时,读读书,去庙里上上香,此生就这样了。夏冰,这样一个女人,在我们的生命中划过若有若无的痕迹,终于无声无息。经由那个叫倪骜的男子,夏冰到底是情灭还是得度,大概只有她自己知道答案。
我们,就这样走过生命,从无始来,去往无终。谁,知道生命的底牌与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