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时常梦见自己金戈铁马的岁月，梦景清晰如一首诗、一个古人，感觉竟像相识很久的知己，似乎就在眼前，又似乎相距甚远……
　　他一个人在一堵在风中摇摇欲坠的墙外，坐着喝茶。同一泡茶，第一泡苦涩，第二泡甘香，第三泡浓沉，第四泡清冽，第五泡清淡。他知道，再好的茶，过了第五泡便失去滋味了。他想到自己的人生，青涩的少年、香醇的青年、沉重的中年、烈士暮老渐失人生之味的老年。他回想自己的戎马一生，那呼喊似乎还在凄厉的风中游荡。
　　他年轻参军，想的是为国效力。他到达边疆，见证了“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他望着匈奴掠夺过的废墟，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呻吟，只盼着出塞杀敌。那一腔热血终于等到了窦宪将军的北伐，他拿起已擦拭百遍的兵器，随队伍浩荡向北。
　　那是汉和帝刘肇永元元年，他们走出朔方郡鸡鹿塞。那塞外夹杂着泥沙的风划过他们粗糙的脸庞，刀刃反射着炽热的日光。这是他们向往已久的塞外，就是那荒凉却又广阔的雄壮感，早已激起他们一腔的热血。他们驻扎在一面土丘下，望着无云遮拦的月亮，说着明天将有的刀光剑影，喝着一壶壶的酒，相信自己在经历一件伟大的事。
　　第二天一早，他们便与北匈奴短兵相接。匈奴人粗壮的身子、狰狞的面庞没能给他们任何恐惧。他们说：誓扫匈奴不顾身，任他五千貂锦丧胡尘；他们说：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他们拿起手中的刀，带着无数次在边境城市见证的仇恨，带着沾了沙腥味的血液归还。战歌唱到了日当头，他们拍开满身凝固的血液与厚厚的灰尘，猛灌一口水，开始准备接下来的恶战。
　　他们用一身铁血，让中华帝国五百年的威胁解除，北匈奴单于不得不在东欧苟延残喘。
　　他们登上了燕然山，振臂高呼，回音久久在那片广阔的土地上蔓延。班超将军刻下了属于他们的战歌，在曾经匈奴的巢穴旁，深深钻入石头。
　　可三年后，他才知道，这一切，仅是权力的玩弄。曾经的英武之师解甲归田，曾经的将军也赐死而已。他仍留在边关，望着塞外的风，回望自己的青春岁月。
　　他曾问自己：若还有来世，会选择什么？他想了很久，依旧不变。至少，在寒风冷肃的冬季，夜深到眾音沉默之际，独自品茗之时，一饮而尽之刻，望着已空的杯子，还感觉茶的热传在心底。犹如人间苍凉历尽，中夜观心的那一刻，感觉少年沸腾的铁血还在心口，很久不散。
　　他一直在想：前生，也是在这样的溪水畔道别的吧！他从山径一路走来，心原是十分平静的，可在这儿似乎得到冥冥的呼唤。他感觉到：此刻的他，仿佛是奔流的河溪中刚刚落下的一片叶子，永远在生命的河流中传递下去。
　　他常常思索：或许整个世界都在轮回。而自己也在轮回。他相信，前世的自己必然做出了今世的决定。我们看不见云了，不表示云消失了，是因为云离开我们的视线；我们看不见月亮，不表示没有月亮，而是它运行到了地球的背面；我们的船一开动，两岸的风景就随着移动，世界的一切也就这样了。人的一生像行船，出发、靠岸，但船是不变的，他相信自己会一直走下去。
　　他知道，国破山河在，需要他们年轻一辈的奋勇；他知道，他永不后悔他的光荣。在血雨腥风中，他变得成熟。他坚信自己的信仰，坚信民族的复兴。正如他喜欢的历代英雄抗击侵略的书，特别是《后汉书》，他似乎在书中读到了自己，口中不知怎的，喃喃读到“三生石上旧精魂，铁马冰河入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