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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族企业中，由于企业与家族的双重属性，因家族冲突导致的风险往往无孔不入。而家族中的夫妻、姻亲、兄弟姐妹等亲属关系，往往最容易引发冲突，甚至上升至家族战争，由此也会引发家族企业的系列问题，包括股权之争、控制权之争、财富之争和家族传承等典型问题，甚至带来毁灭性后果。“家族战争”专题通过解析中国内地、香港、台湾和澳门的华人家族企业案例，在全面呈现跌宕起伏的家族恩怨故事的同时，揭示家族战争引发的隐性和显性的系列风险和难题，本专题从家族和家族企业两大维度，基于双案例研究，进行跨地域的比较分析。栏目致力于从家族企业的企业实务和学术研究双重角度，给中国家族企业以警示与启发，并提供切实有效的建议。
过去一年中，几宗企业创始人离婚案成为社会关注的焦点，尽显夫妻相争的残酷与悲凉。曾经的最佳夫妻创业拍档拆伙，当当网李国庆和俞渝互撕互揭家丑隐私，争公章夺经营权；曾经的创业夫妻拔刀相向，葵花药业创始人关彦斌被曝伤妻，锒铛入狱，曾经的“A股最好前妻”张晓兰依然诉讼不停；离婚已过十年，沃尔核材创始人周和平的前妻邱丽敏却再次主张平分股权，而周和平最终辞任董事长……
这些悲情企业家夫妻的恩怨情仇有诸多共同点：他们都曾是联手创业的患难夫妻，将婚姻和事业深度捆绑，荣辱与共；他们都幸运地成为改革开放浪潮中的弄潮儿，公司成功上市，家族财富和企业资产融合成坚实的利益共同体；但如今，当夫妻感情破裂、分道扬镳之时，离婚后产生的破坏性冲突却不断升级，上演了一场场惨烈的“离婚之战”。
“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正如《放妻书》中所写的，离婚夫妻即便一别两宽，但情意犹在。家族企业的创业夫妻共同打拼事业，更为不易，感情如何与财富兼顾？家庭如何与企业平衡？家族事业与夫妻情义之间应该如何抉择？这些难题时刻考验着创业夫妻的智慧与胸怀。
在离婚引发的家族财富再分配和再平衡过程中，我们不但能够更为清晰地理解感情的是非曲直，还能够深入体察人性的复杂暗幽。企业与家族的双重属性，打破平衡后暴露出来的风险更是无孔不入。公司资产与家族财富的混同导致被夫妻双方视为理所当然的“婚姻资产”面临巨大的不确定性。对于夫妻各自投入了大量精力、汗水与泪水取得的事业成功和巨额财富，双方都不愿轻易放弃。
我们在“家族战争：夫妻系列”这项专题研究中，将极富代表性的六个家族企业离婚案例分为三组，每组由两个案例组成。我们在敲定案例时进行了精心筛选，双案例要么具有相似情境，要么因离婚后冲突爆发而导致相似或相反的结局。我们试图通过婚姻经济学、家族冲突理论及“格拉斯尔冲突升级模型”等理论进行深入分析。离婚作为高度情绪化的破坏性事件，夫妻曾经的向心力极易在其中转化为更强的离心力。感情行将失控之时，夫妻更要保持理性，深刻认识到企业才是家族繁荣的源泉，只有竭力维护企业的良性运转，才能在保护企业和婚姻破裂之间，找到平衡而公平的解决方案—因为离婚不仅关乎创始人、股东和高管，也关乎员工、客户及投资者等多方利益相关者。
家族关系在离婚中的脆弱性和复杂性
在我们选取的三组离婚案例中，既有处于漫长而痛苦离婚拉锯战中的霸王集团和当当网创始人，另两组真功夫和地素时尚、葵花药业和沃尔核材则是离婚多年后又引爆新的冲突，成为“离婚后时代”的家族企业治理模式的风险隐患。我们之所以用“离婚战争”来概括，因其影响之深远、过程之激烈、结果之惨痛，难以言表。风险一旦引爆，危害性甚至毁灭性也会急剧释放，同时放大的还有人性的贪婪，将家族与企业两大系统中的所有相关者都裹挟在战争之中。
当今社会婚姻状态的多变性，带来了更为复杂的家庭关系。许多家族企业的发展壮大都离不开夫妻之间的高度依赖和共同目标。创业夫妻曾经是最佳的创业伙伴，但当婚姻无可挽回地破裂时，这种事业上的合作关系也随之破裂。婚姻关系是亲属关系中最亲密，但同时也是最脆弱的关系。夫妻及姻亲关系具有一定的开放性，尤其是面对离婚这样的重大事件时，家庭网络和家族关系都会随之发生变化。姻亲关系是所有亲属关系中唯一不是由血缘纽带联系起来的关系，是亲属系统中最薄弱的环节。随着再婚的发生，新的姻亲关系再度形成，再婚配偶及继子女进入亲属体系，家族成员的亲疏关系也会随之而变，进而影响家族成员的相互亲近、身份认同和彼此忠诚。
相比于其他共同创业的家族成员而言，夫妻之间原本是代理成本较低的模式，不同于兄弟姐妹之间的利益之争，也不同于两代之间的代沟和观念差距，夫妻有着共同的家庭目标。但是一旦夫妻关系破裂，其杀伤力也随之升级。夫妻之间无法避免典型的“工作-家庭”冲突，尤其是在家族系统和企业系统发生交集时。夫妻时刻身处相同的工作领域和私人生活之中，紧张和冲突互相渗透，家庭生活中的张力难以避免，冲突同时贯穿于工作与生活两种情境之中。夫妻之间经历严重的关系冲突时，曾经的团结支持、共同目标都会消失，挫败感和幻灭感则会日益增长。离婚就是这种冲突和张力的外在体现。
在离婚过程中，家族企业的利益和权力会进行再分配和再平衡。在此过程中会引发众多的复杂问题，包括企业估值、传承意愿、贡献对价、退场方式、股息支付及其他家庭成员利益等，其中最大的重点和难点是股权分割，它往往会发展为耗时且混乱的持久战和拉锯战，对公司业绩产生严重的负面影响。
“格拉斯尔冲突升级模型”视角下的离婚战争
家族企业面临离婚危机的战火时，不仅会带来夫妻之间和家族内部的关系冲突，这种冲突更会上升到企业层面的组织冲突。而被动卷入其中的家族成员、企业高管以及股东、客户、供应商等利益相关方，需要判断分析其中的冲突迹象、复杂态势及未来走向，从冲突中跳出来，积极影响冲突的演进。我们在本组专题中引入“格拉斯尔冲突升级模型”，运用这个理论模型深度分析离婚引发的家族冲突如何从最初的紧张态势，升级到双方相互伤害，再走到同归于尽的三个阶段及九个步骤（图1），从而复盘不同的冲突类型及相应事件的发展路径1。此模型基于冲突升级理论，强调对卷入冲突的各方施加的情境压力，用以洞察冲突产生的内在逻辑。对于牵扯其中的相关利益方来說，可以作为较为准确的诊断工具，辨析不同阶段的冲突类型，进行相应的冲突管理介入，防止冲突升级到失控的程度。
第一阶段是“双赢”，最初只是因为一些微小冲突，使一方认为受到另一方行为或言语伤害，开始“局面恶化”，双方展开激烈争辩。在此阶段冲突强度较低，双方有意愿和能力进行和解，只要将重点放在冲突主题和任务上并积极沟通，进行一定程度的赔偿，或者更加关注形象和联盟，以相对合理的方式结束冲突，双方就会体面退出，实现“双赢”。发展至第二阶段“一方获胜”时，局势就逐渐开始失控，升级为具有威胁性的激烈冲突，产生较为强烈的对抗性，只有一方胜出，争端才能结束。当态势恶化至严重对立的第三阶段“双输”时，冲突各方的感受和意见都带有强烈的偏见和情绪，甚至为了彻底击垮对方，只关注于对方的损失，宁可放弃自己的利益，最终同归于尽。
冲突的终级目标往往是直接粉碎对方及摧毁其重要系统，各方分裂成互相争斗的派系，局势完全失控。尤其到了第九步“同归于尽”时，彻底毁掉对方的冲动是如此强烈，甚至连自卫的本能都被忽视。为了摧毁对方，就算以牺牲自己、组织、团体为代价，只要能让对方破产、监禁和受到身体伤害等，就都无所谓了。甚至会认为只有最终全部毁灭、片甲不留，才能实现公平，从而成为一场毫无顾忌的毁灭性核战争。没有无辜的受害者，没有中立的一方。在同归于尽的激战中，唯一的目标就是击败对方2。在“家族战争：夫妻系列”专题的六个案例中，真功夫的案例经历了全部的三阶段、九步骤，成为最惨痛的家族悲剧之一。
家族企业最常见的误区之一是，面对升级的冲突时，首先想到的是要进行针对家族治理、企业治理和财富治理的机制设计。但治理本质上是“治未病”，未雨绸缪，一旦冲突升级，再想通过治理设计来医治为时已晚？ 治理机制无法在已然冲突混乱的各方之间建立，甚至原本基于善意和良性的方案，也会由于一方的恶意揣测而被误认是试图排挤或击败对手的阴谋诡计。把握冲突升级不同阶段的冲突发展特征和类型，进行有效的冲突管理，是家族在面对重大冲突时亟需强化的关键能力。
“离婚”涉及企业家的私人事务及敏感话题，容易成为坊间八卦热议的谈资。作为研究者的我们无意针对研究的个案窥探家族隐私、评判是非曲直，而是希望通过客观分析婚姻破裂给家族企业带来的巨大伤害及发展过程，反思如何维护创之不易的家族企业，给其他家族企业提供有益的启示。由于内容的敏感性，本专题的研究资料主要来源于二手信息与数据，我们希望尽可能还原事实及发展脉络，在此基础上进行理论分析。我们的资料来源主要是可信性较强的财经媒体报道、公司年报与公告、招股说明书、股价等，另外由于此组案例涉及的法律诉讼繁多，我们把法庭判决文书等一手资料以及当事人自媒体言论等作为旁证加以参考。
双案例之一：真功夫vs地素时尚双案例（上）
离婚股权之争与IPO危机
2020年4月，地素时尚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地素时尚”）发布2019年年报：当期实现营收23.78亿元，同比增长13.23%；实现净利润6.24亿元，同比增長8.75%。此前的1月8日，股东云锋基金持股从8.48%减持为4.49%，套现约3.63亿元。尽管经历了为期多年的夫妻离婚之争，地素时尚最终成功IPO，而且上市公司市值曾一度破百亿大关，董事长马瑞敏和马艺芯母女以68亿财富，跻身“2019年胡润全球富豪榜”第2311位。
而另一家族企业中式快餐连锁企业真功夫餐饮管理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真功夫”），2019年底再次陷入诉讼风波，在使用酷似著名武打明星李小龙的肖像形象长达15年之后，被李小龙女儿李香凝和Bruce Lee Enterprises LLC（李小龙有限责任公司）状告侵权，并索要2.1亿元赔偿。而此时原董事长蔡达标已深陷囹圄整整九年，十年间与前妻潘敏峰和前小舅子潘宇海的离婚财产纠纷和企业控制权等连环诉讼案仍未了结，各类法律风险此起彼伏，IPO仍遥遥无期。
地素时尚和真功夫都是典型的夫妻式家族企业，具有相似的案例情境，都经历了“离婚—股权分割—冲突升级—筹备IPO”的过程。两家企业均是上世纪90年代由夫妻白手起家开始创业，双方姻亲家族成员深度涉入，而关键区别在于拟定离婚协议之时，对股权分割进行了不同的约定，从而形成了不同的股权结构和控制权格局。两家企业中放弃股权的一方又都是在几年之后反悔，选择在企业筹备IPO的关键时刻，为谋取己方利益的最大化而引发矛盾，导致冲突升级。
但两家企业的结局却截然相反，从而实现两种完全不同的发展路径。在地素时尚案例中，男方钱维一方势力在离婚后完全退出，但为争夺补偿利益在离婚七年后狙击公司首次IPO，最终导致上市失败，但第二次狙击IPO中，女方马瑞敏凭借系列诉讼成功实现和解，最终成功上市，实现跨越式发展。在真功夫案例中，姻亲双方股权平分、势力均等，斗争更加激烈，IPO计划流产，错失登陆资本市场的最佳时机，行业地位迅速下降。男方蔡达标遭受牢狱之灾，潘宇海重新主政，但却被质疑是不合法的董事长，而外部投资机构亦被多起官司牵扯其中。
家族企业各有其建立及发展的复杂过程，随着家族成员的进入、贡献或退出，进而滋生出错综复杂的多种利益关系。尤其是公司上市实现财富的巨额增长后，本已平息的利益之争很可能会卷土重来。本组案例对家族企业提出警醒：离婚协议中最重要的内容就是家族企业的股权分割，重中之重是制订具有法律约束力的股权协议等，避免出现漏洞及由此带来的冲突；如果冲突不可避免地爆发，则要根据其发展阶段的不同特点进行主动的冲突管理，尽可能降低对家族及企业的伤害。在企业筹备上市的关键阶段，更要应对创始人大股东婚姻变动等不确定性，避免其成为上市中的风险因素。
在本组双案例研究中，我们将首先从事实出发，进行单案例描述，再进行双案例对比分析，通过“格拉斯尔冲突升级模型”和时间序列法，呈现企业的发展阶段、离婚事件和冲突过程，以及上市过程中的重大事件。这两个案例具有较强的可比性、代表性和典型性，对由离婚引发的股权或控制权之争等家族冲突，可以进行互印证的比较研究。
我们以“格拉斯尔冲突升级模型”分析此组案例，可以清晰看出真功夫历经了完整的三阶段、九步骤，最终走到蔡达标入狱，潘宇海输掉多场诉讼、企业发展势头受阻的“双输阶段”。地素时尚则在走到第七步“有限的破坏性打击”后出现反转，马瑞敏凭借法律诉讼的优势，成为获胜一方，最终实现公司成功上市。
真功夫起初为达成融资上市目标以及解决内部控制权冲突，后来因为离婚财产纠纷和控制权之争演变成个人仇恨，最终滑向两个家族皆被裹挟其中的激烈冲突，爆发了惨烈的家族战争。双方各自阵营都进行了口诛笔伐以妖魔化对方。潘宇海曾在不同场合进行过非常激烈的情绪宣泄，斥责蔡达标“极大地扭曲了历史事实，严重损害了原始股东之间的感情”。而地素时尚案例中对于离婚财产分割后的反复是由于男方在公司上市后想获取更多的经济补偿，相比真功夫更易解决。
过去一年中，几宗企业创始人离婚案成为社会关注的焦点，尽显夫妻相争的残酷与悲凉。曾经的最佳夫妻创业拍档拆伙，当当网李国庆和俞渝互撕互揭家丑隐私，争公章夺经营权；曾经的创业夫妻拔刀相向，葵花药业创始人关彦斌被曝伤妻，锒铛入狱，曾经的“A股最好前妻”张晓兰依然诉讼不停；离婚已过十年，沃尔核材创始人周和平的前妻邱丽敏却再次主张平分股权，而周和平最终辞任董事长……
这些悲情企业家夫妻的恩怨情仇有诸多共同点：他们都曾是联手创业的患难夫妻，将婚姻和事业深度捆绑，荣辱与共；他们都幸运地成为改革开放浪潮中的弄潮儿，公司成功上市，家族财富和企业资产融合成坚实的利益共同体；但如今，当夫妻感情破裂、分道扬镳之时，离婚后产生的破坏性冲突却不断升级，上演了一场场惨烈的“离婚之战”。
“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正如《放妻书》中所写的，离婚夫妻即便一别两宽，但情意犹在。家族企业的创业夫妻共同打拼事业，更为不易，感情如何与财富兼顾？家庭如何与企业平衡？家族事业与夫妻情义之间应该如何抉择？这些难题时刻考验着创业夫妻的智慧与胸怀。
在离婚引发的家族财富再分配和再平衡过程中，我们不但能够更为清晰地理解感情的是非曲直，还能够深入体察人性的复杂暗幽。企业与家族的双重属性，打破平衡后暴露出来的风险更是无孔不入。公司资产与家族财富的混同导致被夫妻双方视为理所当然的“婚姻资产”面临巨大的不确定性。对于夫妻各自投入了大量精力、汗水与泪水取得的事业成功和巨额财富，双方都不愿轻易放弃。
我们在“家族战争：夫妻系列”这项专题研究中，将极富代表性的六个家族企业离婚案例分为三组，每组由两个案例组成。我们在敲定案例时进行了精心筛选，双案例要么具有相似情境，要么因离婚后冲突爆发而导致相似或相反的结局。我们试图通过婚姻经济学、家族冲突理论及“格拉斯尔冲突升级模型”等理论进行深入分析。离婚作为高度情绪化的破坏性事件，夫妻曾经的向心力极易在其中转化为更强的离心力。感情行将失控之时，夫妻更要保持理性，深刻认识到企业才是家族繁荣的源泉，只有竭力维护企业的良性运转，才能在保护企业和婚姻破裂之间，找到平衡而公平的解决方案—因为离婚不仅关乎创始人、股东和高管，也关乎员工、客户及投资者等多方利益相关者。
家族关系在离婚中的脆弱性和复杂性
在我们选取的三组离婚案例中，既有处于漫长而痛苦离婚拉锯战中的霸王集团和当当网创始人，另两组真功夫和地素时尚、葵花药业和沃尔核材则是离婚多年后又引爆新的冲突，成为“离婚后时代”的家族企业治理模式的风险隐患。我们之所以用“离婚战争”来概括，因其影响之深远、过程之激烈、结果之惨痛，难以言表。风险一旦引爆，危害性甚至毁灭性也会急剧释放，同时放大的还有人性的贪婪，将家族与企业两大系统中的所有相关者都裹挟在战争之中。
当今社会婚姻状态的多变性，带来了更为复杂的家庭关系。许多家族企业的发展壮大都离不开夫妻之间的高度依赖和共同目标。创业夫妻曾经是最佳的创业伙伴，但当婚姻无可挽回地破裂时，这种事业上的合作关系也随之破裂。婚姻关系是亲属关系中最亲密，但同时也是最脆弱的关系。夫妻及姻亲关系具有一定的开放性，尤其是面对离婚这样的重大事件时，家庭网络和家族关系都会随之发生变化。姻亲关系是所有亲属关系中唯一不是由血缘纽带联系起来的关系，是亲属系统中最薄弱的环节。随着再婚的发生，新的姻亲关系再度形成，再婚配偶及继子女进入亲属体系，家族成员的亲疏关系也会随之而变，进而影响家族成员的相互亲近、身份认同和彼此忠诚。
相比于其他共同创业的家族成员而言，夫妻之间原本是代理成本较低的模式，不同于兄弟姐妹之间的利益之争，也不同于两代之间的代沟和观念差距，夫妻有着共同的家庭目标。但是一旦夫妻关系破裂，其杀伤力也随之升级。夫妻之间无法避免典型的“工作-家庭”冲突，尤其是在家族系统和企业系统发生交集时。夫妻时刻身处相同的工作领域和私人生活之中，紧张和冲突互相渗透，家庭生活中的张力难以避免，冲突同时贯穿于工作与生活两种情境之中。夫妻之间经历严重的关系冲突时，曾经的团结支持、共同目标都会消失，挫败感和幻灭感则会日益增长。离婚就是这种冲突和张力的外在体现。
在离婚过程中，家族企业的利益和权力会进行再分配和再平衡。在此过程中会引发众多的复杂问题，包括企业估值、传承意愿、贡献对价、退场方式、股息支付及其他家庭成员利益等，其中最大的重点和难点是股权分割，它往往会发展为耗时且混乱的持久战和拉锯战，对公司业绩产生严重的负面影响。
“格拉斯尔冲突升级模型”视角下的离婚战争
家族企业面临离婚危机的战火时，不仅会带来夫妻之间和家族内部的关系冲突，这种冲突更会上升到企业层面的组织冲突。而被动卷入其中的家族成员、企业高管以及股东、客户、供应商等利益相关方，需要判断分析其中的冲突迹象、复杂态势及未来走向，从冲突中跳出来，积极影响冲突的演进。我们在本组专题中引入“格拉斯尔冲突升级模型”，运用这个理论模型深度分析离婚引发的家族冲突如何从最初的紧张态势，升级到双方相互伤害，再走到同归于尽的三个阶段及九个步骤（图1），从而复盘不同的冲突类型及相应事件的发展路径1。此模型基于冲突升级理论，强调对卷入冲突的各方施加的情境压力，用以洞察冲突产生的内在逻辑。对于牵扯其中的相关利益方来說，可以作为较为准确的诊断工具，辨析不同阶段的冲突类型，进行相应的冲突管理介入，防止冲突升级到失控的程度。
第一阶段是“双赢”，最初只是因为一些微小冲突，使一方认为受到另一方行为或言语伤害，开始“局面恶化”，双方展开激烈争辩。在此阶段冲突强度较低，双方有意愿和能力进行和解，只要将重点放在冲突主题和任务上并积极沟通，进行一定程度的赔偿，或者更加关注形象和联盟，以相对合理的方式结束冲突，双方就会体面退出，实现“双赢”。发展至第二阶段“一方获胜”时，局势就逐渐开始失控，升级为具有威胁性的激烈冲突，产生较为强烈的对抗性，只有一方胜出，争端才能结束。当态势恶化至严重对立的第三阶段“双输”时，冲突各方的感受和意见都带有强烈的偏见和情绪，甚至为了彻底击垮对方，只关注于对方的损失，宁可放弃自己的利益，最终同归于尽。
冲突的终级目标往往是直接粉碎对方及摧毁其重要系统，各方分裂成互相争斗的派系，局势完全失控。尤其到了第九步“同归于尽”时，彻底毁掉对方的冲动是如此强烈，甚至连自卫的本能都被忽视。为了摧毁对方，就算以牺牲自己、组织、团体为代价，只要能让对方破产、监禁和受到身体伤害等，就都无所谓了。甚至会认为只有最终全部毁灭、片甲不留，才能实现公平，从而成为一场毫无顾忌的毁灭性核战争。没有无辜的受害者，没有中立的一方。在同归于尽的激战中，唯一的目标就是击败对方2。在“家族战争：夫妻系列”专题的六个案例中，真功夫的案例经历了全部的三阶段、九步骤，成为最惨痛的家族悲剧之一。
家族企业最常见的误区之一是，面对升级的冲突时，首先想到的是要进行针对家族治理、企业治理和财富治理的机制设计。但治理本质上是“治未病”，未雨绸缪，一旦冲突升级，再想通过治理设计来医治为时已晚？ 治理机制无法在已然冲突混乱的各方之间建立，甚至原本基于善意和良性的方案，也会由于一方的恶意揣测而被误认是试图排挤或击败对手的阴谋诡计。把握冲突升级不同阶段的冲突发展特征和类型，进行有效的冲突管理，是家族在面对重大冲突时亟需强化的关键能力。
“离婚”涉及企业家的私人事务及敏感话题，容易成为坊间八卦热议的谈资。作为研究者的我们无意针对研究的个案窥探家族隐私、评判是非曲直，而是希望通过客观分析婚姻破裂给家族企业带来的巨大伤害及发展过程，反思如何维护创之不易的家族企业，给其他家族企业提供有益的启示。由于内容的敏感性，本专题的研究资料主要来源于二手信息与数据，我们希望尽可能还原事实及发展脉络，在此基础上进行理论分析。我们的资料来源主要是可信性较强的财经媒体报道、公司年报与公告、招股说明书、股价等，另外由于此组案例涉及的法律诉讼繁多，我们把法庭判决文书等一手资料以及当事人自媒体言论等作为旁证加以参考。
双案例之一：真功夫vs地素时尚双案例（上）
离婚股权之争与IPO危机
2020年4月，地素时尚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地素时尚”）发布2019年年报：当期实现营收23.78亿元，同比增长13.23%；实现净利润6.24亿元，同比增長8.75%。此前的1月8日，股东云锋基金持股从8.48%减持为4.49%，套现约3.63亿元。尽管经历了为期多年的夫妻离婚之争，地素时尚最终成功IPO，而且上市公司市值曾一度破百亿大关，董事长马瑞敏和马艺芯母女以68亿财富，跻身“2019年胡润全球富豪榜”第2311位。
而另一家族企业中式快餐连锁企业真功夫餐饮管理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真功夫”），2019年底再次陷入诉讼风波，在使用酷似著名武打明星李小龙的肖像形象长达15年之后，被李小龙女儿李香凝和Bruce Lee Enterprises LLC（李小龙有限责任公司）状告侵权，并索要2.1亿元赔偿。而此时原董事长蔡达标已深陷囹圄整整九年，十年间与前妻潘敏峰和前小舅子潘宇海的离婚财产纠纷和企业控制权等连环诉讼案仍未了结，各类法律风险此起彼伏，IPO仍遥遥无期。
地素时尚和真功夫都是典型的夫妻式家族企业，具有相似的案例情境，都经历了“离婚—股权分割—冲突升级—筹备IPO”的过程。两家企业均是上世纪90年代由夫妻白手起家开始创业，双方姻亲家族成员深度涉入，而关键区别在于拟定离婚协议之时，对股权分割进行了不同的约定，从而形成了不同的股权结构和控制权格局。两家企业中放弃股权的一方又都是在几年之后反悔，选择在企业筹备IPO的关键时刻，为谋取己方利益的最大化而引发矛盾，导致冲突升级。
但两家企业的结局却截然相反，从而实现两种完全不同的发展路径。在地素时尚案例中，男方钱维一方势力在离婚后完全退出，但为争夺补偿利益在离婚七年后狙击公司首次IPO，最终导致上市失败，但第二次狙击IPO中，女方马瑞敏凭借系列诉讼成功实现和解，最终成功上市，实现跨越式发展。在真功夫案例中，姻亲双方股权平分、势力均等，斗争更加激烈，IPO计划流产，错失登陆资本市场的最佳时机，行业地位迅速下降。男方蔡达标遭受牢狱之灾，潘宇海重新主政，但却被质疑是不合法的董事长，而外部投资机构亦被多起官司牵扯其中。
家族企业各有其建立及发展的复杂过程，随着家族成员的进入、贡献或退出，进而滋生出错综复杂的多种利益关系。尤其是公司上市实现财富的巨额增长后，本已平息的利益之争很可能会卷土重来。本组案例对家族企业提出警醒：离婚协议中最重要的内容就是家族企业的股权分割，重中之重是制订具有法律约束力的股权协议等，避免出现漏洞及由此带来的冲突；如果冲突不可避免地爆发，则要根据其发展阶段的不同特点进行主动的冲突管理，尽可能降低对家族及企业的伤害。在企业筹备上市的关键阶段，更要应对创始人大股东婚姻变动等不确定性，避免其成为上市中的风险因素。
在本组双案例研究中，我们将首先从事实出发，进行单案例描述，再进行双案例对比分析，通过“格拉斯尔冲突升级模型”和时间序列法，呈现企业的发展阶段、离婚事件和冲突过程，以及上市过程中的重大事件。这两个案例具有较强的可比性、代表性和典型性，对由离婚引发的股权或控制权之争等家族冲突，可以进行互印证的比较研究。
我们以“格拉斯尔冲突升级模型”分析此组案例，可以清晰看出真功夫历经了完整的三阶段、九步骤，最终走到蔡达标入狱，潘宇海输掉多场诉讼、企业发展势头受阻的“双输阶段”。地素时尚则在走到第七步“有限的破坏性打击”后出现反转，马瑞敏凭借法律诉讼的优势，成为获胜一方，最终实现公司成功上市。
真功夫起初为达成融资上市目标以及解决内部控制权冲突，后来因为离婚财产纠纷和控制权之争演变成个人仇恨，最终滑向两个家族皆被裹挟其中的激烈冲突，爆发了惨烈的家族战争。双方各自阵营都进行了口诛笔伐以妖魔化对方。潘宇海曾在不同场合进行过非常激烈的情绪宣泄，斥责蔡达标“极大地扭曲了历史事实，严重损害了原始股东之间的感情”。而地素时尚案例中对于离婚财产分割后的反复是由于男方在公司上市后想获取更多的经济补偿，相比真功夫更易解决。